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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记

2021-09-25王小忠

红豆 2021年8期
关键词:枸杞司机家乡

王小忠

【编者按】 本刊2018年第7期曾刊发王小忠《兄弟记》上篇,作品讲述了一个大家庭里四个兄弟分分合合的故事。作者撕开“兄弟”一词中被天然“温暖”包裹着的现实“寒冰”,从文学与社会学的理性高度,对“兄弟”进行了内部的观察与书写,表达出转型进程中的“撕裂感”。本期《兄弟记》继续讲述胡林生移民之后的创业故事。“我”前去移民点探望胡林生,几十年的兄弟之情在新的生活中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品形象再现了移民新的生活、新的希望。

1

算起来,我们唯一的相聚就是胡林生决定移民疏勒河的前几天了。胡林生喝醉之后伤心欲绝,他说以后再也不联系了,兄弟之情算是到头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和李福到底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偷了一捆豆子而輟学,觉得丢脸就要和我们断绝结拜之情?仅仅是因为李福的瘸而自我歉疚?仅仅是因为我有份工作而让他感觉不在同一条线上?这似乎成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谁都没有重新提起过……

这段文字写于二〇一七年,所言却是二〇〇二年的事。二〇〇三年胡林生决定自愿移民河西疏勒河,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二〇〇五年春节,胡林生返回家乡,可聚散的日子过于匆忙,春节还未过完他就回去了。那次他返回家乡似乎只为一件事情——处理旧房子。我二弟对胡林生的老院子觊觎很久,胡林生最后还是将老房子处理给了我二弟。那段时间我一直处于忐忑之中。胡林生、李福和我,当年是结拜过的,后来胡林生去了遥远的河西移民区,李福因腿脚不便而命丧工地。但在现实生活面前我们却是各自分散,已经难以说清是怀念还是感恩。更难以说清是少年时代的纯真还是中年成熟后的感叹。总之,一切都似乎背离了当初的意愿,而一切又都在继续前行。

二弟接手胡林生那座老院子后,立马大兴土木,为他大儿子兴建家园。胡林生将老房子便宜转手给二弟,自然是顾全了兄弟情谊。在那件事情上我很感动,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后来为弥补二弟假借我名义一事,我给胡林生寄了三千元过去,同时还以二弟的名义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简略地说明了两点:一是老房子原本可以高价卖给别人,但你留给了我,我们一家感激不尽;二是你移民他乡,手头拮据,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不要拒绝。

时间过去很久了,胡林生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我不好打问,便想让一切随缘吧。我们虽然正值青年,然而青年时代的那种洒脱早就不存在了。光阴留给我们的只有那些美好的记忆,是此时此刻是满腹的酸涩与无奈。

二弟盖好房子后给我来了电话。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家里的一件喜事。新房盖好后的第三天我回老家了。一家人吃完饭后,嘻嘻哈哈围坐一起,二弟更是喜笑颜开,原先对我不冷不热的那种态度也消弭于无形,换之而来的却是极不自在的殷勤和夸赞。突然间,我有了某种预感——这当中一定有故事。等大家入睡后,我拐弯抹角从父亲口中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胡林生果然将钱退回来了。

第二天,跟父亲说了一声我就回来了。

从巷子里走出来,我的眼中溢出了莫名的泪水,找不到任何理由。我想,这片土地大概也是要遗弃我了。到底是它遗弃我,还是我决定遗弃它呢?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之情于尘世间能否天涯若比邻。重要的是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去陌生的地方孤独了。

和胡林生失联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大家都在油盐酱醋里摸爬滚打,都在光阴的这辆大车上彳亍前行。偶尔想起往昔,记忆之伤痛在内心稍有停留,之后便又被活着的琐碎肢解成深秋的枯叶,随风飘散而无迹可寻。

十五年来,我换了几个单位,可我不知道胡林生在戈壁深处过得好不好。打问不到他的详细消息,常驻心头的唯有茫茫荒漠和卷地而起的风沙,它们强大而肆虐,给我生长着葱绿的梦想涂满了无尽的荒凉。不知道积压心头的是怀念还是难过,但少年时代结拜兄弟之间的那种豪气与纯真却一直还在。围绕在身边的那么多的人与事,已经让我在光阴中找不到足以让生命兴奋、让生活充满激情的渴望与冲动了。我想我应该去趟河西,遥远的河西还有我的一个好兄弟——胡林生。毕竟年过不惑,相聚的时光在岁月深处只减不增呀。

胡林生自愿移民河西,再具体一点,是河西走廊的疏勒河。河西地域辽阔,它不是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代指甘肃西北部和内蒙古西部地区,东起乌鞘岭,西接新疆,北连大漠,是一个东西长达一千多公里,南北宽仅四十至一百余公里的狭长地带。祖国幅员辽阔,我只知道我的兄弟在河西走廊的疏勒河,却说不清具体的位置。九甸峡工程启动之后,洮河下游很多村子成为库区,原先居住这里的人家均已搬迁。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五日,《甘肃省民政厅关于九甸峡库区移民瓜州县安置区设立广至藏族乡的批复》同意九甸峡库区移民瓜州县安置区设立广至藏族乡,这是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的信息。

2

兰州到瓜州慢车需要十三个小时,动车差不多八个小时。我查询了多种出行的方式,也打问了河西的好几个朋友,最后选择从兰州飞敦煌,然后从敦煌租车去瓜州。

三伏天的敦煌就是热鏊,前心后背被两个大包包裹着,出了航站楼,还未到站前广场,就感觉两腿发软,眼冒金星。在敦煌的一个宾馆里睡了整整一下午。傍晚时分,气温渐渐降了下来。宾馆门外空荡荡的,只好打车。出租车司机带我去吃面,中途一直跟我说敦煌的各种旅游项目。

司机说,既然来了,就去看看月牙泉吧,还可以骑骑骆驼。又说,现在不热了,坐个滑翔机,就可以看到大漠的全貌。我说,不去了,月牙泉估计没有甘南的尕海湖好。司机说,尕海湖?没听说过。我说,湖总比泉大吧。司机说,大不一定好。又说,各有各的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既然来到敦煌了……

我打断司机的话说,看惯草原碧绿,怕是对沙漠不适应,眼睛会疼的。司机笑了笑,说,莫高窟说啥都要去吧,不过现在票不好买。我说,也不去了。司机问,那你来敦煌干吗?是来看人造太阳的?人造太阳?这是第一次听说,但我还是拒绝了和他继续聊旅游的话题。我说,我去瓜州看个亲戚。瓜州近,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司机说,要不我送你过去?瓜州县广至乡你知道吗?我问司机。司机说,没进去过,但知道,就在314省道边上。多少钱?我问司机。司机说,打表,是多少算多少。那就算了,仅仅送到瓜州还不行。我说,因为行程不定,有可能要住,需要包车。司机说,包车倒还好,一天三百不多吧。

一天三百的确不多,至少比甘南便宜。我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天早上来接我。

我们没去市区,在距离宾馆不太远的地方找家面馆。吃完后互留了电话,司机继续忙生意去了,我沿街道走了一圈就回去休息了。

事前没有说要走低速路的,当然我也不知道这里的低速路全程限速。出发前只吃了一碗牛肉面,到中午时依然不见瓜州的影子。

我问了司机,怎么不走高速呢?司机说,高速到瓜州县城才能下,从瓜州县城到广至乡要原路返回,那样就更远了。

我没说什么,不过也好,慢点开还可以多聊几句,也可以看看沿路的白杨树。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广至乡的路口。因为疫情的原因,路口有人值班,我们做了登记。

值班的三个人都是老乡,彼此间一张口就都听出来了。其中一个男的问我,你是甘南的?我笑着说,说甘南太大了,我是临潭人。啊?那人似乎不相信,说,我怎么没见过?转过头,又问其余两个人,你们见过吗?我依然笑着说,我不住广至乡,我是来看我兄弟的。怪不得面生呢。那人也笑着说,住在广至乡的临潭人谁不认识谁呀?又问,你兄弟是谁?胡林生。我说。不认识,没有叫胡林生的,你记错了吧?这里全是临潭过来的移民,要不你再去打问一下?或许在别的地方。又说,沿路一直进去,靠右的是临潭村,靠左的是岷县村,最里面的是新堡村。在临潭村我差不多挨家挨户打问过了,他们都不曾知道胡林生这个人。我有点失落,猜想着胡林生当年是否真移民到这里,是否还在这个尘世。

从临潭村出来,我的心情十分糟糕。坐在地埂旁的一棵杨树下,我想着接下来应该去哪儿打问关于胡林生的消息。

兄弟,我想起来了,你打问的人或许在沙河乡。说话的是位中年老乡大哥,我刚从他家出来。

沙河乡?我问他,沙河乡也有临潭移民吗?

