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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2021-09-25孟昱

红豆 2021年8期
关键词:妈妈

孟昱

隔了三次日落,我与坤杰又坐在烟火缭绕的烧烤摊前。关于晓凡的话题,就是在那次举杯时偶然触发的。

我正沉浸在对晓凡的刻画中,坤杰不合时宜地咧嘴笑了,拉碴的胡须上方闪动着鬼魅的眼神,视觉效果并不舒适。正应了我的预感,他一口气甩出三个问句:“真的假的?和明星一样漂亮?能看上你?”简单粗暴的质疑让我猝不及防,却又十分受用。我不容置疑地抓起手机塞到他面前:“看,是不是很漂亮?”他敷衍地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她多大?”

我有些愤懑,这是个讨厌的问题。我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根串,依然踩着预定的节奏说:“她是不是很漂亮?”坤杰愣住了,玩味的目光在我脸上翻滚,让我浑身不自在。他似乎看到了苟延残喘的自信,嘴角上扬,坚定地追问:“别扯,她到底多大?”我知道这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想了想,如实回答:“属虎。”

坤杰心满意足地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摆出很老道的口吻:“这个年纪还没结婚,一定有问题。”我倔强地回道:“别那么武断,说不定是缘分。”坤杰抬起头,俊朗的面庞在夜晚的映衬下,显出令人心酸的颓靡。他把一口痰用力吐在地上:“呸,狗屁缘分。”

情况很明朗,坤杰并不看好我与晓凡。但实话实说,人总是对虚幻的美好有种执念,比如坤杰明知无果的等待。我知道他一定是站在我的立场,但并不表示我就非要采纳他的意见,毕竟他也曾看走眼过,而且错得很彻底。

我看着赤膊上阵,被昏黄路灯笼罩的坤杰,曾经健硕的胸肌已变成两坨油腻的脂堆,哀伤地挂在胸前,再没有了打趣的心思。我端起一杯酒,递向眼神迷离的他,轻松将话题岔了出去。

遵照晓凡的意见,我们约在一家肯德基见面。相比华而不实的咖啡馆或茶座,这无疑降低了我的试错成本,也让我更有理由对她充满期待。在座无虚席的餐厅,我确信自己一眼就认出了她,披肩长发,米色连体裙,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机,外形和照片一样靓丽优雅。一个卡通人物的手机挂件悬空摇摆,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蓦地抬起头,询问的目光直奔而来。我走到跟前,急切又含蓄地辩解着:“不好意思,车位太难找。”她并未介意,依然摆出请坐的姿势。我敏锐地观察到空荡荡的餐桌,请她稍等。各色点心铺满桌面,我将炫耀式的浪费展现得淋漓尽致。她露出我很满意的惊讶表情:“为什么要买这么多?”

几番程式化交谈后,我对她有了一些了解。她是本地人,独生女,从小父母离异,随母而居,在一家培训机构当教师。我发现她并不健谈,甚至有些寡言,全程谈话几乎被我拖着进行。我问,她答;我再问,她再答。我不由猜想她在讲堂中的样子,而她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略显害羞地笑了。这一笑,让我当场缴械投降。

在尤为不均衡的言语往来中,我努力推进着这次谈话。终于在一个冷场的间隙,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安静地注视着我,宣告着本次会面接近尾声。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按照惯例,我邀请她去看电影,尽管我并不知道哪部电影正在热播,甚至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影院,但这并不重要。这只是一道必考题,用来检验本次成果。但很遗憾,她没有应允,说妈妈在家等她,要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这真是个敷衍又幼稚的托辞,可她毫不避讳地说了,意味着刚才某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在肯德基的另一好处体现出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多少会缓解突如其来的尴尬。我假装无意间摁亮手机,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告诉她还要赶回公司加班。于是在相互映衬的生硬笑容里,我们共同起身,礼貌地告辞。

刚进门,坤杰的消息就追踪过来:“发现问题没?”我想了想,烦躁地将手机扔向一边。

从肯德基到家,这中间的过程,我几乎没有其他记忆,都是关于晓凡的片段。她拿薯条的样子,啃鸡翅的样子,喝可乐的样子,还有笑的样子……一幕幕闪过。甚至她身上一股脂粉的清香,也从我的眼底散发出来。我使劲抽了一下鼻子,像是酒鬼嗅到一坛陈年老酒的浓香。

