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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乡灵宇:唐两京开元观略考

2021-11-05

关键词:开元道士长安

雷 闻

作为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与洛阳无疑是全国道教文化的中心,这种都市道教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山林道教已经有了很大差异。与此同时,唐朝也建立了以龙兴观和开元观为中心的遍布全国的官观制度,影响更为深远。不过,两京与诸州毕竟情形不同,此前我们在考察两京龙兴观的沿革与特点时已发现此点①雷闻:《唐两京龙兴观略考》,《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6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38—159页。,而两京开元观则尚待深入研究。管见所及,唯聂顺新先生曾对长安开元观的设立、位置和沿革做了讨论,指出其前身是隋朝建立的清都观,并通过颁赐真容、国忌行香等因素,考察其在玄宗朝的地位。他认为唐初清都观地位很低,而长安开元观在玄宗朝并不具有与地方同、华等81州官观(龙兴观、开元观)相应的地位和功能②聂顺新:《长安开元观与唐玄宗的都城宗教政策》,《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然而,考察一座道观的历史地位,不仅要看它与国家的关系,还要看到其中“人”的因素,需要通过其中高道大德的活动,来考察它在道门内部乃至道教史上的地位。我们发现,初唐清都观的地位其实非常显赫,其观内大德在长安的宗教舞台上曾扮演过重要角色,即使到了中晚唐,由其改额而来的开元观地位依然举足轻重。相比之下,洛阳开元观虽亦颇具特色,但受到学界的关注更少,值得系统梳理。本文试结合传世文献和新发现的石刻史料,对唐代两京开元观做进一步考察。

一、隋与唐初的清都观

宋敏求《长安志》卷九“道德坊”下有开元观条,已被杨鸿年、李健超等先生证明系洛阳开元观条之误系③杨鸿年:《隋唐两京坊里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69—371页;徐松撰,李健超增订:《最新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4,三秦出版社2019年版,第217页。,而聂顺新先生据《唐会要》卷五〇《观》的记载,已确认开元观的前身系隋朝建立的清都观。《长安志》卷七记载:“(永乐坊)西南隅,废明堂县廨。……县东,清都观。(原注:隋开皇七年,道士孙昂为文帝所重,常自问道,特为立观。本在永兴坊,武德初徙于此地,本隋宝胜寺。)”④宋敏求:《长安志》卷7,见辛德勇、郎洁点校:《长安志·长安志图》,三秦出版社2013年版,第264页。聂先生认为:“隋宝胜寺于各种文献无考,似可表明该寺在隋大兴城中地位较低,规模较小。直接继承隋宝胜寺建筑规模的清都观,可见其在唐初地位之低。”我们认为,这个看法可能有待商榷,因为隋与唐初的清都观在长安地位相当显赫。

(一)清都观与隋代长安的道观体系

如前引《长安志》所云,清都观是开皇七年(587)隋文帝在永兴坊为道士孙昂所立,只是在唐高祖武德初迁于永乐坊宝胜寺旧址。由于宝胜寺于史无考,我们推测当时可能是直接取而代之,而非互换地址。虽然当时不少道士如张宾、焦子顺等都与隋文帝有密切往来,但孙昂似乎更加神秘,除这条史料之外,我们很难在文献中找到他的踪迹。不过,清都观的建立却非偶然,因为在开皇七、八年间,长安城建立了几座新的道观,且大多与文帝有直接关系。

据盛唐韦述《两京新记》逸文记载:“隋大业初有寺一百二十,谓之道场;有道观十,谓之玄坛。”⑤《两京新记》卷2“京城”条,见韦述、杜宝撰,辛德勇辑校:《两京新记辑校·大业杂记辑校》,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3页。这十座道观中,地位最高者当属玄都观,其前身是北周道教文化研究的中心通道观,开皇二年自故长安城迁来。此外如隋文帝开皇七年为道士吕师玄立清虚观,为秦王杨俊所立之会圣观,开皇八年为道士焦子顺所立之五通观。其他道观还包括灵应观、澄虚观及至德女冠观等。在唐初这些道观有的被废弃,有的地址发生了变化,但大多尚存,其影响不容小觑。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后来那些在长安城中声名显赫的宫观,在唐初尚未出现。比如昊天观、东明观均始置于高宗显庆元年(656),景龙观(后来的玄真观)则始置于中宗时,至于太清宫、兴唐观、肃明观、昭成观等名观,更是晚至玄宗时才出现。因此,在武德、贞观乃至高宗初年,在长安道门发挥核心影响的,依然是从隋朝延续下来的那几座道观,其中就包括清都观。

(二)张惠元与唐初清都观道士的活跃

唐初是佛道论衡比较频繁也比较严肃的时期,双方论辩比较激烈,其目的都是希望得到朝廷的重视和优待。在此期间,以高道张惠元为代表的清都观道士扮演着重要角色。北宋宰相晏殊《类要》引韦述《两京新记》佚文有云:“西京有清都观。贞观中,观内有道士张惠元,怀州人,风格严整,以辩论琴书见称。于志宁、许敬宗尤所敦好。永徽中,忽谓门人曰:‘吾被天书征为八威观主。’居数日,无疾而终。”①《类要》卷五《道士羽化》引《两京记》佚文,见唐雯《〈两京新记〉新见佚文辑考——兼论〈两京新记〉复原的可能性》第18条,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83页。可见他在初唐长安颇有名望。其具体事迹,则主要见于一些佛教文献中。例如,道世《法苑珠林》记载:

