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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朋忍:一名基层法医的坚守

2021-09-27胡杰

民主与法制 2021年31期
关键词:角儿流浪狗老头儿

胡杰

>>坚持初心教育,铸牢宗旨意识。作者供图

凌晨时分,某老旧小区发生一起火灾,一个老头儿被烧死。消防人员灭火后,怀疑这是一起刑事案件。

火灾发生在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吉祥村的西南角。一栋七层砖混楼房的四层东户,住着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妇。老太太个子不高,稍有点胖,腿脚、嘴巴都利索。火警就是她报的。天麻麻亮时,消防人员接警后赶来。灭火后他们发现,老头儿被烧死了,老太太却连头发都没被燎着一根儿。那么,她有没有及时进行救火?她的那个报警电话打得是不是太迟了?

老头儿是死在床上的。从已经炭化的尸体形状看,这完全是睡觉的正常姿式,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可是,人被火烧,怎么会没有本能的生理反应呢?消防人员当然有理由怀疑,着火的时候,老头儿其实已经死亡了。这不过是死后焚尸。

再说老头儿睡觉的屋子。没有起火的桌子上,摆着两瓶一斤装的白酒,都开了瓶盖、都只剩下半瓶。谁喝酒会一次开两瓶酒,都喝个半截子呢?何况,这还是两个不同品牌。因此,消防人员也怀疑,有人把白酒当成了助燃剂,洒在了老头儿的床上。

案子报到了雁塔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瘦瘦高高的法医付朋忍就和技术员一起,紧急赶赴现场。

是事故还是案子?

老付生于1968年,西安医学院法医系一毕业,就在雁塔公安分局当法医,从此,再没动过地儿。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是西安市最资深的一线法医之一了。

看过现场,检验了尸体,老付却抱着双臂,淡定地说:这肯定不是一起案子。

老太太家是个两居室,一大一小。老头儿住的,是大的那间。老头儿在一次车祸中伤了腿,只能在房间里拄着拐走一走。多数时候,他在卧床。据邻居说,这对夫妇关系正常,没听见大吵大闹过。火灾发生前那晚,老太太三岁多的孙女来家,和她睡在一起。据老太太说,凌晨时分,发现大屋冒浓烟,她赶紧先把仍在熟睡中的孙女抱下楼,然后才敲开邻居的门,借用人家的手机报的警。老付认为,老太太的说法符合人之常情。当时,如果她去把大屋的门推开,很可能会把她呛死在门口,更甭提救她的小孙女了。

>>付朋忍向年轻法医传授经验 张翔摄

老付发现,死者体表虽然已经炭化,但翻开他的眼睑,却没有烟灰。这说明,着火时,他的眼睛是闭上的。这符合人的生理本能。如果说,着火之前,老头儿已经死亡,而死的时候,眼睛也已经闭上了呢?切开的气管又告诉老付,死者喉头部有烟灰,气管黏膜有明显烧灼伤。好了,这就足以证明,老头儿是在睡觉时被烟呛昏了。所以,他才没有挣扎过。

老付自己也喝酒。出高腐现场时,他会给口罩里洒上几滴酒,这样,可以压一压现场的恶臭。喝酒的人,都有酒友。关于桌子上的两个半瓶白酒,老付和酒友也探讨过。有人就有这样的习惯:一瓶酒打开,喝上一些,感觉口感不好,又打开另一种品牌的酒。虽然,这种人并不占多数。如果把酒当作助燃剂,那么嫌疑人为什么不把一瓶酒直接倒完,而是多此一举,两个瓶子都倒上一半呢?再说,拿酒当助燃剂,一定会引起明火。倘若起了明火,大房间还会有这么大的烟吗?

