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学校食堂的窗口，每天早上6：00至9：00提供面包、牛奶、油条、豆浆等各式中西早餐，其中奶黄包和卤蛋总是放在相邻的两个大餐盘里。浅浅的黄色和浓浓的酱色，一个甜，一个咸，看起来风格迥异，搞不懂为什么总是挨在一起放。

那是高一军训后的冬天，我们第一次相遇。在学生会的聚会上，我穿着鹅黄色的短毛绒外套，因为体质寒凉，外套里塞得满满当当，臃肿得像个发面馒头，而她穿着长羽绒服，貉子毛的毛领围着圆圆的小脸，凸显出她因军训暴晒后还没有恢复的脸蛋，光滑的皮肤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颜色却是暗暗的茶色。对，小卤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脑海里浮现的形象，奶黄包则是她脱口而出对我的評价。

“奶黄包”“小卤蛋”成了我们对对方的昵称，女生之间的友谊总是来得热烈又迅猛，那个寒假结束后，我们的友谊伴着春风春雨，也像蛰伏了一冬的花草，恣意抽长。我们一起在学生会处理工作，工作间隙互相寻找对方的身影，相视一笑；一起组队参加学校的比赛，搜集资料，互相打气，默契十足；在操场的茵茵草地上躺着，看傍晚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时天边如梦的晚霞。

如果就这样一直开心下去的话，那是童话而不是现实了。渐渐地，我和小卤蛋之间起了摩擦，原因是我受不了她超强的占有欲，而她觉得我是个和谁都能言笑晏晏的博爱大空调。

在她看来，友情是独占的特别，是每天都联系的牵挂，是只能有两个人的亲密。朋友多了，友谊的天平总会有倾斜的情况出现。而我受不了这种热烈，我认为朋友之间不用每天都联系，最好的状态是不管相隔多久不联系，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都有可以不用寒暄就直奔主题的底气。

因为观念不合，我们多次争执，达不成统一，只能彼此让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友谊。但是治标不治本，我知道掩盖在平静之下的暗涌早晚会爆发的。

暗涌爆发的那天是周六，我的生日。因为是在高中度过的第一个生日，我邀请了很多朋友去家里吃饭，有小卤蛋、学生会的朋友以及班里玩得不错的同学。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宾主皆欢的聚餐，我戴着生日王冠，朋友们为我唱生日歌，我们笑着闹着，在那种欢乐的气氛中，我忽略了小卤蛋郁郁寡欢的笑颜。晚餐结束，我送朋友们出门，小卤蛋喊住了我，约我一起去操场走走。还是同样的操场，还是同样的茵茵草地，不同的是，我们之间弥漫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但你却不是这样。”小卤蛋苦笑。

“我……我当然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吃饭时我和你坐得最近呀！”我辩解道。

小卤蛋越发激动：“不一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好朋友，你在我心里是最特殊的，我对任何同学的好都不会超过你！但你不是这样，你对所有人都很好，都是一样的，我对你来说只是普通朋友之一，我感受不到我对于你的特别！”

“我觉得我这是出于礼貌，我难道对你不好吗？”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这一句我在心里补充道。

“如果你对我的好和其他人一样，我宁可不要！”小卤蛋倔强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明白她想要的是我作为朋友给予她独一无二友谊的回应。只是年少的心太倔强，我把那句话当作她对我的威胁，回复道：“那就算了！”

那个盛夏的夜晚，也许是台风的逼近对内陆城市的影响，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燥热，风吹在皮肤上，反而打了个寒战。我们相继离开操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我不知道小卤蛋眼睛里亮闪闪的是她的隐形眼镜，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和小卤蛋渐行渐远，错在她太热情，还是我太凉薄。我只是低着头走，奇怪着，那天通往家门口的青石路的砖块边角怎么不再彼此垂直，而是如此模糊。

我想我和小卤蛋之间谁都没错，是我们的眼睛决定了，无论我们的眼球如何转动，永远只能看到180度的前方，而生活是360度的。

那以后，我正常地学习、生活，但是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我对所有人都礼貌而温和，没有特别重视，也没有忽视，于是所有人对我也回以同样的淡薄。我终于发现，我没有可以尽情倾诉的朋友。我的脸上云淡风轻，然而谁也不知道我的牙咬得多紧。我想是我辜负了那个一心对我的朋友，我不止一次想要去道歉、去挽回，但是为了所谓的面子，我一次次把这种冲动憋了回去。

孤独我向来是不怕的，只是在参加演讲比赛的前一周，也许是因为我过于紧张，课下练习太多，嗓子哑了，喝水都疼。为了不影响一周后的比赛，我急忙去校医院挂号检查。

医生拿下压舌板对我说：“扁桃体发炎化脓，去缴费，打吊针吧！”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看着吊瓶里的黄色药水一滴滴地落下，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悲凉。鬼使神差地，我拍下了一张左手打着吊针的照片，标明了所在位置，发了一条朋友圈，设定仅某人可见。我安慰自己，生病的人总是脆弱的，不管怎样，就算丢了面子，任性一回也没什么。发完那条朋友圈后，我就一直盯着门口，期待看到某人的身影。

一分钟，两分钟……半小时过去了。我自嘲地仰起了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养神，默默为自己的幼稚叹了口气，突然睫毛扇动间，眼前似乎站了一个人。我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是小卤蛋！她反而有些局促不安：“我只是顺路经过，来看看你。”看着她傲娇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的笑容慢慢扩大。我用右手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来。

她递给我一杯小米南瓜粥，说：“呐，给你，我正好看到门口有卖你喜欢喝的粥，顺便给你买了一杯而已。”

三天后，我的扁桃体好了，我的小卤蛋也回来了。我为我当时的淡漠凉薄郑重地向她道歉，而她说：“其实我一直也想向你道歉，那时我过于偏执，让我们之间的友谊充满压抑。”我们相视一笑，真好。在还不懂友谊的时间错过，在明白友谊的时候回头，还好不晚。

后来我明白，奶黄包的淡色，卤蛋的酱色，都有一丝同属于温暖色调的黄色底色，只是一个失于淡薄而无味，一个失于浓重而味咸，互相中和，是很搭的。

我觉得食堂餐盘摆得实在太好了，奶黄包和小卤蛋就是要永远挨在一起放！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