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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明清医家对《王叔和脉诀》的批判看脉学的发展

2021-11-11邬蓝歆

安徽中医药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内经命门医家

郭 利,邬蓝歆,宁 静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王叔和脉诀》(简称《脉诀》)的作者及成书年代,目前说法不一。方春阳结合医史文献和历代脉学著作,认为其成书约在宋熙宁元年(1068年)至元祐五年(1090年)之间。《脉诀》有较多内容是根据《脉经》编撰的,其流传广泛,有“《脉诀》出而《脉经》隐”之说,但也遭到了元明清诸多医家的批驳。

关于《脉诀》对后世脉学影响的研究,张兰、叶明花等认为《脉诀》执简驭繁,其编撰体裁得到后世医家的效仿;王大妹从《脉诀》广泛流传、编撰体裁及其产生的学术争鸣探析《脉诀》对宋以后脉学的影响。目前对于历代医家批判《脉诀》及对脉学发展的具体影响,还缺乏系统的探讨。

现从元明清时期医家对《脉诀》的态度、对《脉诀》的批判及其对脉学发展的影响三方面进行分析。

1 元明清医家对《脉诀》的态度分析

元明清绝大部分医家对《脉诀》持否定态度,也有少数肯定者,前者往往从《脉诀》脉学理论及其书性质角度切入。

1.1 对《脉诀》持否定态度 在脉学理论上否定《脉诀》的医家众多,较早的为元代戴起宗,其专门编撰《脉诀刊误》逐条驳斥《脉诀》。后世不少医家对其观点表示支持并加以发挥。张璐《诊宗三昧》:“昔戴起宗尝著刊误以辟其妄,而声瞆之师,犹视以为资生至宝者。”吴崑《脉语》:“是固高阳生之私言耳,戴同父非之,是也。”李健庵《医学指要》中亦引戴起宗之语批判《脉诀》,李时珍更在《濒湖脉学》中纠正《脉诀》审脉辨证谬误达30处。

部分医家直接从性质上否定《脉诀》,认为其无可取之处,甚至以“伪诀”称之。如李时珍《濒湖脉学·序》:“宋有俗子,杜撰《脉诀》,鄙陋纰缪,医学习诵,以为权舆,逮臻颁白,脉理竟昧。”又在《脉诀考证》中引用朱丹溪“世之俗医,诵高阳生之妄作,欲以治病,其不杀人也几希”之语,可见其对《脉诀》否定之甚。李延昰采择各家之说详证驳辨而成《脉诀汇辨》,明言:“其鄙俚纰缪,取资捧腹而阴操入室之戈。”此外,张璐、周学海、常朝宣等也从性质上否定了《脉诀》。陈士铎《脉诀阐微》:“《脉诀》始于高阳生,非叔和原文也。”黄宫绣《脉理求真》:“独俗传《脉诀》,词最鄙浅,非叔和本书。”二者均将《脉诀》与王叔和《脉经》彻底划清界限。

不同于陈士铎等人的观点,尚有医家认为,《脉诀》中的理论错误乃承袭自《脉经》等著作。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然《脉诀》之谬,本叔和《脉经》启之。”黄琳述《脉确》:“世但辟高阳生《脉诀》,而不知《脉诀》亦实本于《脉经》也。”

1.2 对《脉诀》持肯定态度 纵然诸多医家否定《脉诀》,但仍有肯定其中部分内容并对脉理进行探讨的医家。

对《脉诀》持积极态度的医家,认为其书浅显易懂,对脉学的普及有一定贡献。如周学海《脉诀刊误·新刻脉诀刊误序》:“盖有以见夫作者之苦心,乃故作此浅鄙之词,不欲用《脉经》之深隐,使末学终无所问津焉耳。”又如王邦傅《脉诀乳海》认为《脉诀》“言浅而意深”,并认为戴起宗对《脉诀》的纠正并不完全正确:“戴起宗《脉诀刊误》……谓《脉诀》自增,可耻甚矣”。

周学霆《三指禅》中,记录《脉诀》的批判起于庞安常“倡其端而指其瑕”、戴起宗“和其说而辨其谬”,此后涌现了大量拥护戴起宗之学说并大加批判《脉诀》之学者。周认为这些学者皆是“以耳读书而不以心读书”,其所批判的理论,在《难经》《灵枢》《素问》中都能找到根源,一概以错误论则有失偏颇。同时,《三指禅》在肯定《脉诀》的同时,仍然客观指出其错讹,其态度较诸多持批判态度之医家中肯。

对于《脉诀》具体理论方面,如缓脉主热病及“大小肠候于两寸”等争议较多的问题,仍有林之翰等医家表示肯定《脉诀》的观点。

2 元明清医家对《脉诀》脉学理论的批判

元明清医家对《脉诀》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七表八里九道分类法、脉象形态主病、脏腑脉位等方面。

2.1 对七表八里九道的批判 《脉诀》将二十四脉以七表、八里、九道分类。其中浮、芤、滑、实、弦、紧、洪七脉轻取即得,浮以候表,故名七表;微、沉、缓、涩、迟、伏、濡、弱八脉重取方得,沉以候里,故名八里;道,指相通,意为长、短、虚、促、结、代、牢、动、细九道脉,与七表八里脉有别而相通。对此,后世医家提出了诸多不同观点。