察看死者的遗体时,老付发现,炭化最严重的地方,是死者的右手。他因此判断,右手周围,是起火点。他的推理是:死者睡觉时,抽着烟;睡着后,烟头将被褥引燃了。用消防上的术语来说,这叫阴燃,那是不产生明火的。由于大屋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可燃物质在氧气不足的情况下阴燃,当然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和浓烟了。

老付的分析,不光同事们认可,连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也都连连点头,表示信服。

不过,法医是人,不是神。对于他们来说,也有四大“不好解释”。比如服毒、上吊、溺水和高坠。人怎么死的,法医能说清;但究竟是自杀,还是被人逼着去服的毒、上的吊;或者是被人推下水淹死、推下楼摔死的,这就超出了法医的专业范畴。他们只能摇着头说:“不好解释。”可是,有一次,老付就硬是给一起高坠死亡下了结论。

俩二十四五的大姑娘,在同一家商场做促销员。两个形影相随的人,其实是一对恋人。同性恋情侣之间,也有一个人扮的是男角儿、另一个是女角儿。女同中,女角儿往往十分女性化,小鸟依人;而男角儿则往往留短发、中性打扮,显得干练、果断。这对恋人中,女角儿有了男朋友,就提出和男角儿分手。可是,男角儿根本受不了,整天尾随追踪,就追到了女角儿男朋友家。女角儿男友压根儿想不到,自己的女友性取向会有问题。男角儿摁响门铃,自报家门,是女角儿的同事兼闺蜜,要找他女友说几句话。女角儿当然生怕男友知道这档子事儿,赶快一个人出来,到走廊一角跟男角儿对话。

一个要合,一个要分,话不投机。一气之下,女角儿踩着消防箱,爬上了走廊尽头的窗户:“你要是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死给你看!”“好啊、好啊。不活了,咱一起死!”男角儿一听,来了劲,也踩着消防箱,爬上了窗子另一侧,俩人面对面地继续争吵。

真较上劲儿,女角儿就心虚了。害怕出危险,也害怕被男友发现。她从窗框上下来,好言央求男角儿也下来。但是,几分钟后,不幸的事情发生。男角儿从这十二层的窗户上掉了下去,当场丧命。

男角儿从小父母离异,跟着城中村爷爷、奶奶长大。她父亲游手好闲,是村里有名的混混儿。自从女儿工作,这个没正形的爹就拿女儿当了饭票。男角儿收入不高,可她爹却要求她每个月得给自己上交两千元。自打跟女角儿恋爱后,女角儿就经常要在生活上贴补男角儿。男角儿用的那部华为手机,还是俩人一起凑钱买的。

出了人命,前因后果,派出所民警不能跟家属没个交代。知道女儿是同性恋者,男角儿父亲就一口咬定,肯定是女角儿把他女儿推下了楼。十二层的走廊又没有监控,现场就她们俩人。现在,谁又能说清究竟当时发生了什么呢?

在十二层走廊尽头,民警从消防箱和窗台上提取到了两种足迹,分别是女角儿和男角儿的;单元门出入口上面,有一个水泥盖板。男角儿从十二层掉下,是先摔在盖板上,弹起后,再掉到地面上的。案发当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可是,老付发现,即使在雨后,水泥台新砸出来的那个坑,仍很明显。这位置距离墙体如此近,显然,人体只有垂直落下,才能形成;而如果受害人是被推下来的,无论如何不可能垂直落下。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人体距离墙体,一定会超过一米五的。

据女角儿讲述,当她看到男角儿把双腿都并到窗外时,赶紧冲过去拉住男角儿的一只胳膊。刚开始,她双手拉住的,是男角儿的大臂。可是,男角儿的身体已经悬空,而女角儿使出吃奶的劲,也不足以将男角儿拉上来。男角儿的胳膊就这样一点一点往下滑,女角儿双手抓住的,从大臂,已经到了手腕。当她再也无力拉住时,男角儿就顺着墙溜了下去。尸检时,老付发现,男角儿从大臂到手腕有大面积擦伤、拖拉痕迹,这和女角儿的表述是相吻合的。

有了这样的认识,老付就毫不犹豫地对这起高坠,定性为自杀。

是小狗还是大狗?

