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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巫

2021-09-25陈梓

红豆 2021年8期
关键词:洪灾陈家乌鸦

陈梓

马蹄踏过崎岖的水坑,车窗外的景象逐渐令人感到熟悉。车停了,连医生拨开帘子,对我说:“大人,前方不远处就是您的故乡了。”

时隔十余年,我再次回到了陈家村。我的故乡依旧是一个炼狱与天堂并存的地方。这里春季鸟语花香,冬季寒风萧瑟,夏秋两季则暴雨不断,山洪肆虐,据说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幾座高耸的房屋把头顶的青瓦奋力地掀出水面,似乎在提醒过往的人们:这里曾经是一个有人生活过的地方。疯狂倾泄的雨似一双无情的巨手,将陈家村狠狠地摁进水底,鱼虾将这头沉没的猎物视为开胃大餐,一点一点地将其拖入无尽的深渊。故乡正在我的眼前慢慢死亡,我赶忙用衣袖掩盖住自己的口鼻,强装镇定地回应道:“继续出发吧。”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洪都县。目前雨势不容乐观,凶猛如虎的洪涝摧毁了大量的房屋,残砖烂瓦阻挡了原本计划好的路线,加之地势低洼险要,我们不得不数次更改路线。几天下来,我们身上的干粮已快要吃尽,车子残破不堪,马儿也已经累得脚力迟钝。

我们向暴雨的中心靠近,雨变得更加狂暴,豆大的雨珠发疯似的砸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上,一草一木皆被蚕食。这时,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我的眼帘,随着马车与它愈发接近,我也被愈发清晰的景象震撼了——一只庞大的鲸鱼挂在一栋房屋的屋顶上,它雪白的肚子被残砖烂瓦刮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整栋房子都被它流出来的血染成了鲜红,一群乌鸦正在啄食这个巨物的残躯,发出“嘎——嘎——”的叫声。

我拨开帘子,朝正在策马的连医生呼喊。只见他朝我所指之处眺望,一只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伸进车厢里,递给我一个漏斗形的皮囊袋子。我接过来,发现里面装着墨水,他说道:“陈员外,我的眼睛里都是雨水,已经看不清远处景象了,劳烦你画下来给我看看吧——陡峭的路途不适合砚台,不如试试我的‘墨囊,它是西域传教者的产物,不易损坏,可放心使用。”

我点点头,将毛笔伸入墨囊中轻点几下,随后将这令人绝望而奇异的景象绘制下来。

天色渐渐黯淡,暴雨却无歇息之意。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它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想要告诉我什么,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就钻出了车厢,飞到了正在驾车的连医生头上。

“陈员外,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鸟在我的头上拉屎吗?”平日里十分善待动物的连医生摆出一副十分生气的表情。我无法从他的脸上解读他是否真的动了怒,只好回应道:“连医生,我看这只乌鸦挺有灵性,它特意追上我们的马车,好像是想要传达些什么,你莫要迁怒于它。”

没想到我这番打趣的话语竟得到了乌鸦的回应,它从连医生的头顶跃起,飞入雨中,在闪电与乌云之间打了一个转儿,随后飞到了我们的前方。

这只乌鸦的神奇之举使我震惊,这也许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线生机,我连忙说道:“天已黑,雨不止,不如跟着这只乌鸦走吧。”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底气,只能在脑海里默默地祈祷好运降临。

连医生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多日的奔走,已经令他感到相当疲惫了,他望着在马车前方引路的乌鸦,嘀咕着什么。我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干劲在目睹了家乡的惨状之后损失殆尽了。于是我把眼前的连医生和乌鸦画了下来。

“陈员外,看!前边有光!”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欲睡的我被连医生的声音惊醒。我急忙探出头,只见不远处确有几抹微弱的火光,连医生望着远去的乌鸦,喃喃自语道:“还好没出岔子……”

马车停了下来,微弱的火光是从一处梯田的半山腰发出的,我们沿着小道向上爬去。正当我们艰难行进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你们是从什么方向过来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举着火把、身形健硕的少年向我们问道。

