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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农谚传承中国智慧

2021-10-27郭震海

北京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农谚张叔

郭震海

在中国,有村庄的地方就有农事,有农事的地方就有农谚。

记忆中,我的奶奶永远一身布衣,一脸慈祥,两手不停,四季常系一条大围裙,是一个步子迈不大、走不快的小脚老太婆,直到离世。

奶奶没有上过学,别说断文,字也不识几个,一辈子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去过几趟八九公里远的镇里。就是这样一个如一株根扎大地的白杨树一样,一生不曾挪出过大山的农村老太太,话一出口,地道的方言里总是流淌着最朴素的哲理。比如“让路的不是痴汉,躲路的不是呆人”、“吃饭先尝尝,做事先想想”、“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跨不到天边”、“一根线,容易断;千根线,能拉纤。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二里半”……

奶奶的话,典籍难寻,源于生活、生于泥土,就如她这个农村老太太一样,朴实无华,历经岁月沧桑,质朴而厚重。又如土地里生长出的五谷杂粮一样,颗颗粒粒,品之有味,食之养人。

过去的乡村,大都有一个饭场,选择在一株古树下,或是舞台旁、池塘边,乡村的供销社门口,高高低低、歪歪扭扭排列不规则的天然荒石作凳,荒石表面磨得油光泛亮。

我自幼喜静不喜动,在饭场上,我喜欢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大人们的笑谈,他们出口的话让我着迷。活在乡村,忙于劳作,坚守土地的农人们之间,最不缺的就是哲人,就譬如我的小脚奶奶、张叔、刘叔和老憨叔。

教与育

张叔家的娃儿长得有点儿黑,小名叫“黑蛋儿”,年龄不到十岁,端的饭碗比他的脸都大,在饭场上,他整个头都埋在饭碗里,一晚上哧溜哧溜自顾喝着汤菜饭。张婶喝一口菜饭,抬起头停下搅动饭碗的筷子,拿自家的娃儿打趣说,你看这喂不饱的货,就知道吃。刘叔一口窝窝头刚放在嘴里,夸张地嚼着,尽管半个腮帮子鼓得老高,可他同样不误接腔说,能吃还不是好事,能吃的娃儿好养,不怕吃饭拣大碗,就怕干活爱偷懒,黑蛋儿腿勤快还爱学习,是个好娃儿。张叔听了说,可别夸他,夸坏的娃儿惯坏的嘴。接着就用筷子敲敲碗边边喊自家的娃儿说,你刘叔夸你呢,咋就不知道回个谢呢,真是榆木疙瘩脑瓜子不开窍,一点礼数也不懂。张婶一碗菜饭下了肚,将碗放在身边的一块青石上,又适时接话道,人家的娃儿逢着瞎子不谈光,遇到麻子不谈疮,好话都在喉咙边边搁着用,你倒好,夸你也不会说个谢,这咋能行,行路能开口,天下随便走,见人不施礼,枉跑四十里,见人施一礼,少走十里地。我听了去,端着饭碗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地傻笑出了声。我的小脚奶奶或许是看不下去了,就在一旁说,你笑的是个甚,你张婶说黑蛋儿你不是竖起耳朵听,还笑呢。人讲礼义为先,树讲花果为源,你要多学着点。父亲也在一旁插话说,你奶奶训得对哩,牛不训不会耕,马不练不能骑,凡事多听长学问,多学必有一成。知识越积越多,刀枪越使越亮。

世间的长辈在对待晚辈方面,就如天下蜡烛一样一条心,都希望晚辈走得正、行得端、有见识、会做人。那时的乡村,尽管我的爷爷奶奶都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们懂得把所晓得的最朴素的道理传给子孙,这种传承就如日夜奔流不息的小河,唠唠叨叨,叨叨唠唠,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段,或是在饭场上,或是在田地里,甚至是在劳作的过程中。他们的即时言传,不厌其烦,你爱听或不爱听,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一遍又一遍去说。如果作为晚辈实在不耐忍受,大声喊道自己不想听了,他们会说,瞅瞅这不识好歹的货,真是小狗掀门帘,只会拿嘴对付,咋总是犟嘴呢,要想走得端,立得正,年少必须得听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人在蜜语上最容易栽跟头,马在软地上最容易失前蹄。