那位老乡大哥说,广至乡全部是九甸峡工程整村移民过来的,自愿移民过来的都在沙河乡,那里人杂,甘南、定西、陇南、临夏、武威等四路八乡的人都有,你去那里找找吧。

我还想问问有关沙河乡的具体的信息,可惜那位老乡大哥也是一无所知。老乡大哥见我如此诚心诚意,便邀我去他家喝口茶。说实话,茶并不想喝,只想吃饭。刚才在他家的时候恰是饭点,人家也没有要让我们留下吃口饭的意思。我谢绝了那位老乡大哥的心意,亲不亲家乡人,难得他还追赶过来,告诉了我沙河乡的信息,已经很好了。

突然记起了有一个同学在县政府上班,他对当年移民情况很清楚。于是我打电话过去。他告诉我说,胡林生就在瓜州县七道沟。打开手机地图,七道沟果然就在沙河乡附近。

赶到瓜州县城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吃饭期间,司机笑着说,老乡找上门来,都不管个饭,人情真单薄呀。

我知道司机有意取笑我了,也或许他比我饿得更厉害吧。我也笑着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知啥原因,移民到河西就变了。

司机看了我一眼,略显尴尬,之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记忆力衰退十分严重,凡事都需要在本子上圈圈画画,再后来就将重要的事情直接记在备忘录上,时间到了,闹钟就会响起来。这不,饭都没吃完,闹钟就开始叫了——需要打疫苗。上半年去体检,发现乙肝无抗体。健康的事情谁敢马虎大意呢?乙肝疫苗的接种必须准时,今日此时距离第一次接种刚好一个月,我立马给社区医院的朋友打了电话,他让我找瓜州县社区医院,还说我的疫苗记录都在网上,在哪儿接种都是一样的。

吃完后,我和司机找到了社区医院。接種好疫苗后,医生说要等半个小时才能离开,而且翻来覆去叮嘱七日之内不能喝酒。其间我也问了医生,他对沙河乡也是不甚了解,只说距离远,在七道沟里,是新成立不久的乡镇。

没有等到半个小时,我就离开了。因为路途遥远,天黑前如果找不到胡林生,还得返回来,时间是多么珍贵呀。

3

不知走了多少路,转过了几道弯,昏昏欲睡中,一个刹车将我晃得彻底清醒过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浩大的荒漠,天地苍茫而辽远,草木单薄而飘摇。车子在一条笔直的公路边上停了下来,有点头疼,下车后又被团团热流包围起来。和司机并排在路边撒尿,尿落到沙粒中,瞬间就不见印迹了。

我取出烟,递给司机一支,然后靠在敞开的车门使劲地抽着。

你要找的是亲兄弟吗?司机突然问我。我说,不是。司机说,有这个必要吗?我说,没有必要就不来这里了。司机说,上车吧,时间不早了。又说你帮我打开导航。

坐在车上,拿过司机的电话,发现他的手机打不开导航,而我的手机只有一格电量。

我说,你的电话没有网络呀。司机哦了一声,说停机了,昨天晚上有提醒,早上忘记缴费了。我说,先帮你缴费吧。司机说,好,出门这么远,电话一定要保持畅通。

从地图上看,到沙河乡不过五十公里,但走起来依然漫长得无边无际。令人欣慰的是,这边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田地里也有了绿意,不像广至乡,荒芜得令人心疼。

这条路也限速吗?我问。是的,这里到处限速。司机说,车后面有水,喝吗?不早说。我笑着说,快要渴死了。

司机停下车,取了一瓶水递给我。水热乎乎的,很难喝,但我还是一口气喝完了。刚喝完似乎就有了尿意,站在路边却又尿不出来,下腹略有肿胀感,难受极了。

应该快到了,我看见了不远处的村子。

司机说,真是太远了,没有导航的话肯定找不到。你跑这么远来找人,说不定人家都不记得你了。

怎么会呀?几十年的兄弟了。我说,模样如何变,心是永远不会变的。

移民到这里不容易呀。司机说,不过肯下苦(方言,苦力、苦功等意),这里就不缺土地。

土地从来不会骗人,不肯下苦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我又说,这里和广至乡不一样。

司机说,是的,这里明显要比广至乡好些,能长芦苇,说明湿气大,水分足。

眼前不远的地方果然生长着一片芦苇。高原上是很难见到芦苇的,就算有也是很小的那种。

这是我目前见到的最大的一片芦苇了。或许还不到季节,也或许季节已错过,整片芦苇并没有毛茸茸的芦苇花,顶端反而有点单薄,摸上去也没有棉絮柔软,但看起来却十分恬静、淡雅,摇晃中透满了灵气,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不断闪耀着、变幻着色彩。

世人喜以芦苇花自喻,说什么素洁、飘逸、高雅,实际上芦苇最大的特点就是柔中带刚,满含傲骨,柔顺中全是刚强与柔韧,这种柔韧能醉倒秋风,能融化风沙。胡林生在哪里?胡林生就在这个地方,我的内心突然涌起某种莫名的激动。当年我们在小房子里结拜时的豪言壮语历历在目,用烟头烫在手臂上的疤痕已扩散成一小片细肉,那片黯黑的光滑的细肉此时又牵动了我的神经。少年的情怀呀,少年的情怀里灌满了纯洁,少年的情怀给予了我们一生与命运抗衡的决心,少年的情怀也让我们的理想在荒漠上埋下了一颗成熟的种子。然而大家活在现实的日子之中,却都忘记了少年情怀所寄予理想的美好与伟大。活着,就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世界上所有的温暖和希望。可是胡林生在哪儿呢?他会不会也像这些芦苇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因为我俯视其底部,并没有看到水分,看到的依然是坚硬如钢铁般的黄沙。

这里的确不缺水,因为这里是疏勒河流域灌溉区,然而自然降水量还是少得可怜。当我们走过一个拐弯,继续在笔直的大路上奔跑时,才知道这里是双塔镇新华回族村。车辆进入村子,无形中缓慢了下来。公路穿村而过,并不宽敞,也没有行人。快到村子尽头处,才看见一位中年大叔,他正在门口扬一堆鲜艳无比的枸杞。堆积起来的枸杞和老家堆在大场里的青稞一般无二,而且这位中年大叔扬枸杞的动作也和扬青稞的完全一致。

我下车打问这位中年大叔,他一听我口音,就放下手里的木锨,张口第一句话——你是哪里人?又遇到老乡了。中年大叔是陇南礼县人,陇南和甘南相邻,是亲戚也是邻居,千里之外能遇到同饮一条河水的人,说成老乡不足为怪。

中年大叔很诚恳,他一边介绍枸杞,一边诉说当年移民的情况。

他说,双塔镇也是新建移民乡镇,这里安置了来自永靖、礼县、和政等处移民两千七百多户。他们一家过来快三十年了,当年孩子小,现在孩子的孩子都大了,孩子们对家乡都没有了概念。又说这里宽阔,不像老家山大沟深,来这里后,眼界宽了许多,庄稼人嘛,肯下苦,总是有收入的。

我问他,枸杞收入怎么样?他说,一年也就二十多万,前来收购的贩子很多,但我们都不卖,因为我们自己有销路,有稳定的客源,也有网店,都是回头客,因为东西太好了。我笑着对他说,移民过来,生活能发生本质的变化,这就对了。实际上我对他赞誉有加的枸杞并没有多大兴趣,令我内心无限喜悦的是,我知道从新华村到沙河乡只有二十多公里路了。

