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科林斯两代僭主考

2021-10-12王以欣

古代文明 2021年4期

王以欣

关键词:科林斯;僭主;神话模式;口述历史

公元前7—6世纪是古希腊僭主政治盛行的时期。希腊本土、爱琴诸岛、小亚西海岸以及南意大利的很多希腊人城市出现了强人统治者,他们没有纯正合法的世袭血统,没有民众合法的政治授权,他们僭取王位,实行强暴的独裁统治,但也推行了某些富国强兵、有利于城邦经济和文化发展的举措。科林斯的父子两代僭主库普塞洛斯(Cypselus,约公元前657/656—前628/627年在位)和佩里安德尔(Periander,约公元前627/626—前585/584年在位)是其中比较著名的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人物。他们的事迹主要载于希罗多德的《历史》(Herodotus,The Histories),亦见于大马士革的尼可拉斯(Nicolaus of Damascus)、普鲁塔克(Plutarch)、“金嘴”狄奥(Dio Chrysostom)和波桑尼阿斯(Pausanias)等古典作家的作品。他們的故事具有鲜明的口传历史特征,其神话和民间故事成分很浓厚。

一、巴基斯家族和两代僭主的传说

1.巴基斯家族的寡头统治

在科林斯僭政兴起之前,科林斯曾经历巴基斯家族(Bacchidae)近一个世纪的贵族寡头统治,此前还有朦胧的王政时期。巴基斯家族的统治载于公元前1世纪的希腊史家狄奥多罗斯的《历史文库》(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 7. 9)和公元2世纪的希腊旅行家波桑尼阿斯的《希腊纪行》(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 2. 4. 3-4)。《历史文库》卷七已佚,相关记载以残篇形式保存在基督教史家欧西比乌(Eusibius)和拜占庭史家乔治·辛斯勒(George Syncellus)的编年史中。一般认为,狄奥多罗斯的科林斯史料源自公元前4世纪希腊史家埃弗罗斯(Ephoros)已佚的通史。

按狄奥多罗斯的说法,多利亚人南下占领伯罗奔尼撒半岛后,即神话所谓的“赫拉克勒斯子孙(Heracleidae)的回归”之后,赫拉克勒斯家族瓜分征服的土地,将科林斯地区的统治权交给赫拉克勒斯家族成员阿勒特斯(Aletes)。阿勒特斯担任科林斯国王38年后,王权在家族直系长子中继承,历经三王110年的统治,传至巴基斯(Bacchis)。巴基斯统治35年,政声煊赫,此后科林斯王族遂以他的名字命名,是为巴基斯家族,而不再称作赫拉克勒斯家族。巴基斯之后的历代君主分别为阿格拉斯(Agelas),在位30年;欧德墨斯(Eudemus),在位25年;阿里斯托墨德斯(Aristomedes),在位35年。阿里斯托墨德斯死后,其子特勒斯特斯(Telestes)冲龄即位,但被其叔父和监护人阿格蒙(Agemon)篡位。阿格蒙统治16年,传位亚历山大(Alexander),后者在位25年后被原先失去王位的特勒斯特斯所杀。特勒斯特斯在位12年后被其亲属所杀。新任国王奥托美尼斯(Automenes)在位仅1年,即被巴基斯家族集体接管政权。

巴基斯家族是赫拉克勒斯的后代,当其获得统治权时有两百人,作为一个整体(?παντε?)共同统治这个国家(κοιν? προειστ?κεσαν τ?? π?λεω?),他们每年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人担任首席执政(πρ?τανι?),享有国王的地位(το? βασιλ?ω? τ?ξι?),这种形式的政府持续了90年,直至被库普塞洛斯建立的僭主制(τυρανν??)所摧毁。1

按狄奥多罗斯的记载,科林斯最初曾经历王政时代,由赫拉克勒斯家族诸王统治,前4位君主颇为朦胧。第五位国王巴基斯改变了家族称号,此后的王族被称作巴基斯家族。按狄奥多罗斯的年代体系推算,巴基斯于公元前929—前900年在位,其后四代七王凡152年(公元前899—前748)。王政后期出现权力倾轧,最终王权被巴基斯家族集体垄断,即实行贵族寡头统治(公元前747),所谓的约200名成员当指该家族的成年男子。该寡头政权持续90年(公元前747—前658),至公元前657年被僭主制取代。2

波桑尼阿斯的记述与《历史文库》大致相同,但追溯了多利亚人到来前西绪福斯(Sisyphus)的后代对科林斯的统治。他还提到库普塞洛斯的父系先祖麦拉斯(Melas)。麦拉斯不是多利亚人(Dorian)。他来自西徐昂(Sicyon)西边的哥努萨(Gonussa),曾协助阿勒特斯攻入科林斯,其后代留居此地。3

阿勒特斯被认为是多利亚人的首任国王,但其王族血统并不以他的名字命名,却以其五世孙巴基斯命名,只能说明,巴基斯家族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家族,曾垄断早期科林斯城邦的政治权力,但这并不说明,该家族的名祖也实有其人。巴基斯可能也是一个虚构的神话名祖,其4位前任则明显属于晚期虚构,旨在将历史上的巴基斯家族与神话中的多利亚人始祖赫拉克勒斯建立起血缘联系。

有关巴基斯家族的具体政治运作,上述史料语焉不详。根据美国历史学家奥斯特(Stewart Irvin Oost)的推测,该家族集体行使王权需要一个家族议事会(a Bacchiad council),类似荷马的首领会议(basileis);年长的后代享有优先继承权;女性家族成员也能传承家族权利,故而实行严格的族内婚。僭主库普塞洛斯的父亲来自外族,母亲却是巴基斯家族成员,故而也享有家族的权利。1

科林斯文化延续的居民点可追溯至公元前900年,这可能是阿哥利斯地区的多利亚人占据科林斯的年代,与巴基斯家族开始统治科林斯的年代大致吻合。公元前8世纪中期,科林斯的商业殖民活动进入高潮,文化影响力大增,成为希腊最有活力的城邦。然而,当地传说的古史十分朦胧,与科林斯的声望不符。因而,统治科林斯的巴基斯家族开始构建自身的传说体系,而出身于该家族的诗人欧墨罗斯(Eumelus)顺应此需求,创作了史诗《科林斯亚卡》(Corinthiaca),吸收周邻神话,形成当地的神话传说体系。欧墨罗斯及其史诗的可靠性在学界素有争议,但澳大利亚古典学者顿巴宾(T. J. Dunbabin)的考证证实了这位诗人及其作品的存在。他是公元前8世纪的人物:“当时,巴基斯家族找到了他们的诗人,他为并不古老的城邦编造了光荣的往昔。”他是“为城邦利益而故意伪造神话传说的第一人”。2

2.库普塞洛斯的传说

科林斯两代僭主的事迹主要保存在所谓的“索克利亚斯演讲”(the Speech of Sokleas)中,载于公元前5世纪希腊史家希罗多德的《历史》5. 92。3索克利亚斯是科林斯人,他发表此次演讲的缘由是:公元前510年,在斯巴达人协助下,雅典人推翻僭主统治,放逐了以希庇阿斯(Hippias,约公元前527—前510年在位)为首的僭主家族,建立了民主政体,但随后发生党争。公元前508—前507年,斯巴达国王克列奥麦涅斯一世(Cleomenes I,约公元前519—前490年在位)率军进驻雅典,试图扶植贵族寡头派领袖伊萨哥拉斯(Isagoras)担任僭主,放逐雅典反对派七百家族,不料激起民变,被雅典民众围困于卫城中,最后被迫撤离。公元前506年,克列奥麦涅斯为报复雅典,纠集大军进攻雅典,却因其同僚,斯巴达另一位国王戴玛拉托斯(Demaratus,约公元前515—前491年在位)不配合,擅自率军回国,导致进攻计划流产。两年后(公元前504),克列奥麦涅斯卷土重来,汇集各路盟军于阿提卡的埃琉西斯,并请来被流放的雅典前僭主希庇阿斯,试图凭武力恢复雅典僭政,盟友们为此产生意见分歧。科林斯代表索克利亚斯发表演说,以科林斯旧日饱受僭主暴政荼毒的历史前鉴,反对斯巴达倒行逆施的现行政策。也正是在这篇演说辞中,索克利亚斯追溯了科林斯两代僭主的陈年故事,首先述及首任僭主库普塞洛斯的传奇出生和成年后夺取权力的故事。

科林斯早年曾是寡头制城邦,政治权力被巴基斯家族垄断,其成员相互通婚,集体行使王权。其中某成员名唤安菲翁(Amphion),膝下有一跛女,名唤拉布达(Labda),因无族人愿娶此女,只好下嫁佩特拉村(Petra)的外族人埃厄提翁(E?tion),拉庇泰人凯纽斯的后代。埃厄提翁苦于无嗣,遂前往德尔斐求神谕。他刚进殿堂,皮提亚女祭司就对他诵出如下诗句:“埃厄提翁,尽管没人尊重你,你应得到尊重。拉布达怀孕(Λ?βδα κ?ει),将生下一块滚动的圆石(?λοο?τροχον):这块石头将砸向( πεσε?ται)统治者们(?νδρ?σι μουν?ρχοισι),为科林斯带来正义(διχαι?σει δ? Κ?ρινθον)。”

此神谕被巴基斯家族获悉。此前他们也曾获得类似神谕,但未明其意,内容是:“岩石上的一只老鹰(α?ετ?? ?ν π?τρ?σι)怀孕,将生下一头强壮和凶狠的狮子(λ?οντα καρτερ?ν ?μηστ?ν):它将让很多人的膝盖变软(πολλ?ν δ? ?π? γο?νατα λ?σει)。你们这些居住在美丽的佩伦奈泉和高耸的科林斯城附近的科林斯人如今要好好想想这种局面(τα?τ? νυν ε? φρ?ζεσθε)。”

巴基斯家族悟出两个神谕传递的危险信息,遂决意除掉拉布达所生之子。拉布达分娩后,该家族派出10个成员来到埃厄提翁之家,表示要看看婴孩儿。拉布达不解来访者意图,误以为是丈夫之友,就把孩子交给他们。他们原本商量好,第一个接过婴孩儿的人将其摔死,但当他接过婴孩儿时,婴孩儿却鬼使神差地对他微笑(θε?? τ?χ? προσεγ?λασε)。1他一时心软,就把孩子转交另一人,这样依次传递,谁也不忍下狠手,最后又把孩子交还给母亲。他们出了门,站在门口相互埋怨,尤其指责第一个接过孩子的人。最后他们决定再次进屋,大家一齐动手杀掉婴孩儿。然而,他们的话被离门不远的拉布达听到。她怕他们加害孩子,就把婴孩儿藏在他们最难找的一个箱子里。这些人没找到孩子,就回去复命,谎称完成了任务。婴孩儿因藏在箱子里脱险,遂起名为库普塞洛斯(Κ?ψελο?),意为“箱子”(κυψ?λη)。