“我是朝廷派来调查这连绵雨灾的要员,这位是随行的副官连医生。我们刚驾车离开陈家村,正在疲惫之时,忽见此地有微弱火光,便来这里寻觅人迹,没想到果真有人在此。”

少年听罢两眼放光,赶忙说道:“太好了,你们终于来了……我先领二位上山,随后我会安置好马匹,请随我来。”

疯涨的洪水从梯田顶部往下灌,陡峭的石路被冲刷得异常光滑,我们艰难地跟着少年绕到了梯田的侧面。一个山洞镶嵌在半山腰上,洞口处立着数个火把,想必我们从远处看到的光芒就是它们发出的。

连医生向我解释道:“经过我的观察,这座山后坡布满了小石子,它们十分坚固且光滑,雨水不能像泥土一样被吸收,洞口两侧有人工修筑的排水渠,因此这个山洞得以逃过洪水的侵袭。”

少年仿佛听到了我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扭过头来对我们说道:“这里被我们的祖先当作躲避洪灾的地方,里面还有许多记载了本地历史的壁画。我们立火把是为了吸引灾民们前来。”

连医生叹了口气,开始与少年攀谈起来。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这个少年名叫陈大羽,也是陈家村人。因为身强力壮,被大家派去救助落单的幸存者,他刚从外面返回,正好与我们打了个照面。

陈大羽耸了耸肩,说道:“只有解决这场洪灾的根源,才能彻底拯救大家。”

“洪巫……”我不禁低声念叨。“洪巫?那是什么?”连医生问道。“她是解决这场洪灾的关键。”我如此回答。

陈大羽摆出了一副失望的样子,接话道:“我看未必,洪都县的洪巫制度持续了千百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朝廷要员下来处理这项事务,说不定以你们的眼见与能力,能够找出更好的对策呢。”

听完陈大羽一席话,我只好苦笑。经过一处转角,几十个围着篝火蜷缩着的老弱妇孺出现在我们眼前。“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陈家村的百姓。”陈大羽说。

也许是离开家乡太久,哪怕我已经提前知道他们中有很多都是我的同乡,我依然对他们交谈所用的口音感到十分陌生。但是,只要陈家村还有人活着,就一定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将我们被毁掉的家园重建起来。此刻,我感觉心中的希望之火又被重新点燃了。

我对故乡一直存在着莫名的执念,它驱使着我回到故乡,推着我去解决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连医生总是能说出一些人们无法理解的话语。在刚出发时,他曾告诉我:人的大脑会选择性地忘记某些痛苦的回忆,通过遗忘和逃避来保持心态上的健康。我的记性非常差,是间歇失忆症的表现。因此,他交代我要把隨行所见所闻用纸笔记录下来。

“父老乡亲们,这两位是朝廷派来解决洪灾问题的官人,我们有救啦!”我还在思考着,陈大羽高昂的音调就把我拉回了现实。回过神来,奄奄一息的父老乡亲正向我投来目光,里面燃烧着若有若无的希望之火。

“这位是陈员外,是土生土长的陈家村人,也是朝廷派下来置办洪灾问题的特任大员外。”连医生介绍道。我尴尬地笑了笑,乡亲们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是随行的副手连医生,可以尽力救治乡亲们的病症。”连医生说着,把手里提着的小木箱放在一旁,里面装着他随行携带的药物和工具。话音刚落,就有数名村民将他团团围了起来,“连医生,求求您治治我的水泡吧!”“连医生,我的孩子高烧不止,您快看一看!”

原本死寂的山洞变得热闹起来。在灾祸面前,达官贵人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有能够切实拯救生命的人才能得到尊重。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但看着得到了救治的百姓们,我不由得庆幸自己的身边有连医生这位高人。

这时,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突然站起来朝我发问道:“大人,你是陈家村土生土长的人,那么你一定很了解我们世代相传的洪巫制度吧?”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被利剑刺穿了。百姓们停下了手头上的事情,不约而同地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

见我沉默不语,老人接着问道:“作为朝廷要员,同时也作为陈家村人,你打算怎么做?”