至唐贞观二十年(646),有吉州囚人刘绍略妻王氏有《五岳真仙图》及旧道士鲍静所造《三皇经》合一十四纸,上云:“凡诸侯有此文者,必为国王;大夫有此文者,为人父母;庶人有此文者,钱财自聚;妇人有此文者,必为皇后。”时吉州司法参军吉辩因检囚席,乃于王氏衣笼中得之,时追绍略等勘问。云:向道士所得之受持。州官将为图谶,因封此图及经,驰驿申省奏闻。敕令省官勘当,时朝议郎刑部郎中纪怀业等乃追京下清都观道士张慧元、西华观道士成武(玄)英等勘问。并款称云:“此先道士鲍静等所作,妄为墨书,非今元等所造。”敕遣除毁。②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55《破邪篇·感应缘·舍邪归正第六》,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675页。标点断句略有调整。

关于《三皇经》真伪的论辩,是唐初宗教界轰动一时的大事,而朝廷为判断《三皇经》的合法性,首先召集长安最有名望的道门大德如来自清都观的张惠元(或作张慧元)及来自西华观的成玄英来勘问。成玄英是当时最负盛名的道教义学大师,重玄学的代表人物,贞观二十一年(647)他还奉敕与玄奘法师讨论过翻道经为梵本之事,时称“李宗之望”③道宣撰,刘林魁校注:《集古今佛道论衡校注》卷丙《太宗诏奘师翻道经为梵文,与道士辩核事十》,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34页。关于成玄英及西华观,参见前引拙撰《唐两京龙兴观略考》。。而张惠元列名于成玄英之前,可见其地位之尊。另据道宣的记载,当时张惠元还曾尽力为《三皇经》开脱,可惜没有成功④《集古今佛道论衡校注》卷丙《太宗敕道士,三皇经不足开化,令焚除事九》,第230—231页。值得注意的是,道宣并未提及成玄英,似乎表明,张惠元在此事件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

高宗显庆二年(657)六月,因新造西明寺成,高宗“下敕,追僧、道士各七人入。上幸百福殿,内官引僧在东,道士在西,俱时上殿”,进行佛道论衡。当时代表道门参加讨论的,主要是张惠元和东明观道士李荣,后者与成玄英一样,也是初唐重玄学的代表人物。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记载了辩论的过程:

又敕云:“师可一人上座开题。”时清都观道士张惠元奏云:“周之宗盟,异姓为后。陛下宗承柱下,今日竖义,道士不得不先。又夷夏不同,客主位别,望请道士于先上座。”帝沉默久之。立遂奏曰:“窃寻诸佛如来,德高众圣,道冠人天,为三千大千之独尊,作百亿四洲之慈父,引迷拯溺,惟佛一人。此地未出娑婆,即是释迦之兆域。惠元何得滥言客主,妄定华夷?伏惟陛下屈初地之尊,光临赡部,受佛付嘱,显扬圣化,爇慈灯于闇室,浮慧舸于苦流。《书》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盖此之谓欤?惠元邪说,未可为依。”敕云:“好。”更遣上,仍僧为先。⑤《集古今佛道论衡校注》卷丁《上以西明寺成,召僧道士入内论义事二》,第258—260页。

在道宣的记载中,张惠元在这次辩论中率先发难,希望能借助皇权,通过“夷夏”“客主”的话语压过佛教一头,但被名僧慧立驳斥。第二年,他再一次代表道教,参加高宗御前举行的佛道论衡,只是其身份已变为东明观道士。在这次辩论中,张惠元一度因“年耄”而反应不够敏捷,被高僧义褒讽刺⑥《集古今佛道论衡校注》卷丁《帝以冬雪未降,内立斋祀,召佛道二宗论义事三》,第266页。。但无论如何,能够以耆年被召入置立不久的东明观,且多次参与御前佛道论衡,足见其崇高的道门地位。前引《类要》引韦述《两京新记》佚文称:“永徽中,忽谓门人曰:‘吾被天书征为八威观主。’居数日,无疾而终。”①宋人叶廷珪撰,李之亮校点:《海录碎事》卷21《政事礼仪部·死亡门》也收录了这条材料,但因文字删节造成一定歧义,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28页。按《太平广记》卷41《薛尊师》条载:“尊师道成后入京,居于昊天观,玄风益振。时唐玄宗皇帝奉道,数召入内礼谒。开元末,时已百余岁,忽告门人曰:天帝召我为八威观主。无病而坐亡。”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58页。此条原出《原化记》。显然,二者关于“八威观主”的记载略同,但主角有异。“永徽”可能不够准确,因为他在显庆年间还活跃在长安的宗教舞台。至于“八威观主”这类去世之前被上天授以仙职的叙事,正是唐代高道传记中标榜其地位的常见格套,如初唐上清宗师王远知在临终之前,就自称已被署为“少室仙伯”②《旧唐书》卷192《隐逸·王远知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125—5126页。,而据晏殊《类要》所引唐代赵橹《广成先生刘玄靖传》的一条佚文记载:

初,九真观道士周混汙在岳,事望亚于先生(刘玄靖)。朝之未征先生也,有衡岳道士毛太玄尝梦真官执箓自天降,云以混汙为大罗观主。太玄因曰:“刘先生曷不先征乎?”真官曰:“刘君世业未尽,征即便为真君,不更为修行人矣。”果如其说。③唐雯:《晏殊〈类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2—163页。这条材料与南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中的《刘玄靖传》文字基本一致,可知后者基本袭自大中七年赵橹的《广成先生刘玄靖传》。详见拙撰《山林与宫廷之间:中晚唐道教史上的刘玄靖》,《历史研究》2013年第6期。