离开前,我从中年大叔那里买了几袋枸杞。并不是承认他的枸杞有多么的优良,因为作为老乡,我太清楚家乡人的性情了。宁可袖里藏刀,但面子一定要给足。不给面子就等于看不起兄弟。

4

终于到了沙河乡,满大街全是老乡,但我并没有感受到老乡见老乡的那股热情。相反,他们所表露出来的是质疑,是冷漠,是不可一世的孤傲和自大。到沙河乡我没有急于打问胡林生的消息,因为我已经知道沙河乡的移民情况复杂,甘南那么大,就算是同一个县上的也并非全部熟识。

沙河乡还有我的一个同学,这一点我在来沙河乡的路上就已经确认了。他是二〇〇四年过来的,当年读初中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班级,初中毕业后,他就去学医了,毕业后便在老家当村医。我们见面的次数极为有限,学校放寒暑假我才能回老家,一切都显得匆忙而无序,兄弟们未曾聚齐,又要返回学校。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初中,甚至小学时的那种美好回忆里。他家境很好,祖上出过先生,家里藏有许多古书,还有好多连环画。那时候的初中很悠闲,只有语文、历史、代数、几何、青少年修养等几门课程,除了按时做完作业,其他充裕的时间都浪费在荒山野岭了。读课外书就读连环画,读连环画算是做得最正经的一件事儿了。他家的连环画都是整套的,《说岳全传》《薛刚反唐》等上百本,看一次五分钱,积累下来数目也是相当可观的。可是大家都缺钱,家里人给的学费、书本费、作业本和墨水的费用都是核算好了的,从中根本抽不出一毛钱来。我们爱他,也恨他,甚至动过联合起来收拾他的念头。眼看钱是无法收回来了,他就表现出无限的宽容和豁达——让我们替他背书包。我们都是走读生,十余公里路,一天跑两趟。说起来,他还是很坏的,当年我们的书包并不大,就他的书包最大。我们按每天的课程表带书本,就他带齐了学校里发的所有书本。要想看连环画,只能替他背书包,毛驴驼着骡子的活,然而一切是自愿的,这一切对少年时代的我们而言,根本不懂得啥叫劳累,只要内心高兴,割一块肉也不过如此。初中毕业之后,大家走散了,有的挖矿,有的放牛,我去县城读高中,他却去学医了。老家是没有出过大夫的,因而他从卫校一毕业就成了左邻右舍的名人。然而那样的好景并没有坚持几年,后来我听说,他自愿移民不为其他,就是想离开家乡,不愿和故土上的乡亲们打交道,究其根底是因为乡亲们欠账太多,致使他的药店彻底关门。

当我确定他在沙河乡的时候,我就打问关于他的消息。他和胡林生邻村,打问到他,自然就能打问到胡林生。

沙河乡有五个村民小组,他就在沙河村。在沙河村他同样是众所周知的名人,因为他没有放弃他的职业,也只有那份职业,才令他在沙河村有了让人尊崇的地位。我打问到了他,可是没有见到他。他的药店在沙河村,由他媳妇看管,而他却在西点坐诊,要等到很晚才能回来。他媳妇知道的似乎并不多,对胡林生这个名字也似乎很陌生,她只好求助他了。

沙河村很寬阔,原本这里就不缺土地的。学校放假了,校门紧闭。劳动的人们陆续返回,街面上的电动摩托车多了起来,饭馆门前人头攒动,饭菜之味也弥散开来。我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失去了方向,完全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算算时间,我和胡林生离散十几年了,这期间几乎没有联络。光阴是最无情的,在光阴里,我们不断成熟,少了纯情而多了沧桑,而少年时代的心情却成了一幅幅令人伤感的画面,它尽管记录过许多难忘的事件,可毕竟成了过去。二弟接手胡林生老院子的事,我一直心怀歉意。胡林生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变化,他的孩子和媳妇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倘若见到胡林生,我该说些什么呢?我们会不会形同陌路,或者一言不发而潸然泪下?司机开着车跟在后面,快到村子尽头的时候他摁了几声喇叭。司机开始提醒我,天色已近黄昏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不得不再次给我的医生同学打电话。电话里彼此语气平淡,言谈平常,没有丝毫惊奇与欢喜。他告诉我说,胡林生就在沙河乡东点,沿中点向东走,三公里就到了。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是中點,哪里是东点,沿东走三公里,也只好如此。

车开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另一个村子——临河村。临河村很齐整,村口有牌坊,上面写着该村的基本情况和村规民约。没等我下车打问,就有人前来拦车。拦车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年轻人显得十分焦急,他说,你们去敦煌吗?带上我,多少钱都行。我说,我们刚从敦煌来。年轻人说,敦煌的出租车,怎么不回敦煌?我说,我包车了,今晚是肯定不回去的。年轻人哦了一声,显得很失望。

我不好问年轻人遇到了怎样的烦心事,更不便安慰,但我必须打问到胡林生的消息。我问,胡林生家在这里吗?

年轻人说,前面第一个巷道左拐,然后再右拐,第一家就是胡林生家了。

左拐右拐,终于到了,深绿色的铁门之上挂着一把锁,我的心立刻沉了下来。整个巷道是极其安静的,夕阳里,我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孤独起来。我发疯地敲了几下门,大喊了几声——胡林生!

吱呀一声,对面有人开门出来了。同样是个年轻人,他说,胡林生放水去了,晚上就回来了。又问,你是他家亲戚吗?我说,是亲戚。年轻人说,我帮你打个电话。

电话里年轻人的声音很大,他说,你家来亲戚了,锁着门。打完电话后,又说,就来了。胡林生弟弟就在前街,开个小卖铺,很好找。说完之后就哐当一声关门进去了。

胡林生还有弟弟?我的内心有点茫然,原地等待看来是唯一的办法了。胡林生家对门的这位年轻人肯定也是老乡,可他没有招呼我们进门,“哐当”那一下关门之声,真的关疼了我的心。

太阳走得很快,一会儿就隐入遥远的戈壁底线。我看了看时间,二十一点十三分,家乡的这个时间人们差不多都该休息了,相隔千里,时间的长短竟然也有着如此大的差异。

铁门锁着,铁门被太阳炙烤的温热并没有退减下来。我摸了摸那把锁,锁还是温热的。门前有不大的荒芜的两方花园,唯一种了一棵桃树,上面挂满了碧绿的桃子,那些桃子似乎也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5

他穿着橘红色的短袖,挽着裤管,右手提着镰刀,刃口朝里,左手随步子的节奏来回甩动,步入巷口几乎是小跑着的。

哪个贼剁的,不早点来,这么忙天里,天塌了吗?还未到我跟前,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是他——我的好兄弟胡林生,他说话一贯都是骂骂咧咧的。见到胡林生了,可几十年前的那些事又忽地出现在我面前来——

我们在一段高崖上发现了一窝马蜂。那段崖很高,谁也爬不上去,更何况马蜂已将那段高崖围得严严实实。胡林生眼珠子骨碌一转,就想出了个办法。下午,我们几个出发了,胡林生将他家门外驴槽里塞有麦草的背篓偷来,我也准备好了他事前吩咐过的铁丝。到了那段高崖前,胡林生从我手中接过铁丝,绑到背篓上,然后取出一根长绳,把绳拴到铁丝上,最后将背篓里的草点着,慢慢吊下去。那些马蜂可惨了,它们在熊熊大火下一只只从半空掉落。等马蜂掉完时,背篓也不见了,攥在我们手中的只剩半截冒着青烟的绳……

小的们,将驴缰绳拿来。胡林生一手叉腰,一手向天边挥去。我们很利索拿来缰绳,交到他手里。胡林生将那些缰绳一一绑接起来,然后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一头递到我们手中,说,牢牢抓住,要用劲。我们谁也不敢接,万一掉下去会死人的。真没出息,拿着!就那样,我们将胡林生从高崖上慢慢吊下去。到了猫头鹰窝边,胡林生将手伸进洞穴,抓住了两只小猫头鹰,然后在下边喊,往上拉呀。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劲往上拉,可胡林生依旧停留在老地方一动不动。胡林生在下面越是喊叫,我们越是觉得沉重。胡林生见我们拉不动他,便又喊慢慢往下放。可我们手中抓的已经是缰绳的尾巴了,胡林生离地面还有一丈多远呢。一二三——放手。我们终究没能拉住他,只听见嘭的一声,胡林生被重重摔在地上。等我们跑到崖底时,见胡林生平平展展地躺在地上,两只小猫头鹰还被他死死攥着……

