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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海声中万国商

2021-10-20鲁晓敏

环球人文地理 2021年9期
关键词:波罗泉州

鲁晓敏

泉州,历史上曾被中原人视为“不居之地”,泉州人也被视为“不牧之民”。但出人意料的是,就是这个曾远离文明中心的东南滨海小城,却在宋元时期发展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然而,明清时期的海禁,使得泉州的海洋商贸走向没落,由此产生大量的侨民,成为福建最大的侨乡……那么,泉州究竟凭什么,能够成为“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在千余年的兴衰起伏间,它又经历过怎样的惊涛骇浪?

山水海陆,偏安东南中原南迁下的大发展

余光中先生在《洛阳桥》一诗中写道: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

泉州在何处?泉州偏安于福建东南一隅,而福建又偏安于我国东南。环顾泉州,三面环山,一面环海,交通闭塞,在航海时代到来之前,属于坐井观天之地。因此,这里长期被中原人视为“不居之地”,人为“不牧之民”。更要命的是,八分山一分水一分田的泉州,土地贫瘠,欲辟无地,在农耕时代更是先天性的缺陷。

晋代之前,泉州的发展跟中原内陆相比有着较大差距,但随着中原震荡,晋室南渡,大量的中原士族随之迁居泉州,带来了人口红利和先进的生产技术,泉州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发展。中原文化的注入为泉州的崛起奠定了基础,从唐朝开始,地少人多的矛盾凸显,泉州人开始寻找突围,他们将目光投向大海,放下锄头,扯起风帆,开始闯荡大海,积极拓展海外贸易,成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拓荒者。

北宋元佑二年(1087),泉州设立了用于管理海洋贸易的机构市舶司,相当于今天的国家海关。这是泉州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泉州港的身份得到了官方的认可,泉州开始倍受重视,城市得到了大规模的发展,逐步修建成一座对外贸易的重要海港。时间来到南宋时期,随着中原沦陷,北方贸易通道完全中断,偏安江南的南宋朝廷为了弥补国家财政收入,不得不在东南海洋上寻找新的出路,海外贸易成为南宋朝廷的必由之路。泉州城由此崛起,走到了历史的聚光灯下。

绍兴四年(1134年),南宋朝廷将宗室子弟迁居到泉州,南外宗正司(南宋朝廷管理宗室的机构)也随之在泉州建立。随着“皇族”的到来,泉州的政治地位扶摇直上。皇族子弟的读书风气,带动了泉州文化的繁荣,渐渐地,科举大军中皇室子弟不再唱主角,那些“泥腿子”和海民的子弟纷纷蟾宫折桂。仅南宋时期,泉州进士就数以千计,儒家文化开始深深浸润到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城市。一块化外之地竟然变成了“闽南邹鲁”。

市舶司、南外宗正司,一者作用于经济和外交,一者作用于政治和文化。可以说,正是在这两司合力之下,将泉州推向了历史的顶点。

中国沿海良港繁多为何外商最钟情泉州?

这一切,要从风说起。

泉州的风,特别大。即使站在市中心的涂门街上,海风还是穿越了连片的新老建筑,吹进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古代,海船航行主要依靠风力,我国沿海一年有两次季风,夏季风从东南洋面吹至我国大陆,冬季风由西北吹向东南洋面,所以有着“北风航海南风回”之说。中国古人早就发现了这一规律,便循着一年两次季风,驾船驶向广袤的大洋,而阿拉伯、波斯等外国商队也沿着季风带驶向中国。

在这条季风带上,泉州是重要的节点。每到航海季节,由泉州官府主持的祭祀活动便在海边的九日山上隆重举行,有风才可以扬帆远航,有风才可以满载而归,因而祈风成为泉州官方和民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在供奉海神通远王的昭惠庙前,人们摆上祭品,献上祭词,在袅袅香烟中向海神虔诚地祈风。至今,山上仍然遗存有10方宋元时代的祈风碑,那些数百年前的风至今没有吹散,它们被文字禁锢在石头上,永恒地记录着一座城市对风的崇拜。

但问题在于,中国沿海都有季风,也有众多的天然良港,为什么外商偏偏喜欢泉州?宋元期间,中国最为优良的港口无非是宁波、泉州与广州,宁波主要连接日本、朝鲜与琉球群岛,广州主要连接南洋诸国,两地之间的路程异常遥远;而泉州地处广州与宁波之间,可南可北,物质集散和中转比两地更优越。此外,宋元时期的泉州,造船业比广州、宁波更先进,罗盘得到了广泛应用,又拥有一批航海技术高超的船员。加上泉州优良的海岸优势,晋江、洛阳江环绕入海,弯曲的海湾向大海延伸时拓展出一处处优良的港湾,素有“三湾十二港”之称。有了这些条件的加持,泉州得以迅速跃升为世界级的大海港。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泉州物产丰饶:与龙泉青瓷一样,通体洁白无瑕的德化白瓷倍受外国人青睐,“中国青”和“中国白”,一青一白驰名中外;代表着世界顶级织造技术的“刺桐缎”,成为海外市场的宠儿;此外,外贸清单中还有茶叶、桐油、砂糖、米酒、雨伞、漆器、铜壶以及不计可数的日用品……与此同时,来自阿拉伯、波斯、南洋诸国的胡椒、檀香、麝香、象牙、犀角、珍珠、珊瑚等数百种商品也涌上了泉州码头,这些来自异域的货物通过中转,进入了千家万户。