我暗自揣测,反正不会有比被拒绝更糟糕的结局,于是给她发了个毫无营养的问题:“在忙吗?”出乎我意料,她很快有了回复:“没有。”我松了口气,说明这段关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最起码还有回旋的余地。

与面对面相比,微信聊天有著天然的优越性,我有充足的时间对发送的每条消息精雕细琢。在我的精心推动下,我们的聊天稳步而有序地进行着。

睡前,我给坤杰回了消息:“没有。”

晓凡每发必回的聊天模式给了我极大的遐想空间。几经斟酌,我试图把关系再次延伸到现实维度,重新发出看电影的邀请。而这一次,我做足了功课,距离恰好的影院、火热上映的大片、弹性十足的放映时间都被我精心筛选出来,生怕她感受不到我极致的虔诚。她清楚地回道:“对不起,我不喜欢看电影。”

我有些心慌,不明白“对不起”的具体含义,我孤注一掷地追问:“那你喜欢做什么?”她的回答简约又晦涩:“看戏。”这是个内涵丰富且很有年代感的词,我无法精准定位它的指向。我绞尽脑汁对这两个字进行深入挖掘和解读,在一番冥思苦想后,蓦然记起了那个手机挂件。

循着若隐若现的记忆,我在网上四处查询,确认那是一位京剧的旦角形象。惊讶之余,随后的事也顺理成章。我搜索出梨园剧场次日的演出信息,截图发给她。很快,她回道:“你也喜欢看京剧?”末尾挂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证明我的推理是正确的。我有些骄傲,带着盲目的自信回道:“嗯。”

根据导航指引,我按约定时间去接她。在争奇斗艳的霓虹灯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硕大的“护航教育”四个字,在满是小吃、五金、烟酒的招牌里透出格格不入的清冷,让我想到她坐在肯德基中的样子,以及略显小众的爱好。

扫过一圈,我的目光落在人流穿梭的门口,裹挟着最朴实的憧憬。很快她出现了,一袭白色长裙,透出栀子花的甜美。

剧场的观众很少,且大部分是奶奶辈的长者,我们的出现有些突兀。她坐在我旁边,靠得很近,气若幽兰的清香直朝我的鼻孔里钻,胳膊几次有意无意碰到一起,撩得我心花怒放。看得出来,她非常激动,虽然在刻意压制,但欢愉的心情还是像檀香一样从壶孔里袅袅冒出,被我悉数捕获。她像是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不停地和我说话,说妈妈以前是京剧演员,说她经常看妈妈演出,说从小就受到熏陶。她还说自从七年前,妈妈腰椎动了手术无法登台后,她就不再来了。我明知故问:“没有人陪你来?”她摇头:“没多少人感兴趣,妈妈也不能长时间坐着。”接着语气一转,“没想到你竟然喜欢。”我欣慰地憨笑着,按部就班地引导着话题:“其实你自己也可以来呀。”她目光短暂地看向我,又移开,证明接下来的话是对我说的:“我平时很少外出,妈妈身体不好,我想多陪陪她。”我配合地点头,想起了她是单亲家庭,理性地附和着:“是的,你妈妈一个人不容易,应该多孝顺她。”她笑了,明亮的眼神里荡着光晕,我被深深地囿在其中。

三声回荡悠长的开场鸣响后,场灯暗了下去,她调直身体,嘴巴跟着一起关闭了。我强迫自己也去认真观赏,进入她的世界,可辨识不清的唱词、毫无共鸣的旋律对我来说,如同面对几个谈笑不止的老外,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我偷眼望向她,她如痴如醉的侧脸清秀迷人。我暗自揣测,七年来,竟无人陪她看戏,这真是我的专属缘分。

返程路上,她低头刷着手机。在这个密闭的方寸空间,她又恢复了昔日的静默,滴水般应付着我的话。我想投其所好谈谈京剧,但大脑里一片空白,翕动的嘴唇挤不出半个专业词语,只好被动地沉默着。好在汽车很快停下来,她冲我优雅地挥手:“谢谢你!”