库普塞洛斯成年后得到一个好坏参半的神谕:“这个进我殿堂的人,埃厄提翁之子库普塞洛斯,著名的科林斯国王(βασιλε?? κλειτο?ο Κορ?νθου),将兴旺发达(?λβιο?),他本人和儿子们(α?τ?? κα? πα?δε?)都会走好运,但他的儿子们的儿子们则不再享有好运(πα?δων γε μ?ν ο?κ?τι πα?δε?)。”库普塞洛斯受此鼓舞,就攻占科林斯当了僭主。他放逐了很多科林斯人(πολλο?? μ?ν Κορινθ?ων ?δ?ωξε),2夺去很多人的财产(πολλο?? δ? χρημ?των ?πεστ?ρησε),3而夺去最多的是生命(πολλ? δ? τι πλε?στου? τ?? ψυχ??)。

希罗多德未曾提及库普塞洛斯的青少年时代,对其夺权和登基后的施政也仅有寥寥数语。奥古斯都时代的犹太史家,大马士革的尼可拉斯曾用希腊文撰写通史144卷,尽管仅残篇存世,却提供了库普塞洛斯婴孩时期和成年后夺权的某些细节。通常认为,他的史料源自失传的公元前4世纪埃弗罗斯撰写的通史。尼可拉斯的记载忽略了婴孩儿被藏入箱子的细节,但保留了婴孩儿向谋杀者微笑的细节。谋杀者们心生怜悯,将真相告知埃厄提翁,后者立即将婴孩儿转移到奥林匹亚。作为乞求神明庇护的人,库普塞洛斯在那里度过一段时光,后移居距离科林斯不远的克列奥奈(Cleonae),直至成年。他从德尔斐获得对自己有利的神谕,随即返回科林斯,很快获得民众拥戴:

因为他勇敢,通情达理,与傲慢和凶暴的其他巴基斯家族成员相比,他更关心民众利益。他成为军事统帅(polemarch)后,作为迄今最胜任此职者,赢得更大的民望,因为他事事做得公平,包括下面的事:科林斯有条法律规定,那些在法庭上被判罪的人,应被带到军事统帅面前,根据估算的所造成的危害而下狱收监,军事统帅自己也能分得一份罚金。但库普塞洛斯既不将其收监,也不给任何公民带镣铐,而是接受某些人的担保,将其释放,或亲自给其他人担保,放弃所有他自己应得的那份儿罚金。他因而特别受大众拥戴。看到科林斯人仇视巴基斯家族成员,而他们又缺少一位推翻巴基斯家族的斗士,就自愿迎合大众,告知他们巴基斯家族注定要被他推翻的神谕。巴基斯家族过去曾为此急于除掉他,如今又阴谋反对他,但他们注定不能逃脱其厄运。民众因敌视巴基斯家族而乐于相信他的话,对他抱有好感,鉴于他的勇敢,料定他必成大事。他们最终结成党派(hetairikon),而他杀死了无法无天的暴虐的统治者希波克雷德斯(Hippokleides)。民眾很快就立他为王,取代前者。

尼可拉斯的记载填补了希罗多德遗漏的细节,即库普塞洛斯的夺权过程。他显然是作为民众领袖(προστ?τη? το? δ?μου)发动政变夺权的。夺权后主政温和,无亲兵卫队,也未失去人民的爱戴。他的说法似与亚里士多德的记载相互印证,后者在其《政治学》中指出,大多数僭主是以“民众领袖”(δημαγωγ??)身份起家的,包括科林斯的库普塞洛斯。后者在科林斯主政30年,出入不带卫士,表明他统治温和,深孚民望。其子佩里安德尔则作风专制,但尚武好战(πολεμικ??)。2

此外,希罗多德在《历史》另一处提及库普塞洛斯在德尔斐创建的宝库。宝库不仅收藏他的献神礼物,也收藏吕底亚诸王的礼物,包括巨吉斯(Gyges,约公元前687—前652年在位)的6个黄金混酒钵等。库普塞洛斯显然同德尔斐维持着良好关系。3公元1—2世纪的希腊史家普鲁塔克也提到库普塞洛斯捐赠德尔斐的“宝库”(ο?κο?)以及他捐赠给奥林匹亚的金像,即“皮萨的金像”(τ?ν χρυσο?ν ?νδρι?ντα ?ν Π?σ?)。他的朋友问向导,为什么这座宝库被稱作“科林斯人的宝库”(ο?κον Κορινθ?ων)而非“捐赠者库普塞洛斯的宝库”(ο?κον Κυψ?λου το? ?ναθ?ντο?),向导一时语塞。普鲁塔克解释说,他以前听说,当僭主政体被推翻时,科林斯人请求在宝库和奥林匹亚金像上刻上科林斯的名字,铲除原来的捐赠者库普塞洛斯的名字。德尔斐的祭司认为这是合理请求,予以批准,但伊利斯人不同意这样做。科林斯人因而通过决议,禁止伊利斯人参加他们的地峡赛会。4在普鲁塔克《七贤宴》(The Dinner of the Seven Wise Men)中,诗人克尔西亚斯(Chersias)简要提到希罗多德版本的库普塞洛斯的故事,即婴孩向捉拿者微笑和藏匿于箱内躲过一劫的故事,然后说:“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库普塞洛斯建造了德尔斐的那座建筑,坚信此神(阿波罗)当时制止了他的哭声,使他得以逃脱那些搜捕他的人的注意。”5

公元2世纪的希腊演说家和修辞学家“金嘴”狄奥曾游览奥林匹亚,在赫拉神庙的后殿看到库普塞洛斯奉献的“木箱子”(ξυλ?νη κιβωτ??),上有表现狄奥斯库里兄弟夺回被忒修斯抢走的海伦的浮雕。6约半个世纪后,旅行家波桑尼阿斯在其《希腊纪行》中不厌其烦地用了170行文字详尽描述这个木箱(5. 17. 5-5. 19. 10),其中有这样的描述:

还有一个雪松制的箱子(λ?ρναξ),其上装饰着人物,有些是象牙的,有些是金的,另一些是直接从雪松木上雕刻出来的。科林斯僭主库普塞洛斯就是被其母藏在这个箱子里的,当时,在他降生之后,巴基斯家族急于找到他。出于对库普塞洛斯获救的感谢,他的后代,即所谓的库普塞洛斯家族,将此箱奉献于奥林匹亚。那个时代的科林斯人称箱子为κυψ?λαι,据说那个婴孩儿获得库普塞洛斯之名即源于该词汇。箱子上的人物大多刻有铭文,是用古体字撰写的。某些铭文的字母是一直读下去的,另一些铭文的书写格式是希腊人所谓的“牛耕式转行书写法”(βουστροφηδ?ν)。这种书写方式是这样的:在一行字的末尾转行到第二行,就像双程赛跑的赛跑者所做的那样。此外,箱子上的铭文是用弯曲字体写成的,很难释读。

按波桑尼阿斯的描述,箱子上装饰着五个雕带(χ?ραι),其上的浮雕多属神话场景,只有中间的雕带表现两支军队相向而行的场面,其神话背景不详。美国古典学者德鲁斯(Robert Drews)推测此图景似在回忆库普塞洛斯作为军事统帅的生涯。2箱子上还标注铭文,或注明神话人物的姓名,或为六部韵诗行,一至两行不等,集中在第二和第四雕带上。

3. 佩里安德尔的传说

第二代僭主佩里安德尔的事迹见载于希罗多德《历史》中“索克利亚斯演讲”余下部分(5. 92. ζ-η),内容大致如下:库普塞洛斯在位30年后,其子佩里安德尔即位。佩里安德尔起初较温和,后与米利都僭主特拉叙布洛斯(Thrasybulus)交往,心性大变,变得比其父“残暴得多”(μιαιφον?τερο?)。他派使节拜会特拉叙布洛斯,向其请教治国安邦巩固权力之术。特拉叙布洛斯将使节带到城郊,一边询问科林斯内情,一边穿越谷地,随手把长得最好最高的麦穗儿(τ? κ?λλιστ?ν τε κα? βαθ?τατον)剪掉,然后一言不发地将使者打发回去。使者不解其意,认为这位僭主头脑不正常,但佩里安德尔听了使者汇报,领悟了特拉叙布洛斯的用意,即暗示他除掉“市民中最优秀的人”(το?? ?πειρ?χου? τ?ν ?στ?ν)。佩里安德尔遂残暴对待其臣民,杀戮和流放城中贤士,其父未竟之事都被他完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佩里安德尔还做了一件非常粗暴蛮横的事。他派使节前往忒斯波罗提亚人(Thesprotians)的国土,在阿刻戎河(Acheron River)畔招唤亡妻墨莉萨(Melissa)的幽灵,向其询问某已故友人存放宝藏的地点。然而,亡妻的幽灵拒绝回答,抱怨在阴间没衣服穿,感到冷。佩里安德尔虽然给她陪葬了衣服,但未将其焚化,因而鬼魂无衣可穿。墨莉萨还讲出他们夫妻间的一个秘密:佩里安德尔曾将面包放入冷灶中,暗指其夫曾同她的尸体交媾。佩里安德尔听此暗语,知道墨莉萨提及的面包乃“可信的标志”(πιστ?ν συμβ?λαιον),就召集科林斯妇女盛装集合于赫拉庙前,然后命令士兵们剥下她们的衣服,集中放在地穴中焚毁,满足了亡妻要求。当使节再次问卜时,墨莉萨就透露了藏宝地点。以上就是索克利亚斯演讲辞讲述的科林斯两代僭主的故事。

希罗多德明言墨莉萨是其夫所害,但未交代细节。狄奥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首卷补充了某些细节:因小妾们进谗言,佩里安德尔盛怒之下将脚凳抛向妻子,致其殒命,或将其踢死。3至于佩里安德尔杀妻后的遭遇,希罗多德《历史》3. 50-54则有述及。4

