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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家窝纪事

2021-10-27樊健军

湖南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堂叔王家小溪

樊健军

在春天

我小时候居住的村庄叫毛家窝,是个自然村,不是行政村。那会儿,行政村和自然村的概念还没有装进我的脑子里。行政村叫王家桥,在我最初的认识中,王家桥是王家桥,毛家窝是毛家窝,是芋头和马铃薯的区别,是麦子和稻谷的区别,是杉树和毛竹的区别,也是外祖父和祖父的区别。

幕阜山系中有座山叫东边岭,毛家窝在东邊岭的半山腰,东边岭是王家桥人的叫法,王家桥在山脚下,占据河两侧狭长的冲积洲。站在我家门口,就能把王家桥看个遍,一家屋角都不会遗漏。秋日里,王家桥的人在屋顶上晒红辣椒,哪家多,哪家少,都一目了然。毛家窝的人买盐巴,买煤油,买火柴,看电影,包括几个毛孩子上学读书,都得往王家桥跑。王家桥的人砍柴,砍树,捡油茶,拔竹笋,采茶,采蘑菇,都得上山来。山下的人上山是来占山上的便宜,山上的人下山是心甘情愿送上门去任人宰割。山上的人老实,憨厚,山下的人狡黠,小气,因此山上的人常受山下的人欺负。山上的人被欺负了,也不吭声,不吭声的原因是懒得计较,山上山下原本就常相见,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山下的人上山来主要在两个季节:春天和秋天。在我的记忆中,时间也许会遗忘毛家窝,但春天从来都不会。王家桥是没有春天的,即便有,也只是紫云英匍匐在地的春天。那是细碎的春天,无法采摘的春天,憨巴的春天,最终只能被犁和锄翻转过去,埋在泥土之下,沤成庄稼的肥料。而毛家窝的春天是阳光尖上的春天,是蓝天白云里的春天,是高大上的春天,是画上的春天,是天堂里的春天。毛家窝的春天有几拨,第一拨是养人眼的,养人神的,第二拨是养人胃的,也是养人节气的。还有一拨是滋养万物的,繁育万物的。第一拨春天是野樱桃的春天,那些野樱桃生长的地方靠近山尖,快要接近天际线了。春寒还料峭的时候,它们就开花了,随便站在哪儿,都能看见它们的笑脸。好像它们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够得着。实际上远着呢,没有半天工夫到不了它们身边。那时候,我不知它们叫野樱桃,总是瞎想,那到底是什么花,那么泼辣,那么恣肆,就像粉白的云朵般,一朵朵往天上飘,成群结队往天上飘。它们是把整座大山当成花园了,才有了那股疯劲,才敢于那般撒野。宛如醉酒的花旦,如此天真烂漫,又如此放浪形骸。有年秋天,我同堂叔去砍柴,看见一棵长着红皮肤的树,要把它砍下来,被堂叔阻止了。堂叔说这种树当柴火不好烧,不旺火,光吐烟。堂叔又说这是野樱桃,只开花不结果。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堂叔有没有骗人,骗了就骗了,堂叔大概是想留着它们看开花。堂叔那会儿嘴上刚长出胡子,下巴下的喉结也才鼓起来,委实情有可原。