趁着下班的闲暇,我来到坤杰店里。在满是吉他、架子鼓、电子琴的门面里,我看到了角落里展陈的二胡。坤杰此时正抱着吉他调音,一根根弦拨过,像是晓凡的声音,清脆动听。他抬头看到是我,眼神毫无反应地又落回去。我径直走过去拿起二胡,随手拉了几下,艰涩刺耳的声调引起了坤杰的注意。我风轻云淡地问:“这个要怎么学?”

坤杰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当然不相信我为了陶冶情操的说辞,锲而不舍地追问着。在我几次否认和默认后,他推理出我的意图。我眉飞色舞地说:“我发现问题了!她的爱好太小众,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看京剧!”

坤杰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他将吉他重新挂回墙上,双手在身上反复抹几下,又抓起另一把吉他,头也不抬地说:“那你也没必要刻意去讨好。”这犀利的态度狠狠刺痛了我,我讪讪地将二胡放下,看似无意地瞥向墙上醒目的音符挂坠,闷不吭声。坤杰一定还记得,刚收到对方礼物时,他急不可耐地套在脖子上,兴奋地向我炫耀。显摆之余,他还不忘口口声声地向对方保证,会将挂坠戴进坟墓。那几个月,他确实做到了,洗澡、睡觉都不曾脱下。

坤杰随我的目光望去,很快又折回,叹口气道:“随你吧。”

回到家中,我对照视频迫不及待地拉响二胡,悠长的声音一缕缕传出,哀怨苍凉,欲断又连,似乎还真有几分古朴的韵味。亢奋之余,我在网上囫囵选中一套教材,果断下了单。

经过梨园之约,晓凡的态度有了逆转,像是迈入盛夏的天气,让我真切感受到了火热的温度,这从她回复消息的字数和语气中可见一斑。我暗自欣喜,说明找对了问题的症结点。打破这一层简单壁垒后,我与晓凡的见面频率逐渐增加,隔三岔五就会去看戏,在昏昏欲睡的演出中,分享着她由衷的喜悦。几次下来,出于经济考虑,我办了一张双人年卡。双人,年卡,无不是很有味道的词。晓凡几次要转钱给我,都被我豪气拒绝了。未来的美好生活,总需要一些投资。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她已由被动慢慢转向主动,还送了我一条精致的生日手链。

一日,她发来消息:“明晚有花灯展,去吗?”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打出两个字:“当然!”不一会儿,她又发来消息:“我妈妈也想去。”我再次想起她是单亲家庭,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道明显的送分题,说明我们的关系顺利上升到新的层次——见家长,便应道:“太好了,明晚我去接你们。”

为了拿到高分,考虑到对方曾是京剧演员,我专程到批发市场挑选了一套脸谱摆件,放到车头位置,并早早将车开到门口。等待的间隙,我又用毛刷将车擦拭一遍,直到黑色的漆面反射着端庄的光亮。

晓凡妈妈的身型比她还要瘦小。她牵着晓凡,满头银发让我看不出真实年纪,也许因为身体有恙,整体外貌略显苍老。我急忙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她冲我笑了笑,松弛的眼皮下,透出让我捉摸不定的目光。

她妈妈很健谈,一路上不停地与我聊天。其实没有多少新鲜货,只是把我与晓凡初次见面的谈话内容又问一遍。晓凡偶尔插句话,几乎全程保持着沉默。

现场很热闹,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氛围,硕大的花灯被扎成各种造型,将四处映照得五彩斑斓。晓凡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与妈妈欢乐地在人群中走走停停,驻足拍照。我慢步跟在她们身后,目光随晓凡的背影左右摇摆,望着她被妈妈紧紧攥住的纤长手指,浮想联翩。

回到小區门口,晓凡冲我挥手告别,她妈妈也客气地说:“谢谢你。”一切都是预期中的样子,让我无比安心。我信誓旦旦地说:“阿姨喜欢的话,我可以经常陪你们出去玩。”

我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热情地付诸行动。此后,但凡遇到节假日,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带她们到周边景点走走。晓凡妈妈身体不太好,但近两个月下来,也造访了不少地方。她几次通过晓凡提出分担费用,都被我无一例外地婉拒了。我很清楚,晓凡是孝女,我必须得这样做。