“沿途的惨状我都看到了,我也很清楚洪都县洪巫的老传统。朝廷十分重视这里的灾情,因此特派我来处理,我是陈家村人,一定会守护好我们的故土。”我的话语在燃烧着的火把间到处飞跃,激起一串串不安分的火苗。连医生朝我点了点头,用唇语表扬我的官腔打得不错。

“年轻人,俗话说‘乡音难改,我从你的嘴里、身上都看不到陈家村的影子……”老人死死地盯着我。

连医生对老人说道:“老人家,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让乡亲们得救的。”

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找了个黑暗处,扶着墙瘫倒了下去。

“他是陈大羽的父亲,也是我们的村长!”一个村民凑到了我身边,朝我窃窃私语道,“大人,您不要和那个疯老头一般见识。要我说,他没有保护好负责祭祀的神婆,所以导致这场洪灾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可是,村长这些年一直带领我们修梯田、建水坝呀。据我所知,你家就在山脚下,每次洪灾都要遭泥石流冲击,自从我爹上任后,你们家才得以高枕无忧。”陈大羽反驳道。

那人泄了气,小声嘀咕道:“那又有啥子用?现在我们还不是在这里等死吗?修梯田、建水坝都是些浪费精力的事!要我说,还是因为没有款待好江神……”

“他们都觉得这场洪灾是因为洪巫出逃导致的,每个人都想在这里等待祭祀仪式照常进行,希冀洪水能够就此退去,直到今天,都没有一个人试图走出这个山洞一步。”陈大羽凑近我与连医生,悄悄对我们说。

“人们总是把有不同意见的人说成疯子。”陈大羽朝我伸出手,继续说道,“我听连医生说,您的记性不太好。山洞深处有先人们留下的壁画,若是空闲,我带您和连医生一起去参观参观,有助于帮您恢复从前的记忆。”

我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嘈杂的小角落。

壁画上记载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女娲炼石补天时,一块神石意外跌落入现今陈家村前、贯穿整个洪都县的江中。神石是用来吸收洪水、避免雨灾的,正因缺少它,大地上才有了洪水的存在。

经过上千年的沉淀,此石蜕变为了江神。她用神力控制着江水流淌、四季变换,若是失控,则会产生暴雨和洪灾,因此洪都县需要在本县以及管辖范围内的村庄内每年派出一名少女投江献祭,向洪巫提供神力。选拔由县长领头,各村村长需要寻找本地合适的人选,然后报告县里,最后由神婆决定当年的洪巫人选。

“神婆去哪儿了?”连医生问道。陈大羽回答:“死了。”“怎么死的?”我惊愕地问道。“她来我们村里督促献祭仪式时,失足跌下了山崖。”陈大羽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感情。

“没有保护好神婆,是我的失职。”说话的人是陈大羽的父亲——陈村长,他举着火把,宛如一片风中枯叶,晃晃悠悠地飘到了我们身边,“没有看管好洪巫,也是我的失职。”

老人仿佛卸下了背负已久的尊严,他在壁画前跪倒痛哭起来。我和连医生都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二牛想上去搀扶,却被他推开了。我的意识模糊了起来,只感到自己的脚底发软,贴着面前的壁画滑到了地面上,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大人,你想起来了吗?趁着清醒,赶紧把它们画下来吧。”在失去意识前,我只记得连医生对我说道。

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它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想要告诉我什么。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就钻出了车厢,飞到了正在驾车的连医生头上。

“陈员外,您打算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鸟儿在我的头上拉屎吗?”看着这一幕,我感到熟悉。“它真的拉了!”连医生跳了起来,乌鸦在他的头上欢快地打转。这回我可以确定,他生气了。

乌鸦突然张开嘴来,从它漆黑的咽喉中迸发出女人的尖啸,马儿受到惊吓,狂奔不止,我们坠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那只我白天看到的血淋淋的鲸鱼,好像早已恭候多时了,它张开大口,把我们吞进了肚子里,我们在它的胃液中翻腾。弥留之际,我听到姐姐悲哀的声音:“人们都觉得我是为了所谓大义而牺牲,为什么身为至亲之人的你,也选择亲眼看着我去死呢?”