勤劳是乡村生活中永恒的盐分。数千年来,农人们世代和泥土打交道,最晓得勤劳的重要性,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比如在耕地时,若不深耕,下种后庄稼就难扎根,未来生长就不会茂盛,直接影响到的是秋天的收成,庄稼人只有精耕于土地,敬畏于土地,不省略每一个步骤,拿出一颗真心去爱护土地,善待土地,土地方能回報丰收,所以他们常说的是:“种地不种细,净是胡扯皮。”

小的时候,我的小脚奶奶总是反复给我讲,最甜的果实,来自最辛勤的劳动,游手好闲的人抱怨多,辛勤劳动的人欢笑多,一滴汗珠万粒粮,万粒汗珠谷满仓,人勤穷不久,人懒富不长。在饭场上吃饭谈笑时,我的父辈们更会适时告诫正在吃饭的晚辈们,只有耕耘,才有收获,只有辛勤劳动的人,吃饭才会心安理得。有钱是一时的财富,勤劳才是一生的财富,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一双手。甚至将此编成摇篮曲,在孩子入睡前,母亲会轻轻地在耳边反复地哼唱:一棵树上五个杈,一个杈上五个芽,摇一摇呀开金花,要吃要穿全靠它,这棵树啊哪里有?就是自己的小手手,小手手……

无药可医冤孽病,有钱难买子孙贤;种田不锄一季荒,养子不教一世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释云:“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如果你真正了解乡村后,就会发现在乡村,长辈对晚辈的教育是十分注重的。比如说谎,这是乡村人最不能容忍的行为,谎言在乡村就如烈日下经不起考验的雪雕,形态再美,一旦被真实的阳光照耀,都会变成一摊含尘的污水。我的小脚奶奶活着的时候,虽然说不出“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或者“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但她晓得诚信是立身之本,人之交往在于诚,世之安宁要靠信,信用就像一面镜子,只要有了裂缝就很难像原来那样连成一片,光洁亮堂。所以,奶奶经常对我说,老老实实最能打动人心,虚伪是最危险的毒药。在饭场上,乡村人闲聊惯用的一句话是,丁是丁,卯是卯,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宁可失命,绝不失信。

树杈不砍要长歪,子女不教难成材;事虽小不做不成,子虽贤不教不明;好铁不打不成钉,好儿不教不成人。在乡村,我的父辈们在“育”上,虽然条件有限,不能为子孙提供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但“教”是千年不变的传承,他们或许没有多么高深的理论,但他们晓得牛要训,马要鞭,惯子不教要上天。所以,多数乡村父母,会采用滴灌式手法从心灵入手,对子女进行适时教育,教其观念,唤其热情,激发其内在的道德意识和生命潜能。因为他们明白,庄稼不好害一春,教子不好害一生;水井要掏,娃娃要教;没有赶不上山的羊子,只有教不好的孩子。就如我的小脚奶奶常对我说,瓜看苗,人看小,治家从俭起,教子从小起;桑树端直从小修,人品正直从小教;惯子不孝,惯狗上灶;儿摘月,父搭梯,长大不是好东西;庄稼不管难丰收,小孩不教就会栽跟头。

和与合

齐心的蚂蚁吃掉蛇,合心的喜鹊啄死虎。在乡村,朴实的庄稼人最晓得“和”的重要,更懂得“合”的珍贵。

所谓“和”,就是和气、和谐、和睦;所谓“合”,就是合作、联合、合力。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人难唱独板腔。虽然百人会有百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一个家庭,一个村庄生活在一起,只有和谐共存,和睦相处,才能合作共赢,合力发展。泱泱古国,悠悠华夏,东西南北中,民族众多,地域千差,习俗有别,习性各异,但自古到今“和为贵”“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在乡村可谓通晓。

在乡村,关于讲团结的民谚甚多,父辈们总是张口就来。诸如: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人省力,四人轻松;众人团结紧,百事能成功;砖连砖成墙,瓦连瓦成房;事成于和睦,力生于团结;一个人的智慧不够用,两个人的智慧用不完;百根柳条能扎笤帚,五个指头能握拳头;修剪的树木,生长得又直又高;齐心的人们,团结得又牢又固……这些朴素、形象、生动的谚语,就像一颗颗种子,在乡村生生不息,世代传播,在乡村人的心中早已深深扎根。