坤杰时常问起我与晓凡的进展,我简而言之:“非常顺利。”并发出作为多年老友的劝慰,“你的个人问题要上点心,有合适的就试试,总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总是凄然一笑,随即扭转话题:“那个晓凡,我还是感觉不踏实,你要留点心。”我知道他担心的由来,不忍拂了这份好意,配合地承下每一次叮嘱。

但刻意维护的平静,往往蕴藏着涌动不息的暗流,并会在某一个契机强势爆发出来。一次,当坤杰又化身耄耋老人不停念叨时,出于对晓凡的盲目维护,在过量酒精的推波助澜下,我脱口而出:“起码她肯定不是骗婚的。”话刚出口,我幡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我天真地祈祷,希望坤杰没有听到,但他明显身形一颤,笑意凝固在脸上。他盯着我许久,下一秒,脑袋蔫了下去,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

我赶紧给他倒满,觉得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却无所适从,像醉汉一样找不到方向。坤杰还在缄默,与刚刚的话痨形成鲜明对比。气氛越是静谧,我心底越是慌乱,用近乎讨好的语气说:“其实你说的有道理,不然我约她出来,你帮我把把关?”坤杰不置可否,灵魂被抽空似的,神色迷离。

这顿饭毫无征兆又在情理之中戛然而止。坤杰抬眼看着我,目光平静得很刻意:“走吧。”我嘴巴在数次张合不止后,知趣地闭上了。

坤杰依旧赤裸着上身,冲我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一路再没有回过头。我焦灼地在原地踱步,忍不住给他发了消息。坤杰的回复很正常,仿佛丝毫不在意。但我清楚,铁一样烙在记忆里的滚烫画面,他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办手续那天,我在门口等他。他当着对方的面,把离婚证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而后又冲着背影嘶吼道:“谁离了谁不能活!”当晚一场痛哭流涕的宿醉后,他把自己关了半年,闷头消化着三个多月的跌宕起伏。半年后,工作自然是没有了,生活还是得继续。他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开起一家乐器店,弄得自己负债累累。他对我说,就是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才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我叹口气,拨通晓凡电话,想约她出来散心。晓凡语气很惊讶,似乎为难地与我商量:“今天太晚了,明天行吗?”我望着流光溢彩的街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前缤纷的世界陷入一片灰暗。我看看手表,才九点多钟。明天就明天吧,我强迫自己通情达理地答应下来。

好在即使再难熬,也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与晓凡并肩走在湖边,这是我们经常见面的地点,因为离她家近。我期待她能给我善解人意的开导,哪怕只是毫无意义的劝词,可她却沉默不语。我有些失望,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吗?”她摇摇头:“我朋友圈很小,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话我是相信的,她性格极其内向。我曾对此十分不解,老师的性格不应如此。她则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当老师。”

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她看向湖面,我则放肆地盯着她,在昏暗的路灯下,美丽的侧脸显得极不真实。氤氲的月光铺洒着,我突然冒出了压抑很久的想法,将手轻轻地盖向她的手背。她浑身哆嗦一下,便再无动静。我屏住一口气,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意料之外,她竟缓缓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一股清香袭入鼻孔。我就势揽住她的肩,锁住了时间。这一刻,所有烦恼烟消云散,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值了。

我与晓凡的关系驶入了快车道。我小心翼翼地将进展告诉坤杰后,他一改往常的唠叨,简洁明了地说:“祝贺!”我方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回复,情况就不悲观。我还记得,刚离婚时,坤杰失联了整整一周。

临近国庆,我和晓凡商量,假期带她自驾旅游。她欣然应允,热切地表示早听闻上海有四大古镇,一直想去看看。我很意外,更多的是激动,异地旅游本身就充满着暧昧。送她回家后,我心潮澎湃地做起規划。

这事并不难,我稍作对比,很快锁定了四大古镇之一的松江镇,并在网上预定民宿、查询攻略。斟酌数次,我留了心思,定了一个标间。任务完成后,已近子夜,我心头一阵酥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畅想着未来可期的心动旅程。

子夜时分很有味道,有的人一天的生活已经结束,有的人生活才刚刚开始。晓凡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她问:“睡了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点她应该睡了,她说过的妈妈要求早睡早起。未等我想好如何回复,她的第二条消息紧随而至:“我们国庆去杭州吧?”我想到已付的定金及“不可取消”的条款,萌生出本能的抗拒,抱有一丝侥幸地坚持道:“为什么?我已经付了定金。”她回道:“妈妈说古镇人太多,她想去看西湖。”

