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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人物志

2021-09-30孙农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5期
关键词:卓玛迪庆春花

斯那定珠 图/孙农

巴拉格宗的神与人

他是书写天人传奇的铺路者,倔强地追逐着故土的神迹。在雪山峡谷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一条神奇的天路,全长50多公里,有100多个发卡弯,海拔跨度达2000米,圣境与凡尘终于相接。

香格里拉的最深处,斯那定珠家的院子在巴拉村的靠前位置。木质小门通通朝向蜿蜒在峡谷深处的岗曲河。

眼前正是藏历八月的天气,雨季,一种难以捉摸,飘忽不定的天气。但青稞开始成熟了。因禾穗含有大量水分,收割后没法直接脱粒,人们便把青稞扎成捆,倒置在青稞架上,得好好晾晒一阵子。

这天早上,11岁的斯那定珠被母亲轻轻摇醒,他要和另外两个小伙伴,翻越一座山,绕到村子背后的乃当。看守青稞架,这是小孩子能胜任的事。生产队会给每个孩子记两个工分。斯那定珠最终没能跟小伙伴一起,他被改派到大峡谷,因为生产队从外面请了一个石匠,要做水磨。水磨需要凿出纹路。这又需要铁匠帮助,但真正的铁匠不在村里,略通一二的“铁匠”便上岗了。斯那定珠的主要任务是帮“铁匠”拉风箱。烧红了的铁钎,需要凿成两截,斯那定珠一锤下去后,因力气不够大,被骂说是没吃饭吗。 “铁匠”骂骂咧咧之后,又将铁钎拿去烧得通红,然后将錾了一半的铁钎翻了一个面,喊斯那定珠抡锤。这是致命的错误,双方竟然浑然不知。斯那定珠铆足了劲,又一锤子下去,錾成两截的红铁的铁屑飞溅起来,迸进了他的左眼。

眼睛受伤的那天,斯那定珠在岩洞里待了一晚上。次日,被一个放牧的大姐送回村里。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人,虽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只能在村里待着,因为能带他去看医生的阿爸去了外乡。15天后,阿爸回来,在斯那定珠腰间绑了一根绳子,一路牵着儿子,沿着陡峻的山路走,时不时还得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整整5天时间,才艰辛万分到了香格里拉。遗憾的是最佳治疗期已经错过了。但那是幼年的斯那定珠第一次走出大山峡谷,平坦的马路、移动的汽车和明亮的电灯,无一不撩动着小男孩的心。一面是意犹未尽的惊奇欢愉,一面是丧失左眼视力的伤心悲苦。从县城回去,斯那定珠跟在父亲后头,仍旧是艰辛的5天返程,但他已经有了大胆的想法。他说,阿爸,我长大了要给巴拉村修条路,让小汽车开到村口。

巴拉村 图/张静

修路这话听起来很小孩子气。千百年来,巴拉村人与世隔绝,过着近乎原始的男耕女织生活。没有路,没有电,没有通信,甚至在地图上都无法准确找到它的位置。稍微有条件的村人,举家搬离此地,想在悬崖峭壁上修条路的,只有斯那定珠一人。摆在眼前的困难却是,眼睛受伤以后,他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公务员考不了,当金珠玛米(解放军)的梦想也破灭了,所有光荣体面的职业都跟他毫无关系了。未来暗淡无光。阿爸在村里的成分也不好,每年赶骡子队,负责驮运公粮上交到香格里拉县城。路险,运公粮需要往返多次,一年四季,父子二人默默地穿行在山间。

命运逼着他外出闯荡。雪山上有水晶石,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赶骡子的那两年,斯那定珠认识了一个诚实可靠的四川大叔,他就以一天2块5毛的工钱,雇了工。两人在雪山爬了4个多月,真的采到了一些水晶,但因为不懂开采技术,斯那定珠自己采的水晶,是用钢钎凿下来的,原本品质好的水晶也大都成了残次品。量不多,于是,他又去村里收购,以打欠条的方式,又买了些他认为不错的水晶。背着那28斤水晶,13岁的斯那定珠再次走出峡谷。去了省城昆明,却找不到买主,在亲戚朋友的指点下,斯那定珠辗转到了广州,那里有专门的水晶石研究机构。东西背到那里,放大镜下,几乎所有的水晶都因开采不当震出了裂纹。原来村人的开采方式都是不规范的。斯那定珠心灰意冷,把水晶又如数背回了研究所边上的破旧招待所里。茫然无措的小男孩,在热闹的广州城游荡。晚上回去,奇迹发生了。研究所的人找上门来,买了他的一些水晶,因为他的天然水晶有六棱六面的。“他们说是买回去做研究,付了1000多块。我立即去买了件马甲,然后又去找裁缝给我在马甲里面缝了几个口袋,最后,2元的人民币绑满全身。”斯那定珠是从广州一路站回云南的,要省钱。

俯瞰香格里拉大峡谷 图/张静

到了香格里拉县城,他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回来,白白浪费了车票。“我在广州7天,那里到处是地摊,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磁带批发是8毛,发现到了云南,就卖2块以上。”斯那定珠又把钱揣回了广州,他开始了从商生涯。先是磁带、录音机,后来是运动套服、皮鞋,然后就是自行车,从小件做到大件,从零售做到批发,钱最多的时候,都是用麻袋装。“我卖磁带的时候,因为太小,常被几个大点的青年欺负,他们连抢带拿,这个麻烦得很。”很难想象,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做生意的样子。那是必须熬过的日子,好在他慢慢长大。迪庆第一家五金店,第一家火锅城,都是斯那定珠開的,靠着一股不知疲倦的拼劲,他很快积累了4千多万资产。事业顺风顺水,人又到了不惑之年,斯那定珠却总是频繁地梦到雪山。他无法忽视那反复出现的梦境,第一桶金也都是雪山给的。

抹不去的乡愁。修路的事再次浮现在心间。村里曾有个60多岁的老人,胃病发作,村里最壮的劳力用担架把他扛出去诊治,结果半路上老人家就走了。人们只好又把他抬回去。危重病人是很难熬过那颠簸的5天的。路,是乡亲们的生命线。斯那定珠清楚,手里的钱远不够修路,但他决定先开始。