首先,医家对于“表里”分类法提出异议。戴起宗以“脉不可以表里定名也,惟浮沉二脉可以表里论”,认为仅浮沉二脉可依据表里分类,道出《脉诀》在脉象分类上的不严谨。脉象分类是在脉学发展基础上形成的,《内经》即有“察色按脉,先别阴阳”之语,提出脉应从阴阳。《难经》、张仲景皆以阴阳论脉,完善脉学。此后,如《濒湖脉学》《脉诀汇辨》《脉贯》等亦以阴阳区分脉象,而不取《脉诀》表里之说。周学霆《三指禅》:“《脉诀》分类之义,想当然耳。今举为对待,配以阴阳。”同样认为脉应以阴阳分类。在阴阳分类的基础上,再选取代表性脉象作为纲领,统领诸脉。如滑寿以浮、沉、迟、数、滑、涩六脉为纲,李中梓则设浮、沉、迟、数四纲。

其次,《脉诀》根据脉的特点分阴阳属性,因与后世出入较大而饱受争议。如《脉诀》以动为阴,以弦、芤为阳。后世医家根据《脉经》芤脉属阴,张仲景《脉法》动为阳、弦为阴,认为《脉诀》对于其阴阳属性区分有误。李时珍《脉诀考证》载:“谢氏言:《脉经》……其言芤脉,云中央空两边实,云芤则为阴。”

此外,《脉诀》二十四脉是在《脉经》基础上,去散数、增长短、改革为牢而成。对于数脉的缺失,李时珍言:“《脉诀》立七表、八里,而遗数脉,止歌于心脏,其妄甚矣。”周学霆《三指禅》:“《脉诀》立七表八里九道之目,而遗数脉,不辩而知其不可宗。”后世医家多以浮沉迟数等作为脉之纲领,数脉即包含于内,可见其重要性。因此,《脉诀》遗漏数脉也成为医家批判的切入点。

2.2 对脉象形态主病的争议 医家在《濒湖脉学》《脉诀汇辨》《脉诀刊误》《诊家正眼》《四诊抉微》《脉贯》等脉学著作中集中对《脉诀》浮、沉、迟、滑、涩、虚、细、紧、动、促、结、牢、芤、伏、短、弦、缓、弱、微、实20种脉的形态描述、主病、相类脉鉴别提出异议。

在脉的形态方面,诸医家皆指出《脉诀》描述不准确之处。如《脉诀》言短脉“两头无,中间有”,李健庵《医学指要》认为这违背脉的贯通之意,不甚合理。此外,《脉诀》未提及牢脉、动脉、促脉、结脉等脉象。

在脉象主病方面,争议主要集中在滑、实、缓、芤、牢诸脉。部分医家认为《脉诀》对五脉主病描述欠妥。如关于芤脉,诸医家一致认为芤为失血之候,《脉诀》“芤主淋沥”之说不妥。而有争议的点主要在“寸芤积血在胸中,关里逢芤肠胃痈”,李时珍祖述其言,周学海《脉义简摩》补充此脉必兼有数象。而林之翰却认为“关里逢芤肠胃痈”是属于蓄血之实脉,非芤脉。对于部分脉象的主病,有少数医家对《脉诀》的观点表示支持。如对于缓脉主病,《脉诀》归纳为脾热、口臭、反胃、齿痛、梦鬼诸症。而后世认为缓脉多见于湿病,脾胃虚弱之人,亦可见于正常人,因此诸多医家认为《脉诀》有杜撰之嫌。而林之翰从卫气营血的角度分析,认为若热在气分,热伤气,便可见到缓脉,并将其总结为纵缓。现在少数教材中也提到“缓脉亦主热”。又如实脉,《脉诀》言:“尺实小便不禁”,为李延昰、李时珍、李中梓等医家批判。而《脉诀乳海》中认为其有可取之处,乃“火极兼水化”所致,《脉确》亦言此说出自《脉经》“尺脉实,小腹痛小便不禁,宜服当归汤加大黄一两”,系实热之证。意为热者饮水多,大便闭,水独归膀胱,则小便不禁。

在相类脉的鉴别方面,医家指出《脉诀》混淆相似脉,包括濡脉与弱脉、虚脉与浮脉、紧脉与弦脉,微脉和涩脉、微脉和细脉等。如《脉诀》描述濡脉“按之似有举之无”,弱脉“轻手即得”,王贤《脉贯》认为此是《脉诀》以弱为濡,以濡为弱,二者混淆。而在微脉和细脉的鉴别上,林之翰《四诊抉微》则说明了细脉应大于微脉,而《脉诀》所云恰巧相反。

2.3 对脏腑脉位的讨论 元明清医家以《内经》为宗,对《脉诀》寸、尺两部所候脏腑进行讨论。

2.3.1 大小肠候于两寸 《脉诀》以大小肠候于两寸,引起医家广泛讨论。这种观点《脉经》即有,认为小肠经与心经相表里,大肠经与肺经相表里。根据表里经相络理论,大小肠所诊部位应与心肺同。自《脉经》起,此种观点通行。