我醒了,疲惫无力的我被一个黑影拽入山洞的深处,透过微弱的灯火,我能认出此人是陈村长。他停了下来,在我耳边说道:“当初不是说好了只有一个人要来吗?你是谁?”

“身为朝廷派来的官员,却没有可行的方法,那么,留着你只是浪费口粮,而那位医生嘛……或许留他一命还有些用处,不过可能需要打断他的腿。”村长眼珠子不停地打转,突然一把抓着我的红色官袍,指着上面绣着的豹子和白马,不屑地说道,“像你这般没用的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们去深山里寻找逃掉的洪巫,把她抓回来,怎么样?”我正用尽全力将恐惧挤出身体说,“等问题解决之后,我不会向朝廷报告你对我的威胁。”村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介傀儡,能开窍得如此之快,让我刮目相看。”言毕,我失去了知觉。

“洪水暂时还没有威胁到山洞,但留在这里的乡亲们迟迟不肯出逃。洪巫祭祀仪式完成后,洪水退去,自然是好的;若洪水不退,则说明洪巫制度失去了作用。那么以此来劝告乡亲们逃离也是可行的。”

陈大羽对连医生的观点表示赞同,并补充道:“最近洪水泛滥,少女身体娇弱,又没有马匹,跑不了多远,不如带上我一起去。”

看着他们俩商讨的样子,我的脑子里却乱如麻,自从来到这陈家村,一切是那么熟悉却又陌生,我旧时的记忆不断产生、消失,这让我感觉与周遭环境有很大疏离。

“把我们商讨的内容记下来,陈大人。”连医生突然扭过头对我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觉连医生对我说话更像是命令,但我只能照辦,不然怎么记得住呢?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渐渐成了我的习惯,“傀儡”二字,越来越适合我了。

第二天临行前,村民聚在一起,为我们跳了一段祭神舞。他们提起了精神,全神贯注地起舞,就连陈村长也参与到了舞蹈之中。我的记忆恢复了一些,向连医生解释:“这是陈家村洪巫祭祀前的仪式,是向江神表示献祭所用的少女已经就位的信号,同时也是欢送少女献身的庆贺仪式。曾经的陈家村,少女们以能够被选上成为洪巫为傲。但随着交通的发达、村民们的外迁,加上当地人见识的增加,越来越多人反对这种迷信且残酷的传统,于是,很多村民选择了逃离。人越来越少,洪巫的可选择范围越来越窄,人们开始把被选上当作不幸。”我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般地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连医生笑着冲我点点头。陈大羽坐在我们身边,补充道:“这些正在跳舞的人中,也许就有因为自己或者家人没被选为洪巫而心存感激的人呢。我爹一直在寻找治水的方法,同时也在维护村民们信仰的古老制度,他始终在把握两者间的平衡,却被人们称作疯子。”

“那你觉得你爹是疯子吗?”我问道。陈大羽摇摇头说:“我觉得他是个聪明人,有时聪明过了头。”

仪式结束后,我们启程上路。道路被毁,我们失去了方向。这时,我们再次看到了在前方引路的乌鸦,连医生让大羽跟着乌鸦走。陈大羽满脸疑惑,却还是照做了。

马车停在一片树林前,乌鸦飞走了,我们沿着面前的小道往前走,一路上,遍地是死鱼,树木横七竖八地倒下。连医生高声问他:“壁画上显示,洪巫作为被选上的少女,传说也具有一部分江神的能力,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幻化成别的动物,那么她有没有可能用神力劈倒树木,然后再幻化成动物隐居山林呢?”

陈大羽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他说道:“树木原本牢牢吸附着泥土的根部已经被雨水浸泡变软,所以很容易砍伐,如果把所谓的神力用在这种地方是非常可笑且大材小用的。死去的鱼儿,应该说明此处曾经有水流经过。”

没想到,这激起了连医生的强烈反对,他厉声说道:“陈大羽,你太耿直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陈大羽说:“这一任洪巫,在逃跑前留给了我标记着藏身处的地图,那里有能够改变洪巫命运的东西,这是一代又一代洪巫少女流传下来的。真是讽刺,当大家待在山洞里,仿佛洪巫们的死与他们毫不相干时,我却坚定了要帮助她的念头。”

连医生打断了他的话,质问道:“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说?”不过,陈大羽并没有理会连医生,继续说:“我们计划好,要一起瞒天过海、开山引流,拯救所有人,结果你却带来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官员,莫非是要反悔?”