阿爸坚决反对,村民也不欢迎,当面管他叫疯子,甚至有老太太往他脸上啐口水。勘探队、工程师先后兴致勃勃地来,又相继叹息着离去。“这种地形根本修不成公路!”这句斩钉截铁的否定,反而大大刺激了斯那定珠,亲自设计,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接下来的两年,斯那定珠用脚丈量山头,不分昼夜,勘探地形,饮河水,睡树干,俨然成了野人。完美的路线终于出来了。2004年,一声爆破的巨响之后,筑路开工了。令人惊奇的是,自那天后,雪山的梦再也没有出现。历尽千辛万苦,斯那定珠找到了跟自己一样“天真”的施工队,路刚修了一段,却又遇上了大塌方。路毁了,挖掘机也被砸烂了。包工头哭了,斯那定珠也哭了。但还是要修路。

巴拉卓玛拉康远景 图/张静

路修到14公里时,几千万的资金已经花了个精光。斯那定珠变卖火锅店、五金店,抵押了车子、房子,最后跑遍香格里拉所有银行贷款。他开始四处借钱,有人嘲笑他,有人挖苦他,但也有人借钱给他。为了继续修路,他负债累累。也就是这个时候,有矿老板找上门来,要找他一起开矿。但他果断拒绝,开山挖矿,留给后代的将是千疮百孔的山水。矿老板还没走远,修电站的人又来了,开出的价钱以“亿”为单位,他们说峡谷里流着的不是水,是钱。如果斯那定珠同意,那他余生便可以坐着数钱。 “得罪了很多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觉都害怕,坐车都是换来换去,我怕守不住这些,也怕他们解决我这个大麻烦。”尽管有重重压力与阻隔,但斯那定珠没倒下,也没服输。路每天都在延伸,雪山之巅的闪闪金光,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路逐渐接近村口时,曾经质疑他的村民也逐渐加入进来。

公路差一公里修到巴拉村时,当初反对修路的阿爸突然对儿子提出要求,他想坐儿子的车到村里。许是想起儿子11岁那年说的话,他也要见证小汽车开到村口。遗憾的是,阿爸就在那一天离开了人世。两个月后,公路通了。这是一条真正的“天路”,全长50多公里,有100多个发卡弯,海拔跨度达2000米。斯那定珠开着车子,从214国道驰骋到自己修的路上,泪珠在眼眶打转,他感觉父亲就并排坐在自己身边,跟他一起回到巴拉村。30年前,父子俩一前一后,需要跋涉5天的路程,如今只需1个多小时。村民们第一次在家门口见到汽车,紧跟汽车而来的是电和通信。与世隔绝的村民,好奇且调皮地摁着电灯开关,这交错着的一明一暗,宣告了巴拉村与外界的连接。

巴拉卓玛拉康远景 图/张静

时间拨回到1300年前,就会找到巴拉村这片世外桃源的起点。相传,巴塘之地,有一个叫斯那多杰的首领,在各个部落争雄的年代,有着骁勇善战的本领。他带着属下四处征战,拥有着广阔的草原、土地和显赫权势。一天,他回家发现心爱的妻子次仁拉姆不见了。原来,她对连年征战,只有无尽的疲憊和厌倦,便跟着老喇嘛出走,去寻找心中的香巴拉。斯那多杰深爱妻子,一夜之间便放下所有,率领部落乡亲去寻找心中的香巴拉,最终他们找到了现在的巴拉格宗。金字塔般的雪山、涵养千年的峡谷、郁郁葱葱的牧场,没有纷争的净土。从此,地位显赫的斯那家族消失了,而在深山之谷多了一个藏族村落。村里有个延续千年的习俗,那就是从不养狗,他们只会用良知守护家园,狗在这里是多余的。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和距离。如今,他们的房屋建筑,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服饰都是非常独特的,这被誉为一个古老康巴部落的一种文化传承。

“他们都说,冥冥之中,这是一种轮回,我的祖先把人带到这里,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而我要把路修到村口,让村人走出大山。”斯那定珠一边取下墨镜,一边把目光投向耸入云端的雪山。如今,这里成了“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再也没有人来采矿、修电站。清澈的河水在峡谷里欢腾着,斯那定珠终于可以暂放压力,祖宗选择的宝地,他终于以“笨拙”的方式守住了。

航拍巴拉格宗景区内的发卡弯 图/张静

巴拉格宗的绝美风景,算得上是自然画卷最纯粹的一笔,它是香格里拉能让梦开花的地方。这里有天然形成的佛塔;有高耸入云的格宗雪山;有18个错落分布的高原圣湖;有林海茫茫的乃当牧场;有能容下所有哀愁的回音壁;有恢宏壮美的“U”形大峡谷;有长了佛手的千年菩提树。不仅如此,斯那定珠还在全力以赴完善景区基础设施,那些远道而来的朋友,可以下榻在古朴精致的半山酒店,曾经无人涉足的秘境,逐渐揭开神秘面纱,窗外就是云雾缭绕的雪山。高空栈道如一缕飘带绕在群山之上,走在垂直落差1000多米的玻璃观景台,有蓝天白云的倒映,脚下云雾缭绕,一时间天地难分,令人心旷神怡。

香格里拉大峡谷皮划艇漂流是景区的一大特色 图/张静

巴拉格宗全年平均气温28摄氏度,最低温度是4摄氏度,被誉为“香格里拉小江南”。靠着旅游,村民们有了新的收入,逐渐搬到更宜居的地方,他们的老房子还错落在山间,古朴村落也保护完好,这成了游客的打卡之地。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他们都知道那个小男孩的修路故事,甚至在景区的路上赞美他。斯那定珠往往与他们擦肩而过,但很少有人把这个墨镜不离身的男人,与那个倔强的小男孩联系在一起。斯那定珠是巴拉格宗的人,而在千年菩提树下,谁能说这里没有神?