佩里安德尔与墨莉萨生有二子。墨莉萨死时,两子被外祖父普罗克利斯(Procles)接走,年龄分别为18岁和17岁。后者是埃皮道鲁斯(Epidaurus)的僭主。普罗克利斯疼爱两外孙,当他送他们返回科林斯时,就问他们:“孩子们,你们知道谁是杀害你们母亲的凶手吗?”长子未解其意,次子吕科弗隆(Lycophron)却悟出外祖父的暗示。他极为痛心,回家后竟不理睬杀害其母的父亲。佩里安德尔同他讲话,提问题,他都一言不发。佩里安德尔一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他随后追问长子,外祖父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长子最终回想起外祖父临别之语。佩里安德尔得悉原委后,不想示弱,就通知科林斯各家不准收留次子。吕科弗隆被一家家拒收,最后还是被朋友收留。佩里安德尔又发公告:凡收留次子或与其讲话者都要向阿波罗神交纳罚金。此后再无人敢收容吕科弗隆,而这位少年也不再求人,四处流浪,忍饥挨饿,露宿街头。3天后,佩里安德尔看到儿子又脏又饿的窘相,心生恻隐,劝他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吕科弗隆却说,父亲违反自己的规定同儿子讲话,也应受罚。佩里安德尔见儿子顽冥不化,就派人将其送往当时尚臣服于科林斯的科西拉岛(Corcyra)。佩里安德尔随后报复其岳父,派兵攻打埃皮道鲁斯,俘虏了普罗克利斯。

佩里安德尔暮年安排自己的继承人,因长子愚钝,只得派人请吕科弗隆返回科林斯继位,却遭拒绝。他只好派女儿,吕科弗隆的手足,前往科西拉游说,劝兄弟回来接管父亲留下的权位和家业,不要拱手让给他人。吕科弗隆表示,只要父亲健在,他就不回科林斯。佩里安德尔于是再派人谈判,提议父子互换居住地,佩里安德尔前往科西拉,吕科弗隆重返科林斯。吕科弗隆接受此建议。然而,科西拉人害怕这位暴君莅临该岛,就杀死吕科弗隆,使其绝嗣。

佩里安德尔为报复科西拉人,就派人押送该岛300位名门子弟前往萨尔迪斯,令其充任吕底亚国王的宦官。这一行人途中驻留萨摩斯岛。萨摩斯人同情少年们的不幸遭遇,鼓动他们逃入阿尔忒弥斯女神圣域,寻求神圣庇护权。科林斯押送者不能强行将他们拖出,就断绝其粮食补给。萨摩斯人遂创立新祭礼,规定每夜在圣所内举办男孩和女孩的舞会,而女孩儿们带入芝麻和蜜制成的饼供男孩儿们充饥。最后,科林斯押送者不得不放弃这些少年,而萨摩斯人则将他们送回科西拉岛(3. 48-49)。1

有关佩里安德尔及其家族的情况,尼可拉斯亦有描述:“佩里安德尔,库普塞洛斯之子,科林斯的国王,凭其继承权从其父那里获得王权,凭其野蛮和暴力将王权变成僭政,掌握一支三百人卫队。他阻止公民获得奴隶或拥有闲暇,总是给他们找活干。如果什么人在市场区坐下来,他总是罚他的钱,担心会谋反他。”2

希罗多德记载佩里安德尔育有二子一女,尼可拉斯的记载则有所不同。按后者的说法,佩里安德尔共有四子,即埃瓦格拉斯(Evagoras)、吕科弗隆、格尔戈(Gorgus)和尼可拉斯(Nicolaus)。埃瓦格拉斯是科林斯人在色雷斯的殖民城市波提代亚(Potidaea)的创建者。吕科弗隆也被其父派往科西拉岛担任僭主。佩里安德尔死前也曾前往科西拉,而让他的另一个儿子尼可拉斯在他离开期间统治科林斯。3

科林斯的僭主佩里安德尔还有一个兄弟,即库普塞洛斯之子格尔戈(Gorgus),据说是西部殖民城市安布拉西亚(Ambracia)的创建者和僭主。4格尔戈将僭主之位传给儿子佩里安德尔,但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他被民众推翻,遭到放逐。亚里士多德和普鲁塔克还提及安布拉西亚僭主佩里安德尔被刺事件,他问自己宠幸的少年是否因其爱抚而怀孕,被激怒的少年当场刺杀了他。1格尔戈的另一子普撒美提库斯(Psammetichus)后来继承了叔父佩里安德尔在科林斯的王位,在位3年。2尼可拉斯却称其名为库普塞洛斯,格尔戈之子。他从科西拉赶到科林斯,继承其叔父佩里安德尔的王位。他在位时间很短,在科林斯人的革命中被杀,科林斯的僭主统治就此寿终正寝。民众夷平僭主们的宫殿,没收其财产为公共财产,还让库普塞洛斯(即普撒美提库斯)暴尸,挖其先祖坟墓,骸骨被抛出墓外。

二、库普塞洛斯:民间野史及其复原

1. 故事的由来

库普塞洛斯出生时的故事堪称传奇:他有巴基斯家族的母系血统,其母是有先天残疾的跛女;他奇迹般地向谋杀者微笑,使其不忍下毒手;又被藏匿于箱子中,竟然不哭不闹,有如神助;这个婴孩也因而得名于这个箱子。3个神谕皆预言其不凡的将来,似为神意安排,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传闻究竟含有多少真实的历史信息呢?故事中婴孩儿藏身并得名的箱子是个关键要素,有人甚至在800多年后声称目睹了实物。

公元2世纪,希腊演说家“金嘴”狄奥和旅行家波桑尼阿斯曾先后访问奥林匹亚圣所,声称在赫拉神庙的后殿看到这个木箱,波桑尼阿斯称之为λ?ρναξ。根据“金嘴”狄奥记载,这个箱子是库普塞洛斯为报答神恩赠送给奥林匹亚圣所的礼物。波桑尼阿斯则说此木箱是库普塞洛斯的后代赠送的。他还详细描述了箱子的样子:雪松木制成,其上有5个雕带,镶嵌着黄金和象牙浮雕,或直接从木头上刻出,表现各种神话场景。当地向导解释说,此箱曾藏匿过婴孩儿库普塞洛斯。早在1893年,德国考古家福特文格勒(Adolf Furtw?ngler)就曾指出:奥林匹亚的那个λ?ρναξ不可能是拉布达藏匿儿子的κυψ?λη。λ?ρναξ是矩形大箱子,κυψ?λη却是圆柱形容器。在拉布达的故事里,κυψ?λη可能是个空“蜂箱”(beehive)。4色雷斯的库普塞拉城(Kypsela)的象征就是κυψ?λη,其标志性图案为圆柱形双耳容器,呈现在该城发行的硬币上。因而,κυψ?λη不是“箱子”,而是圆柱形容器,可能是某种炊具。因而,奧林匹亚的那个木箱肯定不是当初藏匿婴孩儿的容器。波桑尼阿斯因而牵强地解释说:“那个时代的科林斯人称箱子(λ?ρνακε?)为κυψ?λαι。”

其实,库普塞洛斯的名字与箱子和圆柱形容器均无关联,很可能源自某种燕子的名称(κ?ψελο?)。高贵的希腊人常用鸟的名字给自己取名,如伊克提诺斯(Iktinos)意为“鹞鹰”(?κτ?νο?),哈尔库翁(Halkyon)意为“翠鸟”(?λκυ?ν),还有科里达洛斯(Korydallos),意为“凤头百灵鸟”(Κορυδαλλ??),等等。5

既然如此,人们自然怀疑,奥林匹亚的那个木箱是后世伪造的赝品。长期以来,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是:波桑尼阿斯可能被向导误导,相信那个箱子是藏匿过僭主的真品,是库普塞洛斯的后代为报答诸神拯救其祖先的恩惠而奉献给奥林匹亚圣所的。某些学者(P. Knapp和Adolf Furtw?ngler)推测,尼可拉斯的故事未提及箱子,而其史料来源是公元前4世纪埃弗罗斯的通史。埃弗罗斯肯定去过奥林匹亚。如果赫拉庙当时存放着这个著名的箱子,埃弗罗斯不会不知道,他也不会忽略掉这个情节,必然有所提及并加以点评。他未提及,表明在他生活的公元前4世纪,这个箱子还不是奥林匹亚引人注目的人文景观。因而,这个装饰精美古香古色的雪松木箱子可能是较晚的希腊化时期的赝品。

然而,从波桑尼阿斯提供的内在证据看,这个箱子确实很古老,很可能是古风时代的工艺品。莫非此箱真是僭主家族奉献给奥林匹亚的礼物吗?牛津古典学者琼斯(Henry Stuart Jones)曾对波桑尼阿斯描述的木箱展开详尽考察,考察内容涉及箱子的外形、尺寸、铭文、类型、工艺和神话主题。他推断箱子上的铭文属于多利亚方言,字母属于较早的科林斯陶瓶或铭文上的字母,诗行可能取自科林斯诗人欧墨罗斯的作品;类型和工艺分析也表明,此箱属于科林斯早期工艺品。他得出“最有道理的结论”,即这个箱子确实是佩里安德尔奉献的礼物,而其父靠此箱脱险的传说则是晚些时候杜撰出来的。

1939年,法国考古队在德尔斐发现两个属于公元前5世纪末的贮藏坑(Bothroi),内有大量被焚烧过的金、银、青铜和象牙器物,其中有一组镂空象牙小浮雕,表现各种神话和史诗场景。从风格上看,这些浮雕可能出自斯巴达牙雕和骨雕匠人之手,年代大致属于公元前6世纪前期。德尔斐的这些象牙小浮雕颇似波桑尼阿斯描述的奥林匹亚的“库普塞洛斯的箱子”上的浮雕,可能也属于某个相类似的木箱上的装饰物。美国杜兰大学的古典学者卡特(Jane Burr Carter)推测,佩里安德尔可能雇佣斯巴达匠人造了两个同样的箱子,一个献给奥林匹亚的宙斯圣所;另一个献给德尔斐的阿波罗圣域。后者藏于“库普塞洛斯的宝库”(即后来的“科林斯人的宝库”)中,后毁于一场火灾,其残片被掩埋。因而,公元2世纪的波桑尼阿斯和普鲁塔克都未提及德尔斐的这个木箱。3英国古典考古家斯诺德格拉斯(Anthony M. Snodgrass)也指出,奥林匹亚的那个木箱很可能是“一件真正的老古董”(a real antique),是库普塞洛斯生活的时代即公元前7世纪的器物,比波桑尼阿斯的生活年代要早上七个半世纪:“波桑尼阿斯对箱子上的图像和铭文的描述与现存科林斯陶器上的图像和铭文之间引人注目的一致性无可置疑地证明,他在描述一个真正的古风时代的科林斯产品,年代或许在公元前600年之后的某时。”他推测,这个木箱起初可能未经雕饰,朴实无华,而在库普塞洛斯朝代晚期,由于这个箱子被认为曾给家族带来幸运,就增添了华丽的装饰。

