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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女儿

2021-11-05李仁学

百花 2021年7期
关键词:苦荞毕节贺龙

李仁学

1936年深秋,乌蒙高原落叶萧萧,霜天寂寥。然而,看似弱不禁风的苦荞却在不经意间打破沉寂,红的、白的,细细碎碎的苦荞花热情奔放、纷纷攘攘地绽放,弥望便是一片浩瀚的花海,高原顿时平添了烂漫凄美的色彩。

望着迎风摇曳的苦荞花,李高吉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八月荞麦九月花,荞花如霞漫山洼。蜜蜂最爱荞花俏,哪有花儿哪安家。阿哥呀,你是蜜蜂我是花,为何还要走天涯?……唱着唱着,眼泪哗地漫过眼眶,哽咽地说,你真的就要走了吗?

周南山望着天边的雁阵说,都走了,我也该要归队了。

高吉又问,你打算往哪儿走?

往北!标语就是路标,顺着红军留下的标语一路向北,我肯定会找到他们。

高吉点了点头。记得红军刚到毕节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刷标语,墙壁、树身,还有大石头上,但凡能够粘上石灰浆的地方,几乎全都刷上了标语——当然,刷字最多的还数少白楼了。

少白楼始建于晚清光绪年间,仿宋代庭院式建筑风格,传统的四合院天井格局,为毕节古城最具标志性建筑。少白楼既是当时蜚声大西南地区的美食第一楼,也是孕育黔西北革命火种的红色摇篮——著名的中共毕节“李伯芬支部”就诞生在这里,并以此为据点开展革命活动,因此后来也有人将其称之为“红楼”,而这座楼的主人便是高吉的父亲李春庭。

一代名厨李春庭享誉味道江湖,声名远播云贵川三省。茶马古道上的马帮商贾都爱在少白楼打尖歇脚,泡上一壶清香爽口的苦荞茶,一饱李春庭亲手烹制的美食,然后才又打着酒嗝继续赶路。

少白楼也曾令不少达官显贵垂涎,甚至连坐镇一方的国民党贵州省主席王家烈也不例外。一日他下榻少白樓,酒至醺酣,还不吝溢美之词地题写了几个大字:大西南第一酒楼!

王家烈走后,高吉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他的题字扔进火炉,但哥哥李伯芬却抢先一步拿在手里了,乐呵呵地说,这可是王主席赏赐给咱的墨宝,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呢!转身便叫人拿去做成匾额,挂在了少白楼宴会厅。

1936年2月,贺龙和萧克率领的红二、六军团长征进入贵州。由于李伯芬支部和毕节党组织前期做了大量宣传工作,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及政治主张已然深入人心;加之红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沿途还将土豪劣绅的浮财和田地分发给穷苦百姓,大家对“红军就是老百姓的队伍”这句话已然深信不疑。红军抵达毕节那天,古城人民纷纷涌上街头,箪食壶浆迎接亲人的到来。红军入城第二天,李春庭即亲自下厨,设宴为远道而来的红军将士接风洗尘。

贺龙一脚踏进少白楼,抬头便发现了宴会厅里的那个匾额,不禁风趣地说,这可是一道“王炸”呢!看来“贵州王”也曾是这里的座上宾啊!

迎上前来的李伯芬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贺龙话锋一转,爽朗地笑道,王主席可是替你们想得真周到啊,有了这个护身符,少白楼也就可以辟邪却鬼了!

李伯芬赶紧接茬道,正是这个意思,所以一直挂在那儿。不过现在红军来了,也不担心小鬼们再找麻烦了,我这就叫人摘下来。

留着吧,不定以后是个文物呢!贺龙转眼又见墙壁上写了许多标语,皱着眉头问,这是哪个秀才写的,画画也该留点白嘛,怎么搞得到处都是?又端详一番,眯缝着笑眼说,这字大有侠柔之气呢!不过好是面生,不会是我们红军写上去的吧?

李伯芬赞叹一声,说,首长真是好眼力,这字的确不是他人所写,是舍妹照着大街上的红军标语随手涂鸦的。说着便招呼高吉过来。高吉正忙着往宴会厅里传菜,见了贺龙和萧克等一众红军大首长,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龙夸赞道,你这一手好字,可是喝过不少老墨水才能写得出来呢!

