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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记察汗河

2021-10-08李静

雪莲 2021年9期
关键词:头花杜鹃花朵

海拔3323米,北纬37.16度,东经101.30度,这是我身处大通北川河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时的一组数据。当和同行的老师们在上午十时到达这里时太阳柔和的光线已透过林间斑驳的叶片洒落大地,天空一碧如洗,深邃悠远。站在察汗河入口处,抬头可见近处屹立的山峰,上面是重重叠叠的石头,陡峭险峻。沿碎石路上行,冷不丁地从旁边飞起一只锦雉,它拖着长长的华丽尾巴发出快要破掉的声音,落在前面不远处,一只,两只,三只,很多只。继续前行,被潜伏在周边的小荆棘扎到,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落在衣袖上缓慢爬行,一只鸟跳上枝头,蚂蚁结伴而行……此时正值节气里的芒种,芒种一词最早出《周礼》的“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此芒所指稻麦,但察汗河的原野之上无稻无麦,“芒种”一词似乎也在高原上的某个地方驻足观察,看水碧山青,林木之繁,百鸟啼鸣,竟不知自己是谁,忘了使命。

察汗河流域的杜鹃花,在芒种时节轰轰烈烈地盛开了,雪白的陇蜀杜鹃,紫色的头花杜鹃,有着馥郁香味的百里香杜鹃和烈香杜鹃都在这个季节争先恐后地开放。山岭从低到高的走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头花杜鹃。百里香杜鹃往往会夹杂在头花杜鹃中小模小样地熙攘,百里香杜鹃的花色也呈紫色,只是花朵比头花杜鹃的要小一码,很多时候,人们很容易将头花杜鹃和百里香杜鹃混淆。而陇蜀杜鹃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它高高在上,碗口大小,雪一样白,将高傲,清冷,不屑一顾挂在脸上。同行的老师说烈香杜鹃的真容很难见到,但凭气味就知它们隐藏其中。远远望去,陇蜀杜鹃和头花杜鹃的生长环境界限清晰,泾渭分明,这让我想起古岳老师在《冻土笔记》中的一句话: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的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

人迹罕至的丛林向来如此,丛林里的草木都知道自己应该生活在哪里,它们最能感知地表的温度,它们生存,生长,繁衍生息。它们守着自己的地界,用漫长的时间适应环境和气候,它们懂得进化,或将自己变得强壮高大,或将自己变得坚硬低矮。那些越是高处的植物越是低矮,几乎匍匐在地表之上,扇形般散开,开出米粒般大小的花朵,而在冰雪之上遇见一朵绿绒蒿的时候,似乎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天空。那些沉默又骄傲的花朵似乎在告诉你我:无论它周围的环境如何凶险与慈祥,如何繁华与萧瑟,它依然高傲如斯,它们矮小的身体比长在平原处的高大植物高出了几千米!而身在云端的绿绒蒿开花也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结束,自然界中有很多这样的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时轰轰烈烈,然后寂静地死去,完成使命。就如同那只一生都用来寻找荆棘的荆棘鸟,一生只歌唱一次。从它离开巢穴开始,便执着地寻找荆棘树。它婉转如霞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黯然失色!一曲终了,荆棘鸟气竭命殒, 留下悲怆的绝唱。荆棘鸟原本只是传说中虚构的一种奇特小鸟,或许并不存在,但说的人多了,似乎荆棘鸟真的在荆棘间飞来飞去。纵然不可能,我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百度一只荆棘鸟,仅有的一张照片上一只鸟落在荆棘丛中高昂着头,腹红翅黑白,尾巴也有鲜艳的橙色。

察汗河的山林里鸟雀众多,在行走途中可随时听得到它们在头顶拍打翅膀的声音,有敞开了双翅悬停在半空中的,也有云雀从空中俯冲下来轻巧落在草丛里的,还有燕子在悬崖边飞来飞去的,有追来追去打架的,也有站在树枝上鸣叫的。一只有着红色尾巴的小鸟停在小溪边的石头上不停地摆动它的红色尾巴,它机敏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叫声时而短促,又时而清脆婉转,我兴奋,似乎亲眼所见一只荆棘鸟在水边泰然自若,而非传说中那般悲戚颓废。但老师说那是红尾鸲。红尾鸲的叫声时时传来,千转百回,似歌唱又似诉说,山岭里的花草树木在它的叫声里灵动起来。苇岸先生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说:鸟学家将鸟儿的叫声分成两种,即“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山岭中鸟儿密集的鸣叫声传来,只觉得好听,分不清哪个是“鸣啭”,哪个是“叙鸣”。老师说真正令我们心醉神迷的鸣啭,一般与羽色华丽的鸟类无关,而主要来自羽色平淡的鸟类。比如著名的云雀和夜莺,它们的体羽的确有点像那些落魄的抒情诗人的衣装。又比如羽翼华丽的红腹锦雉只会发出“嘎嘎嘎——”的聒噪声音,就好像是嗓子里含了很多沙子,一不小心嗓子就要破掉的样子。但雄性红腹锦雉羽毛艳丽丰沛,走路也是大摇大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而跟在后面的雌性锦雉却是一副不言不语,娴静平和的模样。