看来,罗马帝国时期珍藏在奥林匹亚赫拉神庙的那个雕饰精美的木箱很可能是一件真正的古董,是佩里安德尔献给奥林匹亚的礼物(或许也曾赠送给德尔斐一件)。此物起初可能是僭主家族的家传纪念物,曾被库普塞洛斯或其先祖使用过,后被佩里安德尔请来斯巴达匠人加工装饰,变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被送到奥林匹亚保存。奥林匹亚的祭司们要向参观者解释箱子的由来,于是煞有介事地编造了它的传奇来历:这个箱子不仅救过库普塞洛斯的命,甚至成为他的名字的来源,全然不顾κυψ?λη与λ?ρναξ含义的不同。κυψ?λη于是成为箱子的代名词。对神佑僭主的传闻,僭主家族当然乐见其成,还会推波助澜。于是,婴孩儿藏身于箱子逃脱大劫的故事不胫而走,开始在希腊传布。希罗多德从民间或直接从奥林匹亚向导那里获悉该故事,将其纳入自己的著作中。德尔斐的祭司们可能也参与了故事的编造。他们将库普塞洛斯为德尔斐建造的宝库解释为感谢阿波罗的礼物,因为阿波罗曾让婴孩奇迹般地向谋杀者们微笑,也不让藏在箱子里的婴孩哭出声,从而救了婴孩儿的命。由此看来,库普塞洛斯传奇的两个细节,微笑和箱子,明显是人为编造的,奥林匹亚和德尔斐的祭司们可能是故事的始作俑者。

2. 故事的类型

库普塞洛斯的传奇不属于档案史料,而是坊间流传的民间野史。从故事的类型看,具有明显的神话和民间故事特征,被英国古典学者默里(Oswyn Murray)归纳如下:

库普塞洛斯的出生故事清晰显示,他是一位受欢迎的领袖。它属于一组传说,其结构性的功能旨在解释某位新统治者的诞生,让篡位者与旧政权部分关联,但主要还是同诸神护佑与起于寒微有关。典型的要素是被抛弃的王子和奇迹般的存活,常常借助于神的干预,如被神圣动物哺育,在民众中长大,最终登上权力的顶峰。2

卡特将此类故事的基本套路归纳如下:一个被不公正地剥夺生存权的婴孩,侥幸逃脱死亡,长大成人后惩罚他的敌人并成为国王。3具体细节上会有诸多变体:主人公常有王室血统,自幼遭家人遗弃,大难不死,在民间或异国他乡长大,成年后返回故国,挑战并夺取王权,向迫害者复仇。典型的例证是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罗慕路斯与雷姆斯兄弟(Romulus and Remus)、“蒲草中的摩西”(Moses in the bullrushes)以及耶稣(Jesus)的故事,当然还有希腊的俄狄浦斯(Oedipus)神话。

在希罗多德的故事中,库普塞洛斯并不是纯粹的外来挑战者,他的巴基斯家族血统表明他与旧政权的联系,但他也是旧政权的颠覆者和杀戮者。相似例证是:居魯士是米底(Medes)国王的外孙,也是米底王国的终结者;罗慕路斯和雷姆斯是阿尔巴·隆加城(Alba Longa)的王室后裔,埃涅阿斯(Aeneas)的后代,也是隆加的征服者;摩西是埃及王子,也是埃及法老的挑战者;耶稣虽然生在马槽中,却是大卫王(King David,约公元前1010—970年在位)的后裔,因而让大希律王(Herod the Great,约公元前36—前1年在位)感到威胁。俄狄浦斯是忒拜(Thebes)王子,却被父王视为威胁而遭抛弃,最终重返故国,杀父娶母,成为忒拜君主。

库普塞洛斯让旧政权感到威胁,成为其务必铲除的对象。尽管没有被弃和动物哺育情节,但也受到严重的死亡威胁,也有流落异乡情节(尼可拉斯版本)。然而,在阿波罗神庇护下,主人公侥幸逃过劫难,奇迹般存活下来,最终借助民众支持,登上权力顶峰,杀戮和流放巴基斯家族成员。居鲁士等也被旧政权视为危险人物,面临死亡威胁,被抛弃,被动物抚养,在神明保佑下奇迹般存活,最后纠集力量成为民众领袖,推翻旧政权,向迫害者复仇。

3. 库普塞洛斯是怎样成为僭主的

尽管库普塞洛斯的出生、夺权和复仇情节带有口传民间故事特征,但其取代贵族寡头统治,建立僭政,却是基本的史实。关键的问题是,如何从民间传说和稗官野史中汲取历史文化信息,复原历史真相,现代史家对此常有分歧。德鲁斯认为,库普塞洛斯代表了那个时代“渴望权力和荣誉”的个人野心家,受东方僭主巨吉斯(吕底亚篡位者)和普撒姆提克(Psamtik I,埃及第26王朝奠基者,公元前664—前610年在位)的成功范例激励,利用重装步兵雇佣军,靠发动政变暴力登台。他没有在家乡长大的情节表明,他本来就不是科林斯人,而是异邦人。德鲁斯推测,库普塞洛斯是有战功的外国职业军官,被巴基斯家族雇佣,利用职位收买人心,掌握一支小而忠诚的雇佣兵武装,即所谓的“帮助者”(hetairikon),杀死巴基斯家族的“国王”,放逐该家族的其他成员,让很多科林斯人“膝盖变软”。德鲁斯相信,库普塞洛斯的巴基斯家族血统是在其夺权后被编造出来的,旨在使其僭主地位合法化,平息科林斯人被外邦人统治所产生的不快。“整个故事意在使科林斯人相信,来自克列奥奈或其他地方的库普塞洛斯,说来令人诧异,不仅从母亲的血统看是科林斯人,而且还是一个巴基斯家族成员。”

德鲁斯固然言之成理,但作为异国客卿,反客为主,成为科林斯的军事统帅,令人不可思议。美国古典学者奥斯特的看法与之相反,认为库普塞洛斯凭其母系血统,是巴基斯家族的合法成员,因而在科林斯享有特权,并成为军事统帅。他依靠科林斯公民构成的重装步兵中产阶级的支持,成功推翻不受欢迎的贵族政权,成为“国王”(basileus)。他这样做固然有其个人的权力野心,也有从贵族寡头手中夺回真正王权的意图,旨在“恢复巴基斯家族真正的祖传的君主制”,做一个“真正的巴基斯家族的国王”。“就像真正的巴基斯君主制被寡头们粗暴地推翻那样,寡头们及其‘国王也同样被暴力推翻,真正的赫拉克勒斯-巴基斯家族的王权在权力和象征上得到恢复。”2

诚然,希腊僭主大多出身贵族。他们利用平民对贵族的不满,暴力夺权,其动机不是为了恢复合法王权,而是实现个人政治野心。僭主不是改革家,只是利用激化的社会矛盾推进自身目标,同时也施惠于民,赢得民众拥戴。僭主制的兴起是当时希腊城市社会矛盾深化的产物。正如捷克古典学者奥利瓦(P. Oliva)所描述的,公元前7—前6世纪,很多希腊城邦存在贵族与民众的冲突,尤其在经济发达的城邦,如科林斯和米利都,贵族统治受到威胁并最终被推翻。社会下层,尤其是那些对社会繁荣有贡献的富有公民,对贵族的特权感到不满和愤怒,有强烈的变革冲动。不同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也使局面更趋恶化。野心勃勃的个体,通常也是贵族,乘机武力夺权,希腊人称这些独裁者为“僭主”。他们推翻寡头统治的主要动机是个人野心,但通常也能推动社会繁榮,确保社会稳定。奥利瓦认为,德鲁斯和奥斯特都夸大了传说的某些方面,其实,“库普塞洛斯既不是作为职业军队首领的外国篡位者,也不是巴基斯家族血统的合法国王;他是在他那个时代的科林斯的日益深化的社会和政治冲突过程中掌权的一个僭主”。3

总之,在库普塞洛斯生活的时代,希腊很多经济发达的城邦,其内部矛盾趋于白热化,社会积蓄着对贵族寡头阶层的强大不满,僭主政治的社会氛围和条件已酝酿成熟。于是,某些贵族出身的野心家,如库普塞洛斯之流,乘势起家,借民众的不满积聚个人力量,最终推翻寡头统治,创立了僭主制。

4. 仁君还是暴君

口传故事注重引人入胜的效果,故而在僭主出生和夺权内容上铺陈渲染,而对其施政内容和风格言之寥寥。库普塞洛斯究竟是仁君还是暴君?传统史料给出矛盾的信息,尤其体现在希罗多德的描述中。

“索克利亚斯演讲”本来是一篇反僭主檄文,希罗多德采用该演讲,旨在借科林斯人索克利亚斯之口抨击僭主政治残暴不仁。诚然,在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民主制度在希腊本土已蔚然成风,僭主政治则走向末路。僭主逐渐被妖魔化,已成为贬义词。希罗多德的家族深受其母邦僭主迫害,在政治立场上是雅典民主制度的拥戴者,僭主制的坚定反对者。然而,演讲辞描述的库普塞洛斯形象似与演讲主旨矛盾。从希罗多德讲述的故事看,库普塞洛斯是得到德尔斐宗教力量支持的。神谕预言,他将“给科林斯带来正义”,说明他得到民众拥戴,是民众利益的代表;尼可拉斯也将其描述为深受民众拥戴的领袖。希罗多德也指出,他的继任人佩里安德尔要比他“残暴得多”,说明库普塞洛斯的统治是相对温和的。尼可拉斯和亚里士多德的记述更证实了这种看法,即库普塞洛斯与民众的关系非常和谐,甚至无亲兵卫队护驾,其统治也很温和。希罗多德选择这种看似理据不足的史料,只能说明他的故事真正来自民间,而非史家杜撰。库普塞洛斯可能是科林斯平民阶层普遍拥戴的人物,也得到德尔斐和奥林匹亚宗教机构的背书。他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被不断加工改造,逐渐演变成一种口述史,神话和民间故事化的历史,科林斯的民众、德尔斐和奥林匹亚的祭司们都可能参与了故事的加工创作。在这些故事中,库普塞洛斯被塑造成大众斗士,平民英雄,替天行道的神明代理人。因而,英国古典学者安德鲁斯(Antony Andrewes)推断,“希罗多德在沿用它们时没有充分注意到它们所说的与其著作中的主人公(索克利亚斯)对库普塞洛斯的看法如何相抵触”。1于是造成有趣现象,即故事主人公的形象比较正面,但对他的评价却是负面的。