李伯芬见妹妹拧着辫子低头不语,于是介绍道,小妹幼时随我上过私塾,后来又跟我到贵阳读过几年女校。接着又感慨,小妹样样都要跟我争强比胜,毕节成立支部时,她也要加入进来。不过,我没让……

萧克疑惑地问,巾帼不让须眉,这很好嘛,干吗不让人家女子参加革命?

贺龙说,这不明摆着嘛,你看看这大厅里有多少双眼睛,他们都在忙些啥?

萧克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正看着同一个方向,目光汇聚成同一道光芒,不约而同地照射在了同一张脸庞上。他立马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道,李高吉同志确实不适合从事我党的秘密工作!

高吉噘了噘嘴巴,终于说话了,我才不要做啥秘密工作呢!你们不是正在“扩红”吗?我要参加红军!

贺龙吧嗒了两口旱烟说,当然欢迎,不过红军后勤保障工作也很需要人手啊……

高吉欣然接受了贺龙的建议,不久便投入到拥护红军支援前线的革命热潮中,做军鞋、护理伤员……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红军进入毕节后,旋即召开野马川会议,不久便展开了著名的乌蒙山回旋战。历经一个多月辗转迂回,红军跳出了十倍于己的强敌包围,最终实现北上抗日。

红军走了,高吉心里空落落的,但她每天都要打开阁楼的窗户,看对面街上的红军标语是否还在,瞧街那头是否还会有一支头戴红五星的队伍走过来。其实那些标语早就被敌人破坏了,只是残留了一些斑驳的痕迹——当然,她亲手写在少白楼墙壁上的标语同样未能幸免,全被几个民团拿石灰浆涂抹了。大街上冷冷清清,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偶尔有一群野狗从胡同里蹿出,血红着眼睛胡乱地狂吠,显得异常嚣张……

这天傍晚,李伯芬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赶回来,进门就叫高吉赶紧将她的闺房让出来,说晚上有重要客人入住。

红军都走了,还会有啥重要客人要来?再说有那么多客房闲着,也不必占用我的卧房啊。高吉嘟着嘴巴直嘀咕,一脸的不高兴。

李伯芬一本正经地说,哥给你招了个入赘的“红姑爷”,你不乐意的话,我这就送给别人家了。

高吉一听“红姑爷”三个字,两颊噌的一下红了,心也是怦怦直跳。她不再说话,扭头回房收拾去了。

客人一直到深夜才来,是两个陌生人用担架抬来的,两人临走时将二十枚银圆交给她,说这是客人以后的日常开销,拜托啦!说罢便匆匆消失在了黏稠的夜色中。

直到第二天,李伯芬才告诉她,来客名叫周南山,负伤前担任红二军团某营指导员。他是在一场与敌人的遭遇战中负伤的,负伤后就近安排在老乡家里养伤。现在敌人大肆搜捕没能跟上大部队转移的红军重伤员,老乡家里变得越来越不安全了,于是他便叫人将他转移到了少白楼。其实少白楼现在也不安全,这儿不但人多眼杂,而且敌人对我党在少白楼的活动似乎已有察觉。迫于无奈,李伯芬才想出了让妹妹和周南山假扮夫妻这一苦招,并对外称他俩是姨表亲,早年指腹为婚,这样也好以此为掩护,更好地照料伤员。只是高吉乍一听来觉得好生唐突,怪难为情的。她讷讷地问,这样行吗?

眼下只能这样,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李伯芬说,我已经跟爸打过招呼,爸说红军是好人,如今好人落难,见死不救良心上过不去——爸说就看你是啥想法了。

高吉沉吟了一下,羞赧地说,好吧,我会照料好他的。说罢便进房查看周南山的伤口。周南山见她进来,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但转瞬便被疼痛抹去了。周南山伤得很重,右小腿连挂数彩,皮肉绽开,连骨头都露出来了。高吉看在眼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想这腿不抓紧治的话,恐怕就废了。然而敌人封锁得很严,药铺里但凡能治创伤的药物全都被搜走了。别无他法,她只好用酒楼里的盐巴化了水给他清洗。