山林里的植物种类繁多,每株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属和科,它们如人一般也有自己的学名和别名,我被它们的学名和别名搅得晕头转向,除了常见的几种,硬是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曾记得中国著名植物画家曾孝濂老人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和几百位植物学家、植物画家一共用了四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一部叫《中国植物志》的巨著,他们将每一种植物分门别类,给予它们足够多的尊严,赋予它们完整的名字,将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等写进书籍里……

同行的老师也是资深的植物学家,山岭里的植物他多半都识得,他熟谙植物的习性,并一一叫得上它们的学名和别名,比如我们经常说的头花杜鹃也叫香柴,香柴的叫法在友人的文字中也曾出现过:夏天,会跟着母亲去高山上割头花杜鹃,并将成捆的头花杜鹃背回家,晒干,做柴火。头花杜鹃便是晒干后,清香依旧馥郁,花朵形状完整,放进灶膛时,不仅火焰旺,还哔剥作响,我们叫它“香柴”。一直觉得用香柴煮出来的饭食也带了杜鹃的清香味,空气里也都是袅袅娜娜升腾的植物味道,不由得让人食欲大增,但在杜鹃做柴火的年代,母亲做的饭食必然是精打细算酌量过的。

除去开得繁盛的杜鹃,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它们在或细长或短粗的梗上长出硕大、细小的花朵,颜色鲜亮。我总觉得潮湿泥土下应该有许多昆虫的尸体,才能够长出这样茂盛而寂静的花朵。而很多花却长在悬崖之上的岩缝里,一簇簇,一朵朵。就好像鸟雀不小心将衔来的种子遗落在岩缝里一般,它们遇到一点雨露,遇到一点阳光,一小簇泥土就可以生根发芽,就可以开出花朵。比如毛茛科的拟耧斗菜、报春花科的糙毛报春,还有百合科洼瓣花属的洼瓣花以及小丛红景天都在悬崖峭壁间成长,越是陡峭的岩壁,岩缝里长出的花朵愈是鲜艳魅惑。荨麻躲在角落里,用小小的尖刺提防从它身边经过的人,小刺大概携带了小剂量的毒,一旦被触及,皮肤就会长出明晃晃的小水泡,水泡火烧火燎地痛,用长在水沟边的艾叶擦拭后方可慢慢褪去。但在民间的小吃里,流行一種叫“背口袋”的食物,就是用晾晒后的荨麻做成的,热腾腾的“背口袋”放到嘴里,口舌生津,大概所有人也将它袭人的小刺忘得一干二净。

很多时候,我会把藓状雪灵芝看成是盛开在石头上的花朵。因为它特别低矮,它还未完全展开的叶子也像极了石头的颜色,在高原腹地,雪灵芝的品种很多,雪灵芝在花开时节活力四射,但也有类似苔藓一样的植物在石头上不规则地排列,就像是一朵朵匍匐在石头表层上纹丝不动的花朵,无论春夏,无论秋冬,都会附着在石头之上,它们几乎长进石头里,和石头融为一体。不规则的花朵形似海底的水母,又像是一个个失去生命的珊瑚虫,似乎,在石头上面就可以看到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我甚至在想亿万年前这里的模样,大海碧波荡漾,一望无际,后来陆地凸起,水面消失,但石头留下来,海底的珊瑚留下来,我们祖先的脖子里挂起了用珊瑚做成的饰品。我会为我不着边际的想法哑然失笑,但每次见到石头上那些不言不语的花朵时,这种想法不请自来。或许那便是自然本身所携带的密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我看不懂的文字,它们深情地描绘,大声地讲述,但我是它的陌生人,是过客,我只能在自己荒诞的想法里感动不已。

察汗河里的鞭麻,甘青锦鸡儿,高山绣线菊混长在一起,它们的主体都是一副灰不溜秋的样子,上面生长的尖刺更是平添许多丑陋和粗糙。如若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出它们的区别,只是开花之后便一目了然。蔷薇科的鞭麻开出的花有黄白两种,被叫做金露梅和银露梅;锦鸡儿开出的花朵如一只只正在拼尽全力打鸣的小公鸡,它们伸长了脖子还拍打着翅膀;而高山绣线菊白色的细碎花朵密密匝匝缀满了枝条,花瓣娇嫩如婴孩的手臂,仿佛只要轻轻一拈就会滴出水来,而那本来干瘪难看的枝条不失庄重地挑起花儿们。山岭里还有一种开细碎白花的灌木,被叫做水栒子,一直觉得高山绣线菊和水栒子的花朵很像,花朵都很细小密集,开花也是一副轰轰烈烈样子。而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提到的覆盆子也是开出黄色鲜亮的花朵。鲁迅在他的文章中说: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的远。实际上覆盆子也叫树莓,成熟的果实和桑葚很像,但的确比桑葚好吃许多。我甚至觉得山岭里的覆盆子比百草园的还要好吃。一种叫黑茶藨子的植物在察汗河流域的山坡里自由自在、满山满洼地生长,老师说人们常吃的黑加仑就来自黑茶藨子,顿时惊愕不已,一直以为黑加仑是被种在庄稼地里的葡萄,黑加仑是葡萄干之一,看来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判断大错特错。山林里的植物总是给人以出其不意的惊喜又让自己觉得知识匮乏,见解粗陋,但无论怎样的尴尬都让自己在见到这些繁盛的植物时热情高涨,忘了山外还有另一种繁华的世界。