有一年初夏,我们一同去割草,半途歇息之时听见河边的灌木丛中有几个女娃娃的嬉笑声。于是我们放下背篓,弓着身,偷看她们在干什么。几个女娃娃也是村里的,大家都熟悉。当我们看见眼前的一幕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原来她们将河边的辣辣秆(一种空心植物,长在灌木丛,初夏时粗如手腕)割断放在下面,比赛谁的尿冒得高。三人静静看着,谁都没有出声,一直到她们比赛完,背着割好的草笑呵呵地离开河边。多么优美的抛物线呀——这是胡林生当初的感慨。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是抛物线,两年后,当我上了中学,才发现林生的比喻是世界上最贴切的,也是最美丽的。对抛物线的理解和影响至今难以忘怀,大概也是源于她们通过辣辣秆比赛尿之高远的印记吧……

少年时代的纯真里裹挟着的难忘记忆再次被剥开。那年春节,他借探亲来处理老院子时的沉重话题同时也涌上心头,我的眼睛瞬间就模糊起来了。

胡林生站在我面前,他认不出我来,或是不敢相信我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我们面面相觑,哑言无声,彼此似天涯旅客一般,似曾相识而又不敢放肆言笑。这样的情形我早就想到了,然而我一直没有想出如何去化解这种情形的方法。天色渐渐暗了,我端详着胡林生,他的额头黑得像锅底,而脸蛋却犹如扑了胭脂一般红润,胳膊也成了两截黑白分明的木桩,提在手里的那把镰刀装饰着他的威武,也透露出他的野心和辛苦来。

胡林生,你还好吧?我轻轻地问。

轻轻一言问候似乎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或是心灵里某种不能沟通的暗渠。就这样,我们又从记忆里一下回到现实中来了。

胡林生狠狠地捣了我一拳说,你是鬼还是人?我说,是人,鬼找不到临河村的。胡林生突然大笑起来,说,想了半天,还以为是哪个亲戚,再说也没有啥亲戚了。给甘草放水呢,顺便砍砍葵花,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跑过来了。我说,那先收拾好,别耽误你的活。胡林生说,明说多讲究,别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又说,也好让你看看我的甘草地。

司机一直靠在车门抽烟,干咳,听我们说话。胡林生开了门,对司机说,你去屋里休息,当成自己家就行。

我和胡林生走出门,走出巷道,過一条马路,将脚踏进了余温未退的沙子地里。

走了一段路,都没有说话。临河村的夜晚不是很黑,天空反而透亮,夜空下,一排一排钻天的白杨愈加高大而整齐,不远处的村舍更是安静而俨然。

白杨都这么大了,都可以盖房子了。胡林生突然感慨地说。这么多年,岁月都老了。我说。这些白杨都是我们种的,真可以盖房了。胡林生说,当初这里全是茫茫戈壁,没有树木的影子。

我们边走边说,白杨在身后站成一排威武的将士,它们和辽远的天空达成一片,掩映着更为辽远处的明亮的圆月。我们避开一团一团干燥而坚硬的骆驼刺,走进了葵花地里。葵花砍了一半,被砍的那一半葵花秆直直立着,而剩余的一半都低着头。田地不同于大路,田地里有虫子的鸣叫,也有葵花秆被我们踏倒时发出的咔嚓声响。被砍的葵花将脸埋在大地里一动不动,看不到它们的表情,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

胡林生说,回吧,明天收拾,看不见了。我说,不是还在放水吗?胡林生说,媳妇看着,我们过去也应该差不多了。

我没出声,因为早些年胡林生说过关于他媳妇的事情——我没儿子,媳妇都跟别人走了,想生个儿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胡林生见我不说话,又说,当年怪我脾气坏,错怪了人家。那一年,她一直在新疆,春天帮人家种甜菜,秋天摘棉花,立冬后回来了,不是丫头的面子,而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儿子。过日子需要的是心平气和,多了猜忌和怨恨,日子就不会安稳。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在酒泉上暑假补习班,我就是吃了没有好好学习的亏,如果当年稍微努力一下,也不至于到这里来开荒。丫头自己不念书,初中毕业后就嫁人了,他们在青海开办了一家装潢公司,特不错的。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过日子并不是钱多了就幸福。现在就一心想让儿子念书,该做的、能做到的我都做了,念到啥程度,也只能靠他自己了。如果天生不是念书的料子,我们钻到肚子里也是枉然呀。

胡林生的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我内心的担忧和遮掩也随之烟消云散。毫无顾忌,就可以无所不谈。就这样,我们一下子又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

6

出了葵花地,沿沙路继续向东,约莫半小时,就到甘草地了。地里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我知道甘草地里放水,因而不敢乱动。

路边停着一辆三轮电动摩托车,胡林生拿起摩托车边上的铁锨,将水渠堵住,然后又扒开另一条水渠。之后上了车,让我和他并排坐在前边,然后打开了开关,车灯立刻照亮了前行的路。

死猪,还不醒吗?胡林生说,我开了。

不用说,车厢里一定是他媳妇,大约是劳累了一天而睡着了。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开出了村子。十几分钟后,到了一家饭馆门口。胡林生下车后朝车厢踢了几脚,他媳妇从车厢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说,亮了吗?

饭馆里人很多,看来很多人也是刚刚从地里回来。胡林生媳妇很腼腆,她望了我一眼,只是露了露笑容,也没有显现出惊讶的样子,一切很自然。饭馆是陇西人开的,老板娘十分开朗,不大的饭馆里全是她爽朗的笑声。

生意真不错。我说。胡林生说,只有这家才能吃到和老家一样的炒肉面片。

炒肉面片的味道果然近似老家的味道,除了三大盘炒肉面片,花哨的老板娘还端来了一大盘卤肉。

我说,太多了,吃不完。老板娘说,多啥呢,才两斤,别人都是四五斤地吃呢。劳动了一天,要吃好。吃不好,怎么干活?我笑着说,真多了,剩下可惜。老板娘说,这才是起步的斤头,吃不完不知道带回去吗?我依然笑着说,啥叫起步的斤头?老板娘哈哈大笑说,就是两斤以下不卖。我说,那要是一个人呢?老板娘说,我们这里的人吃肉都是两斤起步的。我说,我可吃不了。老板娘说,你不是这里人嘛,要入乡随俗,否则人家看不起你。又笑着说,来看亲戚的?我说,来看兄弟的。老板娘说,贩枸杞的?我说,像老板吗?老板娘说,像教书的。我说,你怎么知道?老板娘说,哪有你这样的老板?我说,老板长了三头六臂?老板娘又发出爽朗的笑声,说那倒没有,至少是油嘴滑舌,拣让人高兴的话说,更不会嫌两斤肉太多。

我注定是个教书匠了。老板娘真是个巧言令色之人,在众多顾客间穿梭,也不耽误自己的生意。大家在笑声里吃饱喝足,摇摇晃晃各自回家,一定会睡个满足而踏实的好觉了。

晚上十一点,吃饭的人们渐渐散去了。和家乡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差,真还有点不习惯。我和胡林生漫步在大街上,他媳妇开着三轮车,慢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车上放着一盘肉。夜空依旧辽远,白杨树依然挺立,星星看不到,天气也凉快了许多,然而风却很尖利,刮进眼睛里很不舒服,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胡林生说,这里就是中点,我们住的地方是东点。我说,明明是沙河村,怎么就成了中点?打问别人的时候都说东点西点,始终没有整明白。胡林生说,兄弟们迁移到这里,起初人不多,后来就越来越多了。随着人口的增多,村组便不断扩展,最初的沙河村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中点了,后来扩展到东段的村子就叫东点,西边便是西点了。我说,哦,原来如此。又说,这里不像家乡山大沟深,视野宽阔呀。

宽阔是宽阔,可心窄。胡林生说,那年我返乡,实际上就已断了后路,家乡没有啥值得挂念的了,那片土地不属于我。母亲的户口一直没有迁移过来,可母亲走了好几年了,她老人家的骨殖就埋在葵花地对面的黄沙梁上。

安稳下来了,一切会好起来的。我说,这里土地这么广,哪儿过日子还不是一样?