出走半生,归来仍要当“社长”

这个喻自己为一只鬣狗的男子,线条锐利分明的面孔上,至今仍葆有难得的纯洁与质朴。大多普通人到了这样的年纪,从骨子里已经练就了遗忘和自私的禀赋。南卡却固守看似一文不值的“德行”和善良。

高原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极高。

对即将要见的人,我一无所知,除了名字。橙色运动上衣,深蓝色牛仔裤,笑容可掬。在引我们上楼的时候,他健步如飞,脚上黑色运动鞋的底子磨损严重,咧着嘴贪婪地舔着地面。等在办公室坐定,汗珠在他微卷的发间探头探脑。茶水是匆忙烧开的,风从临街的窗户挤进来,与风结伴的,还有人声和车鸣。在场者因陌生而来的局促,瞒不过任何人。

陌生之下,谈故乡便成了自然。于是,便有了说回就回的探亲之行。车在路上飞奔,十分钟之后,香格里拉的热闹与繁盛被甩得一干二净,随之而来的,是幽深的河谷和古朴的村落,以及原始森林的郁郁葱葱。任谁也难以想到,香格里拉市区15公里开外,又是另一番境地。

巴拉格宗 图/ 索朗农布

车进村口时,一群马正领着小马驹悠闲地进餐,它们似乎还不怎么习惯见人。在马儿躲远时,车外传来乡音,一辆拖拉机挡了路,开拖拉机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白色遮阳帽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姑娘旁边是位穿着传统藏装的老妇人。拖拉机移开,车子拐了一个弯,停了下来。

一幢大木屋前, 81岁的老母亲拄着拐杖蹒跚靠近,看得出驻足院外路口已等待期盼许久,她满眼怜惜地望着,稳稳地捉住儿子的手。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归山达·南卡回家了。归山达是他家族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木头划成片的意思。相传早些时候,这里的房子没有瓦片,是他的族人将木头划成片做瓦,瓦片上還会凿出水槽以排水,木制瓦片因此寿命延长。至今,村里仍有房子沿用这古老的发明。“我们村全是藏族,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南卡说的村子,统一称为仁安村,但其实分有6个自然小村落,分别是格诺村、西亚村、祖木古村、达拉村、咕咕村和里都村。村子散落在原始森林包裹的河谷之中,一条从属都湖流下来的河流,村民唤它属都岗河。

南卡与母亲在家门口 图/孙农

儿时,南卡的世界就是这6个自然村落。

那时候村里有70多户人家,同龄的孩子有20多个,他们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一年级的孩子坐第一排,二年级的坐第二排,三年级的坐最后一排。“给我们上课的女老师,我们一直以为她是汉族,长大后才知道她是香格里拉市五镜乡的师范毕业生,是藏族。”因了方言的原因,彼此讲话很难听懂,所以老师一直讲汉语,学生们自然以为老师是汉族。冬天的时候,孩子们脖子上挂着书包,背上会有一个篮子,篮子里堆着木柴。教室里的火升起来,学生们就围坐一团,摇头晃脑朗读,很像和尚念经。午餐也是在火堆前完成的,吃的是酸奶拌糌粑。“条件好一点的,会有红糖,吃一口糌粑,舔一下红糖。”孩子们的课间活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追赶、掷石子,但雨季来临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河流特别大的时候,水会流到草原上,有些沟会积着水,太阳一照,水会变成很热的那种,我们就泡在里面。”

在这里,上学不是唯一重要的事。孩子们放学回家,要么去割猪草、牛草,要么去挤牛奶。南卡所在的小村落有14户人家,每户大概有10头牛,大家轮流照看牛群,轮到哪户如果大人忙得脱不开身,就让小孩逃学放牧,小孩子倒也得意,毕竟能干大人做的事。南卡从不这样认为。他讨厌牛,喜欢读书,喜欢别人叫他“社长”,别人不叫他“社长”,他会又哭又闹。那时是人民公社,公社社长是类似现在村委会主任的角色,一般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担任。“有一次,我母亲带我去开会,社长坐在那里很威严,大家连大声咳嗽都不敢,他威望极高,说一不二,在我心目中社长是受村民尊重的人。”

南卡的家 图/孙农

为了一个村长梦,南卡读书很用功,但村里的学校上到三年级便没有了。孩子们顺理成章辍学,放牛、伐木、抽烟、挣钱,继而务农、结婚、生子。多少年来,他们的生活就是这般滚滚向前而又平淡重复。南卡却只想离开,他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牵引,即使是现在,也无从知道,自己为何小小年纪却对远途和离别抱有如此热情。从他的村子到现在的香格里拉市,需要跨过一条河,两座山。一座简陋的独木桥铺在属都岗河上,母亲背着一袋土豆打桥上走过,9岁的南卡背着书包和铺盖跟在后头,两头犏牛驮着柴涉水而过,这是他家要交给学校做饭取暖的柴火和伙食费。第一次上学,是母亲陪着过去,翻越的第一座山叫囊共啦山,意思是黑色的山,第二座山叫勒多波山,即靠近山根的意思,大概十几公里,需要步行两个多小时。从此,小小年纪的南卡便是孤身一人徒步,每个周末从山的那边翻回来,又从山的这边翻过去。一晃,5年过去,南卡却没能如愿考上迪庆师范学校。“家里条件特别差,我不愿读高中给家里增加负担,考上师范国家分配工作,考不上就只能辍学。”

辍学回来,南卡跟其他人一起务农、放牧,从前只负责读书的他很少干活,但辍学回来后农活竟干得特别好。面对母亲的惊讶,南卡却很心塞,他觉得“那是谁都会干的活”。父母倒也很是欢心,儿子终于可以上别家做女婿去了,今日这家来提亲,明日又说那家缺个女婿。这边的习俗是,父母的家产只给老大,且老大不分男女,父母要偎老大过。其他的孩子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女的可以出嫁,男的也可以去上门。藏族习俗,做上门女婿并无贵贱之分,如女方家中没有儿子,上门女婿将来便是一家之主。总之,总有自己的一份在那里等着。南卡在家排行老五,按照父母的想法,15岁的他,可以到一个地方上门了。“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眼到头的生活,就是做一个上门女婿,整天跟田地和牛羊打交道,一辈子就这样,生出的孩子也这样下去。虽然我们藏族说生命可以轮回,但我还是希望活着的时候看到更多精彩。”