不言而喻,无论是张惠元的“八威观主”还是周混汙的“大罗观主”,这类传说都是为了显示他们在当时道门的名望。

除了张惠元之外,我们在敦煌文书中也能看到清都观其他一些道士的身影。例如英藏敦煌文书S.238《金真玉光八景飞经》卷末题记:“如意元年(692)闰五月十三日经生邬忠写。清都观直岁辅思,节诸用忌钱造。用纸一十八张。”④录文见郝春文等编著:《英藏敦煌社会历史文献释录》第1卷(修订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623页。按《金真玉光八景飞经》系六朝上清经的一种,而题记中所谓“直岁”,则是唐代以来寺观中负责经济、工程等事宜的僧人或道士,类似于今日之总务长。如《禅苑清规》就记载:“直岁之职,凡系院中作务并主之。所为院门修造寮舍门窗墙壁,动用什物逐时修换严饰,及提举碾磨、田园、庄舍、油坊、后槽鞍马舡车,洒扫栽种,巡护山门,防警贼盗,差遣人工,轮拨庄客,并宜公心勤力,知时别宜。”⑤《禅苑清规》卷3《直岁》,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页。这应该是唐宋禅宗寺院的制度。而明代天师张宇初《道门十规》记载:“专设直岁一员,知库一员,每岁修补漏烂,整筑墙篱,洁净道路,肃清坛宇,蓄箓山林,使神明有所依栖,四众亦获安逸。”⑥张宇初:《道门十规》,《道藏》第32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页。显然功能与《禅苑清规》的说法基本一致。从本卷题记来看,担任清都观直岁的道士辅思可以“节诸用忌钱”来写经,则唐代道观中“直岁”的职能应大致相同。辅思其人于文献无征,唯就“辅”这一罕姓而言,不知是否与大业年中那位因改《涅槃经》为《长安经》而被杀的“五通观道士辅慧祥”有所关联⑦《法苑珠林校注》卷55《破邪篇第六十二》,第1660页。唐高宗调露二年(680)时,长安太清观还有道士“辅俨”,或许也来自同一家族。见《唐会要》卷34《论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29页。。此外,在法藏敦煌道经P.2606《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末题记曰:“清都观道士刘校。”池田温先生推测此卷为7世纪写本⑧池田温:《中国古代写本识语集录》第731号,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90年版,第257页。,可惜这位刘的事迹今已无从查考。

《太平广记》引《玄门灵妙记》的一则故事,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唐初清都观的影响。故事称贞观年间都水使者窦玄德奉使江西,有人附载其船,临去自云司命使者,奉命追窦,感其赐食之恩,欲免其难,令往扬州求道士王知远。知远遂命侍童写章,登坛拜奏,为窦乞命。经过一番曲折,终于得到上天恩准,窦氏得以延命十二年⑨《太平广记》卷71《窦玄德》,第444—445页。。如李剑国先生所言,文中的主人公当作“窦德玄”,为其上章的道士“王知远”则为上清宗师“王远知”之误[10]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增订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385—1386页。。这则灵验故事在当时流传颇广,甚至孟献忠《金刚般若经集验记》卷上“窦德玄”条亦载此事,虽然其中又加入了宣扬《金刚经》灵验的因素,但依然承认:“当时道士集记此事,号为《窦大使上章录》云。”①邵颖涛校注:《唐小说集辑校三种》,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3页。值得注意的是,《玄门灵妙记》结尾曰:“公谓亲表曰:‘比见道家法,未尝信之,今蒙济拔,其验如兹。从今以往,请终身事之。’便就清都观尹尊师受法箓,举家奉道。春秋六十九而卒。”②《太平广记》卷71《窦玄德》,第445页。按窦德玄出自唐初外戚世家,其祖父系高祖太穆皇后之兄、太宗皇帝亲舅,家世贵重,故其从清都观的尹尊师受箓且举家奉道,在当时必然产生相当影响。

与此同时,清都观也是初唐文人雅集之所,《全唐诗》就收录了数首贞观年间几位诗人流连清都的诗篇,如许敬宗《游清都观寻沈道士得清字》③《全唐诗》卷35,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64—465页。、陆敬《游清都观寻沈道士得都字》④《全唐诗》卷33,第455—456页。、刘孝孙《游清都观寻沈道士得仙字》⑤《全唐诗》卷33,第453页。、赵中虚《游清都观寻沈道士得芳字》⑥《全唐诗》卷33,第457页。,这四篇诗作显然出自同一场合,即许敬宗、刘孝孙、陆敬、赵中虚等人结伴去清都观拜访一位沈姓道士,每人各以一韵完成一首五言律诗,合起来就是“清”“都”“仙”“芳”四韵。虽然他们拜访的这位沈道士与前述窦德玄之师“尹尊师”一样无从查考,但这些诗篇中对清都观的描写如“飞轩俯松柏,抗殿接云烟”、“宫槐散绿穗,日槿落青柎”、“烟霞凝抗殿,松桂肃长廊”等,都可让读者想见其中飞轩、殿宇、长廊及松柏、宫槐、丹桂等景观,最终诗人发现自己“寓目虽灵宇,游神乃帝乡”,这正是长安宫观的共同特点。

总之,作为初唐长安道门代表之一,张惠元是与成玄英、李荣齐名的道门大德,在多次佛道论衡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而他所在的清都观也与贞观、显庆时新立的西华观、东明观一样,既是当时长安道教文化的中心,也是士大夫交游雅集的公共空间。