野樱桃谢幕后,第二拨、第三拨春天紧挨着来了。映山红开了,金樱子开了,深山含笑开了,洁白的桐花也开了,漫山都是花香,漫山都是泼天泼地的颜色。蜂是最繁忙的了,没日没夜,飞进飞出。山下的人也像蜂一样往山上飞。山上的人家为了抢个先机,要比山下的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妇女们是蜂王加工蜂,要奶小孩,做家务,可是山坡上的嫩茶在招摇,山沟里的竹笋在冒尖,去年秋日的落叶下蘑菇正在破土而出,这一切都在催促她们,召唤她们,让她们不敢懈怠,不敢疏懒。一年待客的茶叶得在这个季节采摘,新鲜蘑菇的美味也在这个季节收获。往后生活需要打点的,弥补的,都在这个时候储备,刚挖的楠竹笋要腌制,或切成笋片,或剥笋衣,吃不完的蘑菇也要晒干,或做成蘑菇酱。也只有女人们懂得,春天的哪一段是味道最鲜美的,最滋补的。比如,茶叶,哪儿的芽头最饱满,最养眼,制成茶,泡出来的茶水香气四溢,满口生津;竹笋是养人气节的,好吃的部分在根部,最中心的那一团,把表皮削去,留下甜脆的部分切成片,清炒或炒腊肉,都是不可多得的佳肴,都是上天的恩赐。

大人们都是奔着实惠去的,奔着有用去的,他们的日子也因此慢慢变得粗糙,单调,坚硬,就像手掌上的老茧,茶壶上的积垢。如果还有复杂的地方,柔软的地方,那只能是在皱纹的线条里,皱纹的缝隙中。孩子的春天是反向的,是没有目的的,是百无一用的。我现在回想,在毛家窝的那些春天里,究竟干过些什么。大概去采过茶叶,一次不超过半斤青叶;拔过无数次小竹笋,每次都够不到一盘菜;捡过蘑菇,多数时候收获不大,有次同堂叔在一个废弃的薯窖里发现好多羊肚菌,堂叔说不能吃,有毒,我信以为真,后来堂叔却背着我把薯窖里的羊肚菌全捡了回去。我曾遇见过一个庞大的蘑菇群,无数的蘑菇簇拥在一块儿,超过了一张八仙桌的面积。我被吓坏了,以为误入了山神爷爷的蘑菇园。每朵蘑菇都擎着一张精美的小华盖,每张小华盖下都藏着一位小仙女。我在蘑菇群的旁边呆立了好半天,后来像是被谁唤醒了似的,抱来许多落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全都遮盖了起来。也采过蕨,蕨刚从土里钻出来,仿佛一个个小精灵。也冒险吃过杜鹃花的花瓣,以为自己中毒了,躺在山坡上等死,结果看了大半天云彩,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睡醒后又折了一大把杜鹃花带回家。

这些无为之事,无用之果,所有的无所作为,都是单纯的,快乐的,所以我不曾忘记。除了这些,还有另一种不能忘记,是悲伤,悲伤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毛家窝。我的两个小伙伴,一个是我妹妹,她在四岁那年的春天夭折在一条山路上,大人们都说她是被山神爷爷抱走了,言下之意是山神爷爷不会亏待她,会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她是当公主去了;另一个是邻家一对双胞胎中的老二,双胞胎的老大叫先,老二叫后,后也是春天没的。我去他家找他玩时,先指着屋前山坡上一个新鲜的土堆对我说,后在那儿。

暮春时节,祖父每天清早都会往屋后的竹林里钻,每一次都会带回来几片沾着露水的笋衣,笋衣是新笋拔节成竹时蜕下来的,深褐色,还毛茸茸的。我问他捡笋衣干什么,他呵斥了我一句,小孩子家别多问。每年冬天,山下都会有人来找祖父要笋衣,祖父把笋衣交出去时总是唉声叹气,好像挺舍不得它们。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些笋衣是办丧事的人家需要,是烧给死者串冥币的。有一种纸钱,被打了孔,极像圆形方孔的老铜钱。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妹妹和后,上天对他们太吝啬了,太残忍了,好像他们不是他的儿女,连几片笋衣都不肯赏赐给他们。

水流交汇的地方

几十年后,我偶然读到了一首诗,是雷蒙德·卡佛的《水流交汇的地方》:

我爱溪流和它们奏响的音乐。

还有小溪,在林间空地和草地上,在

它们有机会变成溪流之前。

我爱它们甚至超过一切

因它们的坚守秘密。我几乎忘了

说那些关于源头的事儿!