人前多夸别人好,背后莫论他人非。生活在乡村里的农人们最晓得这个道理,但有几种情况例外,比如婆媳不和、亲兄弟生气等,这是要遭人议论的,这种议论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论,堂堂正正地议。

村东李家兄弟俩因为琐事生了一场气,在饭场上,张叔会毫不顾忌地议论说,一根木头难成排,一根稻草难捆柴,一根竹竿容易弯,三缕丝线扯断难,要我说他们都有问题。刘叔就会接话道,是这个理兒,争着不够吃,让着吃不了,弟兄不和邻里欺,将相不和邻国欺,亲兄弟俩真不应该。饭场上的这种议论,很快就能传到李家兄弟俩的耳朵里,若是兄弟俩听了街坊邻居的议论,能认识到自身的错误,自相言和更好;若不能,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就会看不下去,及时出面。

家族中的长者多为辈分高,明辨是非,享有较高威望的老人。长者会将生气的亲兄弟俩喊到一起,当着家人们的面开始劝解。在劝解过程中,“劝”与“解”是分开来进行的。先是“劝”,长者会说,你们都听到了吗,街坊四邻都在笑话咱们啊,难道连家和万事兴这样最浅显的道理你们也不明白吗?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家庭以爱为根,生活以和为贵,金银财宝不算真富,团结和睦才是真幸福,家庭和气福运开,家中吵闹灾祸生,家有一心,有钱买金,家有二心,无钱买针,父子协力山成玉,兄弟同心土疙瘩也能变成金……如果兄弟俩听了长者的劝说,还不双双低头,长者就会接着劝:一个家庭团结就是力量,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难得连,朋友是平常亲爱,兄弟为患难而生,姐妹连肝胆,兄弟同骨肉……长者会不厌其烦地说,不停地劝,直劝到兄弟俩双双低头后,才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解”。一家不知一家事,和尚不知道家事,作为家族的长者也不可能事事知晓,这就需要进一步问清兄弟俩生气的缘由后,再从中调解。亲兄弟有啥仇恨,只要把事情摊到桌面上,说开了,互相作出些让步,兄有兄样,弟有弟样,再大的矛盾也会得到解决。

其实,生活原本不易,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一户有难全村知,一家有事全村帮。农人们下地回来,端着饭碗,相聚一起,畅快地说笑,开心地打趣,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割不断的亲,离不开的邻,邻里之间,互相谦让,张家婶,李家嫂,大家互不设防,见面总会开心地说笑,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的人,最晓得团结和睦。比如,我的小脚奶奶就经常告诫我,一根筷子,轻轻被折断;十根筷子,牢牢抱成团;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

爱与善

我9岁那年的某一个晚上,村里的老憨叔家丢了一头牛,老憨叔家的牛棚和张叔家的厕所共用一堵墙,也就是说老憨叔家的牛棚隔壁就是张叔家厕所。在农村,厕所不像城里的卫生间,是在各自的家里,农村旱厕设在屋外。

第二天,老憨叔发现牛丢了,甚是着急。在当时的村庄里,牛对于农人来说,不仅是忠实的伙伴,也是得力的帮手,一头牛就相当于半个家当。老憨叔埋怨自己的老婆说,肯定是你这个死婆娘,晚上去给牛添加草料时没有锁好门,让牛跑了。老婆被老憨叔训得呜呜地只是抱着头哭,老憨叔是个实诚人,就是脾气有点暴躁,一时怒气冲冠,失手打了老婆一巴掌,老婆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两个孩子失去了妈妈,可怜得很。也就在这个时候,村里有传言说,牛是张叔偷的,起因是那天晚上的后半夜,曾有人看到张叔在老憨叔家牛棚前走动过。那天晚上,张叔也确实起夜去过厕所,也确实从老憨叔家的牛棚门口经过,因为上厕所必须经过牛棚,但张叔绝对没有偷牛。