这次轮到我打断他了:“这次的洪巫出逃,是不是也有你的帮助?”

没想到,陈大羽挺直了腰板,气势汹汹地回答道:“我和你不同,你是官老爷,呆在京城这么一个光鲜亮丽、锦衣玉食的好地方,而我只能被宗族、血脉、责任束缚在这个破落的小村子里,企图寻找破除灾难的方法。”

他的话彻底惹怒了我,我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我们在满是枫叶的地上翻滚,天空中下着暴雨,闪电在轰鸣。我从地上抄起一条死鱼朝他拍去,可是声音却是沉闷的,等我定睛一看,发现手中的不是鱼,而是一块石头。正当我疑惑之际,头破血流的陈大羽已经缓了过来,他拿着斧头,眼神中透露着杀意。

连医生正在一旁的树桩上记录着什么,他丢下纸笔,朝我们冲来,试图阻止我们的打斗。

“再往前走,就是她的所在地了,我不允许你们抓她!”

眼前的少年竟做出了我当年没有勇气做的事,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昏厥了过去。

结局一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坡上,沐浴在阳光之中。我撑起身子,掌心触碰到柔软的草,山坡下是狂奔的江水。我隐约听到连医生的声音,于是缓缓走下山坡,映入眼帘的是到处奔忙的衙役们。

看见我醒了,连医生走上前来向我解释:我在扭打中伤到了本就脆弱的大脑,加上缺乏休息,于是昏了过去。随后,在他的苦苦哀求下,陈大羽带我们去洪巫的藏身处帮助我进行治疗。在这期间,洪巫透露,可以帮助她们打破命运的东西,正是蕴含着江神力量的补天石。

“洪巫说,之前那些被选中的少女,都追随着江神的指引进入深山之中。一代又一代的少女,都在不停地挖掘这个秘密。直到她这一任洪巫才发现,补天石并非落入水中,而是被冲上了岸,经过泥沙堆积、树木生长,逐渐被掩埋在了深山里。”连医生像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样,滔滔不绝地说道。

“知道了真相后,她星夜逃出陈家村,前往洪都县县衙,请求县长派人前来挖掘补天石。县长一边向朝廷请示,一边派人随她前往深山处了解实情。我与你受朝廷之托,在前来调查的过程中,洪巫使用神力探寻到了补天石的所在,县长急于止住大雨,选择先斩后奏,提前命人进入深山之中。洪巫为衙役们指引道路之际,恰好碰上了我们三人。”

“经过两天两夜的劳作,他们成功挖出了补天石,并投入了江中。但江神似乎发挥不出真正的力量,于是,洪巫纵身跃入了江中,献祭了自己。最终,江神成功控制住了疯狂的水流,洪灾自此永远消退了。”

连医生吹了一声口哨,那只乌鸦再次出现在我们上空,它飞落在我的肩膀上,仿佛在向我道谢。连医生说:“这只乌鸦一路上指引着我们,是江神的化身,现在多亏了我们的努力,它自由了,陈家村太平了。”

“太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洪水,也不会有少女被选为洪巫了。”我感叹道,“可惜,我还以为自己是主角,然而在结尾,我却更像一个局外人。”

我刚想伸手触碰乌鸦,它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遥远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作了云彩中的一个黑点。这时连医生提醒我,让我把这一幕画下来。画完之后,连医生又向我索要从出发至今所作的所有文字、画作,他说:“这些都是宝贵的资料,能够把整个洪巫事件串联起来,成为一个‘故事。”