……

如今,我生活在长江的一条名叫修河的支流的中游,这首诗恰好让我想起了河流的上游,想起了河流的源头。毛家窝有三条小溪,一条在南边,一条在北边,中间一条恰好穿村而过,流经我家门口。我要说的就是这条小溪,它是修河分支的分支,它的上游又一分为二,这二者的源头都是地下泉水,涌出地表后在我家屋后交汇,从我家的北边流过。继续往山下奔流,不出两公里,汇入了一条叫上衫河的河流。王家桥像根烤肉串,中间的篾签就是上衫河。

流经我家门口的小溪是条无名水,无论是书本上的,还是口头上的,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但它是毛家窝名副其实的母亲河。毛家窝的每个人,每个生灵,无论哪家的牛羊狗猪,鸡鸭鹅,都依赖它的滋养而活着。稻田依赖于它的灌溉。婴儿刚出生时洗三朝的水,洗尿片屎片的水,都是从小溪里挑来的。老人去世后净身的水也来自于小溪,也只有小溪的水才能洗涤老人积蓄一世的尘垢,让他干干净净踏上去往另一世界的旅途。每個在毛家窝终老的灵魂,这条小溪赋予他的意义是同等的,是不分孰轻孰重的。人们用小溪的水洗净一只宰后的猪,同洗净他们自己的身体有何区别?都是为了得到最后的洁净,最后的纯正,最后的安慰。所不同的是,猪把洁净的身体交给了人类,而人类把洁净的身体交给了虫蚁和泥土,洁净的灵魂交还了上天。

这条小溪是清浅的,因为清浅,所以藏不住鱼。虾和蟹是有的,虾是小虾,蟹也是小蟹,好像永远都长不大。因为长不大,所以才把小溪当成了乐土;因为长不大,所以不必知道小溪之外的世界。

还因为清浅,限制了人们对水的想象和作为。我曾多次幻想拦水筑坝,在小溪上营造水上乐园。小溪上有座小石桥,桥下的水流最欢快,且是阴凉之所。我搬来许多石块,将它们垒成一堵墙,可是无用,水从墙缝里流走了。最深的地方还不及腿肚子,倒是便宜了水老鼠,这一洼之水成了它们的嬉戏之地,成了它们寻欢求爱的伊甸园。水往山下走,落差很大,很难有留得住水的地方。我顺水而下,抵达了上衫河。第一次尝试着下水是在上衫河里,那一次我付出了羞辱的代价。当时我在王家桥小学念书,中午被几个同学串邀去河里戏水,可不想我们在水中忘情时,班主任把我们脱在岸上的衣服全给抱走了,我们不得不光着身子,双手捂着刚长出嫩毛的小鸡鸡回到学校。后来,我们再去戏水,先把衣服藏起来,再派人轮流望风。

这是条让人恐惧的河流。毛家窝小溪里的水流进这条河,就不再是原来的水了。虽然水质仍旧清亮,但它们变坏了,变得让我不敢相认了。每年夏天它们都会露出狰狞的面孔,要夺去一个或几个人的生命。我亲眼见过一个溺水的孩子,大人们把他救起来后,将他放在牛背上颠簸了一下午,最终还是没能将他救活。

这又是条开启我想象的河流。它汇入了毛家窝小溪流里的水,有可能在我拦水筑坝时想象之门就洞开了。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能够开启想象之门的,不外乎道路、河流和大山,大山是因阻隔而让人对山那边的世界心怀幻想,而道路和河流几近相似,它们到底要通往何处,会吞噬多少生命,会让多少人迷失。少年时期,我沿着上衫河旁的道路前行,思想探究这条河流最终的流向。后来河流拐弯了,流入了红砂岩构造的峡谷中,道路在此与河流分道扬镳,上衫河不知所终。再往后,我听说上衫河流经红砂岩时有个深潭,叫鬼眼泉,鬼眼泉深不可测,与地下暗河相通,暗河里的水的终点在千里之外的鄱阳湖。我由此推测,上衫河也像地下暗河一样,流向了遥远的鄱阳湖。

