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仰头，举枪，眯一只眼，他瞄准那个鸟窝。

鸟窝很高，藏在竹林顶尖，被茂密的枝叶遮挡，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現。

“儿子，只要你坚持几分钟，我就会把它们打下来。”他对儿子说。儿子站在他身旁，用强光电筒照住那个鸟窝，握电筒的手晃动得厉害。

他叹了口气，手中的枪垂下来。

“爸，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有些害怕。”儿子怯怯地说。

他望着干瘦的儿子，心里一阵酸楚，急忙安慰道：“别怕，儿子。只有这些很少有人来的地方，我们捕猎的机会才大。”

晚饭后，他用摩托车带着儿子来到竹林外围的老岩口，杂草丛中有他事先布下的网。他捡了网住的三只野鸡，盘算着明天能卖多少钱。儿子劝他回家，他摇头，背着儿子下了岩口，沿羊肠小道钻进一片竹林。

竹林很大，很幽深，像一座迷宫，遍地枯黄竹叶，透着阴冷寒气。他清楚，这地方已临近河边了，竹林里掩映着一个农家大院，曾经有很多人居住，热闹非凡。可如今却荒废了，成了一座清冷的孤院。一旦进入竹林腹地，别说在这漆黑的夜晚，就是大白天也很难准确地辨别方位。

黑夜里传来叽叽的叫声，接着有一阵骚动。他知道这是鸟儿在给同类报信。他停住脚步，用电筒在地上晃了一圈，发现有白色的鸟粪。抬头，一种长期捕猎养成的敏感，让他瞬间就找见了那个鸟窝。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提了提手中的枪。这是他自制的高压气枪，用旧灭火器改装而成，加满气，能打几十颗钢珠，威力巨大。

刚要扣动扳机，儿子问：“爸，以前你独自一人走这么远的地方，不怕吗？”

“怕？”他苦笑，“怕有啥用？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我什么都不怕。”

儿子低下头：“爸，是我拖累了你。”

“别瞎说。”他的眉毛猛地一挑，声音重重的，“我想尽早凑足钱，带你去医院。”

儿子九岁了，患了先天性心脏病——法洛氏四联症，需要很大一笔钱做手术。自从知道儿子病情的那天起，他就暗暗发誓，即便花尽毕生精力，也要还儿子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些年，他和妻子双双外出打工，希望能挣钱给儿子治病，可是钱没挣到，还倒欠了一屁股账。

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操场上晕倒，吓坏了班主任，班主任把他叫去说：“如果不医好病，孩子就不要上学。”

他和妻子带儿子进城，准备到一家很有名气的军区医院做手术。结果和预期的一样，面对昂贵的医疗费用，他们只能焦头烂额。当他得知一些外地患心脏病的孩子，竟能在这家医院享受政府补贴医治时，他恨自己生错了地方。

最终，他和妻子再次踏上了打工之路。这次却没那么幸运，没挣到钱不说，连妻子也被别人拐走了。他回家抱着儿子放声痛哭：“儿子，你放心，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就要想方设法给你治病。”

从此，他每晚都背着电瓶行走在一块块稻田里，见啥电啥，泥鳅、黄鳝、青蛙、蛇……渐渐地，他成了一名职业捕猎者，大凡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洞里藏的，只要能卖钱的，他都捕。

他把卖来的钱一点点积攒起来，相信总有一天能凑足给儿子治病的钱。

儿子的身体一天天地衰竭，嘴唇乌紫，头大，脚指头、手指头肿胀得像藠头，走路上气不接下气，时常一蹲就是半天。

他的脸越来越阴沉，额头上多了许多皱纹。除了儿子，他基本上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

有时，儿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出猎，他就带儿子一起去。停好摩托，他就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上。发现猎物，他才把儿子放下地。

他的身手练得异常灵活，枪法精准，一双鹰眼一旦锁定目标，几乎弹无虚发。

儿子蹲在地上，打出一束强光照住那个鸟窝。他回头对儿子笑了一下，竖起一根大拇指，马上又掉头盯住枪的准星……

两只鸟扑棱棱飞下来，惊恐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竹枝上。是两只纯黑色的鸟，他从没见过，叫不出名称。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嘲笑似的对鸟说：“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枪法！”

这时，鸟窝里传来一连串叽叽的叫声，像哭泣，有些凄婉，有些哀怨，有些无可奈何……

儿子说：“爸，是一窝小鸟。”

还没等他回答，一只大鸟扑棱着翅膀朝他迎面飞来，在他射程内离他很近的竹枝上站定。

他愣住了。

他曾听过老猎人讲述捕猎时的故事，有些动物为掩护幼崽逃生，视死如归。

他猛一哆嗦，脸抽搐着，心如针刺！枪，再次从他手中缓缓地垂下。

他呆呆地望着那支枪，这是他的心爱之物，跟随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给了他胆量、信心和财富。

他抖着手把枪拆掉，一把钢珠哗哗地掉在竹叶堆里，跟着滚下的，还有他的泪水。

儿子问：“你不打它们了？”

他点点头，又抬头望了望那个鸟窝。

“为什么？”

他沉默着，蹲身把儿子顶在脖颈上。儿子用电筒照着小路，父子俩向竹林外快速走去。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