(三)科仪宗师:盛唐清都观道士张万福

在张惠元之后,清都观最重要的高道当属张万福,这是一位在中国道教科仪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与南朝的陆修静、晚唐五代的杜光庭合称“科教三师”⑦宁全真授、林灵真编:《灵宝领教济度金书》卷317,《道藏》第8册,第794页。。宋代金允中《上清灵宝大法》卷一六曰:“虚皇之教,起于古初。妙道开光,神文降世,或随时而化见,或因事以付传。中古以还,典章浩博,至晋宋间,简寂先生陆君始明授受降出之源,别三洞四辅之目,考详众典,撰次斋法仪。自是遐迩宣行,斋法昭布,条陈经诰,次序乃成。暨则张清都万福复加编集,典式渐详。中乘以后,广成先生杜君光庭于是总稽三十六部之经诠,傍及古今之典籍,极力编校,斋法大成。”⑧金允中:《上清灵宝大法》卷16《黄箓次序品》,《道藏》第31册,第427页。宋元道书《灵宝玉鉴》亦曰:“是故灵宝大法自上古而降在人间,秦汉以来,至人乃出。晋宋以后,其道遂行。陆简寂倡其风于前,张清都继其列于后,而杜广成等次之,师资授受,代不乏人。”⑨《灵宝玉鉴》卷14《坛仪法式门》,《道藏》第10册,第242页。这些都清晰表明张万福在科仪发展史上的突出贡献[10]Charles Benn曾对张万福的著述进行了整理,见 Charles Benn,The Cavern-Mystery Transmission:A Taoist Ordination Rite of A.D.711.,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1,pp.137-151.关于张万福,还可参看丸山宏:《道士张万福と唐代前半期の道教界》,《社会文化史学》第22号,1986年,此据氏著:《道教仪礼文书の历史的研究》第三部第一章,汲古书院2004年版,第420—458页。。

除了清都观,张万福还曾一度隶属于显赫一时的太清观。此观地处金城坊,原为安乐公主与武延秀的甲第,710年唐隆政变中安乐公主被诛,其豪宅作为战利品落入太平公主之手,遂改为太清观,公主心腹史崇玄则成为观主。先天元年(712)八月至十二月间,史崇玄奉诏组织“诸观大德及两宫学士”编纂《一切道经音义》(下文简称《音义》),张万福则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排名甚至在玄都观主尹敬崇、东明观主寇义待、终南山宗圣观主侯元爽之前。不过,当次年七月三日唐玄宗平定太平公主未遂政变之后,史崇玄被杀,而盛极一时的太清观被永久废弃[11]参看拙撰:《唐长安太清观与〈一切道经音义〉的编纂》,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210页。,张万福则移住永乐坊的清都观。当时长安名观众多,他为何选中清都观?一个可能是他原本就隶籍于此,只是中途被史崇玄招入太清观而已。与张万福一起参与《音义》编纂的太清观大德孙文儁的经历可为旁证,他原本是东明观道士,只是中间移住太清观,而当太清观被废之后,他又回到修道生涯开始的东明观,三年后在此仙逝①参看贾梅:《唐〈东明观孙思墓志〉考释》,《碑林集刊》第10辑,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6页;前引拙撰《唐长安太清观与〈一切道经音义〉的编纂》。。颇疑张万福的经历与之类似,清都观可能正是他的本观。

张万福一生著述颇丰,从署名来看,似可分为在太清观与在清都观两个阶段。《三洞众戒文》②《道藏》第3册,第396—401页。《洞玄灵宝三师名讳形状居观方所文》③《道藏》第6册,第754—755页。《三洞法服科戒文》④《道藏》第18册,第228—231页。等著作,署名均为“三洞弟子京太清观道士张万福编录”。回到清都观之后,他异常低调,只是潜心著述,许多与科仪有关的道书如《洞玄灵宝道士受三洞经戒法箓择日历》等,即署名“京三洞弟子清都观道士张万福撰”⑤《道藏》第32册,第182—184页。该书开头说自己“自升净域,向五十许年,从师结誓,亦四十余载”,显然成书于晚年。。这些论著对后来道教斋醮科仪的发展影响极大,杜光庭《太上黄箓斋仪》就时常征引其观点和著述,称其为“西京清都观张万福天师”⑥杜光庭:《太上黄箓斋仪》卷57《八天真文》,《道藏》第9册,第371页。,而在后世道书如金允中《上清灵宝大法》中,他通常被径称为“张清都”⑦金允中:《上清灵宝大法》卷39《散坛设醮品上》:“斋法起于中古。晋宋之间,简寂先生始分三洞之目,别四辅之源,列科条,校迁斋法。又唐时张清都经理之余,尚未大备。至广成先生荐加编集,于是黄箓之科仪典格,灿然详密矣。”《道藏》第 31册,第608页。。可惜的是,目前我们尚未发现张万福系统的传记资料,故连他仙逝的时间也无从查考,只能推测是在开元二十六年观名改易之前,毕竟目前还未见到一处他被称作开元观道士的记载。

二、从清都观到开元观

(一)唐玄宗时期的开元观

《唐会要》卷五〇《观·杂记》:

(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敕每州各以郭下定形胜观寺,改以“开元”为额。至天宝元年四月八日,开元观主李昭宗奏:“本观先是清都观,敕改为开元观。属玄元降符,陛下加号。往年改额,题‘开元’文字;今日崇号,合兼‘天宝’之名。其额望请改为‘大唐开元天宝之观’。”敕:“依。其天下诸州开元观,并加‘天宝’字。”⑧《唐会要》卷50《观·杂记》,第1029页。

据此,从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开始,长安清都观就正式改额为开元观⑨李健超先生对此失察,遂据墓志材料于永乐坊下增订一条“开元观旅舍”,称“据卢辐墓志则永乐坊亦有开元观”,殊不知开元观正是此前的清都观改额而来。见徐松撰、李健超增订:《最新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4,第74页。,至于改名“大唐开元天宝之观”一事,在石刻材料中也有反映,虽与长安无关[10]河北易县曾有“大唐开元天宝观题名碑”,系“上谷郡太守充高阳军使仍都知范阳节度兵马赐紫金鱼袋上柱国裴倩”率众立观的记录。图版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5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3页;录文见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7辑,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462页。,但亦可见当时这道敕文确曾颁行天下。案玄宗朝史官韦述《集贤注记》对此也有记载:“开元二十六年十二月,御书开元观、寺额,令集贤搨以赐诸州。天宝元年五月,加‘天宝’寺(原注:疑当作‘字’),上改题。”[11]陶敏辑校:《集贤注记》卷中,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57页。然则无论是“开元观”还是后来改题的“开元天宝观”,观额皆出自玄宗御笔,长安自然也不例外。