历史上的库普塞洛斯是否温和,不同阶层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评价,而且,这种感受和评价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早期科林斯的平民可能对库普塞洛斯有好感,对他的感观和评价也是正面的,认为他的统治是温和的;而他的政治对手,即贵族阶层,其感受和评价就迥然有别了。奥克兰大学的古典学者格蕾(Vivienne J. Gray)指出,διχαι?σει δ? Κ?ρινθον可翻译成“给科林斯带来正义”(bringing justice to Corinth),亦可译成“宣称有权占有科林斯”(lay claim to Corinth)。神谕采用荷马惯用的比喻手法,将库普塞洛斯比作石头和狮子,都显示出其残暴性。库普塞洛斯推行的“正义”是“没有同情心、人道和正当性的司法审判”。面对婴孩库普塞洛斯的微笑,巴基斯家族派出的每个人都显示出恻隐之心,不忍下手,只有他们抱成一团,才下定杀戮决心,但库普塞洛斯对巴基斯家族的报复却残酷无情,毫无恻隐之心。希罗多德通过“微笑”的情节,“证明了索克利亚斯的主要论点,即僭主政治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政府‘更加凶残和不公正,因为僭主的嗜杀冲动要比寡头们的嗜杀意图强得多”。2因而,希罗多德采集的民间传说尽管对自己的论点不很有利,但还是阐明了他的基本观点,即科林斯的“不幸”(κακ?ν)源自僭主,而僭主政治要比寡头政治更为邪恶和不可取。

总之,库普塞洛斯的故事是民间加工流传的口述史,带有科林斯早期的时代气息。那个时代的僭主形象,至少对平民而言,还不是那么负面。民间故事将其塑造成民众斗士和神意代理人,并对其婴孩时期的遭遇抱有同情,而这个婴孩的不平凡遭遇也预示着天降大任于斯人,他的出生将改变科林斯未来命运。

5. 与德尔斐的关系

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所是古希腊宗教中心,其政治倾向和文化认同对古希腊的历史进程和社会生活皆有重要影响。德尔斐的政治立场是相对保守的。在王政时代,德尔斐是各邦君主的政治盟友和宗教支持者,对多利亚人各邦尤甚。公元前7—前6世纪,僭主政体在希腊世界普遍兴起,德尔斐也不得不面对这些新兴力量,尽力与之交好,维持某种微妙的关系,甚至发挥某些辅助宣传的作用。德尔斐对僭主的态度是灵活的,与时俱进的,随时调整策略来因应时局的变化。当僭主制在希腊世界普遍走向末路时,德尔斐也及时调整策略,尽力展现其预见性和反僭主立场。

希罗多德提及的3个神谕都预言了僭主的出现。第一个神谕是德尔斐女祭司向埃厄提翁发出的,声称他的妻子将生下一块滚动的圆石(?λοο?τροχον),砸在统治者们(?νδρ?σι μουν?ρχοισι)身上,为科林斯带来“正义”(διχαι?σει δ? Κ?ρινθον)。这个神谕对库普塞洛斯的父亲显然是友善的,但让当政的巴基斯家族感到心惊。第二个神谕是向巴基斯家族发出的,采用神谕惯用的隐喻,用“老鹰”(α?ετ??)暗示埃厄提翁(?ετ?ων),用山岩(π?τρ?σι)暗指地名佩特拉(Π?τρα),1将库普塞洛斯比作强壮和凶狠的狮子(λ?οντα καρτερ?ν ?μηστ?ν),将让很多人的膝盖变软(πολλ?ν δ? ?π? γο?νατα λ?σει)。神谕末尾告诫科林斯人不要掉以轻心。此神谕与前一个神谕大意雷同,都预言了僭主政权的诞生,但语气上是说给巴基斯家族听的,提醒他们当心厄运降临,有警示告诫之意。对库普塞洛斯家族而言,虽然不像前一个神谕那样友善,但也没有什么毁谤的恶意。

希罗多德接着讲了婴孩库普塞洛斯的传奇遭遇。故事的字里行间都在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即库普塞洛斯的出生乃是天意,得到神明眷顾,因而这个婴孩儿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向谋杀者微笑,瓦解了既定的谋杀行动,又被母亲藏在箱子里,竟然不哭,没有惊动搜寻者。他还提到库普塞洛斯为德尔斐建造宝库的事。普鲁塔克也借诗人克尔西亚斯之口说明,这些奇迹多赖阿波罗神护佑,这也是库普塞洛斯为德尔斐兴建库房的原因所在。这些描述表明,僭主与德尔斐相互讨好,维持着友善关系。德尔斐虽然保守,是各邦旧王族的支持者,但也是实用主义者,对僭主的慷慨亲善自然投桃报李。“因而,这两个有关他出生的预言很可能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为了讨好他而伪造出来的”。2

第三个神谕是对库普塞洛斯本人成年后以平民身份前往德尔斐朝圣时获得的。女祭司直呼他为“著名的科林斯国王”(βασιλε?? κλειτο?ο Κορ?νθου),而非“僭主”(τ?ραννο?),预言他及其诸子兴旺发达,但好运不会降临到他的孙辈上。据说他受此神谕鼓舞,发动政变当了僭主,在位30年,其子佩里安德尔继续担任僭主40年。佩里安德尔绝嗣,只能传位给侄子普撒美提库斯。后者在位仅3年,就在科林斯爆发的革命中被杀。库普塞洛斯家族的第三代人虽然当上僭主,毕竟好运不长,神谕总体上还算准确。该神谕预言僭主家族的第三代好运不再,说明此预言是在科林斯僭主制崩溃后发出的,显示出德尔斐对僭主态度的转变。安德鲁斯推测,神谕前两行是僭主当政时拟定的,最后一句则是僭主垮台后添加的,接着,他回顾了科林斯历代僭主与德尔斐的关系:

至于神谕,我们可以多说一些。在库普塞洛斯僭主政治统治期间,德尔斐的僧侣们与库普塞洛斯的关系肯定是友好的,于是库普塞洛斯在德尔斐神殿进行大量奉献,并建造了一座金库。金库常由一些較富裕的城邦建造以贮存奉献品。他建造的这座金库或许是这类金库中的第一座。在伟大的佩里安德尔掌权的时代,德尔斐僧侣不可能和他发生争执,如果发生争执,不容我们加以忘却……德尔斐在公元前582年库普塞洛斯家族倒台之前,已经背弃了他们。当科林斯的新政权要求准予从库普塞洛斯的金库上擦去他的名字并代之以城邦的名字时,德尔斐认为要求正当,欣然同意。至于奥林匹亚,类似的要求却遭到了埃利斯人的拒绝。3

至于第三个神谕的出炉时间,帕克等人在其《德尔斐神谕》第1卷中推测,这是个遭到篡改的神谕。在神谕里,平民库普塞洛斯被直呼为国王。尽管阿波罗的女祭司可能有先见之明,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他未来成为僭主的潜质,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已成为僭主,已享有国王称号了。他登基后访问德尔斐,向阿波罗奉献礼物,登上圣殿,受到德尔斐祭司的欢迎,后者极力讨好他,用传统的“国王”尊号称呼他,并预祝他及其后代兴旺发达。神谕结尾当然不是预言其家族第三代好运不再,而是预言其家族代代繁荣。僭主政治垮台后,这个已被人们淡忘的神谕被德尔斐的祭司们篡改,将其说成是库普塞洛斯成为僭主前访问德尔斐时的神谕,并加上僭主家族第三代好运不再的内容,以迎合当时普遍的反僭主情绪,也借以宣扬德尔斐预言的准确。

由此看来,德尔斐的国际策略是相当实用主义的。在僭主当政时,德尔斐与之合作,相互讨好,甚至扮演了辅助宣传员的角色,编造了3个神谕,为僭主政治背书。库普塞洛斯婴孩时期的传奇可能也出自德尔斐祭司的铺陈加工。僭主制垮台后,德尔斐及时调整策略,篡改旧日神谕,借以彰显其先知先觉的洞察力,迎合僭主制崩溃后希腊普遍的反僭主倾向。

三、佩里安德尔:历史的神话叙事

1. 反僭主语境下的“暴政”

在索克利亚斯的演说辞中,希罗多德讲述了第二代僭主佩里安德尔的两个故事:其一,他从米利都僭主特拉叙布洛斯割麦穗儿的演示中获得启发,大肆清除城邦中的精英分子;其二,他强行剥去城邦中所有妇女的衣服。这两个故事,前文已有详述。

有关“割麦穗儿”的故事,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古典学者福斯狄克(Sara Forsdyke)认为:故事中的两位僭主是公元前7世纪后期和公元前6世纪早期的历史人物,但故事产生的时期可能更早些,后被依附在两位僭主身上;也可能是民主时代晚期编造的故事,借以揭露僭主制的残暴。然而,“最好最高的麦穗儿”(τ? κ?λλιστ?ν τε κα? βαθ?τατον)本是贵族精英的象征,即“城邦中最优秀的人”(το?? ?περ?χου? τ?ν ?στ?ν)。因而,剪谷穗儿的故事不大可能产生于人人平等的民主时代。如果这个故事产生于民主时代,故事就会更关注僭主对公民整体的态度,而不是对贵族精英的态度。故事可能反映了贵族内部激烈的权力角逐,胜利者放逐或杀戮失势党派在古风时代的很多城邦都曾出现过,如密提林、雅典等。特拉叙布洛斯剪掉好谷穗儿的故事似乎反映了公元前7—6世纪很多城邦贵族内部权力斗争导致僭主制产生的社会背景:

故事反映了僭主对同伴贵族的不公正,因而大概产生于统治贵族内部,同伴贵族企图独揽权力让他们感到威胁。很可能,故事旨在使贵族联合统治合法化(正如我们所知的古风时代很多城邦业已存在的那样),阐明任何单个贵族独掌至高权力都会导致其他人被逐出社会和失去权力。故事可能在贵族中流传,以加强群体团结,反对追求僭主权力的企图。2

迄至民主时代,这个故事仍能发挥其新的作用,因为民主的雅典社会和古风时代的贵族社会都是排斥僭主的。“一个显示某僭主不公正和残暴的故事……会加强民主集团的团结,而不管僭主暴政的具体受害者是谁。”希罗多德的《历史》采用了这个故事并加以改编,以适应新的政治环境。高谷穗儿的原有象征意义被改变,僭主暴政危害的对象变成了公民整体(δ?μο?)。科林斯两代僭主所迫害的群体对象不再是少数贵族精英,而是大多数人,科林斯的全体公民。因而,希罗多德的措辞很讲究。库普塞洛斯的迫害对象是“很多科林斯人”(πολλο?? Κορινθ?ων)“很多人”(πολλο??)“最多的人”(πλε?στου?)(5.92 ε2);佩里安德尔迫害的对象也是“公民们”(το?? πολι?τα?)(5.92 η1)

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也引用了剪掉好谷穗儿的故事,只是两个僭主角色互换,佩里安德尔剪谷穗儿,特拉叙布洛斯悟出铲除城邦优秀者的道理。这也说明,该故事虽然与历史上的两个真实僭主联系起来,细节却是无关紧要的。这也说明,这是民间口头传说,有比喻和象征的功能,反映某种时代现象,但与具体历史事件无关。亚里士多德认为,铲除优秀者并非僭主的专利,民主政体里也照样实行,如雅典的“陶片流放法”。正常的政府为了公众利益,变态的政府为了部分人的利益,都难以容忍卓尔不群的分子。1