村里一时间吵得沸沸扬扬,形成两股不小的力量,一股力量怀疑牛是张叔偷的,另一股力量是说张叔绝对是冤枉的。张叔也确实冤枉,他的儿子黑蛋儿很是气愤,要去找传谣的人评理,却被父亲拦住了,更让黑蛋儿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竟然承认了牛是他偷的。为了赔牛,接连几天,张叔吃不香睡不实,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的粮食,才为老憨叔家买了一头牛。有了牛,老憨叔的老婆回了家,一家人重归于好,不过在村里张叔却背了一个偷牛贼的罪名。

黑蛋儿很是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张叔说,蛋儿,你不明白,对别人行善就是对自己行善,对别人一份善心,自己将有一片蓝天。心是良田,百世耕之有余,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对于挽救一个家庭我受点委屈,背一个偷牛贼的罪名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不知道孩子没有妈妈,丈夫没有妻子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你说我眼睁睁看着因为这一头牛而散了一个家,我怎么能不救呢。

不过,后来邻村有人在山里发现了一头走失的牛,经确认,这头牛正是张叔家的牛。真相大白后,老憨叔亲自上门道歉并还了牛钱,村里人得知张叔的用意后无不说他是个真正的大善人。直到今天,我还一直在想,如果这头牛永远找不到,是不是张叔这个偷牛贼的罪名就会背负一生呢?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爱与善总是幸福的,人生没有爱,就如春天没有花,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会变得冰冷而无情。小的时候,我的小脚奶奶常说,人人都帮人,天下没穷人;人人管闲事,天下无难事;做好事的人使自己得救,做坏事的人使自己毁灭。我的爷爷是个勤劳的人,包产到户后,家里分的田地并不算多,爷爷没日没夜开荒造地,除种庄稼交公粮、保口粮外,也种点党参。这是一种中药,性平味甘,有补中益气之功效。最早发现于上党,今山西省长治一带,故得名。

爷爷是种植党参的一把好手。每年秋天,党参收获后,经过一个冬天的加工、日晒。临近过年,爷爷就用扁担挑着党参,从山西长治出发,徒步到河南的林县(今林州市)去卖,称之为“下河南”。据说,在当时的林县有个规模不小的药材交易市场。

爷爷下河南,来回200多公里,用五天时间。党参卖掉后,一家人就能过个好年,倘若再能卖个好价钱,这年就会过得更好些。

党参从地里挖回后,并非当即可售,需要晒干,加工成型。整个加工过程,全凭一双手,需将一根根原本弯弯曲曲的党参,捋得笔直,甚至须根都最好不要少。从弯到直,需要上百遍的工序,这一切都需要从晾晒起开始,一天一天地晒,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地捋,烦琐而复杂。因为党参是自己种的,再到百里之外去出售,有时候也难免上当,或受人欺负,但爷爷从来不恼,爷爷常说,恶是犁头,善是泥,善人常被恶人欺,铁打犁头年年坏,未见田中换烂泥。

我的奶奶常说,能付出爱心就是福,能消除烦恼就是智慧,行善最乐,助人为乐,知足常乐。在村庄里,一位老师常说的几句话是,鸟需巢,蛛需网,人需要爱心。凡是有益于人的就是善,损人利己的就是恶。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物与农

“人随节气变,保证吃上饭;天变人不变,种田难增产。种地不看天,瞎了莫埋怨;种地不得时,必定讨苦吃;种地不及时,家里缺粮食。”

在乡村,勤劳的农人们深爱着脚下的土地,深爱着村庄里的鸟兽昆虫,深爱着生长在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从传说中的神农氏炎帝嘗百草、制耒耜、教民耕种,实现人类从游牧到定居,由渔猎到农耕的转折,数千年的传承,一代又一代人,在没有先进科技手段的情况下,脚踏厚重的土地,抬头仰望深蓝的天空,在长期的农业生产中,对草木昆虫的生息变化、高天流云的走向,甚至是微风轻轻掠过池塘的路径,与四季轮回、风雨变化、农业生产紧密联系起来,认识不断深化,提炼总结,形成了朗朗上口,浅显易懂且高度概括的农谚。譬如“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日出猫迷眼,有雨不到晚”、“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等等,寥寥几字,道理深刻、浅显易懂。