随着年岁增加,我知晓了上衫河的下游是渣津河,渣津河是修河的上游。至此,毛家窝的水安然无恙汇入了修河,它在前面流淌,我在后面跟随。那毛家窝的魂灵也同我一样,祖祖辈辈逐河而走,向着苍茫不可知处。现在,我在修河岸边一座叫修水的小城定居,这七百里修河宛如魔术师手中的彩练,在群山间起舞,跌宕。修河在一个叫吴城的地方汇入了鄱阳湖,鄱阳湖不是终点,鄱阳湖的水再入长江,长江也不是终点,长江之水终归大海。

N年以前,修河是条黄金水道,船帆如过江之鲫。宋朝时,黄庭坚从双井的家门口上船,沿河而下,到京城做官。后来,修水的木材、茶叶,也是顺着这条航道运抵南京地界,茶叶还销售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

这是仅凭想象无法完成的构思。每条河流都有着人类无法更改的命运,这似乎是个隐喻,同人类本身多么切合。那从毛家窝流出来的水,千回百转之后,仍在滋润着我,哺育着我。当我在修河岸边漫步时,那从毛家窝流出来的水也像我一样,裹挟在人流之中,缓慢前行。我们的命运在归于大海之时握手言和,血脉相通。

绿谷塘

从我家出门往南走,翻过一座小山包,就到了绿谷塘。我平常极少往南走,只在传统节日走亲戚时,才迫不得已经过绿谷塘。绿谷塘是一垄梯田,因梯田的顶端有水库蓄水,这垄梯田才能种水稻,是单季稻。传说绿谷塘种出来的稻谷都是绿的,最好的成色是绿豆色。这垄梯田在毛家窝人的眼里显得很诡异,诡异的结果是一般都不敢打这儿经过,特别是晚上。如果对此要作解释,只有一种原因,绿谷塘的梯田都是冷浆田,水温比别处低好多,水稻自然比别的地方晚熟。

绿谷塘的南边是个三岔路口,一条路往东南方向,先是沿着半山腰的山路平行,抵达一个叫横上的自然村,穿村而过后再爬山,翻过岭是个叫西源的自然村;正南方的那条路经过李家垅,往山下走,横过上衫河就到了港背,再往南,通往湖南的平江县;第三条偏西北方向,也是下山路,山脚下是铁铺。我的两位姑姑,一位嫁在西源,另一位嫁在港背。西源姑姑家我很少去,要去也是同堂叔一块儿去,而去港背姑姑家,打十岁开始就成了我的义务。

这三岔路口是鬼门关,是山神爷爷把守的。打这儿路过,等同于从鬼门关经过。一位邻居——那对双胞胎兄弟先和后的父亲,讲过一个吓人的故事。有天晚上,他从铁铺回毛家窝,走到三岔路口时,黑暗中有人躲在路坎上的茅草里,朝他头顶上撒了一把沙子。谁?别开玩笑。他朝路坎上嚷嚷,但没有人回话,只有风吹动茅草的飒飒声。是谁?赶紧出来。他支棱起两只耳朵,依旧只有呼呼的风声,可是摸一把头顶,头发间落满了实实在在的沙粒。他是遇见撒沙子的鬼了,这鬼是个淘气鬼,爱跟人开玩笑,并无别的恶意。先和后的父亲显然被吓坏了,没敢往家跑,而是拐到我家门口,捶了半天门,把我祖父给喊了起来。后来是我祖父把他送回家的,他家距离我家尚有两里地。