希罗多德的《历史》与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都将这个剪麦穗的口头传说当作历史事件引用,给出不同解读,服务于不同功用,从中可以看出,在古风时代贵族寡头政体向僭主政体过渡时期,一个反映当时政治信念和象征意义的口头传闻,在民主时代是如何被采用、改编、重新解读并被赋予新的意义的。

佩里安德尔向亡妻幽靈问卜、与亡妻尸交和靠诈术与权力强行剥夺妇女衣服的故事,其宗旨是揭露僭主暴政。故事里的佩里安德尔,类似吕底亚的坎道列斯(Candaules)、波斯的薛西斯(Xerxes),都是行为“过度”(?βρι?),违背“公序良俗”(ν?μο?)的僭主,而其亡妻墨莉萨则扮演了民间故事中的“聪明的王后”(intellegent queen)的角色。

故事中的佩里安德尔两处违背公序良俗:其一是强迫全城妇女脱衣,违背了裸体禁忌;其二是与亡妻尸交,全然不顾古希腊人的宗教禁忌,即尸体不洁,会给接触者带来“污染”(μ?ασμα)。佩里安德尔出于贪婪,想从亡妻幽灵处获知藏宝地点。亡妻墨莉萨明知宝藏地点,却不肯讲出,而是同丈夫讨价还价,迫使其纠正葬礼错误,并用暗语提示其夫与她尸交的秘密,显示出“聪明的王后”的特征。佩里安德尔为讨好亡妻,竟利用诡诈蛮横手段,强迫全城妇女及其女奴脱下衣服,焚毁后献给亡妻。此举验证了希罗多德在《历史》(3.80-83)中所勾勒的僭主品性:即“过度”(?βρι?)“嫉妒”(φθ?νο?)和“邪恶”(κακ?τη?)。有了这些不良品性,自然会“变更祖传习俗”(ν?μαια τε κιν?ει π?τρια),“强暴妇女”(βι?ται γυνα?κα?),“杀戮未经判决的人”(κτε?νει τε ?κρ?του?),无所顾忌,任意胡为。2

如果说,希罗多德对库普塞洛斯暴政的揭露因受原始资料局限而不够有力,甚至有些适得其反,对佩里安德尔暴政的揭露则相当辛辣和有力,反映了民主时代对僭主的普遍负面看法,也反映了史家本人的反僭主立场,并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第二代僭主在科林斯民众中缺乏好感,没有留下多少好的口碑,僭主制度已失去民众支持,走向末路。索克利亚斯演说辞中的佩里安德尔形象显然被妖魔化了,是僭主倒台后民间口头加工的结果,属于口传历史。佩里安德尔虽然不得人心,但从古代史料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是个很有作为的强大统治者,曾跻身古代世界“七贤”之列,赞助过诗人阿里昂(Arion)和科林斯文化事业,3在军事、殖民、手工业、贸易等方面也都有建树,这是需要公正评价的。

佩里安德尔是否剥下并焚烧科林斯妇女的衣服,是否尸交,是否与死者通灵,皆难以稽考,即便有些历史内核,也被铺陈夸张,偏离了史实,因而不妨当作民间野史看待。然而,故事提及的“死人神谕所”和通灵术却是希腊真实存在的文化现象。向死者问卜,相信死者比活人有智慧,也是古希腊人的一种真实信仰。焚化死者的陪葬品以供死者阴间使用,这种做法也反映了古希腊人的来世观念和葬礼风俗。

2. “父子敌对”模式的叙事

在《历史》3. 50-54,希罗多德讲述了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与其子吕科弗隆的故事。情节围绕父子间的矛盾冲突展开,最后涉及王位继承问题,关系到僭主制的存亡。佩里安德尔与亡妻生有二子。长子愚钝,难当大任。次子吕科弗隆聪慧,但对父亲杀母之事耿耿于怀,与父亲关系紧张;后被逐出家门,流浪街头,仍不与父妥协;最后被放逐到科西拉岛。僭主暮年召吕科弗隆回国继位,遭拒。最后,父子同意彼此交换居住地,吕科弗隆回科林斯当僭主,其父在科西拉度晚年。然而,科西拉人害怕佩里安德尔,害死其子,致使僭主家族绝嗣。

牛津学者克苏尔维努·英伍德(Christiane Sourvinou-Inwood)认为,这个故事可归入某种“父子敌对”(father-son hostility)的“图式”(schemata)。“图式”是某种故事架构,是“神话的精神状态”(mythical mentality),用来构建故事的要素,能够反映某种神话信仰、观念、意识形态和集体表象;尽管采用了历史叙事方式,但史料仅仅是构建故事的建筑材料,被大幅度地重铸或重塑,重新拼合,以适应“图式”的需要。换言之,希罗多德讲述的佩里安德尔与吕科弗隆父子的恩怨故事,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某种神话“图式”。

“父子敌对”图式,除了佩里安德尔与吕科弗隆的故事,还涉及3个神话:忒修斯(Theseus)与希波吕托斯(Hyppolytos)的神话、芬尼克斯(Phoenix)的神话以及特尼斯(Tenes)的神话,其主要特征是:1.敌意是儿子挑起的,或父亲误认为或不公正地认为是儿子挑起的。2.敌意的核心是父亲的妻子。3.父亲以敌对行为报复儿子。4.儿子被放逐,父亲没有死,却因失去儿子和继承人而受害,并感到后悔。这个基本图式的不同变体是:1.吕科弗隆和芬尼克斯对挑起父子敌意负有责任。2.吕科弗隆因母亲受害而敌视父亲;芬尼克斯诱惑父亲的妾而导致父子敌对;希波吕托斯和特尼斯则受到冤枉,因为父亲听信续弦之妻的诬告,误认为他们诱惑自己的妻子(可归入“帕西法厄之妻”的母题)。3.吕科弗隆、特尼斯和希波吕托斯被其父放逐,而芬尼克斯选择了自我流放。4.结局不同:芬尼克斯和特尼斯在异国安家落户,吕科弗隆和希波吕托斯则因与父亲冲突而导致死亡。

苏尔维努·英伍德接着对“父子敌对”和“弑父”这两个相近的“图式”进行比较,发现其相同点是,两者都会导致某种灾难,而且,这种父子不和图式与古希腊的“儿子完全效忠于父亲”的传统观念相冲突,也威胁到父子相互依存的社会秩序和现实。两者的不同是:1.在“父子敌对”故事中,父亲不会死,儿子在某些故事变体中会死亡,但无论是哪种变体,儿子都会抛弃其家乡社会。2.“弑父”故事中,敌对是由父亲挑起的,而在“父子敌对”故事中,敌对是由儿子挑起的,或父亲误认为或不公正地认为儿子引发了敌对。3.“弑父”故事中,冲突直接在父子之间产生,而在“父子敌对”故事中,冲突源于父亲的妻子,后者有时也是儿子的生母。在这种情况下,儿子是在母亲(或外祖父)的教唆下与父亲发生冲突的。4.“弑父”故事中,儿子取代了父亲;而在“父子敌对”故事中,儿子未能取代父亲。儿子取代和继承父亲是社会发展的前提,但在“父子敌对”图式中,这种取代和继承总是失败的。无论纷争是否由儿子挑起,最后的结局都是儿子被放逐,继承出现问题,局面陷入紊乱无序,儿子对父亲的绝对忠诚被打破。破坏的原因是:1.儿子更看重母亲或母亲家族的权益。2.父亲续弦之妻的缘故:父亲将续弦之妻的利益置于长子之上,或因儿子诱惑父亲的续弦之妻的缘故。

苏尔维努·英伍德认为“父子敌对”的图式“表达儿子取代父亲的失敗,无序的继承”,但最终归结于“成年礼”图式(initiatory schema)。佩里安德尔父子冲突的故事与古希腊的成年仪式相互对应:男孩儿被逐出社区,前往异域他乡;最终返回社区成为正式成员。在吕科弗隆的故事中,吕科弗隆即将取代其父成为科林斯统治者。但就在此刻,他被意外杀死,继承父位功败垂成,没有摆脱“父子敌视”图式的灾难性结果,即失败的继承。吕科弗隆被父亲驱离,首先是社会驱离,无人收留,也没人敢同他讲话,致使他忍饥挨饿流浪街头,随后是空间驱离,离开社区,被其父放逐到异国他乡,这都符合古代男子成年礼仪式的步骤。苏尔维努·英伍德还注意到吕科弗隆的年龄,17岁正是男子向成年过渡的年龄,而他的名字意为“狼心的”(wolf-minded),也同过渡期年轻人像狼一样在旷野流浪类似。1吕科弗隆猜透外祖父的谜语,而猜谜也是成年仪式与成年神话的主题:仪式参加者要通过谜语测试,而神话中的主人公也要经受谜语考验,如俄狄浦斯猜透“斯芬克斯之谜”那样。因而,“父子敌对”图式是“成年礼”模式的特例,其结果是继承失败,儿子未能成功取代父亲。“弑父”图式传递的重要信息是“社会要前进,儿子必须代替父亲”,弑父等同于取代父亲,等同于“成功的成年礼”。“父子敌对”图式,如芬尼克斯、希波吕托斯和特尼斯的故事,儿子仅在性方面取代或被认为取代了父亲,因而被放逐,不能返回,父亲则留在原地,儿子取代父亲失败。在吕科弗隆的故事里,取代接近于成功,其方法是父子易地居住,儿子从边缘迁往中心,代父成为统治者,父亲则从中心迁往边缘,自我流放,但因儿子被杀而未能实现。另外,吕科弗隆被隔离和放逐也是一种驱离不洁杀人者的仪式。杀人者成为污染之源,务须驱离,以免污染社区。这种驱离亦常见于神话。吕科弗隆先与社会隔离,后被放逐到异域。他显然是作为不洁的杀人者而被隔离、驱逐、边缘化的,因为对抗其父,形同弑父。

通过对各种图式的分析,苏尔维努·英伍德断言,希罗多德讲述的佩里安德尔与吕科弗隆的父子恩怨故事其实属于“神话叙事”(mythical narratives),是“神话想象的产物”,是按照图式(而非历史事件)构建起来的历史叙事,其核心主题是“失败的继承”,表达的是“儿子不能取代父亲的观念”,以及僭主制不能持久,注定在第三代灭亡的潜在观念。佩里安德尔的侄子旋即被推翻的故事其实也是“失败的继承”主题的翻版。2

