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

一个暴雨之后的仲夏夜，空气里飘着潮湿的甜味。我和门卫老孙坐在传达室，一个看电视，一个喝小酒。恰逢电视里正播放一台纪念抗战胜利的文艺晚会，看着电视里花花绿绿的颜色，老孙打着酒嗝儿说：“抗战抗战，我也给你讲讲抗战的事儿。”接着，门卫老孙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汉奸郭三

七十多年前，郭三是火车站南货场的扛工头儿。那年，日本人沿着铁道线，带着长枪短炮进来，也带来了洋米杂货。郭三和他那一伙兄弟专门在南货场给鬼子扛货，日复一日。两个月后，郭三就和火车站的鬼子宪兵混熟了，熟到能在一块“骂大烩”的程度。鬼子和郭三的扛工最喜欢玩的是摔跤。扛工们个个身强体壮，且都是在市面上混过，也学过三招两式的，摔起跤来却是屡战屡败。什么原因？郭三暗示过，扛工们不敢给鬼子较真玩儿。

有一天，郭三扛工队里新来了一个不懂规矩的愣头儿青，跟鬼子玩儿时，一个过背摔，把小鬼子结结实实地砸在水泥地上。小鬼子还没顾上恼怒，郭三倒先急眼了，上前就给了愣头儿青一巴掌，说：“你他娘的还敢赢皇军！重来重来。”第二个上阵的小鬼子摩拳擦掌，上前一把锁住愣头儿青的脖子，一副志在必胜的骄横相。挨了一巴掌的愣头儿青还没缓过神来，就被锁住了脖子。愣头儿青涨红着脸，却不还击，只是如铁塔一般地立着。小鬼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动不了这“铁塔”。鬼子急了，松开胳膊，抡起长枪，对着愣头儿青说：“小子，再不动，老子就开枪了。”听说要开枪，愣头儿青也不知犯的哪门子邪劲，转身抄起不远处的一把铁抓钩，一下就把小鬼子给刨倒了。只见小鬼子胳膊上三四个血窟窿，那血喷得像火车头排出的浊污废水。

这下乱套了，愣头儿青和其他扛工吓得四处窜跑。郭三不敢跑，被鬼子团团围住，押去宪兵队接受审问。鬼子小队长对着郭三面门就是一拳：“八嘎，八嘎！敢把皇军打伤，你的死啦死啦的！”那情景把郭三的屎尿都吓出来了。

鬼子倒也没让郭三“死啦死啦的”，郭三要是“死啦死啦的”，货场上的那堆洋货谁来扛呢？鬼子对郭三好一顿胖揍，揍完就塞进货场里一节废车皮里。几天后，郭三被放出来了，瘦骨嶙峋，一身脓疮。按着鬼子的意思，他忍着疼痛，硬是把扛工们又都找回来干活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郭三到了居委会的搬运队里当了头儿。

一天，郭三给队里的进步青年做“忆苦思甜”报告。郭三控诉日本鬼子如何如何折磨他，如何如何给他灌辣椒水，如何如何让他坐老虎凳，他是如何如何反抗，如何如何把鬼子头上刨了三个血窟窿。郭三讲得声泪俱下，绘声绘色。

郭三正說得起劲儿时，不防人群里冒出个胖老头儿。老头儿上前踹了郭三一脚，指着郭三的鼻子说：“郭三，你他妈的就是个汉奸。”

泼皮刘四

还是七十多年前。正在县里上学的泼皮刘四回家后，衣服鞋帽都不脱，倒头就睡，谁叫也不理。刘四爹是远近闻名的地主，光耕地就有几百亩，更不要说其他家产。刘四爹有六个闺女，就刘四一个儿子。刘四爹急了：“小祖宗这是咋弄的，惹啥事儿了？”任家人怎么问话，刘四就是不搭腔，直把刘四爹逼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折腾了一天，傍晚，刘四说话了：“书，我不念了。爹你要不想叫我死，就给我三百担粮食，我去做生意。”

泼皮刘四就用他爹给的粮食去做了生意。

刘四家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只看见他隔三岔五地带着马车回家拉粮食。直到有一天，刘四爹发现周围三庄五村的无赖混子都围着他家刘四打转转，才知道刘四把粮食全都换了长枪，在大刘庄南山头上成立了一个杆子队。