“故事?”我疑惑地问道。连医生望着我,眼睛里充满着怜悯,我看见他的眼中泛着泪光。“这里真的是你的故乡吗?扪心自问,你是否感到熟悉而陌生?”他擦干了眼泪,问道。

我的脑子隐隐作痛,山坡上迎面吹来的风不再温暖,顷刻间,变成了刺骨的寒风,拼命往我的耳朵里钻,缓缓爬向我的大脑。

“那是因为你的大脑为了应对刺激,刻意避开了导致你心灵创伤的内容。故乡便是一把钥匙,能够打开藏在脑海深处的痛苦回忆,然而为了你的健康,大脑会短暂没收这把钥匙。”看着我倒在地上抽搐,连医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穷追猛打似的继续说,“你的某个家人成了洪巫,你本有机会能够避免她的牺牲,然而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于是你走上科举之路,远走他乡,逃避罪过。你不该否认故乡存在的痛苦记忆,所以命运安排你回来赎罪了。”

“那我赎罪成功了吗?”我看着连医生,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只能控制嘴巴发出些许哀号。

连医生在我面前蹲下,他在流泪,他说:“老朋友,你已经赎罪成功过很多次了。每次完成豹驹府的任务前,你都会问相同的话,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你身上已没有任何罪责了。”

结局二

我从倒地的“陈员外”身上搜集了那些记载着事件始末的资料,只要激发他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他的大脑就会恢复一片空白,除非在他处于清醒状态时,不断反复利用“阈下意识”——也就是潜意识的暗示,向他灌输记忆的碎片,才能帮助他在脑海里拼装、组合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以此驱使他行动。不过即便如此,当他受到影响时,还是会出现幻觉,我认为只要控制得当,这些幻觉反而会成为传奇故事里的有趣要素。

“洪巫”的故事还存在着另一个版本,是由我记录下来的“开山引流”的真相,这个故事会由朝廷史官记入史册。

它讲述了一位被选为洪巫的少女,与村长的儿子联合,杀了神婆,欺骗封建迷信的村民们,与县衙、朝廷命官一起,凿山引水、疏通江河,让梅雨季节容易暴涨的洪水得以汇入长江,最终解决了洪灾的故事。

西门豹破除河神迷信的反神秘、白马三郎射鳝的浪漫传说,各自有着它们的信徒,但不妨碍它们成为百姓心中的佳话。陈员外倒在地上,他官袍上绣着的豹子、白马,就是兼顾理性、平衡神性的象征。我们生活在一片充满矛盾的土地上,但只要我们心怀积极的信念,就能破除腐朽、寻到正确的方向,不管是“终结洪巫”还是“开山引流”的故事,都有着共同的主旨。

陈员外经此一事后,他又会回归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我们向他灌输新的身份、新的目的。他是一个可悲而可怜的人。一只乌鸦飞来,朝廷驯化了许多乌鸦,它们的作用十分广泛,比如送信、引路等,我猜现在向我们飞来的这只,起到的是前一种作用。

“原来他只是个负责记录的官员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原来是陈大羽,他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创作过许多脍炙人口的戏曲,他的脑子里,曾存在过许多奇思妙想。只不过元朝余孽把他的家乡屠杀一空,而他出于恐惧选择了自保。为了不再遗忘这份痛苦,他请求我通过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自己悲惨的记忆。”

我本想这么解释,却只对陈大羽说道:“是啊!我才是员外!”

陈大羽笑了,我也笑了,他朝我挥了挥手,看样子是来道别的。在他身边,站着洪巫姑娘,她即将为了故事的成立而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这份牺牲,不比投江献身差,却是默默无闻的,或许深爱着她的陈大羽会追随她浪迹天涯的步伐吧。

我朝他大喊道:“快去把我們的故事讲给陈家村的人们听,讲给更多的人听吧!”“要是他们不信,怎么办?”陈大羽问。我说:“那就先告诉你爹,他是聪明人,看他信哪个!”

他冲我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女孩的手,豹子似的跑远了。我把晕厥的好友扛上白马,不知是陈大羽跑得快,还是我这匹白马跑得快。或许时间会告诉我答案。

江水在不远处奔腾,乌鸦在不远处盘旋,我换上绣着豹子与白马的官袍,策马扬鞭,向谱写新故事的地方启程。

责任编辑   谢    蓉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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