还是先和后的父亲,从李家垅经过,是个没月亮的夜晚,也没带手电筒,凭着路熟高一脚低一脚往毛家窝爬。半道上,他犯了烟瘾,找块大石头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竹烟筒和烟袋,才发觉没带火柴。咦,怎么没带火柴?他自言自语了一声。不远处立刻现出一点萤火虫似的光亮,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朝他飘了过来。很快又出现了第二点,第三点……他被无数萤火虫似的光亮包围了起来。他遇到火把鬼了。毛家窝的人管夭折的孩子叫火把鬼……我的妹妹被山神爷爷抱走的当天晚上,两个邻居帮忙临时锯了几块松木板,钉了口小棺木,后来是几个人举着火把,夹着那口小棺木,出门往南走了。他们把她送去了李家垅,山上山下夭折的孩子多半被送到了那儿。先和后的父亲可能被吓大了胆,被漫山的萤火虫围困一点也不慌张,胸有成竹地拿起竹烟筒,对著光亮处画了道符咒,那些萤火虫立刻消失不见了。

也许先和后的父亲不像他说的这么镇定,早吓破了胆,之所以添油加醋讲出来,是为了把恐惧从内心吐出来,传导给别人,吓唬别人。以此证明他的冷静和勇敢。如果他没说假话,果真遇到了那么一群萤火虫,那他的行为就太过分了。想必那些萤火虫没有害人的企图,只是想帮他点燃一袋旱烟。他们以为帮他点了烟,他会塞给他们几颗糖果。可萤火虫们不知道,他们的光亮何其微弱,他们的善意和微光点燃不了人间的一锅旱烟。

小时候,我对先和后的父亲并无好感。他不止一次捉弄过我,曾有一次,他说要考考我,那会儿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他说要写个字给我认认,如果我认出来了,他从我胯下爬过去,如果我没认出来,得从他胯下钻过去。他用树枝在拦住我的路上写了个字,那个字的笔画如果能用土箕挑,少不得要跑三四个来回。我知道我上当了,又打不过他,屈辱的泪水在眼眶直打转。我同他在路上对峙了老半天,后来有个邻居恰巧路过,见了地上的字,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不是崂山道士的符咒吗?哪是个字呀。打那以后,见了他,我都避着他走,只当他是瘟神。

我西源的姑父,在姑姑回娘家后的第二天晚上,打着手电筒翻山越岭来毛家窝接姑姑回去。姑姑同姑父的婚姻是媒人牵线搭桥的,新婚才一个月,典型的婚后热恋期。姑父可能被热恋冲昏了头脑,一个晚上都等不得。可不想,姑父在经过三岔路口时遭遇了先和后的父亲同样的情景,那些萤火虫见了手电光,笑着喊着朝他飞奔了过来。姑父被吓惨了,所幸三岔路口离我姑姑家不远,即便这样,姑父跑到姑姑家时仍一脸惨白,牙关紧闭,两个时辰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这同他从姑姑那里得到的奖赏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些鬼故事毫无疑问给我留下了阴影。我去港背姑姑家,走李家垅是最近的道。到了绿谷塘,我就慌张起来,过了三岔路口,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我去的时候是上午,大人们说上午阳气重,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出来。太阳会灼伤他们,会让他们再度丢失魂魄。我在山路上走得飞快,但是不能跑,一跑就说明你心虚了。我老是感觉身后有人跟着,甚至都听见了脚步声,我走一步,他跟一步。我不敢回头看,怕回头的刹那真的看见什么。我就这样奓着头发,竖着汗毛,到了姑姑家。下午,又奓着头发,竖着汗毛,回了毛家窝。一来二去,我渐渐消除了恐惧,再从李家垅经过时,脚步放慢了,从容了。有时山坡上会多出个新鲜的土堆,是座新坟,又有一个幼小的生命夭折了。有时,我会特别留意那些长满了荒草的土堆,猜想哪一个是妹妹的。有年春天,我从李家垅经过时,采了一大把映山红,每经过一个土堆就放上一朵映山红,我想其中有一朵妹妹必定收得到。