寥寥十来个字,却深藏韵味,我品读了无数遍。直到猛然一个瞬间,我想起坤杰的叮嘱,霎时惶恐丛生。我第一次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关上手机,关上灯,四周凝滞的黑暗让我稍感安全。

次日,我忐忑地盯着屏幕,构思了多种解释的理由,但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如果不是聊天记录还真实显示着,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场幻觉。

傍晚,我约晓凡出来,熟悉的湖边,透着阵阵秋燥。我心里有太多疑问、假设和恐慌的推理结果亟待验证,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她的话题。她有些诧异地瞥向我,不再作声,安静地被我牵着。在一盏路灯下,我们停下来靠在护栏边。我扭头望着她,侧脸依旧俊美。我故作平和地问:“真的要去杭州?”她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不解:“当然呀。”我极力压住情绪,但声音还是透着不满:“你妈妈也去?”她显得更为惊讶,迟疑一会问:“你今天怎么了?她是我妈妈呀。”我悬在心头的疑问隐隐有了答案,冰凉且不安。我语气变得生硬,像是面对坤杰质疑她时的应激反应:“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突然松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她惊慌地看着我。我努力让自己说出来:“你不能什么事都依着妈妈,你是成年人。”或许语气有些重,她受到了惊吓,瞪大了眼睛,抖动着嘴唇,眼泪在我话音刚落时就毫无征兆地淌出来。我站在原地,凝视着面前垂头抽泣、微颤不止的娇小身板,想起曾与坤杰信心满满的争论,心里一片茫然。我忽然意识到,是否以前也曾有人和我一样,在同样的场景,面对同样的她,以同样的心境经历着这一刻?

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抹去眼泪,抬起泛着红晕的眼睛望着我,纯净清澈的眼神此刻坚硬如铁,让我顿感不妙。果然,她哽咽着吐出两句话:“她是我妈妈。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我惊愕地望着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确定这是不是想要的结果,在分与合的矛盾里纠缠不清。我望着她,她挂满泪痕的面庞柔美如故,让我在回忆的漩涡里心生不舍。我尝试拉回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低声嗫嚅:“她是我妈妈,我不能……”她摇摇头,没有说完。我硬着头皮将话题接下去:“我知道你很孝顺,但这是两码事。”她抬起头,目光从我身上略过,投向波光粼粼湖面:“从小到大,不管上学考试,还是工作生活,所有的事,妈妈一定是为我好。”

我点点头,但并不是认可,只是一种无意义的附和。我感到思路跟着她拐入了死胡同,任何话语都黯然失色。

熬过一阵艰难的沉默,她突然指向脚下,声调中夹带着浓郁的苦涩:“你看,那就是我。”按着她的指引,我望着地上黑黝黝的一片,在前后路灯的照射下向四周发散。我稍稍抬起脚,几条或浅或深的影子齐齐动了起来,分毫不差。我恍惚理解了她的意思,心中泛着洪水肆虐般的悲凉。

我满腹心事地将她送回小区,和往常一样挥手告别,目送她进门。她冲我笑了笑,消失在转弯处,连同平日里的“再见”一起无影无踪。

心烦意乱,我想到坤杰,已有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他总说店铺在转型,走不开,搁置了我多次的邀请。

我到时,坤杰刚完成一单生意,正站在门口,默默目送着一对背着吉他的情侣兴奋离去。我径直走进店内,发现似乎与以前并无两样。

坤杰面色像湖面一样平静,窝在沙发里,安静地听我讲完了今晚的故事。我企盼地等着他给出建议,他却将目光移向门外,像是自言自语:“黑的东西都怕光,等太阳出来你再看。”

他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对我来说收效甚微。在辗转反侧中,我度过了心烦意乱的不眠之夜,直到天色隐隐泛白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翌日艳阳高照,我乍然醒来,望着腕上磨得发亮的手链,心情愈加不安。

站在窗前,我疲惫地向外远眺,却在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看到宽阔平整的马路上,平铺着一团团影子,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愈加漆黑厚实。

我急忙给晓凡发微信。系统提示:对方已开启了好友验证。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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