老付立过三次三等功,还曾被评为陕西省公安机关优秀人民警察。“忍看朋辈成新鬼”,有人恶作剧式地解读付朋忍的名字,说他天生就是个当法医的料。可老付却说,当初学法医,是因为“上当受骗”了。

老付是临潼斜口人。高中毕业那年,差了几分,他没考上大学。跟他同级的表哥,却考入了西安医学院,学法医。过年串亲戚,表哥跟正在复读的老付说:“你知道全国法医缺口有多大吗?”老付就瞪大了眼睛。表哥神秘兮兮地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一晃:“缺口两万!而全国的大学目前只培养出了两千人。”表哥的意思是说,只要学了法医,就业就不成问题。对老付这样一个农家子弟,这诱惑就太大了。作为一个投机分子,老付就步表哥后尘,也考上了西安医学院,学了法医。

>>爬高上低,也是法医工作的一部分。张翔摄

干上法医,才知道这一行是什么滋味儿。踩着白花花的蛆以及横流的尸液,出高腐现场,这差不多是每一名法医都会经历的场景。出过这样的现场,即使洗过澡、换过衣裳,已经过了几天,一上公交车,别的乘客还会皱着眉头,远远地躲着他。连一些关系不错的分局同事,也会在意老付那双解剖过尸体的手。见面礼,就是空中抡一抡拳头,代替握手。

有一年夏天,有人报警,一个彩条大蛇皮袋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呈巨人观。派出所民警找来一张竹席,铺在地上。老付的尸检,就在席上进行。警戒带外,站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兴致都高,脖子伸得一个比一个长。可是,当老付的手术刀划开尸体膨胀如鼓的肚子时,伴着“噗”的一声响,一股臭气瞬间弥漫开来,围观的人们立马被熏得四散,能跑出一两百米远。而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里,作为法医,老付却一步都不能躲。

沙井村拆迁时,挖掘机曾挖出了一堆白骨。白骨没在棺材里,而在一口井里。八成,是一起案子。一堆白骨,是男是女,一共几个人,就得法医来进行清理、拼接。下午三四点钟开始,从局长到侦查员、技术员,一大群人眼巴巴就等老付一个人。可等老付出完另一个现场,赶到这儿,天已经黑了。野地,又找不到照明电源。没办法,局长只好让人把现场看起来,等第二天天亮后老付再来。

能说法医不重要吗?在刑事侦查中,法医就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虽然大多数案件的侦破,不见得是从法医这儿找到的突破口。就说那起白骨案吧。第二天,老付分出一男一女两具白骨,白骨头部,都有钝器伤。果然,这就是一起命案。挖出白骨的院子位于村外,原先是一个小工厂。位置确定,案子也就破了。原来,许多年前,房客把房东夫妇给杀害后,扔到了井里。从此,房客鸠占鹊巢,成了院子的主人,直到拆迁之时。

尽管在老付眼里,法医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职业,可偏偏只有法医,才能替死者说话、为伤者鸣冤。这个职业就让老付责任感满满,成就感也多多。

有个退休老太太,没事儿爱捡废纸壳、饮料瓶卖废品。废品收购站在电子城的一个小树林里。那几年,电子城拆迁力度很大,很多城中村消失了,村民养的狗,就变成了流浪狗。小树林那儿,就成了流浪狗的聚居地。民警捉走一批,又来一批。

那天,老太太卖完废品,内急,就在小树林一僻静处蹲下解手。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城里的狗不吃屎,是因为有东西吃。要是宠物狗变成了流浪狗呢?老太太尸体被发现时,头上所有的皮肉都已经被狗啃光,惨不忍睹。为此,分局治安大队民警专门在小树林开展了一次抓捕流浪狗的行动。可是,逮来的流浪狗全是些小型犬。冤有头,债有主。哪怕把这些流浪狗都杀了,老太太的冤,能申吗?

老太太的惨死,激怒了她的街坊四邻。大家串联起来,向公安机关讨要说法。

老付不敢怠慢。抓来的小流浪狗,也有嘴上带血的。但老付认为,这些小狗有可能在老太太死后参与过撕咬,但以它们的体型、重量,不可能将活人扑倒。也就是说,“主犯”应该是大型犬。但是,到哪儿去找这些“嫌疑犯”呢?

其实,这片小树林是有主儿的。虽然周边都是雁塔区的地方,但这片林地,却归碑林区管辖。小树林的所属单位专门雇人看管这片林子。老付和同事去看林人那儿走访,一进院子门,就发现笼子里关着三条大型犬。主人说,他的狗平时都关在院子里,看家护院嘛。可是,老付却从一条德国牧羊犬的鼻子上,发现了一块暗红的颜色,疑似血迹。叫来限制养犬办的民警协助,老付做了提取采样。也怪,这种大狼狗平时见到生人都很凶,可养犬办的民警操着家伙一来,威风的德牧却吓得哆嗦,一声都不敢吠。看来,经常收拾狗的人,身上自带某种令狗丧胆的气息。

DNA结果出来,狗鼻子上采到的,确实是一滴血,而且是遇害老太太的。原来,狗主人平时把狗都是放养在小树林里的,发现狗闯了祸,才把自己的三条狗关进了笼子。查清了这一事实,狗主人受到处罚,老太太家属也获得了一笔可观的经济赔偿。

说实话还是不说?