胡林生说,这几年条件好了,刚过来的时候不好,风沙一来,一天都待不下去,总想着往回跑。都是因为当年穷,嫌日子过得苦才来这里的。你不知道,我们过来的时候房子都没有,好几个村子的人集聚在大队部或学校里,政府划了地片,给了钢梁、砖和水泥,房子都是我们自己建起来的,地也是自己开出来的。移民过来才知道,实际上这边比老家还要苦。胡林生停了一下,接着又说,现在好多了,想起家乡,真还有点模模糊糊,无论到哪儿,贫苦只是暂时的,一辈人之后肯定会富裕起来的。如果不下苦,哪儿还不一样?也是因为当年在家乡的时候我们都是青蛙,眼界太小了。长期做青蛙,还不如做个癞蛤蟆,癞蛤蟆还时刻想着天鹅肉呢。

我笑着说,癞蛤蟆也没有啥好的,想吃天鹅肉,想得再多高尚,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胡林生说,有理想,总比没有的好吧?又说,好多年没有回家乡,孩子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草原,自以为出生在戈壁,戈壁在他们心底都成骄傲了。

快到临河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司机还在他家里。虽然不是有意的,然而这样的做法就有点过分了。

我说,赶紧走吧,司机可能饿死了。

胡林生也恍然醒悟,说,回去给弄几个荷包蛋,实在不行再来中点吃,别让人家凑合,更不能让人家笑话。

回到胡林生家时已经过凌晨了,房子里依然闷热,窗户全都敞开着,司机歪头耷脑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推都推不醒。胡林生找了一条很薄的毯子盖在他身上,说,对不起了兄弟,你明天多吃点吧。

我知道他们明天还要去地里干活,不能再漫无边际地扯东拉西。我说,休息吧,明天我去地里帮你干活。

胡林生笑着说,干活就算了,陪我说话是可以的。

我没有和胡林生一块儿睡,他也知道自己磨牙、放屁、打呼噜的那些坏习惯。厕所在后院,后院很大,有牛棚,也有狗窝,一切都保持了他老家老院子的布置。和老家房子不同的是,这里的住房采用了楼房的结构,相同的是每个卧室里都有土炕。

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迟迟没有睡意。月亮透过窗户照在炕上。偌大的土炕上就我一个人,我也感到了孤独。月亮很大,很圆,很亮。牛在后院,反刍的声音清晰可闻。狗跑出暖窝,叫声尖利而响亮,我愈发没有睡意了。遥远处只有天空,天空没有一丝云雾,只是一片灰青色。

我想,我们都是没有家乡的人了,然而却做不到彻底放下。家乡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名词,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成了一个十分时髦的名词。

7

胡林生家来了好几个人,都不认识,但都是家乡的兄弟。胡林生见我起来,便给我取来毛巾和香皂,指着门口的大缸说,水在缸里,先洗脸,再吃饭。

大缸里的水是热的,他们出门干活时将水接满,一天暴晒,缸里的水总是热乎乎的。洗脸也是两抹布的事情,洗完后,水倒在门外的花园里。门外没有行人,只有火辣辣的太阳。这样的天气出门真是受罪,然而眼下却是摘枸杞的季节,容不得舒舒服服地待在家。

司机吃完早饭后就去周边溜达了,早饭是白面饼子、荷包蛋、咸菜、甜醅子,还有昨晚带回来的肉。茶是清茶,我喝茶向来不喜欢放糖,而胡林生媳妇偏偏要加糖,并且加了很多,说天太热,白糖泻火。胡林生在隔壁房间忙他的事情,因为村里来人了,我不好意思跑过去打扰。

胡林生媳妇说,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昨天都没敢和你搭话。又说,今天你们就待在家里,好好谝一天,这么多年没见啦。

我说,还想着去帮你们干活呢。

胡林生媳妇扑哧笑出声来,说那活不是你干的,会晒出油来的。

我也笑着说,体验一下嘛,我摘的枸杞我回去的时候带走。

胡林生媳妇笑着说,哪能委屈你这个大干部?这么远跑来,还要自己摘枸杞。现在都摘三茬了,三茬枸杞和头茬相比,价钱都不一样,怎么能让你带三茬的回去呢?

我说,都是同一片地、同一棵树上的枸杞,怎么会不一样呢?

胡林生媳妇哈哈大笑说,龙生九子,各不一样呀。头茬价钱高,自然有高的道理,每年我们都会留点自己吃。你跑这么远的路来了,带三茬的枸杞回去,不怕人笑话吗?

黑枸杞呢?我问。

哎呀,黑枸杞到处都是,谁稀罕呢?胡林生媳妇说,让他给你慢慢说,今天就不出门了,太热了,你受不了,我们已经习惯了。

我说,他们在干吗呀?这么长时间。

胡林生媳妇说,对账呢。

对账?我说,他当老板了?

胡林生媳妇笑着说,他要是老板就好了,我就成老板娘了。都是村里的事情,忙得很,除了对账还要学习,手机看得眼睛都快麻了,而且还要去县里学习。

我听得一头雾水。她見我不说话,便又说,他是村委会主任,精准扶贫的钱打到卡上,人家要来对账,还有每天放水的钱,要挨个收回来,事情多得很。

当村干部了。我说,这不是好事情嘛,都拿工资了。

胡林生媳妇说,好啥呢?当这个主任他少干了许多活。多种些地,那点收入早就回来了。

村里总要有人为大家服务的,他可是读过书的人。我说,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胡林生媳妇笑着说,我没读过书,他读过书,家里尕大的活都看不见,沙发我收拾整齐了,他就会破坏,一回来就像被猪拱了一样。

乱说啥呢?胡林生进来了。他一进来就拿起一个大饼子,狼吞虎咽般边吃边说,好好干活就对了,说这说那,不当主任行吗?村里那么多事情谁操心?

胡林生媳妇说,你就是野驴操着战马的心,许多人梦里都想当主任,你就是守住不放。

我说,好着呢,这边真比家乡好。

胡林生说,这贼婆娘就知道抱怨人,沙发就是给人坐的,你收拾好如果我不来破坏,客客气气的,那就成客人了,一旦成客人,家就是歇马的店,那样好吗?

胡林生媳妇说,赶紧吃吧,吃什么都堵不住你的嘴,就你们读过书的能说。

我们都笑了起来。现在看来,我最初的担忧纯属多余了。不过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那年他回家乡的时候说起过家里的变故,那时候的他满带悲伤和失落,甚至绝望。然而绝望并不能抵制生活的继续,当然完全靠希望也不能支撑起日子,命运将我们带到不同的地域,带到不同的环境,靠的是自己的信心和努力。活下去,并且活得要比别人更好,同样需要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勇气。

8

吃完早饭后,胡林生媳妇就出门了,我和胡林生待在家里。实际上我也是坐不住的,可他不让我出门,说等到天气凉下来了再带我出去走走。

胡林生拿着电话去了门外,一会儿就有人来了。来人我是认识的,他提着两箱啤酒,看见我就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来。

哎呀,是老兄弟来了。那种惊讶转瞬即逝,之后便是发烟、开酒。

我太熟悉他了,但我不知道他就是胡林生的表弟,说话间才理顺过来,原来他是胡林生媳妇堂舅子的儿子。他叫党平安,家在老家邻村十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比我们小好几岁。记忆中,我们初中毕业时,他刚好上初中。

关于党平安我是十分清楚的,也是因为那些年他的生活充满了传奇,充满了浪漫,而结局却又是那么的不尽如人意。大家除了叹息便是一片指责了。他移民到这里,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吧。总之,一切已经过去了,一切从头开始,生活是不会欺骗人的。

