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乡下的堂叔七十九岁了，他孙女在城里开了一家女士生活馆。

开业那天，我和堂叔去他孙女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开的生活馆，只见门前放了好多花篮，进进出出的女士已开始光临了。堂叔问：“这个生活馆到底是干啥的？”我回答：“就是女士美容、减肥的地方。”堂叔问：“城里的胖子就那么多？”我说：“确实如此，这些年生活好了，暴饮暴食，胖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我告诉堂叔，我认识的好多男人女人都在暴走减肥，节食减肥，抽脂减肥，吃中药减肥……

我准备留堂叔吃完中午饭再走，他却背着手嘟嚷着提前走了，还丢下一句话：“我也要减肥了。”望着这个犟老爷子远去的身影，我突然感觉，他刚才说的话明显是在赌气。果然不久，堂叔就给我来了电话，说：“侄儿，你来乡下一趟，陪我说说话。”

我赶到了乡下。我明白，堂叔一向把我当作掏心窝子的人。我刚工作时，他就给我下达了人生计划：二十五岁，当副乡长;三十岁，乡长;四十五岁，县长……他还准备筹钱帮我修祖坟。而今我四十五岁了，堂叔的计划却没能实现。祖坟在杂草丛中消瘦了下去，有一天堂叔在坟前伤心诉说：“我那侄儿啊，不是做官的命，不过，有一碗饱饭吃就够了。”

堂叔早已坐在山梁上等我。他花白的胡子颤动着，头一句话就说：“我今天带你去看看这些山窝窝里的坟。”首先要看的，是我爷爷的坟。爷爷去世快四十年了，小小的土坟，被爷爷一辈子打滚的黄土覆盖着。爷爷的坟，因为当地修机场迁过一次，那次，挖出白生生的头盖骨，还有几颗没烂掉的牙，像是在呼喊。

堂叔坐在我爷爷坟前问：“侄儿，你知道你爷爷落气前说的话么？”堂叔说：“你爷爷落气前就想喝一碗斑鸠汤，全家人都拿着弹弓去打斑鸠。那天天黑了，你爷爷落气了，斑鸠才从天空飞下来，落在树桠上，叽叽喳喳地叫。”堂叔接着说：“你爷爷挨过多少饿啊，困难时期那几年，树皮也快被吃光了，有天我和你爷爷同时来到一棵槐树前准备剥皮，是你爷爷让了我……”

离爷爷的坟不远，是我姑奶奶的坟。堂叔说：“知道她是咋死的么？”我还是不知道。堂叔说：“你姑奶奶是那年闹饥荒，吃了一种叫做白蒜泥的土，结果吃下去在肚子里不消化，痛苦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两天后就死了。”

堂叔又说：“你看我而今还留在乡下，就是看到这些撂荒的田地里长满了草，心里急，心里慌啊！”堂叔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种地，还在到处发动打工的乡人回来种粮。堂叔，我决定好好吃饭，珍惜每一粒粮食。因为每一粒粮食都浸泡着汗水，经歷了风雨雷电。

【原载2015年2月9日《大家文摘报·阅读》】

插图 / 浪费粮食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