对此,滑寿在《读素问钞》中解释《内经》,以上中下三部分配脏腑诊脉部位,引出大小肠应与两尺对应。尽管《诊家枢要》仍将大小肠诊于两寸,但李中梓《医宗必读》指出:“滑伯仁见及此,以左尺主小肠、膀胱、前阴之病,右尺主大肠、后阴之病”,认为此为大小肠诊于两尺的源头。此后,大小肠候于两尺的观点开始流行。当时《脉诀》已颇受争议,又涌现出诸多借此批判《脉诀》的医家。如李延昰《脉诀汇辨》:“伪诀之误,特因心与小肠为表里,肺与大肠为表里耳。抑知经络相为表里,诊候自有定位。”认为《脉诀》将大小肠候于两寸乃经络与脏腑混淆之误。《四诊抉微》《诊家正眼》中皆认同滑寿的观点,认为大小肠应候于两尺,而非两寸。

此外,尚有医家赞同《脉诀》大小肠候于两寸的观点。如林之翰以脏腑经脉表里相合、经气盛衰为据,认为大小肠分诊两尺有牵强之意,大小肠与心肺经相表里,应诊于两寸。另王邦傅《脉诀乳海》以《内经》为证,认为《内经》一篇之中尚不区分上下,后世论脉亦不必拘泥于尺寸之别。

2.3.2 左尺候肾,右尺候命门、三焦 《内经》提出两尺候肾,《脉诀》却以左尺候肾,右尺候命门,又将三焦与命门合,并属右尺。

戴起宗《脉诀刊误》力辨两尺属肾,命门无经,三焦分候于寸关尺三部,受到李中梓《诊家正眼》、周学海《脉简补义》的肯定,为批判《脉诀》两尺诊脉之代表。李中梓言:“《内经》并无命门之经络,妄以穴名为脏,配列右尺,真是蒙昧千秋矣。”指出《脉诀》将命门候于右尺的谬误。针对三焦诊脉部位,吴崑《脉语》云:“三焦者,考其经则行乎手,考其络则络心包,考其属则偏三焦,浑无一定之位,诸儒《脉诀》皆以之合于右尺,非也。”说明《脉诀》将三焦仅候于尺部违背三焦的生理特点,当遵从《内经》分属寸关尺三部。

然张璐《诊宗三昧》:“是命门之诊,尤重在乎尺内也。”滑寿《诊家枢要》:“右尺命门三焦脉所出。”《脉诀》左肾、右命门三焦的思想仍对后世有影响。

3 元明清医家批判《脉诀》对脉学的影响

3.1 引起医家对经典医书的重视 宋元时方兴盛,在此背景下,形成医者不探究医理、不重视经典的风气。从金元至明清,医家意识到这一弊端,逐渐开始重视经典医书。

元明清医家多以《内经》《伤寒论》《脉经》等经典为依据,批驳《脉诀》理论谬误,符合回归经典医书的历史趋势。如李中梓批判《脉诀》将大小肠候于两寸,其依据便是《内经》三部九候法。又如常朝宣《医学脉灯》专设单篇《举〈脉诀〉悖经之非》,指出《脉诀》“二十四谬”。其中以《脉经》为据,认为《脉诀》有二十一脉在脉象描述上与其相悖。在脉之阴阳属性区分上,指出动脉、弦脉的阴阳属性与张仲景之说相左。最后根据《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脉经》皆以阴阳分类,指出《脉诀》在七表八里九道分类法上的谬误。

3.2 促进命门学说与临床脉诊相结合 肾与命门的概念最早可追溯至《内经》,王叔和提出“肾与命门,俱出尺部”,首次从脉学角度诠释肾与命门之论。宋元至明代,医家对命门学说研究逐渐深入。

《脉诀》:“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将命门应用于脉学领域,但与《内经》《脉经》等理论不符。元明清医家在批判《脉诀》的同时,也广泛讨论尺部所候脏腑,其中不乏肾与命门的内容。如李中梓云:“两尺之脉,左尺主肾中之真阴,右尺主肾中之真阳,不可以左为肾、右为命门也。要知命门总主乎两肾者也。”元明清医家因对《脉诀》中脉学理论的批判,引出对肾与命门的探讨,并潜移默化地将命门学说应用于脉学领域,促进命门学说与临床脉诊相结合。

3.3 提高脉学的学术水平 医家对《脉诀》不同理论观点之间的相互碰撞,从脉象的分类、形态、主病等方面进一步加深了对脉理的认识。在脉之形态方面,在医家批判《脉诀》失之偏颇的理论同时,更加准确地梳理诸多脉象的形态并逐渐达成共识,对社会医疗产生了广泛而积极的影响。在脉象主病层面,通过围绕《脉诀》中缓脉主热病、尺实主小便不禁等问题展开讨论,回归经典,拓宽临床思维。

此外,诸多医家在指出《脉诀》错误的同时,许多脉学著作因此而名世,如《脉诀刊误》《脉诀汇辨》《濒湖脉学》,这些著作对脉学的普及和发展亦产生了积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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