看出村里留不住这个不安分的孩子,舅舅托了不少熟人关系,南卡得以再次出走,成了迪庆制药厂的临时工,一个月有280元的工资,干到成年就会转成正式工,拿到铁饭碗,可以说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按理说,这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但不到半年,南卡却瞒着舅舅辞职了。吸引他的是迪庆州第一家有马桶的酒店,叫建塘宾馆,那是迪庆第一家中美合资企业。“我注意到那一片在建个什么东西,特意跑过去,结果看到招聘,一问月工资780元,那誰还要那280元?”就这样,南卡成为建塘宾馆的服务生,因做事机灵,很快又被经理看中,给调到旅行社。

南卡的家 图/孙农

1996年,南卡成为迪庆州第一批导游,也学会些日常英语。导游证是在丽江考的。工资还是780元,但给配一个手机,时而有客人给小费,一个月平均下来收入高达8000元。接待外国友人,给南卡打开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有一次,英国皇家银行的主席来旅游,他带着客人从香格里拉徒步到丽江的泸沽湖,5天的行程结束,收获了5千美金的小费。那是对他能力的极大认可。南卡就是在这样的机遇里成长,8年来,见识了各种人,开阔了视野,当然也捞到人生的第一桶金。这也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日子。但南卡却有些失落,那背后是敏感的自尊和自爱。“我知道了我们和他们的差距。外国人对藏族的想象,是很古老很原始的,一定要找最落后最贫穷的地方,他们才会觉得这是原汁原味。我非常憎恨这些,我想说我们也有智慧也会富有。”

2004年,南卡辞职。他想要自己开办一个旅行社,但又不知从何做起。那是迷茫且苦闷的一段日子。他想到一个让自己沉静下来,修炼内心的方法,即从香格里拉徒步勘察路线到西藏。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纵是旷野惊雷,也心下宁然。唯一令他难忘的,是一个老乡在路途中对他发出盛情的邀约。老乡载了一车猪,南卡就跟猪同车,奇怪的是,那辆车子事故百出,南卡只好继续徒步前行。现在回想起来,那趟长达68天的徒步,是一场虔诚的修行。归来后,南卡成立了自己的旅行社。不久,又凭借着某种商人的本能和嗅觉,他在古城买了17栋房子。“做生意需要资本,金钱把我的德行打乱了。”那些房子,多数被他很快转手卖掉,赚了一些差价。现在古城的房价又涨了很多,南卡留在手里的几套房子升值不少,但他心里却很愧疚。“有时候我会这样想,人家好端端地住着,原本3万的东西不想卖,我给4万,他们就觉得自己赚了。但我是站在了上面,这不是哲学,是我看到了机遇。摆在今天,那些房子远不止这个价。我是不是害了人家?我就像非洲草原鬣狗,一直在掏食肠肉,我讨厌这样,但又不得不这样。”

这个喻自己为一只鬣狗的男子,线条锐利分明的面孔上,至今仍葆有难得的纯洁与质朴。大多普通人到了这样的年纪,从骨子里已经练就了遗忘和自私的禀赋。南卡却固守看似一文不值的“德行”和善良。实实在在的生活里,挫折和意外从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2014年,一场大火点燃了独克宗古城,有着1300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竟然以如此悲壮的方式闯进大众视野。南卡是这场大火的重灾户,几百万的货物烧得一干二净,化成灰烬。“既然是千年一遇的火灾,我的那些算是供品。”少有的豁达与通透。又是一番东拼西凑,南卡拓展了业务,商场、酒店、餐饮,他的重心仍然在古城。但灾后的古城,面临一堆棘手问题。当时政府的工作重心在原住民和房东上,而受灾的商户,不管是外来的,还是本地的,他们的诉求无处释放。南卡身在其中,自然感同身受,于是便有了成立一个古城商会的大胆想法。按照他的意思,他要把商户的诉求转达给政府,同时把政府的政策传达给商户,这样便能改善古城的营商环境。在一个企业座谈会上,南卡以青年创业者的身份发言,提出成立古城商会的想法,最终得到州政府领导的赞许,迪庆第一个本地民间商会就此诞生。如今,南卡仍是古城商会的会长。

会长当然是一个大家长的角色,但南卡儿时要做“社长”的梦想仍在发酵。仁安村现有118户人家,南卡下一步的愿景是成为新型的“社长”,建设一个新型乡村文旅基地。“家乡有美丽的田园风光,我喜欢传统的古老民房,希望在改造后的老房里建当代图书馆和民宿,请各方的游客和学生来观光、游学,体验乡村生活。而我们的村民可以为他们服务。乡亲们可以继续种田放牧,但生活条件也要改善。”南卡的想法是,联合村里118户乡亲们共同创业。种有机蔬菜,在展现古朴民风的同时,做到文化的交融与碰撞。“你可以生活在任何大城市,但这里会有你的诗和远方,一匹马,一只羊,或者一头牛,只要你买下它,它永远属于你,你走后,可以托管给我们。”人和自然、动物会慢慢产生感情,我完全相信,来过我的家乡的人,一定有许多会无数次重返这里。

南卡说起未来“社长”的构想,显得格外兴奋。而他的老母亲,就坐在我们面前,时不时拨动佛珠念经,眼神里流露出的安详,随时在提示我们,尽管是方寸之间,也可以是两个世界。“我永远到不了我母亲那个境界。她如今安享晚年,每天就是转经念佛,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然后又看着太阳从西边落下。我没有时间看太阳,只会拼命地看手表。我已经浮躁了,母亲考虑的是死后的以后的以后,而我最多打算的是未来40年。从这个层面上讲,母亲更了不起。但我还没有时间学这个,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必须得这样做。也许等到60岁,我也会体悟那些,但现在不行。”