3. “成年礼”模式的叙事

佩里安德尔与吕科弗隆的故事虽然可能包含某些历史记忆,但总体上看属于神话叙事。同样,科西拉岛三百少年在萨摩斯岛获救的历史传闻,通过类似分析,其实也属于神话构建。

根据希罗多德《历史》3. 48-49,由于科西拉人害死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之子吕科弗隆,佩里安德尔报复科西拉人,下令将该岛300名门子弟押送至吕底亚的宫廷充任宦官。途经萨摩斯岛时,岛民同情这些少年,鼓动他们逃入阿尔忒弥斯女神的圣所寻求庇护。科林斯押送者不能将其强行拖出,就断其补给。萨摩斯人遂创立新祭礼,规定每夜在圣所举办男孩和女孩的舞会,女孩儿们带入食物给男孩儿们充饥。最后,科林斯押送者不得不放弃这些少年,而萨摩斯人则把他们送回故乡。

科西拉岛三百少年的故事大致符合如下的叙事框架:一个统治者为报复杀子之仇,让整个社区承担责任,其惩罚的方法是,从社区中选择若干人,(用船)将其带到另一国度,让他们在那里承受可怕的命运;但这些年轻人获得了拯救,并创建了一个与拯救相关的主要由青少年参加的节日。这个故事框架显然同希腊神话中的米诺牛(the Minotaur)故事相吻合:克里特王子安德罗勾斯在雅典遇害,米诺斯国王为子复仇,征讨雅典,迫使其每9年向克里特迷宫中的牛怪奉献少男少女各7人。雅典王子忒修斯在米诺斯女儿阿里阿德涅帮助下,借助于金线团进入迷宫杀死牛怪,拯救了这些雅典年轻人。雅典的皮安诺珀西亚节(Pyanopsia)和奥斯科弗里亚节(Oschophoria)都是青少年参加的纪念该神话事件的节日庆典。

苏尔维努·英伍德认为,两个故事结构上的相似并非偶然,而是因为两者都反映了成年仪式的一般结构:即男孩儿们被带到外域,远离社区,去承受某种艰难困苦和危险,然后重返社区,结局是完满的。忒修斯的故事则反映了某种具体的成年仪式:少男少女经海路抵达某岛屿,经受危险和艰难,克服了恐惧,最终重返故土。两个故事也存在细节上的差异。忒修斯的故事是神话,超自然气氛浓厚;科西拉少年的故事则是“历史叙事”,要在现实的历史环境中展开,但归根到底仍是一种神话叙事。

科西拉少年的故事中还有某些与成年礼相关的元素:他们被隔离在圣所里,靠献神食品存活。隔离是希腊成年礼的显著特征:过渡期少男少女要在圣所里度过一段与世隔离的时光,然后重返世俗社会。类似例证很多,如雅典少女要在布劳伦的阿尔忒弥斯圣所履行“变熊”仪式,作为童贞女祭司在圣所为女神服役一段时期,完成少女向成人的过渡。科西拉少年们被隔离在萨摩斯岛的阿尔忒弥斯女神圣所里,而阿尔忒弥斯在希腊很多地方都是主持成年礼的神明。隔离期的男孩们使出各种花招偷吃献神贡品亦属成年仪式的惯例。这些特征显示,科西拉少年的故事其实与成年礼有关。1

至于科西拉少年们“受到阉割威胁”(threatened loss of manhood)的母题,苏尔维努-英伍德将其解释为成年仪式期间男性的某种弱势,与仪式结束后转变成“完全的男子汉”(full manhood)形成某种象征性对照。这种解释似显牵强。格蕾认为,对“阉割”的更合适解读是“绝嗣”(the end of genetic line):“佩里安德尔打算将其作为一种报复行为,让科西拉人的家族绝嗣,因为他们使自己绝嗣,其方法是终结其血脉的生殖力,就像他们终结自己的血脉,在自己的暮年杀死自己唯一合适的男性继承人那样。”2

笔者认为,苏尔维努·英伍德的重要发现在于,科西拉三百少年的故事虽然貌似历史叙事,但与米诺牛神话一样,是按相同的神话图式构建起来的,因而本质上属于神话叙事,是某种神话思维的产物。这进一步说明,希罗多德提供的史料本质上讲都符合某种神话图式,或者说,希罗多德是按照神话图式来讲述历史的,这种历史应属口传历史而非档案史料,是按照神话和民间故事模式重塑的历史。至于这种神话模式是否与成年仪式有关,笔者不想急于下结论。神话与仪式的关系是个复杂的问题,尚需深入探究。

四、僭主的模式和象征意义

1. 僭主的普遍定式

希罗多德在其《历史》中描述了很多“僭主”,有东方的专制君主,也有希腊的政治强人,其中存在着某种共性,即程式化的描述,反映了希罗多德对僭主的成见,也反映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僭主的一般看法,其中大多是负面的。

美国古典学者拉泰那(Donald Lateiner)根据《历史》(3. 80-82)的“宪政之争”列出一个表格,将东方独裁者和希腊僭主的程式化特征加以归纳,其中某些特征适用于传说的科林斯僭主:首先是僭

主人格方面的弱点,比如,僭主总是将个人意志和愿望等同于法律,极具贪婪心、嫉妒心和攻击性,这与科林斯僭主父子在传说中的表现十分吻合:首先,他们随意诛杀流放城邦优秀分子,侵吞其财产。其次,他们任意胡为犯下种种暴行,如滥杀无辜,剥光全城妇女衣服,强迫科西拉少年充当宦官等。此外,僭主制存在种种弊端。就科林斯而言,佩里安德尔因其岳父发出怨言就兴兵征讨,表明僭主对思想言论的钳制;科林斯僭主也推行恐怖统治,让臣民和自己都没有安全感;国家权力运转全赖僭主个人,没有自我纠错机制。1

在拉泰那提供的这些程式化特征之外,笔者认为还能补充两个特征,这两个特征都适用于科林斯僭主:1. 希罗多德断言,任何人一旦成为僭主,掌握了绝对权力,哪怕是最贤能的人,也会变得精神不正常,狂傲和嫉妒让僭主我行我素,任意胡为。2科林斯两代僭主的故事都可以印证这个特征:人一旦成为僭主就会变坏!库普塞洛斯本是天真可爱的孩子,曾展现天使般的微笑,感化谋杀者的心。当他成为僭主后,好像换了个人,变得残暴起来,大肆放逐和杀戮政敌,还剥夺了很多人的财产(5. 92ε)。他的继承人佩里安德尔起初比父亲温和,成为僭主后就产生不安全感,于是向老谋深算的米利都僭主求教,怎样治理城邦才能确保僭主政权的安全。当他得到秘传启示后,就变成暴君了。(5. 92ζ)2. 僭主暴政难以持久,通常只维持两代即告终结,这对科林斯和希腊本土的僭主基本適用,阿波罗给库普塞洛斯的神谕提供了这种模式的神意基础(5. 92ε)。

2. 僭主的个性化

然而,希罗多德描述的僭主并非千人一面,而是各有特色。格蕾指出:“希罗多德确实使用故事的模式(pattern)和母题(motif),这些是其表述的基础。但比较显示,这些模式随僭主不同而各异,这常常是不同的语境造成的,而僭主们并不分享一个共同的内核。僭主们有时也将他们的模式和母题与不是僭主的人物共享。”3格蕾注意到,就僭主崛起模式而言,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与米底僭主戴奥凯斯有类似之处,而库普塞洛斯童年时代受到死亡威胁与居鲁士的故事类似,但库普塞洛斯靠民众暴动夺权,而居鲁士靠一场军事胜利夺权,两者既相似又有差异,细节上更是千差万别。因而,“希罗多德用不同模式塑造他们的形象,这些模式在细节上并不一致,甚至在轮廓上也不符合任何定式(stereotype)”。

库普塞洛斯与居鲁士的早年故事(1. 107-129)具有相似模式。居鲁士的外祖父,米底国王阿斯杜阿该斯(Astyages)及其亲属哈尔帕格斯(Harpages)类似于库普塞洛斯故事中的巴基斯家族,而居鲁士则等同于库普塞洛斯。阿斯杜阿该斯的两个梦以及祭司们(Magi)对梦的解释类似于库普塞洛斯故事中的两个神谕以及巴基斯家族对神谕的解释,都预言婴孩是未来灾星。阿斯杜阿该斯的第一个梦导致其女儿芒达妮(Mandane)嫁给波斯人冈比西斯,而巴基斯家族的跛女拉布达则嫁给外族人埃厄提翁。阿斯杜阿该斯做了第二个梦后就委派哈尔帕格斯除掉自己的外孙居鲁士,巴基斯家族也派出10人执行杀死婴孩库普塞洛斯的任务。居鲁士在两个梦中分别被比喻为泛滥的洪水和葡萄藤,库普塞洛斯在两个神谕中则分别被比喻为石头和狮子,前者相对温和,后者则颇为刚猛。哈尔帕格斯出于亲情不忍心亲手加害婴孩居鲁士,更怕绝嗣的老国王传位给公主,而公主因杀子之仇报复他,于是哭着回家,将杀婴之事委托给牧人。牧人之妻刚分娩一个死婴,就要求牧人留下居鲁士抚养,而用死婴替代之。婴孩居鲁士在这些人手中依次传递而侥幸存活,与婴孩库普塞洛斯在巴基斯家族所派人员手中传递却逃脱劫难的情节相似。库普塞洛斯的青少年时期被完全忽略,而居鲁士的童年经历却不是一片空白;他在群童游戏中扮演国王,被其外祖父认出并最终得到赦免,重返母亲身旁。两人成年后都成为僭主,居鲁士征服米底,库普塞洛斯则掌控科林斯。

格蕾还注意到,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与其子吕科弗隆的故事也大致采用类似模式:儿子对抗父亲权威,最终几近夺权。儿子怨恨父亲,父亲将其赶出家门,还不准科林斯人收留他。科林斯人不敢怠慢僭主的嗣子,又怕僭主威胁,致使这位流浪的王子不断被各家收容,随即又被请出,类似于婴孩居鲁士和库普塞洛斯在不忍加害的人们中不断易手。佩里安德尔虽然迫害儿子,但看到儿子的惨境也心生怜悯,就像巴基斯家族成员怜悯婴孩库普塞洛斯那样。当他觉得儿子不可救药时,就把他放逐到科西拉岛,就像居鲁士在波斯,库普塞洛斯在佩特拉,都是在外域长大。最后,到了迟暮之年,他只好请敌對的儿子重返科林斯掌权,而自我流放到科西拉。然而,科西拉人的谋杀行为改变了故事的最终结局。显然,希罗多德想在这个故事里强调家族和继承问题,因而更改了既定模式。老年无嗣在居鲁士的故事里被触及,但未展开,因为故事的上下文并不需要这种延展,而在吕科弗隆的故事里却得到充分延展。