山岭里高大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成了主角,而那些小花小草在高大树木下,在灌木从里,在悬崖之上,在溪水边,在石头缝里自在生长,寂静欢喜。都说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上天不仅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所以,悬崖之上的报春花,悬崖之下的胭脂花,山坡上毛茛状金莲花,荆棘边上的甘青铁线莲,树阴下的腺毛唐松草以及大叶碎米荠、珠芽蓼、大黄、秦艽、树莓、蛇莓、草莓等各种小花小草似乎竭力地阐释这句话。山谷里的花儿开放,如铺开的锦缎一般,报春是粉紫色的,胭脂花是玫红色的,金莲花是黄色的,大黄是红色的,蛇莓和蕨麻开出细小的黄色花朵,而草莓又开出细碎鲜亮的白色花朵……它们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在峡谷间狭长的风里翩翩起舞,窃窃私语,谈情说爱,一刻不停歇地忙碌。

我曾听友人说高原两个月的夏天是上天借给人间的礼物,所以,多么珍贵的礼物!似乎那些花儿比人更懂得如何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季节,它们在高原短暂的夏天里努力开放的姿态在山岭深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如此,花盆里的种子,总是手持盲杖般前行,总是四顾茫然,小心地伸出触角又反复缩回。而大地中的种子们在属于它们的季节里无所畏惧,你呼我应,此起彼伏,争先恐后蔓延根系,横冲直撞,呼呼啦啦,沸沸扬扬。

老师说他在察汗河工作了四十年,将一生的光阴留在这片山岭里,那时候交通不便利,他和他的同事们用双脚丈量土地,有时也骑马,他们根据书籍中的数据要求找寻符合条件的样地,他们明明看到对岸的土地,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到达。他们穿过杜鹃丛林,杜鹃看似粗壮的枝干不如榆树柔韧,一踩便折,他们掉落杜鹃从中。一朵云在他们头顶游走,不紧不慢地酝酿一场冰雹。冰雹从头顶倾泻而下,他们瞬间就变成落汤鸡,雨后灼热的阳光又将他们的衣服晒干。他们用心地在样地周围的植物上做着标记,在笔记本上写下每块样地的经纬度,为五年之后的再次造访做好准备,他在这片土地上用了八个五年,看松柏缓慢生长,看花开了又一季,他跟着时间流逝,而有些物种亦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他记得苇岸先生《鸟的世界》里的一句话:“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

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他们骑着马赶路,裹着大衣在灌木丛中睡觉,野生动物在林间出没。野生动物的品种也很多,比如狼、马麝、白唇鹿、岩羊、赤狐等。人和动物之间没有防备的相见会吓到彼此,很多时候野生动物会转身离开,他们对人从心底里恐惧,但晚上睡觉时,人也会点起一堆柴火,防御它们进攻,所以很多时候会相安无事。但鸟雀不一样,鸟雀会在头顶盘旋,侦察。如果它发现你有可能从它埋伏在草丛里的窝边经过,它就会大吵大叫,跟吵架一样。如果窝里有它的孩子,它甚至会往你身上扑,逼迫你改变行进路线。老师知道鸟雀的心思,它远离一只愤怒的小鸟,从另一条崎岖小路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四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已经退休的老师再次造访这片原野时,他无限感慨,将一草一木讲得活灵活现,他给每一株花草都赋予了灵魂。他满眼深情,就好像是在打量自己的孩子。他站在山腰处用半是柔情半是混浊的眼光打量这片土地时,我无端想起诗人李白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的两句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峡谷里的冰川上,小灌木上,花朵上,以及行走的人身上留下灼热的温度,树在树下乘凉,花于花中芬芳。此时,光线成为风景的主角,山岭里的草木各自拥抱着自己的一份阳光,它们的身体被阳光强调的明快线条赋予了某种更快乐和生动的形式,它们尽情地说笑。鸟雀鸣叫声,水流汩汩声,风过树叶簌簌声,人们坐在石头上的聆听声,叹息声……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集,那声音仿佛是夏季盛行于高原的灿烂,遥远而清晰。

生动的大地,自身就是一个真理。

【作者简介】李静,中国作家協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在《解放军报》《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海湖》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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