年幼出走,要跋山涉水两个多小时,如今归来,只需一脚油门。半个世纪以来,距离成倍地缩短,而人对人生价值的追求热情却从未削减。登上南卡木质小屋的二楼,村四周的原野是全景式的,田园山峦让位于冷杉,空旷而大有作为。而我们,只是这一时刻特许的目击者。

兜兜转转,南卡还是想成为“社长”,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春花服装厂阳台外的风景 图/孙农

德钦县藏装弄潮儿

行走在日常的世界,却有如山间崖缝间的仙人掌,带着渴望向上生长。她了解自己,听从自己,既严肃也活泼。如此,她悄悄地进入别人的生活,并成为别人生活的一部分。

名字对所有商人而言都是商机。但对春花来讲,名字仅仅是个名字,是父亲给她的一个称呼,这是父爱的一种。春花对很多事的关注点永远是内里,而不是表面,所以一个藏族女孩叫春花,在她这里不足为奇。春花直率,她设计藏装,做藏装,也卖藏装,一切的开始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赚钱,她从不否定自己做生意的事实。但与别人稍有不同的是,春花的服装厂建在偏僻的村子里,从德钦县城出发,打车到服装厂所在的巴东村,车费花了300多块。到了之后,我才知道巴东村是春花的老家,在村口,金沙江调皮地拐了几道弯,沿山而建的屋舍铺洒开来。风景可谓奇绝。盛装打扮的巴东村女人们站在门口,每人手里都捧着洁白的哈达,她们的热情和笑容,会快速消除突入陌生和偏远地的不安。

春花的服装厂 图/孙农

人群中,谁是春花不好辨别。直到进了屋子,春花带着我参观厂子,我才得以仔细看她。她走路生风,语速很快,咬字清晰,脸蛋红扑扑的,像在山野间调皮了一下午的丫头。好不容易拉她坐下,她又急急地把内心摊开给我,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她随时要奔赴山海。“我不是别人说的那样,有多大本事,多么高尚,带着很大的资金回到家乡,带动一方致富。我的初衷不是这样的。”春花当时辞职创业,是因为刚生完孩子,生活有了压力,而她和老公的工资加在一起也没多少。回到家乡,是因为在这个村里,大姐有个800多平方米的房子,为了节约成本,便想在村里招几个人,小试牛刀。场地费用是创业者不得不考虑的,但也绝不是唯一要考虑的因素。春花是那种做事很稳妥的人,她很有商业头脑,虽然4岁便离开巴东村,但她很了解家乡。村里的耕地少,人口却多,村中闲着的妇女自然就多。最吸引春花的,是巴东村的人。“我们这个地方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我们村里的人比较细腻。天主教在我们这里影响特别大。我们村里的人很爱干净,因为神父会说,你平时怎么穿无所谓,但是来见主的时候要穿得干净一点。”春花从小生活在村里,印象最深的是村里人穿的衣服是能看出颜色的,白色就是白色,绿色就是绿色,人的生活观念与其他地方差异很大。除此之外,村里的人很会做手工,妇女们几乎都会织毛衣、袜子。“不是所有村里的人都是这样,我老公的那个村子就不是。”按照春花的理解,观念不同,再怎么教也不会有结果。所以回到巴东村做衣服,是她看到了员工素质这个难以忽略的优势。

春花和她的姐妹们 图/孙农

为什么是做服装呢?这缘起,大概要追溯到春花的外公那里去了。春花的外公是赶马帮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改善家人生活条件的同时,生意的观念也慢慢影响着子女。春花母亲嫁到巴东村的时候,会把别人家里的粮食买过来,熬了酒再卖出去,酿酒剩下的尾料用来养猪,再把猪卖出去。她母亲是那种饱含生意热忱的人,小卖部从村里开到镇上,又开到县城,卖的东西从盐巴、酱油等生活必需品,最终变成服装。而服装是她母亲的最爱,春花母亲本就是燕门乡的大美女,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干干净净,衣服也是穿得最漂亮。春花母亲的审美极高,衣服虽然很普通,但她总能搭配得令人惊叹,做服装生意是她母亲的强项。自母亲开始做服装生意起,春花已然成为母亲眼中的产业继承人。许多年后,春花才逐渐意识到母亲的选择,是那么的坚定与精准。

春花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不识字,在村里务农;二姐是医生。母亲服装生意越做越火,春花起到关键性作用。1998年,春花去昆明读书,母亲的进货渠道彻底改变。趁着周末,春花常常泡在螺蛳湾批发市场进行考察。螺蛳湾的名声很响,1989年9月建成,相继进行了四次大规模的扩建、改造和搬迁。早在1995年年底,螺蛳湾总面积就达3万平方米,经营玩具、服装、鞋帽、针织、布匹、毛线等万余种日用商品。因为母亲不识字,春花就逛遍螺蛳湾,并在本子上分类做笔记,比如哪个区卖什么,衣服的话,卖什么款,什么价格,哪里是高档,哪里是低档。母亲来的时候,她就按照母亲所需,直接去到相应的地方进货。最难的是运输。她們需要把货物运到酒店,然后再找三轮车运到车站,随后多次换乘,最终辗转到迪庆州。多年后,再忆起当年的艰辛,春花感慨万千。

春花大学毕业后,到迪庆矿业工作,成了一个白领。母亲选择让小女儿继承事业的心愿落空,她多次表示看不上女儿的工资,但春花享受自己的生活节奏和圈子。转机是从春花怀孕开始的。一次,跟母亲闲聊,春花得知母亲喜欢上一款类似中国结的配饰,于是跟着视频学会了。从此,春花买了材料,拉着小区里的闲人,以及菜市场里的妇女一起做。重要的是,她还在配饰原有的基础上,加了一些藏族的元素进去。这个饰品在母亲的店里很走俏。不得不说,这件事,给了春花很大的信心。从饰品到服装,只一步之遥,2017年,春花还是下定决心迈出了那一步。她深知,要做服装生意可以,但不能受限于人,进货的话款式、材料不由人,她便有了自己建厂的想法。于是,巴东村姐姐家成为她厂子的雏形。