大概十年前吧,村里的年轻人都云集到玛曲草原修房子,党平安就是其中一个。玛曲草原一望无际,草场承包到个人后,许多牧民就在各自的草场定居,定居之后,除了帐房外,还需要修葺简易的牛粪房子。房子是由草皮垒起来的,上面搭上椽子或钢架,最上面苫盖油毛毡和油布。房子是用来放牛粪和杂物的,冬暖夏凉,也可以住人。党平安在玛曲修房子时因为能说会道,人灵活,赢得了许多牧民的喜欢和信任。一年之后,党平安和草原上的牧民一样,也定居了下来。党平安家庭并不好,兄弟多,姊妹众,能在草原上成家立业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党平安入赘的那家很殷实,牛羊多,姑娘老实善良,然而党平安的想法并不是长久的安居乐业。两年后的某一天,他离开草原,丢下了孩子、媳妇和老人,不但如此,他还卷走了家里的珊瑚珠宝,顺便卖了十几只牛羊。他离开草原,可谓腰缠万贯,脱离了家的羁绊,彻底自由了。他在青海、四川等地吃喝玩乐好几个月,最后又回到了家乡。

我也是听说,因为那时候我在距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小镇上当老师,对家乡的人与事只是听说,许多细节也只是捕风捉影,难以落到实处。玛曲草原有他的家,有孩子,有牧场,有牛羊,可是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的离开似乎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影响,而当他坐吃山空之后,又想起草原上的家。几经周折,有人做起了和事佬,人家愿意原谅他了,还说年轻人哪有不做错事的,回来了依然是一家人。于是党平安回到了草原,这一回好几年就不见了影子。再几年之后,他出现在家乡的大街上,已经成了残疾人,据说是腰被人打断了,而整个事件的具体经过没人知道,结果却在眼前。

我想不到会在瓜州县沙河乡临河村遇到他。他乡遇故人,终究不是坏事,然而我内心深处却多出了些许不情愿。胡林生并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似乎很高兴,谈天说地,声音大到几乎能掀翻房子。党平安兄弟长,兄弟短,说得也是不亦乐乎,口边的唾沫四处飞溅。

——喝!不醉不归。

——喝!醉了就舒坦了。

——喝!人活一世影无踪,草芽儿死了重扎根。

——喝!一心一意地喝,喝到四季发财,六六大顺,七个雀儿飞,八个马儿跑。

既不愿意,又不得不拿起杯子,这是面子问题。家乡人太好面子了,不管里子有多烂,面子一定要光鲜。

几杯下肚,我忽地记起昨天打了疫苗,糟糕了。放下杯子,我说,真不能喝,差点忘记了,打了疫苗不能喝酒。

党平安果然不高兴了,他说,看不起人呀?

果然伤了人家面子,我只好拿出医院的发票让他看。

胡林生说,别喝了,兄弟们说说话特好。我是不能啖酒的,你知道,所以叫他来陪你。

党平安说,你们的命珍贵,我们的命贱,我们不怕。

我心里很不痛快,想回应几句,又觉得不合适,便笑着说,别见怪,要住十天半月的,一周之后兄弟俩好好喝一场。

党平安自斟自饮,自言自语而又言及伤人。胡林生赔笑着,我自然也不会去和他理论。不到两个小时,党平安把将自己灌醉了,他的醉态可恨、可怜,眼泪、鼻涕不分家,裤子都提不起来。

党平安的小卖铺不大,收拾得倒也整齐,糖、茶、烟、酒等百货样样都有。正房在小卖铺背后,院子里堆积着各种货箱,房屋里只贴了瓷砖,没有家具。我和胡林生将他抬到小卖铺的炕上,给他盖了一条毯子就出来了。

胡林生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也许他自己觉得叫党平安过来是个天大的错吧。这么多年未曾见面的兄弟,何须要别人来陪呢!我们之间难道真的无话可说了?

我和胡林生没有回家,我们沿村子北边的一条路漫步。胡林生不说话,低着头,脚踢着沙砾,几十年前的胡林生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也很沉闷,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村子尽头处就剩黄沙了,水槽里空空的,槽边歪歪斜斜地生长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草,那些草看上去有点枯败,但枝叶摸上去却十分坚硬。胡林生坐在水槽边的沙地上,兀自叹息了一声。

母亲就在前边不远处。胡林生茫然远望,突然说了一句。

我点了一支烟给他递了过去,他猛吸了一口,接着又说,她老人家生前不会想到连一口棺材都没有。

我说,别难过了,人终会有离开的一天,我母亲去年也走了。

胡林生叹了一声,然后又很茫然地看着我,说我们回吧。

我说,要不去看看母亲吧!

胡林生说,今天不去了,改天吧。

回來的路上,胡林生说起他母亲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说村子虽然是由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组建起来的,大家不同时间来到这里,目的却是相同的,都是为过上好日子。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都各怀私心,然而在大事情上却万众一心,从来没有马虎过。他还和家乡的人们做了对比,人心都是肉长的,来这里后,才知道家乡人的心硬如坚石。胡林生似有所指,我听着也觉得不舒服,因为他那老院子的事情,我、胡林生、我二弟,我们之间有了说不清的纠葛。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可我们从来就没有将此事说明白过。我说几句试探胡林生的话,然而他并不接话。或许是胡林生给了我迂回的余地,以免伤了脸面,破了情感。

胡林生说起党平安的事情来,他说党平安实在可怜,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千不该万不该偷东西走人,那也是他的家呀。事已如此,他不移民到这里怕没有立锥之地了。到这里来,也是单身。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虽说离开家乡千里之遥,事实上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抬头低眉间,哪个不是家乡人?

人活着就应该像齐天大圣,疯过,爱过,恨过,闯过,拼过,努力过,但从没怕过。党平安几小时前还大言不惭,其实人活着最怕的就是自己呀。可他永远看不清这点,能打败自己的贪欲,能打败自己的惰性,能打败自己的嫉妒和自命不凡,何尝不是生活的强者呢!我在心里也曾给党平安找过他离开草原的理由,然而所有理由仅仅是源于他所言如牛马一样的日子。都有了家室,有了孩子,如果这个理由能成立的话,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生活的奴隶呢?

胡林生执意要回家,可我不想回。于是我们一同去了他的枸杞地。地不远,谈天说地间,我看见了田地里摘枸杞的人们。

9

沙河乡属于甘肃省酒泉市瓜州县,成立于二〇〇八年十月,现辖五个行政村七千多人,耕地面积广大,但现成的耕地面积只有两万多亩,需要下苦劲,我现在六十多亩地,全是自己开垦出来的。胡林生说,二〇〇三年移民过来,快二十年了,开了这么多地,算是把苦下尽了。

快成地主了。我说,有那么多田地,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胡林生说,地都是刚来那几年集中开垦的,那时候年轻,干劲大,恨不得立马出人头地。国家给了钢梁、砖和水泥,我们修房修了很长时间。各个村里集中力量,一家家地修,节省了工钱,但也花费了时间,也只能那样,刚移民过来时大家手头都紧。二〇〇八年十月前,整个移民区都由临潭县代管,十月之后移交给瓜州县,我们算正式成瓜州人了,在管辖上和家乡彻底划清了界线,家乡在每个人的心里成了文字里所说的那种家乡,只能怀念、想念,却永远回不去了。

家乡,自己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人一辈子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值得回去且永久长眠的也只有家乡。母亲在家乡在,我也突然想起母亲来。母亲走得匆忙,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只给我们留了一方菜地,那方菜地就是她的自留地,那片地不足五十平方米,就在屋后。母亲的自留地不种粮食,也不种药材。那方地只种白菜、萝卜,只种芫荽、芹菜,辣椒、茄子等。实行农村生产承包责任制几十年了,母亲依然称那方地为自留地,而且只属于她,多少年来无人能更改。是她的一亩三分地,自然由她支配。大片田地荒芜了,大家在田地上打小算盘的心思也淡了许多,但她不一样,她那一亩三分地在她看来却非常重要,因此她不容我们随意翻动。

