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燕

奶奶说父亲出生的时候，家门口的那棵石榴花开得正浓——多子多福的喜兆。果然，父亲后面接着是三个弟三个妹，父亲排行老二。

粤东平原，人多地少，生活拮据。家族有规定：女孩儿不上学堂，男孩儿每人上三年学堂。

邻居是一位少妇，丈夫在新加坡做生意，大家叫她贤溪婶。贤溪婶上过学堂，识字，每天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无事时，贤溪婶常带村里的小孩儿到她家里，教他们写字、算术，还暗地里赏糖果给做得好的小孩儿。这样，她寂寞的日子有了生机。儿时的父亲是贤溪婶家的常客，且常能分到最多的糖果。那时候能吃上糖果可是件稀罕的事，所以父亲特别喜欢到贤溪婶家，贤溪婶也特别喜欢父亲。父亲上学前在贤溪婶那儿就已经认了好多字，学会了加减法。

那一年，家里的石榴花刚吐蕊，父亲上学了。先是上了当地的国民革命小学。因父亲自小身体差，奶奶看着瘦弱的他每天来回跑好几里路，就说：“咱莫上学啦，认得字就行啦，别把身体累坏啦。”于是，听话的父亲读完一年级，就回家放牛。但学校的每一堂课总在他脑海里萦绕，每每想起，就像含着贤溪婶给的糖果，甘甜无比，口水直流。

社会动荡，国民革命小学不办了。乡里的侨胞回乡办了一家私塾，就设在村里。父亲高兴，嚷着要上学。这回，奶奶同意了。通过考试，父亲直接上三年级。虽说是私塾，课程设置却很规范，除了语文、数学，还有体育、美术、音乐、外语等课程。教课的老师资历很深，还有留学回国的。父亲在这里接触了新的学科，非常高兴，学习上更加用心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侨胞各奔东西，私塾停办，父亲再次辍学。这时父亲刚好读完小学三年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地开办了扫盲班。父亲直接入读村里扫盲班的六年级，一年后，小学毕业了，那年父亲十五岁。按家族规定，父亲不能再继续读书了，要回家帮爷爷干农活儿。虽说小学断断续续只读了三年，但知识已深深刻在父亲的脑海里。

石榴知立夏。天蒙蒙亮，父亲起床，把由他负责关养的群鸭赶到离家两里开外的河田里放食。这是他提前几天就侦察到的一块鸭子觅食的好地方，虽说离家远了点儿，但因为没有其他鸭鹅来过，他的群鸭很快就能吃饱。

“鸭子鸭子快快吃。”父亲心里默默地念叨。鸭子吃饱了，父亲就急忙把鸭子赶回家，圈好。这可是生蛋鸭，家里油盐酱钱的来源。

父亲背着家里人，换上奶奶做的也是他唯一的一条单裤，跑步到七里外的镇上参加中考。父親踩着点进考场，拿到试卷，气定心宁，身上的汗马上收干。

父亲考了个全镇第一，这一年他十六岁。拿到中学的入学通知书，父亲既兴奋又担心。

爷爷一脸的不高兴，大声骂父亲：“读书能当饭吃吗？你大哥去当兵，后面还有六个弟妹，你不回家帮着，想累死你爹是吗？斩头鬼！”

老师上门做爷爷的思想工作。爷爷爱面子，听着老师的夸奖，当着老师和父亲的面说：“支持、支持，学文化，建设新中国。”但老师一走，爷爷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说：“败家子儿！”虽然如此，父亲总算又有书读了。

上了中学的父亲总怀着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为了这一份欣喜，他必须在课余时间尽力帮爷爷多干些农活儿。

假期，父亲跟着村里的大人到城里积肥，一大早蹲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挑着粪桶等人家出来倒屎尿；白天就满街转，捡狗屎、鸡屎等。虽又脏又累，但父亲很乐意，因为有了这些农基肥，爷爷脸上就有了笑容。还有就是到城里还可以捡些铅笔头儿之类的学习用品。父亲说，他那时用铅笔从来不削铅笔芯，因为把笔芯削尖，就浪费了。他硬是把粗粗的笔头儿在写字过程中慢慢磨，转着从不同的角度写，最后写得尖尖的。他说这是一门绝活儿。

上中学那会儿，刚好国家兴修水利，每家要抽派劳力，父亲代表家里报了名。工地开工时，父亲就给学校打事假条，等收工回家再问同学，把落下的课补上。父亲由此练就了很强的自学能力。

在工地干活儿有钱补贴，挑一担泥土一分钱，放一扎竹排九毛钱……当时放竹排要过一个夹道，而且那里水流急，必须下水摆着竹排才能过，但壮实的男劳力都争着做，父亲也是。

那年冬天，寒风凛冽，父亲穿着短裤，上身扎着紧身的旧棉袄，跟着村里的男丁们站在水面没膝的急流夹道上，吆喝着：“神保佑啊！过险滩啊！竹排过啊！”就在这时，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大叔突然倒下，随急流而去……

就这样边读书、边做工，父亲完成了三年的中学学业。1958年，父亲考上了地质学院。父亲把录取通知书包裹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阁楼的燕子窝里。没钱，只能纸上谈兵，父亲憋屈、痛苦。

这时候的父亲已经是干农活儿的一把好手，是爷爷的得力助手。父亲天天下地干活儿，把自己累得像个泥人，只有这样精神上的痛苦才得以缓解。

八月，石榴树果实累累。一天，父亲正准备到田里干活儿，奶奶喊住了父亲：“畅（父亲的乳名）啊，今天别下田了。”

父亲愕然：“不下田？爹一个人咋忙得过来？”

奶奶掏出一个小布包说：“这是几年来你在水利工地攒下的钱。”接着从房间提出一个包裹，说：“这是你大哥当兵用的被褥，还有贤溪婶送的几套半旧的衣服。好好读书，读出个样儿来！”

父亲没想到自己有生还能再续读书缘！他的脸一时红红的，像红艳艳的石榴花。

[责任编辑 徐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