聂顺新先生曾通过几个指标来考察长安开元观在玄宗朝的地位,其中之一为是否获颁御书御注《道德经》幢。经其考证,长安有此殊荣的是左街的兴唐观与右街的金仙观。他提出的另一个指标为是否获颁玄元皇帝真容画像,他发现长安开元观起初并未如各州开元观一样获赐真容①聂顺新:《长安开元观与唐玄宗的都城宗教政策》。。不过,这些虽然都是重要因素,但却不是绝对的,而兴唐观和金仙观也绝非玄宗朝长安最具影响力的宫观,无论是东明观、昊天观,还是景龙观,都是具有官方背景、地位极高的道观,它们与开元观一样也未在获颁之列,我们恐怕不能据此认为其地位就低于兴唐观和金仙观。

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西京寺观等画壁》记载:“开元观西廊院天尊殿前龙虎君、明真经变及西壁,并杨廷光画。门西窗上下,杨仙乔画。”②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卷3《西京寺观等画壁》,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65页。其实,长安虽宫观林立,但壁画能入张彦远法眼并载入《历代名画记》者不过7座,即太清宫、玄真观(即景龙观)、万安观、开元观、咸宜观(即盛唐的肃明观)、龙兴观及玄都观。开元观能厕身其中,无疑也是一种荣耀。毕竟,其前身清都观是长安城中历史最悠久的道观之一。正因如此,一些著名道士在奉诏入京之后,也开始在开元观中安置,如申元之,“不知何许人也。游历名山,博采方术,有修真度世之志。开元中征至,止开元观,恩渥愈厚”③杜光庭:《仙传拾遗》卷2《申元之》,收入罗争鸣辑校:《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810—811页。。此前一些高道至京,大多被安置在景龙观(如叶法善与司马承祯)或兴唐观(如邓紫阳),而申元之于开元观安置,反映此观地位亦足以比肩。

(二)中晚唐时期的开元观

《册府元龟》卷五四《帝王部·尚黄老第二》:

(大历)七年二月,光天观道士简较(检校)殿中监冲虚先生申甫上言:“请下制诫天下道士增修道法。”许之。四月,申甫又上言:“玄真观、开元观、望(光)天观并载先帝圣谥,请至讳日,各于其观行香。”从之。④《册府元龟》卷54《帝王部·尚黄老第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06页。

按“玄真”源自睿宗谥号“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光天”则来源于肃宗尊号“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而“开元”与玄宗的关系更不必说。据此,从代宗大历七年(772)四月开始,长安开元观与玄真观、光天观一起成为国忌行香的宫观,这显示其与玄宗皇帝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据南宋岳珂的记载,开元观在晚唐时依然为玄宗举行国忌行香仪式:“玄宗四月五日忌,千福寺、开元观各设三百人斋。”⑤岳珂撰,朗润点校:《愧郯录》卷13《国忌设斋》,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70—171页。关于中晚唐的国忌行香,参看聂顺新:《元和元年长安国忌行香制度研究——以新发现的〈续通典〉佚文为中心》,《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3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149页。

中晚唐开元观在长安地位颇高,可能与代宗时天下道门威仪使冲虚先生申甫一脉道士的活动有关。权德舆《唐故太清宫三洞法师吴善经碑铭》中有云:“初,冲虚之师曰清简泉君,泉君之师曰来君,来君之师曰万君,皆有遗像在开元观。先生乃兹焉宴息,立申、泉二碑,以发天光,以极师道。”⑥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91—293页。经过我们考证,“清简泉君”即泉景仙,而“万君”则很可能是高宗时由洪州入京的高道万振。至于申甫的弟子——在中唐长安道门举足轻重的吴善经,虽隶籍于太清宫,但长期在开元观清修授徒。例如,女道士田元素“元和九年(814)夏五月,诣开元观,依三洞法主吴君,授上清真诀,遂研精秘奥,无不□通”⑦《唐大明宫玉晨观故上清太洞三景弟子东岳青帝真人田法师玄室铭并叙》,图版见吴钢主编:《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第4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03页;录文见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2辑,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另一位女道士吕玄和“幼冲之岁,恳愿出俗归真,府君与太夫人不违其志也。遂巾褐黄裳,敕度道冲紫府,佥举观主,纲纪法流,迳诣京开元观法主吴尊师,佩受三洞宝箓”⑧《大唐故道冲观主三洞女真吕仙师志铭》,此志系敬宗之师刘从政撰于大和四年(830)二月,图版见赵君平、赵文成编:《河洛墓刻拾零》第398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533页;录文见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8辑,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页。可惜此书将“大和”误作“大中”。参看拙撰《传法紫宸:敬宗之师升玄先生刘从政考》,《中华文史论丛》2017年第1期。。无论是“三洞法主吴君”,还是“开元观法主吴尊师”都指的是吴善经。要言之,虽然申甫、吴善经及其弟子赵常盈等都曾执掌他观或敕住太清宫供奉,但开元观始终是其根本,这里不仅有申甫之前三代祖师的遗像,还有吴善经为其师申甫、师祖泉景仙所立之碑,显示了一个源自江南的道派在长安宫观的传承①详见拙撰:《太清宫道士吴善经与中唐长安道教》,《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