刘四开始跟日本人对着干。夹河车站的一小队鬼子，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敲了，这就引起了刘四爹的恐慌。刘四爹是本分人，也怕这事儿株连全庄，所幸日本人还没有查到刘四。全庄人是没有人敢去告密的，他们都怕刘四。

夜里，刘四爹只要一闭眼，就做噩梦。他看见鬼子把庄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支支枪口全都对着刘四的胸口。这天，刘四爹夜半惊醒，正看见窗外的月牙高挂夜空。刘四爹摸摸身旁刘四娘的胸脯子，情急之下心生一计：不如赶紧给刘四说个媳妇，用软软的肉拴住小子的心。

刘四爹合计了一番，三庄五村门当户对的倒是有几家。刘四娶了两半庄穆保长的二千金巧莲当媳妇。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娶了媳妇的刘四也确实迷恋起床笫之欢，那巧莲也是乖巧可人，新婚不过月余，就把刘四滋润得迷三倒四。这边南山头杆子队的弟兄们可急了，就找上门来劝刘四：“大哥，你那杆枪天天使就不好玩儿了，还是咱杆子队的枪过瘾。”三说两说，刘四给说动了，想：杆子队的长枪长久不使可就生锈了。

端午节的前两天，巧莲说要回娘家，叫刘四陪着。保长丈人捎了话来：“姑爷女婿半个儿，啥时想来啥时来。可就一样，记住，不能带铁家伙来。”刘四听了，对着巧莲一阵笑，收住笑声后就把短刺刀悄悄地缠在绑腿里，上了路。

大刘庄在铁道南，两半庄在铁道北，中间隔了个夹河火车站。刘四的保长丈人平时没少为火车站的鬼子服务，就选了一个鬼子不进村的时间，让刘四来。保长和他的快婿在家里豪饮起来。临喝酒前，保长还没有忘了嘱咐村公所值更的：“皇军来了万万不要来找我，弄些吃的喝的给他，打发走了事。”

刘四和丈人从天擦黑儿喝到半夜。喝到半醉时，刘四说要到外面去透透气，撒泡尿。丈人心想，日本人也不会来了，就没陪他出去。刘四走到庄南头，迎面撞见一个骑“铁驴子”的鬼子。黑夜里鬼子不识刘四，就问：“保长在家吗？保长的花姑娘在吗？”刘四吐口浓痰，心生一计，回说：“有有。”就领着鬼子往丈人家走去。

保长丈人见刘四领着火车站的鬼子进了院门，顿时吓得裤裆里精湿一片，待上前阻挡，早被鬼子一巴掌扇得四仰八叉。小鬼子吼道：“酒的要，菜的要，花姑娘的也要。”刘四也不上前扶持丈人，却指着屋里的巧莲说：“皇军，这个花姑娘大大的好。”鬼子一看巧莲，心花怒放，直夸赞刘四够朋友。

刘四和鬼子进了媳妇房里，就呵斥丈人快快出去。丈人气得面如紫酱，恨恨地别过身子，还没退到房门口，忽听见一声惨叫，转回头，就看见小鬼子肥硕的腰肚上给捅开了几个血洞，刘四锋利的刺刀上还滴挂着血汁。这边刘四媳妇巧莲早已瘫成了一堆烂泥。

泼皮刘四被鬼子盯上了。

有天夜里刘四媳妇下床小解，猛抬头看见窗纸上伸进一根黑乎乎的铁管，还没缓过神来，白花花的胸脯上就被打了两个窟窿。刘四紧忙从枕头下摸出短枪，一骨碌滚下床来，对着冲进来的鬼子嗖嗖打了一梭子。泼皮刘四朗声吼了一句：“小鬼子，老子不喜欢吃洋‘花生米。”随后，刘四极潇洒地用枪喂了自己一颗土“花生米”，就醉汉似的栽倒在媳妇巧莲身边。

事后，火车站那个叫丙松次郎的鬼子小队长说：“八嘎，中国人要是都像这样的猫猴，皇军早就死啦死啦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