春花厂里的缝纫工 图/孙农

2019年,小作坊逐渐发展壮大,有了资金支撑,春花面临新的选择,她本想回到交通更方便的香格里拉。但这个时候,她又犹豫了。当时跟着她做事的,有17个姐妹,如果她离开,其中有几个人的生活又要陷入困境。“她们本来就是勤勤恳恳的,来到我这里,她们想的是,公司在自己就在,她们要干到干不动为止。我要走了,她们就得回到之前的状态里。”春花还是留下了,她说情结在那里。新厂子最终建在金沙江边上,现在的40多名女工就像住在画里的仙女,她们爱笑,爱说话,叽叽喳喳着,一天就过去了。“我之前也想拍屁股走人,但投入进来后,我就变了。尤其是在发工资的时候,她们一遍又一遍跟我说感谢的话,说没有我,她们就怎么怎么样。我真的很感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高尚了,哪怕不赚钱,去贷款,也一定要把工资发下去。”

春花的娘子军团还在继续扩招,每个人的生活都因服装厂的存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子女的学费有着落了,夫妻关系和谐了,婆媳关系改善了,她们自己也找到了个体价值。而春花呢,俨然成了德钦县服装行业的弄潮儿,溜达一圈下来,总能看到穿她家衣服的人。将来,她还要把自己改良、设计的藏装,卖到更远处。而更远处,绝不只是昌都、拉萨。

卓玛在古城的手工艺店 图/孙农

慌张无处安放时去读书

卓玛乐此不疲地记录着手作的朴素时光,她的笑,总令人想起深秋时的大片青稞地,那随风摆动的熟透的青稞穗子。

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状况,让人非得咬牙搏一搏不可。

卓玛的老家在德钦县云岭乡玖农顶村,因村子挨着乡政府,学校便建在村子里,这件事成了她最大的苦恼。学校的楼很高,右边是她家的房子,左边是她家的地,一到下课或者放学,卓玛一家的隐私是就成了众人共同的话题。孩子们趴在走廊栏杆上,热闹地讨论,卓玛家的院子里有什么,家人在干什么,就算家人下地干活,他们的讨论也不会中断,家人干活的样子也被孩子们拿来反复谈论。这样地无休止讨论,刺痛了小卓玛,她觉得自己完全是透明的,但又很无奈。有一次,她家杀了猪,被同学们从楼上看到了,有男同学欺负她,责怪她家是炫耀。多数时候,弱小的她都会选择忍气吞声,然后期待着时间每分每秒快点过去。鼓起勇气以卵击石的义愤之举也有过几次。她捡石头丢向男同学,丢得准的时候极少,打不过就只能哭,哭到家门口的水沟前,她就不哭了,蹲在沟边把脸一洗,笑呵呵踏进家门。在外面受到再大委屈,她也从不求助家人,因为她觉得父母不是那种找小孩子麻烦的人。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忙,小孩子的事就是小孩子的事。卓玛把大人小孩的边界划分得很清楚。她想快点长大。

在小学的那几年,卓玛的生活还是有盼头的,毕业就好了。“说实话,我对书本里那些知识一点都不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红灯停,还是绿灯停,红绿灯没见过啊。但我还是把它都背下来了,只是为了拿第一。”就是因为被过度关注和讥讽,卓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面子她努力学习。最难的是没办法专心。每到下课的时候,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都会飘进卓玛的耳朵里,同学们又看见了什么,完全是她所不能预料的。最吓人的话是,有同学说卓玛家今天没人,放学后结伴去她家地里打滚。然后整个下午,卓玛就忧心忡忡,担心他们若真的去自己家地里打滚,今年的收成就毁定了。打滚的事一次也没发生,但每次卓玛都把同学的玩笑当真。终于熬到初中,学校是在德钦县城。她终于脱离众人的视线,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但卓玛的防备之心以及小心翼翼,还像春日的草一样疯长。噩梦重演令人猝不及防。那是一个周末,自己的好友因不能回家,卓玛便邀请她到家做客。那时的卓玛稍稍放下一些防备。结果到家,掌管经济大权的妈妈不在家,父亲竭尽所能款待同学,回学校的時候,囊中羞涩,只给了两个女孩4块钱。按照当时的生活标准,每个女孩应该拿到20块。这件事被好友到学校广播一番,卓玛家的窘迫再次被众人皆知。

终于挨到中学毕业。在卓玛看来,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妈妈说家里没钱,希望女儿去读大专。母女争吵,谁也不服输。去找活佛算一下,是母女唯一达成的默契。活佛指的路是,女儿读什么都可以,将来不会差的。既然如此,卓玛便去读大专了。当时读的是云南电影学校,专业是电子声响设备,主要是学调音和放电影。但卓玛的心思不在学习上,离家更远,让她可以自由呼吸。班里有十几个民族,傣族、白族、回族、傈僳族等,大家在一起就很好玩,对彼此很好奇。他们对藏族的想象是热情好客,卓玛顺势就放飞自我了。她故意大嗓门说话,同学就惊叹藏族果然是豪放派。一切都是新鲜的。“本来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在他们看来,我是好的,就是这样的,我感觉到被尊重。”在这样包容的环境下,卓玛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她开始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毕业前夕实习,尴尬的事发生了,学了放电影,但地方上的老式电影院几乎没有了,因为电视普及了。只能去县文化馆了,但调音台又不太放心交给一个小姑娘,所以卓玛成了大闲人。参加藏文扫盲班的学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无所事事的时候,学习新东西是卓玛凭本能一直抓住不放的。毕业后,卓玛无处可去,就去亲戚家做了保姆。亲戚家书很多,这让卓玛欢心雀跃。孩子哭,就经常念书给孩子听,孩子在背上,她就不停地念,这一幕被亲戚看在眼里。“我那亲戚在县旅游局工作,他说我当保姆好像有点可惜,于是便问我愿不愿意当导游。”那时德钦的旅游产业才刚刚起步,卓玛成了县里的第一批导游之一。这是一份时髦而多金的职业,每天的时间都明码标价。有了钱,卓玛想的还是要去读大学。在昆明师范大学,她的专业是广告学,因为经历过钱按时间来算的日子,卓玛惜时如金。也是在这个时候,卓玛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这个人没有艺术细胞,所有的理论课我都过了,因为可以靠死记硬背,但创意的部分我不行。设计素描我一直是20分,距离及格60分差得很远。”卓玛最终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她说,素描考试她很用力地画,很生硬,每一次那个纸都会被捅破。问题到底出在哪,她不知道。