与其前身清都观一样,中晚唐的开元观依然是文人雅集的公共空间和游赏胜地,聂顺新就曾指出元稹因家住与永乐坊相邻的靖安坊,故时常入观游览,留下不少诗句。除了著名的“梨笑清都月,蜂游紫殿春”之外,十六七岁的元稹还有《清都夜境》诗,描写他夜宿开元观的感受②冀勤点校:《元稹集》卷5,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9页。。后来他还在《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兼赠周兄四十韵》中回忆当年往事:“忆在开元观,食柏练玉颜。疏慵日高卧,自谓轻人寰。”③《元稹集》卷5《台中鞫狱忆开元观旧事呈损之兼赠周兄四十韵》,第56—57页。诗题中的“周兄”是观中一位道士,两人保持了多年的交谊。元稹道教意味最浓的诗篇,可能是他十八岁时写的《开元观闲居酬吴士矩侍御三十韵》,其中“禹步星纲动,焚符灶鬼詹。冥搜呼直使,章奏役飞廉”之语④《元稹集》卷10,第113页。,更显示了他对道教斋醮科仪的熟悉。与青年元稹一起游览开元观的,常常有其好友白居易,后者曾写过一首律诗《首夏同诸校正游开元观因宿玩月》:

我与二三子,策名在京师。官小无职事,闲于为客时。

沉沉道观中,心赏期在兹。到门车马回,入院巾杖随。

清和四月初,树木正华滋。风清新叶影,鸟思残花枝。

向夕天又晴,东南余霞披。置酒西廊下,待月杯行迟。

须臾金魄生,若与吾徒期。光华一照耀,楼殿相参差。

终夜清景前,笑歌不知疲。长安名利地,此兴几人知?⑤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5,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54页。

诗题中的“校正”,即秘书省校书郎与正字,显然这首诗是年轻的白居易与元稹等同事一起去开元观游览并寄宿时所写,他们虽身处长安名利之地,但一进入幽静的开元观,就置酒西廊、赏月听歌,几可称作宦隐。元、白在不少诗句中都提到观中名木,如元稹律诗《答姨兄胡灵之见寄五十韵》对“观松青黛笠,栏药紫霞英”句自注曰:“开元观古松五株,靖安宅牡丹数本,皆曩时游行之地。”⑥《元稹集》卷11,第124页。而此前白居易给元稹的赠诗中也有“北村寻古柏,南宅访辛夷”之语,自注曰:“开元观西北院,即隋时龙村佛堂,有古柏一株,至今存焉。”⑦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13《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第979—980页。可见开元观中的古松、古柏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于白居易所谓“开元观西北院,即隋时龙村佛堂”,或即武德初清都观从永兴坊迁至永乐坊之前旧宝胜寺的一部分。

当然,慕名前来开元观游赏、留宿的诗人不止元、白,在他俩之前还有韦应物。在代宗大历末建中初,他就在此写下了多篇诗歌,如大历十三年(778)夏秋之际所做的《清都观答幼遐》《雨夜宿清都观》⑧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卷3,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53页。,建中二年(781)冬的《开元观怀旧寄李二韩二裴四兼呈崔郎中严家令》等⑨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卷5,第252页。。大约同时,杨凭也有《长安春夜宿开元观》诗:“霓裳下晩烟,留客杏花前。徧问人寰事,新从洞府天。长松皆扫月,老鹤不知年。为说蓬瀛路,云涛几处连。”[10]《全唐诗》卷289,第3294页。又如元和八年(813)秋,诗人张籍与韦处厚同游开元观,作《同韦员外开元观寻时道士》:“观里初晴竹树凉,闲行共到最高房。昨来官罢无生计,欲就师求断谷方。”[11]张籍:《张籍集系年校注》卷6,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714页。按当时开元观中最具影响力的三洞法主吴善经,在元和九年(814)十二月以八十三高龄仙逝之前,一直与权德舆、归登、刘伯刍等一流的士大夫过从甚密,而开元观里这位“时道士”虽事迹无考,但显然也与长安的士大夫有密切交往。

长安开元观也是中晚唐一些神异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景。例如,晚唐教坊乐官康赫赤之子康知晦师从一位神秘老人习占卜之术,“占往知来,考定吉凶,虽京房、管辂,莫能过也。老人使栖息于道,康乃冠簪,居永乐里开元观西庑之南轩。朝野请教,相属于道。将欲卜居中条,未暇理策。左军中尉韩公文约使人三召之,不得已而谒焉。即署军职,加之宪衔,以金鱼、玉带、衣马、靴笏,并以授之。康即冠带,庭谢而归。谓其子曰:‘相逼若此,不可复留矣。’明旦,无疾而卒。数日肌肤香洁,人以为尸解焉”①杜光庭:《神仙感遇传》卷5《康知晦》,收入罗争鸣辑校:《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第494—495页。。颇疑康知晦所居之开元观西庑,正是白居易等人置酒待月的“西廊”。此外,开元观也开设有旅舍供俗人居止,如大中三年(849)二月六日,乡贡进士卢辐就“遘疾奄终于上都永乐坊开元观之旅舍”②卢軥:《唐故乡贡进士范阳卢府君(辐)墓志铭》,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378页。关于唐代长安的旅馆,参看韩香:《唐代长安的旅舍》,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1—73页。,这也是两京宫观通常具有的社会功能之一。