母亲华发早生,体力也不支。一过清明,她就去到屋后那方地里。冬日从屋顶扫下来的雪全堆积在那儿,母亲不辞劳苦地用铁锨将它们分散到整片地里,之后又将炕洞里的草木灰扬在上面。过程不复杂,但费时,累人。

母亲的自留地让我们真正有所牵挂,那已经是农历五月之后了。

高原奇寒,冰冻三尺,大地解冻,草木发芽,一切并不随季节顺延。立夏之后,小满之前,山坡上才有绿意。一直到芒种时节,母亲才会动身。那时候,她那块自留地上的冰雪已将草木灰完全带进了土层深处。母亲不允许我们随意翻动那块地,哪怕她花费十天半月。她先用铁锨翻开,再用小榔头敲碎土块,最后用镢头将整方地挖沟分块,那样一来,萝卜、芹菜便互不干涉,各自生长,隔沟相守相望。

整整一个夏日,母亲不会去串门,也不去看望亲戚,她就在屋后自留地,不言勞苦,欣然自乐。自留地似乎随了她的慢性子,夏至后,揭去盖在整方地上的一层麻秆,那些娇弱绿苗早已盖满了地皮。一贯慢条斯理的母亲这时候就会变成急先锋,甚至有揠苗助长的嫌疑。水桶、锄头、大剪刀、小勺子,还有草木灰,一一摆放在屋后。忙完地,又忙麻。一个夏日,铺在地上的麻也熟透了。麻秆在母亲双手间一一剥落,一捆捆麻缠绕于她膝头。麻的作用不可估量,扎扫帚都会用到的。

土地荒芜源自土地难以带给大家更多的收益,一切与所处的地理条件和自然环境有关。一生里,母亲不容我们选择,家乡也不容选择。母亲操劳那方地,我想不仅仅为了她所说的活动身骨,也不仅仅是她所言为我们提供蔬菜,她是给自己的生活解压。劳动的人哪个不是冰清玉洁?劳动的人个个都冰清玉洁?我无力去论证,既然她选择那方地为我们节约生活成本,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节约,也是诚心所至,爱心所属。除此之外,劳动的确让我们找到了自身的价值,还有价值中体现的生活含义。母亲没有过多选择,她选择了那方地,我们自然无权过问太多,更不能质疑。

整个村里并非母亲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自留地,大片田地荒芜,而母亲们的心怎么能荒芜下来呢?自留地里的菜刚长大,还不到完全成熟,我们就像贪得无厌的野兽,铲平自留地,留给母亲周而复始地劳作。母亲从不埋怨我们,相反,当我们不去铲平自留地的时候,她会唠叨不停,拐弯抹角说我们不会过日子,不懂节俭,甚至还会咒骂——这样下去,永远活不起人的……然而咒骂我们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很多次,当我回到家乡,家乡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和家乡成了陌生而熟悉的情人。胡林生的情况更甚于我,这么多年,他和家乡已经成为相互遗忘的情人了。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

栝岭东头是故乡,碧天云树思茫茫。

故乡在世人心中成了最远的远方,胡林生回不去,我们这一代人似乎都回不去了。

10

茫茫戈壁真能留住我们吗?胡林生语重心长地感叹着,刚来不到一年,就有很多人家返回家乡去了。那时候这里真荒凉,只有风沙,漫天黄沙里,我们心都乱了,打算长久留下来的所剩不多,时刻返回家乡的心一直在胸膛徘徊着。后来政府出面,鼓励和要求我们开始大面积搞绿化。现在白杨都能盖房子了,我们也无法返回家乡了。

和胡林生再次坐在枸杞地头,天高地远地谈论着。我们好像没有了当初的勇敢,也失去了当初的勇气,胡林生更是小心翼翼——小的们,拿缰绳来!那时的威武和胆识如今早已化为活着的谨慎与胆怯,是因为多了担当,也多了责任。我又想起了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在操场上和孩子们聊天。我们说起狼群的时候,狼就来了,狼摇动着青稞架,撩动河水,追赶着牛羊,之后它停留在我的窗台上,露出尖利的牙齿……多年以后,那是一个枯败的草原,我同样遇到一个小孩,我们在风中谈理想,在荒草里说愿望。后来那个小孩就去了另一片草原,成为勇敢的战士,和狼群搏斗。再后来我在另一片草原听到了关于那个小孩的消息,小孩逢人就说,当狼群集体消失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孩子们天真,很想听更多的狼群故事,然而在我心里,那个小孩注定成不了勇士。牛羊漫过山坡,驻足在河道的时候,河水刚好解冻。春天来了,狼群却隐藏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是的,狼群消失了,阳光下成长的少年啊,在红尘,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必须要有两颗心灵去承担明亮与灰暗。

我知道胡林生的内心所想,可有谁能阻挡无情岁月的杀伐?是的,明亮与灰暗是光阴馈赠给我们的必须要承受和接受的奖惩,怀揣一盏明灯,照亮自己的同时,还要照亮别人。胡林生寄希望于孩子,那么剩下来的大概应该是责任和担当了。好好活着,不去陌生的城市流浪,也不去陌生的街头孤独。我们已经失去了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资本,和家乡对望着,做不到衣锦还乡,就只好在他乡努力活着。这是生命赋予我们的职责,也是生活给予我们的使命。

胡林生说,这里土地沙化、盐碱化程度严重,种植的投入与产出严重不符。为尽快实现移民迁得来、稳得住、快致富的目标,沙河乡在培育发展既能改良土地又能促进移民增收的特色产业上进行了大胆探索,为广大移民脱贫增收找到了路子。

我问胡林生,到底是啥产业呢?胡林生说,就是两紅一黄。又解释说,两红是枸杞和红花,黄的是甘草。当村干部了,这些应该要十分熟悉。我笑着对胡林生说。胡林生也笑着说,必须呀,万一有人问,回答不上来多丢人。不过的确也是这样,政府投入多,资金扶持力度大,培训及时,很多人家得了实惠,生活明显有了变化。我问,你种得多吗?胡林生说,枸杞二十亩,葵花十亩,苞谷二十亩,板蓝根五亩,甘草五亩。枸杞和葵花要卖钱,苞谷要喂牛,板蓝根和甘草都需要两年,所以种得少。我说,那真要下苦了。胡林生说,为了切实加快移民乡镇的发展,有效改善移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条件,促进农民增收,加快脱贫步伐,推动社会各项事业进步,逐步缩小与老乡镇之间的差距,政府以增加农民收入为主线,把特色产业培育、劳务输转、生态建设作为工作重点,努力克服各种不利因素,不断调整优化产业结构,狠抓重点产业任务落实的同时,也鼓舞大家大力发展草畜产业……

别背下去了,这些我都知道。我说,你收入怎么样?

胡林生有点不好意思。他干咳了几声,接着说,一年也就二十来万吧。前几天刚卖了五头牛,实在顾不住呀。这段时间集中摘枸杞,已经是第三茬了。同时还要砍葵花,砍好后还要脱粒,完了就等人来筛选收购。九月就开始收苞谷,收苞谷看起来忙,实际上轻松,因为不做青储饲料,做青储饲料很麻烦,弄不好就浪费了,也是因为由机器弄,人插不上手。虽然成瓜州人了,但还是想老家的炕,苞谷秆就是专门用来烧炕的。

我说,二十亩苞谷能收很多吧?能卖很多钱吧?

胡林生说,都要喂牛呀,接下来不打算再养牛了,算算细账,那么多苞谷都让牛吃了,牛只能卖那个价钱,有点不划算。又说,除了家里的正常劳动,还要给村里灌溉,一小时十五元,要做好记录,不然还得自己垫。

我说,村干部还是要有责任的。

胡林生说,不想当村干部,各种培训很费时,这么多田地,脱不开身,招来的只有媳妇无休止的抱怨。

我说,那就辞了吧,让年轻人干,或许人家干得比你好呀。

胡林生嗫嚅着,过了一会儿才说,辞倒是很容易,可是辞了也是件丢人的事情呀。

我说,有啥丢人的?不是很正常吗?