每次清洗伤口,周南山疼得直打牙战,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直往下滚。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便抓住被褥使劲地攥拳头。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溺水了,还呛了几口,这时有根细滑淌水的竹竿伸过来,他一把抓住,紧紧地握在手里。继而他又觉得那竹竿就像母亲的手,正在轻轻地抚慰他。及至他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手里攥着的并不是那根救命的竹竿,也不是母亲温暖的抚摸,而是少女温润如玉的小手。这手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握着它,身上所有的疼痛竟然全都莫名地消失了。他的目光从这只手上游曳到那张清纯的脸蛋上,少女正羞答答地望着他抿嘴浅笑。他也是歉意地报以一笑,想将手松开,但手却不听指挥似的,依然紧攥着,怎么也放不开……

少白楼毕竟是一家素以特色美食而著称的大酒店,这里生活很好,睡得也很踏实,高吉对周南山的照料也是十分细致。他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可是心情却一天比一天躁动起来。除了绣着花儿的枕头,高吉床上的被褥垫单全是新换上的。高原的春夜依旧寒冷,但他觉得很温暖,刚晒过的被子甚至还有阳光的味道。每一次呼吸,他似乎都能够嗅到枕边那一丝淡淡的少女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他耳热心跳、浮想联翩。而漆黑的夜里,仿佛又有许多熟悉或不太熟悉的眼睛总在冷冷地看着他,使他兀然心生惭愧、如芒在背,以致久久难以入睡。

一墙之隔的高吉也是辗转反侧——为了方便照料病人,她将紧挨着的一间房子潦草地拾掇了一下,权且做了自己新的卧房。她像个职业护士一样,悉心料理着她的病人,那边每一次响动,哪怕是一声细微的叹息或呻吟,都能惊动她敏感的神经……

高吉起初颇为费解,为什么哥哥非要将她的卧房让给“客人”,而接下来她终于明白了。

这天夜里,李伯芬外出未归,高吉刚刚宽衣躺下,忽然楼下传来父亲跟人说话的声音。父亲说,眼下兵荒马乱的,我们少白楼只做餐饮,早就不做客栈生意了,二位客官还是改投他处吧!显然是有人要求投宿,父亲婉拒了,但他说话的声音显然比往常高出了许多。

哐当一声,有人破门而入,接着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脚步直扑阁楼而来。高吉一个激灵,由不得多想,甚至来不及穿鞋,起身后便朝隔壁房间跑去……

当两个民团闯进房来的时候,周南山已经从床头坐起来了。他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这是干吗?为啥深夜私闯民宅?

一个民团拿枪指着周南山的胸口说,我们是来缉拿共匪的,你又是谁?

高吉一骨碌爬起来,紧搂着周南山说,他是我男人!

另一个民团瞅着高吉胸前的红肚兜嬉皮笑脸道,你说他是你男人,有啥证据?要不你给他盖个戳戳给我们看看?

高吉嗔道,盖就盖,给自家男人盖个戳戳还不是家常便饭?说罢果真就朝周南山脸上亲了一口。

两个民团哈哈大笑。这时父亲上前说道,他的确就是我家姑爷,哪个敢拿自家闺女的清白开玩笑?说着将几枚袁大头装进两个民团口袋里。两人瞬间变了一副嘴脸,满脸堆笑地说,我俩确实不知情,打扰大小姐的良宵春梦了——既然是你家姑爷,那我们也就只好告退了!

一场虚惊,高吉吓得满头香汗,趴在周南山怀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周南山心里也是嗵嗵直跳,倒不是因为害怕,他毕竟是从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的。特别是从红军长征以来,死神的追逐与纠缠一直如影随形,但他从未有过丝毫的恐惧与彷徨。这一路走来,多少战友在血与火的燃烧中倒下了。见惯了流血与牺牲,他的理想与信仰反倒愈加坚定。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担心他的腿伤会因某种冲动而转移到这个无辜女子的心头上。尽管他努力控制着,但时间真的可怕,水滴石穿,在柔情的冲击下,他分明正在一点点沦陷,眼前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越来越令他难以自拔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胸前的红肚兜。肚兜很好看,就像她的眼神一样,柔情而火辣,中间还盛开着一朵白牡丹。她娇羞地望着他,两人都有些情不自禁……但一声叹息之后,周南山一声不响地下床了。