在《宋会要辑稿》中,记载了南宋绍兴六年(1136年)的一次税收数据——阿拉伯商人蒲罗辛交税30万缗(一缗即一贯钱,在宋代,一缗大约有770文铜钱,购买力约等于人民币500元)。按照马可·波罗的说法,泉州港税收甚至占了元朝国库总收入的五十分之一。在东西方的货物交换贸易中,泉州人赚得盆满钵满,也为官府带来了巨大的税收,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随着海洋贸易的发展,外国人潮水般涌入泉州。甚至在当时,还有外国人成为泉州的官员或者实权人物。例如南宋末年,泉州城实际管辖者是阿拉伯人后裔蒲寿庚,官至福建安抚使、沿海都置制使、提举市舶司的高位,负责福建沿海地区的海防,主宰着泉州城的对外贸易,可谓权倾一方。这些“外来户口”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参与或主持泉州的日常管理,最后落地生根,成为地地道道的泉州人。

马可·波罗笔下的繁荣港口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

公元1292年,一个横跨亚洲大陆的大元帝国已经形成,泉州变成了元朝与世界交往的“国际窗口”。在冬季风即将来临之时,马可·波罗辗转来到了泉州,在此踏上归国的征途。

马可·波罗站在泉州港,码头上停靠着数不清的大型海船,这些海船的高度、长度和宽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林立的帆樯如同一座绵延不绝的海上森林。岸上堆满了各种进出口商品,人们正在忙着装货和卸货。远处,密密麻麻的船舶往来如织,船帆几乎填满了江海,遮挡了远方的海平线。

马可·波罗到达泉州时,正是泉州的巅峰之际,城市拥有百万人口,近百个国家和地区与泉州进行通商贸易,各色人种操着不同的语言进行交流,繁华程度足可媲美当时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目睹这一切的马可·波罗发出由衷的赞叹:“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

比马可·波罗早21年来到泉州的犹太商人雅各布,在他的游记《光明之城》中记下了令其瞠目结舌的一幕:“我看见停泊在这里的大海船、三桅帆船和小型商船,比我以前在任何一个港口看到的都要多……就在我们到达的那天,江面上至少有15000艘船……”比馬可·波罗晚半个世纪到达泉州的摩洛哥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则赞誉泉州“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

泉州,不知不觉成了西方旅行家的“网红打卡地”,在他们关于东方的游记中,或多或少都闪现着泉州的身影,泉州如同一千零一夜的神话,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流传着。到了15世纪70年代,年轻的航海家哥伦布还在无限向往这座“海上光明之城”。

但马可·波罗看到的繁华与富庶,只是泉州的表象。事实上,支撑起泉州港这个超级国际港的除了石湖、江口等一众码头之外,背后还有一套交通联接工程,它们是泉州港的重要组成部分。码头、灯塔、跨海大桥、跨江大桥、各种小桥、无数伸展到内陆的道路……一条发达而便捷的物流交通体系在泉州铺展开来,它们打通了山河阻隔,疏通了陆海之间的经络,将内陆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码头,装上海船,再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抵达世界各国。泉州人不计成本地将路网、桥网、航网连接在一起,也把世界牢牢地拽在了手心。

就这样,泉州城出人意料地走向宋元时期对外开放的最前沿,成为“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呈现出“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极景象。

明清海禁,商贸衰落催生了一座华侨之城

转折始于元朝末年。

元顺帝至正十七年(1357年),以波斯人“亦思巴奚军”为主的叛军占据了泉州,长达10年的战乱波及福建省的大部分地区,泉州城元气大伤,海外交通遭到了严重破坏。

明成化八年(1472年),福建市舶司从泉州迁往福州。市舶司见证了泉州港走向繁盛,同样,它的迁移标志着泉州港的衰落。然而,让泉州港彻底走向衰亡的是明清时期的海禁。

明朝初年,为防沿海倭寇的侵袭和元末割据势力张士诚、方国珍残部的反攻,明朝政府制定了严厉的海禁政策,万里海疆上空顿时阴云密布,那些繁忙运输的港口成了一座座军事禁区。泉州,这座联结世界的海上交通枢纽转瞬间停下了脚步,舳舻塞港的景象一去不复返。此后,沿海经济大衰退,靠海吃海的民众纷纷失业,海洋经济已经奄奄一息;而至清朝,海禁更甚,敞阔的“海上丝绸之路”变成了黑漆漆的死胡同。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断了生路的泉州人再次将目光投向大海。困守大山,就是忍饥挨饿,冒险走出去,或许还有生机。不少迫于现实的泉州人,只得远涉重洋去讨生活。明清以来,大批泉州人开始向海外移民,他们首先到达南洋,以此为跳板,再进一步漂向世界各地,或在当地经商、打工,或往来贩卖泉州土特产,凭着诚信做人、吃苦耐劳的精神,生生闯出一条出国创业之路。

在17世纪的菲律宾马尼拉城,闽南人已经建起了第一座“中国城”,其中就有大量来自泉州的华侨。在菲律宾的华侨后裔中,还诞生了唯一一位具有双重国籍的开国上将——1918年,幼年叶飞回国求学,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经艰苦卓越的战争年代,成长为我军著名的将领。

在桨声帆影中,泉州逐渐成了全国著名侨乡。漂洋过海的华侨们熬尽人世间的辛苦,叶落归根时,将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血汗钱在家乡买地建房,一幢幢外表具有浓郁欧美风情、内部保持中式传统格局的骑楼、番仔楼竞相矗立起来。中式屋顶、中西混合式屋顶、古罗马式山花顶、哥特式屋顶、美式城堡屋顶等,让人目不暇接。它们仿佛一扇扇异域国门,让泉州人在家门口就可以浏览各国风土人情。这些建筑的颜色趋于一致,大都呈红色,远远望去,如火如荼,泉州城如同一座披着红霞的海上之城。

细细观察会发现,这些中西混搭的建筑,样式没有一座是重复的,既时髦又传统,既美观又亲切。当然,不管样式怎么变,不变的是华侨的爱国心,走遍天涯路,家始终在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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