大学生涯半途而废,卓玛去图书城做了销售员。半年后,她被保护区管理局挖走,去开辟深度体验的旅游路线。因为有之前做导游的经验,这个工作算是老本行。可只待了一年她就病了,做手术失血过多,身体不太适合上山,每次领导都让她骑马。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去读书,是又一次本能的选择。青海师范大学有一个藏英班,招的都是高考生,但也有一些社会名额。招生负责人来迪庆,卓玛准备好所有资料,要为自己争取一把,她甚至让领导扮演司机去接人,但在饭桌上,谎言被揭穿,本以为努力泡汤,但最终还是通过面试,如愿以偿。“那才是真正的上学,感觉才上课就下课了,我很享受。”但又没有顺利毕业,外教们都回到自己的国家。卓玛不甘心,决意申请留学。为了拿护照,她冲进外事办,跑到领导那里痛哭一番,最终感动领导,得以到泰国完成学业。没人理解她,一个女孩读书读到30岁了,男朋友没有,老公没有,图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卓玛也困惑,她打电话给青海的老师,痛哭不已。努力了十多年,想要的改变却没有做到。“老师鼓励我,他说你千万不能倒下,我拿你给很多学生做榜样。你可以遇到挫折,但不能否定你的过去。”老师的安慰奏效了。卓玛重整旗鼓。从泰国回来后,她又做过生态产业,教人种葡萄,拍纪录片,做公益,培训手工艺人等等,一时间想弄清楚卓玛做了什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之,她很能拼。但对于她自己来说,灵魂却越来越坚定。“我现在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我自卑。我的自卑到底来自哪里呢?我没找到自己。”一个在生活中迷失却又不想放弃自己的人,自然是不停地上路,读书是一个慌张女孩寻求心安的一种方式。

现在的卓玛,经历种种后逐渐平静下来。“我现在能画画了,我知道了像不像没关系,我开悟了。之前,我给自己太多框架,给自己设限了,我跳不出那个圈,在里面很痛苦地、強硬地活着。”现在卓玛已经成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之前的所有努力,如今都变换着各种力量发挥作用。卓玛觉得一切都顺了,放掉那些沉重的包袱后,更轻松地找到了自己。

人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抱怨,除了变得更好。卓玛的工作重心,多是跟“妈妈们”有关,她负责着德钦县妇联农村妇女手工培训,回老家已然成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再没有了幼时的慌张无助。我常常关注她的朋友圈,视频或图片里,妇女们三三两两围成一桌,很多神奇的手作从她们的巧手里变出,有时候是洁白云朵在一块蓝色的布上生根发芽,有时候是红白拼接的海螺耳环转圈。卓玛乐此不疲地记录着手作的朴素时光,她的笑,总令人想起深秋时的大片青稞地,那随风摆动的熟透的青稞穗子。

香格里拉机场供图

他和他的香格里拉机场

他已经在迪庆香格里拉机场工作近20年,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在迪庆机场。那是一场回乡探亲之旅,领导帮他申请到半价机票,到达昆明上空,遇到气流,飞机颠簸,他说自己快吓死了。他紧握座位扶手,彷徨地问旁边的人买保险了没有,邻座说买了,他心里涌起一股悲哀,为自己没有买保险后悔。

正午的太阳照射在迪庆高原上,到处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航班间隙期间,迪庆机场显得分外安静。刺眼的阳光下,几位机场工作人员正在场区内义务进行消毒防疫工作,陆继锐用右手捏住了袖口,擦去了自己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一个多小时啦,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再走一遍”,说完,陆继锐紧了紧消毒器的背带,迎面而来的阳光拉长了他的身影。

说句实话,在机场内听到的忠诚敬业、乐于奉献的故事大多都来自能与旅客直接接触的部门,那些故事似乎都发生在大家能够看见的地方,其实,在机场这个包罗万象的小世界里,每天也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故事在悄然发生着,也有很多默默无闻却敬业奉献的人们,正在为机场有序、顺畅运行而努力着。运行管理部的共产党员陆继锐,正是那些机场螺丝钉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员。

在陆继锐身上,有一种深沉的耐性,他今年40岁,喜欢笑,为自己的生长欢喜着。他的成长跟迪庆机场有着某种难以释怀的密切联系。早在1999年4月30日,迪庆机场正式通航,这在香格里拉,是一件人人奔走相告的喜事。而远在云南宣威的陆继锐当时还坐在高中教室里。就是在这一年他退学了,原因是当时村里兴起一股打工潮。“他们很风光的,钱赚着,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所以我对学习就丧失了兴趣。”正处于青春期的陆继锐有了自己的主意,没跟家里人商量,就外出打工了。后来家人曾去找校长,想要孩子重返校园,但陆继锐心意已定。

第一次出远门打工的地方是玉溪,还是在云南,跑得倒是不远,但离西装革履的愿望似乎差得远了。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挖铁矿,读书的时候,衣着至少干净,但铁矿工工作一天下来,衣服颜色难以辨认。好在工资是一个月30块,买西装的钱还是有的。但出人意料的是,挖完铁矿挖锌矿,挖完锌矿挖煤矿,从1999年到2001年,陆继锐一直在地面之下卖力,这听起来悲催又辛酸。3年后,陆继锐从地下解放出来,生活又一下子高到令人眩晕的地步。他开始做建筑工,在高高的铁架上攀爬、移动,高空深呼吸的生活由此开始,且一发不可收拾。转战到昆明后,他做了蜘蛛人,不是美国大片里那种飞檐走壁的超人,而是给高层建筑进行外墙清洗的清洁工。“当时昆明有一栋最高的房子是40多层,从顶层往下去清洗,到22层左右的时候,我还在那里睡觉,睡了两个多小时才下来。”可能是因为年轻,一点也不恐高,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些后怕了。用陆继锐自己的话来说,那时候年轻,就是有种挑战无极限的感觉。