他已经能够下床行走,起初还是高吉搀扶着他,勉强可以踉跄几步。现在借助拐杖,他可以从阁楼下到天井里的宴会大厅,然后再一跩一跩地挪到门口晒晒太阳。高吉一直小心翼翼地紧跟着他,就像看护蹒跚学步的孩子,生怕他摔倒了。在外人看来,他俩就是一对恩爱有加的小两口,妻子温婉贤淑,且知书达理;小伙子虽说腼腆了点,不爱跟人搭讪,但他为人和善,见人就是一脸笑,偶尔还帮人写写书信什么的,大家都挺喜欢的。不过大家到底还是有些困惑,高吉也算个大家闺秀,怎么就嫁了个瘸子呢?后来一听说他俩是亲上加亲的娃娃亲,他是不小心才把腿摔伤的,于是也就释然了。当然,也有一些人始终心存疑惑,但疑惑归疑惑,见了他俩,他们也只是心照不宣地一笑,说,你俩可是天生的一对呢,可是要好好珍惜哦!这话显然弦外有音,但周南山听着却没有一点异样,反倒觉得暖暖的。心想毕节不愧是咱红军的第二根据地啊,红军播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了,就像地里的苦荞麦一样,悄无声息间便是葱茏一片!他还清楚地记得,数千毕节子弟踊跃报名参加红军时的热闹场面;更不会忘记,红军离开毕节那天,人们含泪相送、依依不舍的动人情景。多年后,将军故地重游,感慨地说,尽管红军在毕节停留时间不长,但毕节人民心向红军,成就了红二、六军团长征史上最為辉煌的一页。毕节群众基础好,十屋九红,几乎家家都是红属,这也为他蛰伏疗伤提供了天然屏障。

当苦荞花盛开的时候,周南山终于扔下拐杖,可以自由地行走了。高吉喜出望外,决定陪他到野外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秋色,呼吸一下高原的新鲜空气。

高吉紧挽着他的手行走在田埂上,看荞花漫过脚边,彩蝶翩跹起舞。她心里乐开了花儿,再仰着脖子瞧一瞧身边的周南山,却见他一脸的忧郁和焦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心里的花儿顿时蔫了,结出一颗苦涩的果。她一眼就从他的表情读懂了他的心思,他的心已然不在这儿了,他就要走了!她想哭,这个男人就像贼一样,也不知什么时候将她的心悄悄地偷走了。她离不开这个男人了,但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他。

父亲和哥哥看出了高吉的心思。父亲也不知道他俩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问女儿打算怎么办,高吉泪眼婆娑,只是摇头。父亲转而又冒冒失失地问他,你想过没有,你这么一走,高吉以后还怎么嫁人哟?

李伯芬倒是豁达,笑呵呵地对妹妹说,舍不得,那就随他走呗!回头又找周南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如果要走,你得带上她,否则你休想离开少白楼!

周南山沉默了半天,哭丧着脸说,我这一去山高路远、生死未卜,大小姐身子柔弱,哪经得起百般折腾?再说红军离开时,带走了多少毕节子弟,你就给咱红色毕节留块繁衍生息的活地吧!李伯芬也是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妥协了,摇头苦笑一声说,好吧,我会尽量做她的工作,你就放心走吧!

周南山走的那天,苦荞花正在冷风中窸窸窣窣地凋落。高吉的眼泪也是凋落了一地,但很快就破涕为笑,望着他喃喃地说,走吧!山里的冬天来得早,等到大雪封山,再走就难了。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然后慢慢打开,里面裹着的正是那两个陌生人留给她的二十枚银圆。她递给他,说这是他路上的盘缠。他不接,他说那些银圆是他在少白楼的开销,又说他开销的其实远不止这些,等革命胜利了,一定回来给她补上。

高吉生气了,将银圆连同手帕一把塞给他,转身一如彩蝶,渐渐飘逝在漫无边际的花海中……

如今,那栋历经百年沧桑的红楼已然不复存在,但红楼故事代代相传,红楼精神历久弥新。当年他俩走过的山洼,苦荞花依然年复一年地盛开着,它们纯洁如雪,热烈似火,将脚下的这片红色沃土装点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富庶而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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