农谚在乡村,源于农业生产,又指导和服务于农业生产,在科学技术手段不发达的过去,对促进农业生产丰产丰收起到重要的意义。

老憨叔大字不识几个,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每次遇到交公粮等事宜,倘若需要签名,都由他人代写,他会在别人代写的名字上很庄重地按下一个鲜红的指印。小的时候,每次看到他,弯腰抿嘴,一言不发十分虔诚地按指印时,都感到这个嘴角长满白胡须的老头特别的可爱。

老憨叔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土地,包产到户后,将四亩责任田打理得井井有条。农闲自己开窑烧砖,修了七间砖木结构的平房,养育了三男两女。在村庄里,不识字的老憨叔抬头望望天,手捻胡须略加思索,就可以说出第二天的风雨阴晴。他会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或者是棉花云,雨快淋,缸爿云,晒死人;东南风,干松松;东北风,雨来临;东风急溜溜,半夜雨稠稠。

和老憨叔一样,张叔似乎也是个“半仙儿”。秋天,打下的新谷湿气尚存,需要晒干才能封存,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视更是稀罕物件儿,虽说半导体收音机在农村基本普及,但多是听听新闻和评书,是农忙之余的消遣,是了解外界事物的工具。农人们还不晓得利用最先进的天气预报,还是习惯老祖宗留下的经验,至于明天是否晒新谷,张叔也会像老憨叔那样抬头望望天,然后说,晒吧,天上起了鲤鱼斑,明天晒谷不用翻。或者是说,明天不宜晒谷。我们年幼不解,追问为什么,张叔说,你们看看,日落西北满天红,不是雨来就是风。

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要知五谷,先看五木”。在乡村,我的父辈们会将身边的一切事物与农业生产联系起来。比如看到树木花草,他们会说,杨叶拍巴掌,老头压瓜秧;杨树叶拍巴掌,遍地种高粱;杨叶钱大,快种甜瓜;杨叶哗啦,快种西瓜。桃花开,李花落,种子苞谷没有错;桃树开花,地里种瓜;桃花落地,豆子落泥。再比如看到飞鸟昆虫,他们会说,布谷布谷,赶快种谷;黄鹂唱歌,麦子要割;蚕老棋子黑,准备割大麦;蛤蟆叫咚咚,家家浸谷种;青蛙打鼓,豆子入土,等等。甚至是普通的一盏油灯,他们也会与生产生活联系起来。比如,油足灯才亮,肥足禾才壮;灯里有油多发光,地里有粪多打粮。

后来,我进城读书,参加工作后,长期从事新闻采访工作,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农村的农谚深深地着迷,经过一段时间的收集整理,吃惊地发现,这些历经数千年口口相传的农谚,在与岁月的磨砺中,不断整合,不断锤炼,流传到今,最质朴贴切的表述,且种类十分齐全,如气象、教育、医疗、生产,等等。可谓无所不有,就如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传承的是生动、杰出的中国智慧。

农谚的句法结构错综复杂变化多端,其表达内容和修辞方法也千变万化,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们,提炼总结,充分用活了比喻、婉曲、铺张、拟人、借代、叠字、对比、省略等多种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富有感染力。比如大豆耳聋,越锄越通;麦子屁股痒,越压越肯长。

每一次节假日重返故乡,脚踏着亘古的黄土地,站在乡村的边缘,远望眼前生养我的乡村,远望传统的村落,回味传统的生活,细思传统的文化,总会思绪万千。在乡村,我的父辈们,手指插入泥土,便知墒情,抬头辨云,可基本晓得风雨阴晴。虽说我们现在拥有了最先进的仪器,有着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有些农谚已经不再适用,但农谚是乡村农人与周遭万物和谐共存的深刻见证,是中国劳动人民数千年生产生活智慧的结晶,是我们这个民族不可丢失的瑰宝。

其实,保护古村落不仅仅是留住地面上的祠堂和古建筑,还应该留住那些代代相传、数千年总结提炼出的厚重的乡土文化。比如正在逐步走向消亡的农谚,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根。

如今我的小脚奶奶已经离世20余年,张叔走了、刘叔走了、老憨叔也走了。我的父亲也已年迈,作为一个写作者,被冠以“文化人”的美名,对于丰富的农谚我已知之甚少,不能如我的父辈那样张口就来、灵活运用。每次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总感觉愧对乡村,愧对脚下的土地,愧对我的父辈,愧对我们这个民族数千年代代传承留下的杰出智慧。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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