总之,希罗多德塑造的科林斯两代僭主,既合乎某种普遍的定式,也有自身特色。希罗多德按既定的模式讲故事,但并不僵化,而是在不同语境下,根据不同需要进行创作和改编,因而细节上各不相同,各有特色。

3. 跛足的象征与变态的僭主

库普塞洛斯的母亲拉布达是巴基斯家族的跛女;1与她相似的另一神话人物是忒拜国王拉布达库斯(Labdacus),拉伊俄斯(Laius)之父,俄狄浦斯的祖父。他没有留下什么神话,古典文献也未指明其跛足,但他的孙子俄狄浦斯的名字意为“肿脚”(Swollen foot),2而他的名字酷似跛女拉布达的名字,因而大多数学者推断,拉布达库斯的本意就是“跛足者”。学界还有一个共识,即拉布达或拉布达库斯的名字极可能源自腓尼基字母lamed,对应的希腊字母是λ,即labda和lambda。由于腓尼基字母引入希腊的时间约在公元前8世纪,因而,这两个名字的出现很晚近,晚于公元前800年,而且极有可能晚于公元前750年。构成λ这个字母的一长一短两条腿很像跛足的样子,因而很容易成为某位科林斯跛女的名字。忒拜国王拉布达库斯及其谱系可能也是科林斯或西徐昂的诗人杜撰出来的。

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詹姆士(Michael H. Jameson)教授指出,库普塞洛斯和俄狄浦斯的故事存在某种相似性,两者皆属民间故事,都有跛足的主题。他进而分析了跛足的象征意义:

忒拜与科林斯故事中的跛足主题标志和强化了英雄们好坏参半的命运。畸形和残疾者起码与众不同,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是怪异和不祥的。在最好的状态下,他们最适合做命运翻转的英雄。巴基斯家族无人愿娶的受轻视的拉布达成为他们的强硬对手的母亲。跛足的弃儿则成为忒拜国王。

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身体残疾会导致不正常的后果,跛足国王会带来“跛脚王权”(lame kingship)。历史上的某些跛足国王曾引发王权合法性的质疑。跛足的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继位前,

德尔斐神谕就发出当心“跛脚王权”(χωλ? βασιλε?α)的警告。1巴基斯家族的名祖巴基斯据说是个瘸子,2他的后代拉布达的跛足带来家族统治的终结,而拉布达库斯及其后代的跛足最终导致忒拜的灾难。身体的畸形和跛足的步态也会带来性变态和反常行为,如僭主那样的反常的变态的角色。

法国古典学者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也对忒拜英雄故事中的“跛足”主题发生兴趣,试图发现“跛足”背后的文化和政治涵义。他认为,“跛足”不仅代表生理缺陷,也代表某种非同一般的禀赋和命运,他指出:

腿瘸的人意味着某种残缺……这种对正常的偏离也赋予跛足者超常地位的特权,或某种特殊禀赋:不是缺陷,而是独特命运的迹象和预示。由此角度看,两腿的不对称获得一种相当不一般的正面而非负面的特征。可以说,它赋予普通的行走方式以新形式,将行走者从单一方向直线前进的正常需求中解放出来……这是一种非凡的超人的自身打转的运动方式,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圈,希腊人相信这是某些特殊类型生物的专有运动方式。

韦尔南进而指出,对古希腊人而言,跛足不只是“脚的问题”(a matter of feet),也象征精神的残疾(intellectual lameness)。柏拉图把追求哲学真理的“高贵的”灵魂和那些“畸形跛足的”灵魂区别开来(Plato, Republic 535d)。私生子(ν?θο?)也被比作跛足者(χωλ??):血统不纯的不合法的继承人一旦登基为王,那将是“有残疾的王权”(maimed royalty)。

弄清“跛足”的象征意义后,韦尔南分析了忒拜三代跛足君主的离奇和反常的命运:瘸子拉巴达库斯早逝,其子拉伊俄斯尚在襁褓中,王位遂被他人僭取。拉伊俄斯幼年被迫流亡国外,寄人篱下,切断了正常的父子关系和王统。“左撇子”拉伊俄斯身体失衡,其性关系及其与恩主的关系亦显偏颇:他以强暴手段迫使克里西普斯王子与之发生同性关系并导致后者自杀;他破坏互惠原则而恩将仇报,被其保护者珀罗普斯所诅咒;复辟后不顾神谕警告而生子;其子虽是合法出生,却注定要杀父娶母,有如禽兽。拉伊俄斯的婚姻也不正常,夫妻被禁止生子,关系有如同性恋。至于“肿脚的”俄狄浦斯,虽有合法的王位继承资格,却刚刚出世就被逐出国门。他继承王位的方式也不正常,是靠杀父淫母完成的。韦尔南还指出,“斯芬克斯之谜”给出人区别于动物的特殊意义:所有动物终生只有一种行姿,惟有人改变行姿:婴孩时四足爬行,成年后双腿行走,老者拄杖而行。这表示人生不同阶段各有其秩序,应按部就班,不能随意打乱。然而,俄狄浦斯却完全打破了这种秩序。他虽为两腿行走的年轻人,却取代父位并以母为妻;他又和四足爬行的儿子们同辈,为其兄长,说明他“不尊重社会和宇宙的辈分秩序,而是朦胧和混淆之”。韦尔南的分析告诉我们:在神话观念中,跛足者不同于健全者,他们的行为和命运总是扭曲和反常的,不同于常人。

韦尔南将拉布达库斯家族的悲剧故事与库普塞洛斯的“历史传闻”加以比较,发现两者间存在有趣的联系。巴基斯家族的女子拉布达因跛足不得不下嫁外族人,拉庇泰人凯纽斯的后代埃厄提翁,

而凯纽斯据说是阴阳合体的人(androgynous being)。拉布达因腿瘸而被摒弃于王族外,被剥夺生养合法王位继承人的权利,好像其子女也必定跛足。而且,此跛女似乎只配嫁给阴阳人的后裔。与拉伊俄斯类似,埃厄提翁似有性缺陷,即“性的跛脚”(sexually lame),与拉布达和其他女人均未生子,因而问卜于德尔斐。阿波罗给拉伊俄斯和埃厄提翁的答复有所不同:警告前者生子将招致杀父娶母大祸;预言后者将生下一位整顿科林斯的乱世英雄。

俄狄浦斯剛刚降生即遭父亲遗弃,遗弃的目的是为除掉他,但执行的猎人不忍心,将俄狄浦斯转交其他猎人照管,使俄狄浦斯侥幸存活。在拉布达的故事中,巴基斯家族成员扮演了“集体的父亲”(the collective father)的角色。他们从神谕中获知婴孩带来的危险,必欲除之,却因婴孩微笑而不忍下手,又因婴孩被母亲藏匿于箱而搜寻不得,只好回去交令,谎称已处死婴孩,完成了任务。这些细节与俄狄浦斯的遗弃故事颇多相似。婴孩儿库普塞洛斯的故事虽无遗弃细节,但也经历死亡威胁,最终化险为夷。与俄狄浦斯类似,库普塞洛斯也是在国外度过青少年时代。俄狄浦斯成年后去德尔斐咨询身世,随后返回忒拜杀父娶母,成为忒拜国王;库普塞洛斯成年后也到德尔斐求神谕,得到的答复是,他将成为科林斯国王,于是攻占科林斯当了僭主,大肆杀戮他的“集体的父亲”,有如俄狄浦斯弑父弑君,其统治达30年之久。其子佩里安德尔的残暴有过之而无不及,专事屠杀社会精英;将其王族父辈斩尽杀绝后,据说还淫乱其母,甚至将全体科林斯妇女的衣服剥光并烧掉,献给在冥府做鬼的妻子御寒。

“然而,僭主政治,跛脚的王权,难以维持长久。”正如神谕所言,僭主们的幸运只能持续两代。佩里安德尔之子被科西拉人谋杀,嗣续中断,僭主统治寿终正寝。

历史上的科林斯僭主家族和神话中的俄狄浦斯家族的命运在故事结构上、细节上和观念上存在很多相似处。历史在口传中很容易被加工成神话或民间故事。无论是俄狄浦斯家族的离奇故事还是库普塞洛斯父子骇人听闻的历史传闻,都是以古希腊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为基础的,尤其受到古典时期希腊人对僭主的不良看法。他们把无法无天的独裁者与生理和精神上的残疾相比照,使跛足成为有缺陷的王权的象征,正如韦尔南所指出的:

僭主排斥所有希腊人认为构成社会生活基础的准则,而将本人置于社会准则之外……僭主走的是一条任性和孤独的道路,而不走人们常走的路和驿道,这就使他远离人的城市……使他陷入孤独的境界,就像不同凡俗而高高在上的神,又如兽欲驱使下不受羁绊的野兽。僭主藐视规则,藐视那些使社会架构井然有序的规则,那些通过有序编织的网使人人各安其位的规则,换言之——用柏拉图的话说得更直露些——他已完全做好杀父淫母,吞食亲子之肉的准备。他既像神又像野兽,兼有双重人格,恰如神话表现的跛足者,集截然相反的特质于一身:他的前进胜过常人步态,旋转时灵活快捷,包含所有的方向,克服了直线行走的局限,但其步法也缺乏正常运动形态,因其残缺、不平衡和摇摆,他不过是以自己的特殊方式踉跄前行,更确定无疑的是,他终将倒下。

归纳起来可以发现,僭主是按约定俗成的普遍定式塑造的,同时又在具体语境下各有不同;并通过某种模式的塑造来表达象征意义。僭主故事的创作受到传统观念、固定的神话模式和反僭主政治态度的影响,而历史的真实必须服从于这些因素。

结论

古风时代是希腊古典文明兴起和形成的关键期,其间开启了很多重要历史进程,包括僭主制的兴衰。科林斯作为希腊的工商与文化中枢,其政治制度的演变,僭主制取代贵族寡头制并最终衰亡的历史过程,具有重要的意义和研究价值。然而,公元前7—前6世纪的历史记载极为朦胧,依然笼罩在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迷雾中。本文首先汇集和梳理了科林斯城邦有关巴基斯家族和两代僭主的相关史料,继而考察首任僭主库普塞洛斯的传说,阐明其神话模式和民间野史特征,探索其历史线索和真相;再对第二代僭主佩里安德尔的故事展开分析,发现其故事深受古典时代反僭主思想的影响,其历史叙事是按既定的神话图式展开的。文章最后分析了僭主的模式及其象征意义,说明僭主的塑造既有约定俗成的定式,也有具体语境下的各自特色,并被赋予特定的象征意义。总之,科林斯两代僭主的史料是按传统观念、既定的神话模式和古典时代反僭主的政治态度重新塑造的历史叙事,本质上属于一种神话叙事,可归入口述史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