香格里拉机场供图

挑战无极限的感觉,或者是年轻的感觉,在陆继锐这里,一直存在。做蜘蛛人后,陆继锐和迪庆机场的缘分就近了。最初的结识,是2002年,他来机场做外墙清洗,大概是因为勤快和实在,被机场领导看中。刚刚建成的机场,急需招一批保洁员。“领导问我愿不愿意到机场来,我就问工资开多少,领导说800块(每月),我就很开心,比我工资高了200块。”给机场打工的日子,在当时是十分轻松的,因为一天只有一个班,早上大概7点上班,飞机一起飞,9点多就下班了,然后就没事了。加之他是外地人,下班之后无处可去,只能留守员工宿舍。就是在这段闲暇日子,陆继锐第一次接触电脑,他分期买了一台二手的,然后开始“瞎折腾”,一开始开机都不会,后来却能打得一手好游戏。就是在游戏之外,他慢慢熟悉了电脑运行的原理,电脑操作系统他也了解一些,领导因此注意到他。“有一次,技术部主任李晓东找我谈心,说你既然知道这些知识,那你多负责一点事情。”那是2004年,机场已经发展了,旅客吞吐量已经突破30万人次。

机场运行的最初几年,因为没有盲降设施,只能白天飞。白天的飞机,全靠机长目视,用眼睛观察天气以及当时的起飞、降落情况。经过一次改建、扩建之后,迪庆机场也有了盲降设施。不同类型的灯,代表不同的信号,每到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灯光的指引,即使在高原之上,夜航也能让旅客安心。陆继锐因为自学了电脑,便成了机场的“高精尖人才”,尽管是一套复杂的系统,但他已经胸有成竹。从清洁工到运管部技术工,陆继锐用了7年,这7年里,他做的事情,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一开始在机场地服部,他做清洁工,后来机场成立货运部,他又被派到那里开车运行李,之后又被派到行李查询岗位,帮顾客处理不正常行李,再之后就负责写材料、报表,设备管理、维修等,最后还去了值机结载岗位......进入运管部,管理网络信息安全是2018年的事,自那以后,他才结束机场移动人员的身份。“反正我做过很多工作,机场的很多岗位我都待过。”因为他那种少有的耐心,每到一个工作岗位,练就了他那种快速熟悉工作流程的能力,之后,他便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最喜欢最得意的事情,是完善、优化每个岗位的工作流程。他享受那种变动,享受跟机场一起变得更好的机会。

陆继锐/香格里拉机场供图

迪庆机场发展到现在,有了两座航站楼(一座国际航站楼,一座国内航站楼),新的那栋是2009年建成的,有一万多平方米;廊桥呢,有了5座,还的单机的,旅客再也淋不到雨了;机位,由从前的两个,变成现在是十幾个。机场位于香格里拉市西南方向拉咱坝,属温带—寒温带气候,具有干湿分明的季风气候特点。距香格里拉市区5.4公里,1999年建成通航。机场占地面积2543亩,跑道长3600米,由于香格里拉机场属于高原机场(海拔3280米),一直以来对飞机机型要求特别苛刻,仅有少量的飞机机型适合此航线飞行, 波音757—200及以下、空客A319等机型起降。

据云南媒体报道,2020年迪庆香格里拉机场实现“十三五”圆满收官,全年完成旅客吞吐量383441人次,保障飞机起降近4694架次,货邮吞吐量近602.9吨,超额完成年度目标,成为云南省发展较快的机场之一。机场先后开通了香格里拉至昆明、成都、拉萨、广州、深圳、贵阳、上海、西双版纳、重庆、北京、杭州、长沙、芒市、西安等多条航线,引进了东航云南分公司、国航西南分公司、南方航空公司、祥鹏航空公司等多家国内航空运输企业,构建了连接国内部分重要城市的航线网络。机场服务软硬件水平不断提升,服务功能日趋完善,逐渐形成了以“藏域风情机场”为定位,饱含藏族文化特色的“扎西德勒”服务品牌。“用心服务、真诚服务、主动服务、高效服务、特色服务”已成为常态,机场正逐渐成为一个让四面八方来客感受到如“家”般温暖的高原雪域空港。

香格里拉机场供图

如今的陆继锐,即将迎来他机场生涯的第20个年头。现在的工作岗位比起原来其实是很单一的,每天的工作都是机械式重复,枯燥而单调,但往往就是这种日复一日的机械和枯燥,印证了他对工作的执着。每天面对单调、重复、枯燥的工作,陆继锐凭着对工作的热爱,干一行,爱一行,大家都知道,朝九晚五的生活在机场里是一种奢望,从东方渐亮到万家灯火熄灭,陆继锐都在机场这个小小天地里,完成着他的责任与使命,有时候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上一个好觉,甚至一守就是一个通宵,但是陆继锐没有任何怨言,他说:“能让成千上万的旅客安心地来,安全地走,我的辛苦又能够算得了什么呢?”他坐在值班室里,回忆起初来机场的日子,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我刚来的时候,机场只有一栋3000多平方米的航站楼,要是同时有两个航班,候机的旅客就坐不下了。还有就是,以前我们没有廊桥,只有两个机位。飞机降落之后,遇上雨雪天气,乘客就不下飞机。这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拿伞,排队把乘客一个个接下来。”陆继锐常常是那个冒雨雪接旅客的人。机场工作虽然总是十分繁忙,但他还是充满热情服务,他爱迪庆香格里拉机场,甚于爱自己。

像陆继锐一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以后也会更多,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员工的故事,却也印证着迪庆香格里拉机场发展的脚步。正是像他一样一个又一个员工扎根高原、奉献高原,与机场风雨同舟、携手共进、守望相助、砥砺前行,才艰难地撑起这高原空港的民航梦!才有了迪庆机场蓬勃发展的22年!“缺氧不缺精神”的高原儿女气节,也在以陆继锐为代表的员工身上充分展现。高原之上,那温暖需要更多人默默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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