三、洛阳开元观略考

与长安开元观可追溯至隋朝清都观的悠久历史相比,洛阳开元观要逊色不少。不过,它亦有自己的特色:一方面,它系女冠观;另一方面,其以“开元”名观,可能更在长安及天下诸州之前,而这些都与玄宗胞妹金仙公主有直接关系。开元二十四年(736)徐峤撰文、玉真公主书的《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志石铭》略云:“公主讳无上道,太宗文武圣皇帝之曾孙,高宗天皇大帝之孙,睿宗大圣真皇帝之女,今上之第八妹也。……先帝昔居蕃邸时,封西城县主,及登极,进册金仙公主。年十八入道,廿三受法。……暨主上嗣升大宝,仁先友爱,进封长公主,加实赋一千四百户焉。仍于京、都双建道馆。馆台北阚,接笙歌于洛滨;珠阁西临,聆箫曲于秦野。……以壬申之年建午之月十日辛巳薨于洛阳之开元观,春秋卌有四。越以景子之年七月己卯朔四日壬午,启旧茔而自洛,即陪葬于桥陵,礼也。”③图版见《隋唐五代墓志汇编·陕西卷》3,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2页;录文见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开元145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52—553页。关于此志,参看手岛一真:《唐〈金仙长公主墓志〉小考》,收入《吉田寅先生古稀记念アジア史论集》,吉田寅先生古稀记念论文集编集委员会,1997年,第97—111页;陈晓娥:《〈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志石之铭〉考释》,樊英峰主编:《乾陵文化研究》(二),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7—180页。志文所谓“于京、都双建道馆”,当指长安辅兴坊的金仙观与洛阳之开元观,可惜后者始置时间不详。然志文称金仙公主“薨于洛阳之开元观”,而同年由徐峤之撰文、唐玄宗御书的《金仙公主神道碑》亦称她“□形于东都开元观,春秋卌有四”④图版见《北图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4册,第167页;录文见陈垣编纂,陈智超、曾庆瑛校补:《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118—120页。。案金仙公主薨于开元二十年五月辛亥⑤《旧唐书》卷8《玄宗纪上》,第198页。,而碑、志均撰于开元二十四年,皆比玄宗令天下诸州置立开元观的二十六年为早,可见,洛阳开元观之得名更在这道诏书之前。

洛阳开元观位于道德坊,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四曾在长安道德坊下列“开元观”条,李健超先生已指出其误,并正确指出其内容当归于洛阳⑥徐松撰,李健超增订:《最新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4,第217页。。同书卷五在洛阳道德坊下记载:“景龙女道士观。(原注:南北居半坊之地,金仙公主处焉。按公主为睿宗第九女。)”⑦徐松撰,张穆校补,方严点校:《唐两京城坊考》卷5,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5页。李健超先生增订曰:

按《唐会要》卷五十:道德坊有太真观与都元观。《太真观》:“道德坊。本隋秦王浩宅。”《都元观》:“道德坊,本秦王浩宅。天后朝置永昌县,神龙元年,县废,遂为长宁公主宅。景云元年,置道士观。开元五年,金仙公主居之,改为女冠观,十年七月,改为都元观。”《唐会要》没有说明太真观与都元观在长安道德坊,还是洛阳道德坊。但据秦王浩宅置永昌县,当是洛阳道德坊。又从金仙公主墓志看,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仍称洛阳开元观为开元观,不知改开元观为都元观何据?至于太真观,疑为开元观或在原秦王浩宅上之又一观。①徐松撰,李健超增订:《最新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5,第405页。

李先生的推测有一定道理,但仍留下不少疑问。案“都元观”,《唐会要》原作“都玄观”,它与太真观、景龙女道士观、开元观等相互之间关系究竟如何,由于材料限制,尚无法获得完满解答。不过,结合开元二十年金仙公主薨于开元观的事实,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其变化轨迹:隋朝时,这里是秦王杨浩宅,南北居道德坊半坊之地,规模庞大。武则天垂拱四年(688)七月,这里成为新置的永昌县廨,长安二年(702)六月县废②关于永昌县的废置时间,参看《新唐书》卷38《地理志二》:“河南,(原注:赤。垂拱四年析河南、洛阳置永昌县。永昌元年更河南曰合宫。长安二年省永昌。神龙元年复曰河南,二年又曰合宫,唐隆元年复故名。)……洛阳,(原注:赤。天授三年析洛阳、永昌置来庭县,长安二年省。神龙二年更洛阳曰永昌,唐隆元年复故名。)……”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82页。。神龙元年(705),改为长宁公主宅;睿宗景云元年(710),改为景龙道士观;到了开元五年(717),因为金仙公主来此居住,改为女冠观;开元十年(722)七月,观额改为都玄观。最迟在金仙公主去世的开元二十年之前,最终改额为开元观。

《南部新书》记载了一则神异故事:“李六娘者,蒲州人,师事紫微女道士为童子。开元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三夜,宴坐而睡,觉已在河南府开元观。京兆尹李适之以为妖,考之,颜色不变。具上闻,召入内,度为道士。”③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卷丙,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8页。《太平广记》引《纪闻》也有类似记载,然细节略有出入,如时间为开元二十四年,地点为“玉贞观”,主人公则是“蒲州紫云观女道士”④《太平广记》卷62《紫云观女道士》,第389页。。显然,这则故事在当时流传颇广,其发生地点当在开元观,因为洛阳本无“玉贞观”。

虽然李六娘的故事未必可信,但令人兴奋的是,最近我们看到一方新出土的墓志,志主恰好正是这则故事发生时洛阳开元观的观主。2020年8月间,在毛阳光先生的帮助下,我有幸获得一张开元二十七年(739)八月的《大唐故开元观主三洞女官张法师(法云)墓志铭》拓片,据称原石现藏洛阳市考古研究院。此志(图1)为方形,高、宽各30.5厘米,正书,20行,每行满格20字。四边线刻宝相花纹图案,颇为精美。盝顶志盖(图2)高、宽各21.5厘米,四杀线刻,上下为鸳鸯图案,左右为花卉纹图案,正书铭文3行9字:“故开元张观主墓志铭。”录文如下:

图1

图2

大唐故开元观主三洞女官张法师墓志铭并序

法师讳法云,字大梵,正一真人之灵孙也。其先以世/师天根,夙习气母,并可寄之于忘言也。法师金骨凝/照,琼胎洞真。初跻道门,年甫二八,永隆岁,特奉/ 纶诏,度为仙官,住道冲观。既而飞云,曳霜罗,梦吞/青符,虚步玄纪。因诣中岳韩尊师,叩玉清之坛,捧金/鈌之信,备受八景三洞宝章灵文。有司请补充法师/以奉真箓,于是发七灵之云蕴,启众妙之玄关,同钦/耿介之风,请授纲维之任,又兼本观上座。属以金仙/公主栖灵枢,坐少广,邈谢荣贵,深游浩□,置开元观,/特诏法师为观主,司其纲统,由是天应,雅尚同/声,使仙众噏然,玄风一变。迨乎迟之岁,罄云房之/资,纤毫不私,尽用倾施,虽海岳幽远,皆沐周仁,凡诸/耄耋沉瘵,必躬亲给视,其德惠弘溥,何可胜言。呜呼!/以开元廿七年八月八日,燌香端严,虚坐信宿,隐几/之际,嗒焉解形,春秋八十有三,即以其月十二日迁/神于鼎城之南,示同于礼也。门人侄女官智惠等,感/瑶庭之余训,隔玄天;纪玉洞之遗贤,空依翠琬。铭曰:

三天正一,遗仙躅兮;宝鼎岷峨,气相烛兮。

十载联华,人如玉兮;万古芳声,焕真箓兮。

《张法云墓志》上无撰、书者姓名,其形制较小,文字不多,书法也称不上精美,不过其内容颇为重要。张法云号称是“正一真人”即天师张道陵的后裔,只是不知她与开元中曾担任东都道门威仪使、同属天师苗裔的张探玄有何关系①张探玄的家世与事迹,详见天宝二年(743)蔡玮《唐东京道门威仪使圣真玄元两观主清虚洞府灵都仙台贞玄先生张尊师遗烈碑》,图版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5册,第35页;录文见《道家金石略》,第136—137页。。以开元二十七年(739)八十三岁去世来算,她当出生于高宗显庆二年(657)。十六岁时,张法云初入道门,到高宗永隆元年(680),她正式出家于洛阳道冲观,时年二十四岁。按道冲观也是东都比较重要的女冠观,如前文所述,文宗大和四年(830)二月时,敬宗之师升玄先生刘从政还为道冲观主吕玄和撰写了墓志。张法云在道冲观成长顺利,先后担任了法师、监斋(即志文所谓“纲维之任”)及上座,成为东都一位颇有影响的女冠。可惜为其传授法箓的“中岳韩尊师”,以及为其营办丧事的侄女——同为女道士的张智惠,目前尚不可考。

值得注意的是,志文称:“属以金仙公主栖灵枢,坐少广,邈谢荣贵,深游浩□,置开元观,特诏法师为观主,司其纲统……”显然,张法云因其在东都道门的声望而进入朝廷视野,故玄宗在为金仙公主置立开元观时,特诏其担任观主,这自然是一种难得的荣耀。可惜志文没有记载具体的时间,但可以肯定,张法云系开元观首任观主,且一直担任此职直至开元二十七年仙逝。

安史之乱给两京宫观造成巨大冲击,而东都受损尤其严重,开元观甚至连观名也一度被叛军更改。千唐志斋收藏有一方圣武元年(756)的《大燕圣武观故女道士马凌虚墓志铭》,志文称:“与物推移,冥心逝止,厌世斯举,乃策名于仙官;悦己可容,亦托身于君子。天宝十三祀,隶于开元观,圣武月正初,归我独孤氏。”①图版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5册,第169页;录文见《唐代墓志汇编》圣武001号,第1724页。参看郭建邦、郭培育:《大燕圣武观女道士马凌虚墓志跋》,河南省文物考古学会编:《河南文物考古论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56—457页。按“圣武”系安禄山大燕政权的年号,叛军直接用其取代“开元”旧额,政治意图昭然若揭。可以想见,随着唐军收复两京,“开元观”名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得以恢复,因为朝廷不可能容忍“圣武”伪号继续出现在东都的观额中。中晚唐时期的洛阳开元观材料极少,只是在石刻史料中偶有反映,如大历年间来到洛阳的原长安至德观主女道士元淳一,就“返真于东都开元观”②《故上都至德观主女道士元尊师墓志文》,录文见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建中011号,第729—730页。,不过,我们很难看出观内其他女道士活动的身影。

四、结语

开元观是唐代自开元以来遍布全国的官方道观,在地方宗教体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开元观大多是从久已存在且占据“形胜”之地的道观中挑选并改额而来,不过,两京的情形却有所不同。长安开元观的前身是著名的清都观,此观在隋代及初唐道门具有重要影响,观内高道张惠元是与成玄英、李荣齐名的道门大德,在多次佛道论衡中都扮演过重要角色,而清都观亦是当时长安道教文化的中心之一。其后,中国道教史上承前启后的科仪大师张万福长期在此著书立说,在后世道书中他被径称为“张清都”。开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清都观被改额为开元观,并自代宗时开始进入国忌行香的行列,因此在中晚唐的长安城中有着重要影响。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与申甫、吴善经、赵常盈一脉道士的活动有关,他们不仅相继成为道门领袖,且都与当时的士大夫保持着密切交往。事实上,无论是唐代前期的清都观,还是中晚唐的开元观,都是长安士大夫交游往还的公共空间。

相比之下,洛阳开元观更为特殊,它南北居半坊之地,其规模在东都可能仅次于占一坊之地的大弘道观。其地先后是隋秦王杨浩宅、武周永昌县廨、长宁公主宅,最终在睿宗景云元年,改为景龙道士观。因为金仙公主居于此观,此观又改为女冠观,而其“开元”观额之得名更在全国建立开元官观体系之前。随着新出墓志的发现,我们可以得知其首任观主为张法云,她此前系洛阳道冲观的上座。与天下诸州的开元观一样,洛阳开元观也有浓厚的官方色彩,正因如此,在安史之乱中它一度被改以安禄山“圣武”年号名观。乱平之后,虽观名复旧,但它与大多数东都宫观一样,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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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红尘乱世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