有年正月,我同堂叔一块去舞龙灯,堂叔是龙灯队的梁柱子,是舞龙头的。那天龙灯散后已是后半夜,我同堂叔从铁铺返回毛家窝。我捧着一截不过寸长的烛光走在头里,那晚上出奇的安静,平和,任何风吹草动都没有。堂叔抱了一大捆干稻草,以防蜡烛熄灭,但始终没能派上用场。我的身体热烘烘的,被一种看不见的温暖包裹着。经过三岔路口时,我们什么响动也没有谛听到。那个晚上,山神爷爷必定是舞龙灯去了,山神爷爷正在欢度一个祥和的春节。

地名志里的毛家窝

我有本一九八八年三月出版的《修水县地名志》,里面有一小段文字记载了毛家窝:

毛家窝,在鹅公塘南面六点一公里处的山窝里。六户二十九人。明万历年间毛姓首建。后朱姓由本地黄泥湾迁此,迄今八代。沿用原名。

这是迄今我看到的唯一一处有关毛家窝的文字记载。这段文字仅仅解决了我一个疑问,就是毛家窝名字的由来。毛家窝同毛姓有关,是毛姓首建,王家桥也是这样,是王姓首建。我曾经为了印证这段历史,找遍了毛家窝可以找到的坟墓,没有一座是毛姓留下的。毛家窝没有毛姓遗留的任何物证。王家桥亦如此,一户王姓都没有了。他们已经完全消失于历史的烟尘中了。

这段文字是极为模糊的,极不准确的。它的地理参照缘何是鹅公塘?鹅公塘是当时上衫公社所在地,《修水县地名志》在介绍上衫公社时,将鹅公塘放在了第一的位置,坐标的中心,其后所有的地理都以它为参照。而鹅公塘则是以修水县城为地理参照的。

一九八八年的毛家窝,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七户人家,朱姓三户,樊姓两户,冷姓两户。至于人口,绝非二十九人,而是三十九人,考虑到《修水县地名志》收集资料应该在出版的时间之前,那么统计数据可以追溯到一九八六年末,毛家窝当时的人口数不会低于三十九人。这三十九人中有我,有我的祖母,有我的父亲母亲,有我的两个弟弟。我的祖父于一九八五年去世,没有等到进入这个统计数据,虽然它只是个冰冷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死数字。其实进入与否,于祖父没有任何意义,他无法存活于任何数字之中。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一样,没有任何价值,不值得记忆,更不可能具有哪怕丁点的荣耀。祖父去世时,我正在修水师范念书,家里发来急电,仅仅六个字:祖父病危,速归。我第二天赶到家时,祖父的精神好像还不错,晚饭时还吃了一碗饭,叮嘱我第二天一早回学校去,莫耽误读书,但谁也没想到他是回光返照,当晚祖父就去世了。

从我出生到一九八八年这个时间段,毛家窝共有五位老人离世,包括我的祖父。我的曾祖母逝世时,我年仅四岁还是五岁,只记得她带着我坐在屋后的柚子树下,柚子花馥郁的香气在我们身边萦绕不散。曾祖母双目失明,一身黑衣黑裤,我对她的记忆如同她看待的世界一样,都是一团模糊的黑色。朱家先后离世的两位老人,一位是曾祖母级别的,另一位类似于叔祖父。朱家的曾祖母辞世得不是时候,那天正是除夕,我们一家人正围桌而坐吃年饭。朱家的一位叔叔来央请我祖父,帮忙到他们的几位至亲家去报丧。祖父放下碗筷当即下了山,直到半夜才回来。朱家的曾祖母到年后正月初三才下葬。朱家的叔祖父本是身强力壮的,谢世的当天上午还在屋门前犁田,中午说是头疼,晚上人就没了。可能是死于脑梗死。还有一位是冷家的老人,是那对双胞胎兄弟先和后的祖父,失明多年了。我在他们的厅堂里见过他,他总是坐在厅堂最深处靠近墙角的地方,默不作声,也没有人陪伴。厅堂前是个窄小的天井,光线很暗淡,我从外面看进去显得格外空旷,那么浓郁的寂静,那么幽暗的空间,都为他一人所独有。