面对尸体,法医其实只是面对一项工作。见识了太多的死亡,按说,他们都不会一惊一乍,更不会动感情。可是,有的时候,老付还是会很难受,内心纠结。有个女精神病人掐死了自己六岁的女儿。女孩儿长得很可爱,洋娃娃一样。老付握着解剖刀,不忍心往下割。可是,全套的解剖程序,他又一样也不能省。遇上这样的尸检,就比高腐现场更让他受折磨。

另一次,有个陕南小伙子来做伤害鉴定。小伙子来西安打工,让他老板给打了。鼻子肿胀,流鼻血,他就到医院看了个门诊。一周后,老付见到他时,脸上虽已消肿,但一眼看上去,鼻子是歪的。老付就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拍个片子呢?小伙儿说,大夫倒是让他去拍片子来着。但是,老板还没给他开工资。就是现在,口袋里也还是没有钱。没办法,老付只好给他掏了五十元,让他去拍了个片子。

果然,小伙子的鼻梁骨错位,够轻伤害了。小伙子无以回报老付,放下手里刚取回的片子,非要给老付发功,为老付治腰病。那几年,气功正流行。这个山里娃不知从哪学了那么两下子,以为自己真的会气功呢。有了伤害鉴定,他老板怕了,给他结了拖欠的工资,还赔付了他一笔钱,让他治鼻子。

有一城中村老太太,守寡,跟着二儿子过。因家务琐事,她被二儿子、二儿媳打了。在大儿子的陪同下,老太太来雁塔公安分局刑侦大队,要求做伤害鉴定。当时,老太太左手尺骨骨折,一个月了,吊着绷带。看过片子,老付就告诉老太太,伤害鉴定做出来,肯定够轻伤害,这是要立刑事案件的。这一立案,她的二儿子、二儿媳可能就要被关起来。后果都告诉她了,可老太太在大儿子的鼓动下,非做鉴定不可。果然,结果一出来,二儿子、二儿媳都被拘了。问题是,二儿子还有俩孩子呢,爹妈被抓走了,他们还得吃饭呀。没办法,老太太吊着绷带,一天还得给这俩孩子做三顿饭。洗洗涮涮,一样也不能少。原来,老大就是个卖嘴的,根本没打算接她一起生活,更甭说管这俩小侄子、侄女了。过了一周,老太太又来找老付,哭哭啼啼,求他收回已经做出的伤害鉴定。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法律不是儿戏,老付也没辙啊。

老付跟这位老太太说了实话,但她不听。可有的时候,老付的实话却说不出口。因为真相太残酷,让人无法接受。

有个十二岁的男孩儿,用红领巾自缢身亡。老付给孩子父母解释,这孩子应该是在模仿某个电视剧情节,发生了意外。真实的情况是:这孩子提前进入了青春期。用红领巾勒颈,是因为在缺氧状态,他能够产生性快感。当然,他失手把自己勒死了。死亡前,男孩子已经有了性高潮。在地上,老付提取到了他排射的精液。如果老付跟他家长如实讲,您想,他们受得了吗?

为拆迁,某城中村的五个村民把村干部告上了法庭。开庭那天,双方在法庭上就吵得火星四溅。出了门,又发生了肢体冲突。村主任到医院看门诊时,头皮有血肿,但意识是清楚的。村干部们到派出所报案时却称,村主任被打得当场昏迷。

法院就在分局隔壁,这条街道上没有监控可调取。但是,发生这么大的动静,法院门口的小商店老板却说没看清。

这案子尽管有领导主张,要将那五个村民都关了,但老付坚持原则。他出具的伤害鉴定,不能证明村主任曾被打昏过。本着疑罪从无的原则,这些村民一个也没有被刑事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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