从一九八八年至二〇〇八年,这二十年里,毛家窝先后又有三位老人辞世。他们是:我的祖母,叔祖父,以及朱家的祖母。二〇〇八年往后,毛家窝就成了一个空村,所有人都搬离了那里。没能搬走的,就剩土地,及土地上的植物和野生动物。如果还有别的没带走的,那就是祖先们的坟墓,以及他们至今还在毛家窝游荡的亡魂。

这种搬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最早的松动发生在朱家兄弟的老大身上。朱家兄弟的老大是个赤脚医生,高中毕业后同王家桥的人去修水库,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带着他采药,医治病人,慢慢地,他也开始替人问诊看病了。一九八〇年,赤脚医生在王家桥租了人家两间房子,举家搬下了山。从此,毛家窝人就拉开了下山的序幕。这趟下山对赤脚医生来说,只是个尝试,在山下生活了不到两年,又搬回了毛家窝。几年后,赤脚医生买下了王家桥村集体的两间泥坯房,又在旁边另建了几间砖瓦房,才彻底告别了毛家窝。朱家的另一位兄弟,原本是过继上山的,这边的老人过世后再无牵挂了,待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挈妇将雏迁回了原籍。

千禧年之后,对于那些长大的孩子来说,毛家窝是只鸟巢,鸟儿长大了,羽翼丰满了,自然都要离巢,寻找新的梧桐树筑巢而栖。一九八八年的那七户家庭,仿若细胞分裂,到如今已经有了十三户。这十三户人家的子女遍布好几个省市,像我祖父这一支,我的父母住在王家桥,我和大弟弟定居在修水县城,我的儿子选择了北京,我的小弟弟一家则移居去了广东。这十三户人家,人口加起来将近七十人,如果加上从毛家窝嫁出去的女儿们,以及她们的开枝散叶,人口总数恐怕要过百。当年的近邻,在过去的岁月几乎天天相见,而现在几年都难得见上一面,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我碰见他们的时候,要么是在回乡扫墓的路上,要么是在扫墓的现场。鞭炮声炸响的时候,我才敢确定,是一个毛家窝人回来了。对祖先的魂灵而言,这是他们望眼欲穿的日子,可是硝烟散尽,盛大的节日眨眼就落幕了。

二〇〇九年,我将祖母的坟墓迁到了王家桥。她后半生的爱几乎全部倾注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我不忍把她留在毛家窝。她一生没有生育,必定是最害怕孤独的。

二〇一七年清明,我回毛家窝扫墓,堂叔家的房子坍塌了。我在断墙残垣中捡拾到几块木雕,油漆过的,像漆画一样精美,是镶嵌在堂叔当年新婚的床榻上的。毋庸置疑,那是张漂亮的婚床。我家的老房子在堂叔家原址的对面,仅剩两间,被一个上山养牛的人改作了牛圈。我的母亲吝惜老房子上的木料,不畏年迈,一个人上山将老房子拆除了,所有木料陆续被她扛到了山下。原本剩下的两间老房里,有一间是我小时候的卧室,至此,我对于毛家窩的念想全无着落了。

还有一棵枫杨树值得一说。枫杨树长在小溪的中段,先前有人多次要求我将树卖给他,做种木耳的原料,被我拒绝了。那棵枫杨树的繁殖能力着实令我惊讶,枫杨树苗沿着小溪流的河床生长,随水蜿蜒,形成了一道自然的高大的篱笆,环绕着我们曾经的家园。正是三月,枫杨树顶的嫩叶在阳光里是透明的,像是绿宝石打磨出来的薄片,让我如此愉悦和欢欣,并备受鼓舞。它们在我不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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