胡林生笑着说,村主任毕竟也是“两委”成员呀。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笑着对胡林生说,我们走走吧,“两委”成员。

十几年前,我曾在心底这样分析过胡林生的心理,不过爱面子的确是家乡人的一大特点。今天的胡林生依然是这样,他割舍不下村主任的名头,却又在忙乱的生活中矛盾着,自怨自艾,实际上就是面子问题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矛盾焦点。他永远不会看穿这一点,也不会自愿放弃自以为赋有光环的面子。事实上,这样的面子问题有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家庭问题,然而他依然放不下。我的好兄弟,面子有时候很值钱,大多时候却不名一文呀。

11

枸杞地十分坚硬,枸杞的枝条却分外柔软,一串串似珍珠样的枸杞努力下压,枝条低垂,它们开始向大地致敬,毕竟是最后一茬了。摘枸杞是件苦差事,人必须要像枸杞枝条一样弯腰低头,一粒粒摘下来的枸杞要小心地放进脚下的桶子里,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大地给予的回报。

摘枸杞的人都是家乡人,都面熟,彼此打个招呼,算是认完了老乡。除了老乡,也有外地人。老乡是相互帮忙,外地人则是雇来的,按摘取的斤数发工资。肯下苦者,一日能挣三百多,少则不到二百。等枸杞完全摘完后,就剩修剪枝条了。也有部分人将修剪时间放到正月十五过后,修剪时间的迟早似乎没有固定的说法,倘若不修剪,来年的产量就会大打折扣。

我在枸杞地里和胡林生边走边聊。枸杞是种一行空一行,要留出人操作的空间,所空之地全都皲裂成一块一块的地图,踩上去坚硬无比,边缘用手一扣,却又是酥软的沙土。那一块一块如地图皲裂的地皮都是灌溉所致。给枸杞放水灌溉,村里人都排了次序,每户三个小时,依次轮流。这里和家乡不一样,劳动几乎不需大的工具,只有放水才用到铁锨。水道是整片田地的动脉血管,要及时维护,不能有丝毫堵塞。堵了血管,就等于给收获判了死刑,因此维护水道是全村人的一件大事。

胡林生负责水道的看管,负责灌溉的时间和安排,他比别人忙了许多。我的记忆中,胡林生从小就喜欢当领头羊。小时候我们一起“开火车”、掏马蜂窝、抓猫头鹰,甚至去山坡割草,他总是要当老大,大家必须听他指挥,否则他就不干。如果小时候所做一切全是少年情怀,而此时我看到的却是一份责任心。和那年春节探亲且处理家乡老院子时相比,胡林生的性情大变,没有了当初的萎靡和沉重,也没有了对命运的抱怨和悲叹。具体生活中,一个人的性格也会有所改变,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生活条件下,命运往往也会轮流运转。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掌心,我觉得并非完全如此。条条大路通罗马,说的就是人生之路的可选择性,然而更多的时候,有些路却不由自己去选择,它可能和机遇有关。胡林生当初自愿移民到疏勒河,往大了说就是响应国家政策,为后辈子孙造福。如果让我猜测,说到各自的私心上,他的移民何尝不是逃避现实呢?

我、李福、胡林生,行结拜仪式是读初一的时候。那时候小,不懂兄弟的深刻含义,只求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福因为“开火车”伤了腿子,最后在工地上送了性命,而胡林生也因为偷了村子里一户人家的一捆大豆,最后辍学。几年后当我们再次聚首,胡林生当着我和李福的面,使劲抠当初三人结拜时用烟蒂烫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时流着眼泪,口口声声说不配做兄弟了。胡林生决定移民疏勒河的时候,我们喝过最后一场酒,算是送行——西出阳关无故人了。胡林生喝醉之后伤心欲绝,他说以后再也不联系,兄弟之情算是到头了。还有那些年隐藏在话语里的秘密,谁都没有重新提起过。时至今日,我一直寻找他移民的根源,然而寻找的结果却让我不断陷入回忆的痛苦之中。我很想问问胡林生,却欲言又止。还有当年胡林生将家乡老院子处理给我二弟,我曾寄过他三千元,他为何退回?源自兄弟间的那份情谊,让我在生活中有了无法原谅自己的理由。我的好兄弟胡林生那时候多么需要钱呀,可他又是多么的好面子。那么多责任,那么多劳苦,那么多原本不属于他一人承担的重负,全是因为面子。面子,我依然将一切延伸到我们看得见也看不见的心理深层去——要面子、顾面子、爱面子、留面子等会让我们陷入一种无法翻身的绝境。这又似乎不是心理问题,也难以将它归到生活态度上去。当然我们也可以这样去想,不要面子、不顾面子、不爱面子、不留面子,好吗?这一切终究无法说清。

胡林生说,这几年枸杞的价钱低了,前几年好,前来收购的人也多。我问,啥原因呢?胡林生说,种的人多了吧,具体也说不上。我说,收枸杞的都是哪儿人呢?胡林生说,宁夏的老板多,其次是内蒙古的。

宁夏的枸杞不是号称贡果吗?我说,他们怎么跑这里来收购?

胡林生说,号称贡果就不允许有我们的枸杞吗?

我突然有所醒悟,是呀,贡果只在有进贡的那个年代才能保持其纯真。曾买过宁夏中宁的许多枸杞,谁晓得它们出自瓜州,还是产自中宁?

中午饭是在枸杞地里吃的,他们从三轮电动摩托车上取下热水壶、杯子、白饼和肉,大家蹴在地边,或坐在沙地上,低着头,闷声吃饭。摘枸杞也需要抢时间,错过时机就难以卖上好价钱。他们在商机的把握上的确比家乡的人都要精明得多。相比而言,家乡的人们就有点懒散了。与其说懒散,还不如说太过贪心。家乡是没有枸杞的,但有成片的青稞和燕麦。胡林生提及家乡的种植时也说过,家乡人靠天吃饭,而这里不同,只要肯下苦,就一定有回报。没有倾盆大雨,也没有冰雹。地皮稍湿一点,就算下过大雨了。

12

家乡在青藏高原东北部,海拔高,纬度也高,常年无夏,气候变化无常,长势不错的农作物如果防不住的话就会被冰雹打得七零八落,颗粒无收。也正是这个原因,大家渐渐不种青稞了,多出的田地全用来种当归和柴胡。当归和柴胡都是两年生,一方面可以避免天道不顺,另一方面还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去打工。我目睹过二弟种植药材的全过程。有一年药材价钱很好,可村里人都不愿意卖,原因很简单,他们认为还没有涨到他们决意要卖的那个价位。所有药材都堆在外院,下雨、下雪都要操心,想等來年卖到更好的价钱,可是第二年药材就跌了,跌到无人问津的地步。等第三年新的药材下来之后,旧药材更无人收购,就算有人收购,其价钱和野草一般无二。大家盲目种植,对市场行情和需求没有去考察过,更谈不上商机。那几年药材贩子的出没,使村里人不但对药材产生了仇恨,甚至对田地都开始怀疑了,说土地不愿养人,要把人往绝路上赶。药材贩子恰好抓住了商机,开春买苗子,来年收根子。春来秋去年年折腾,种药材没有种出几户富人,倒是田地荒废了不少。

临河村种枸杞不怕天道不顺,只要你肯下苦。头茬枸杞价钱好,二茬也不错,三茬是枸杞的收尾,之后枸杞就要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了。头茬枸杞刚下来就有人来收购,他们会如数尽出,从来不压货,二茬、三茬都一样。按照他们的话说,就是薄利多收、小富即安。枸杞的买卖与药材大相径庭,倘若将贪欲稍做收敛,家乡人或许就不会如此去恨土地了。

下午五点多,我和胡林生就回去了。我给司机打了电话,他说他四处走走,不用管他。离枸杞地不远的地方是十几个西瓜大棚,透过缝隙看,西瓜并不大,也不多,一个个睡在地上,做着白日美梦。看瓜人就在大棚外,看瓜人只能望瓜止渴。

瓜是江苏人种的。胡林生说。

我说,你怎么不种?种瓜得瓜,这地方更适合呀。

胡林生说,你真是外行看热闹,从哪儿知道这里更适合种瓜了?你知道吗,这个大棚里的瓜一个投本七八十元呢。

我说,你就胡扯吧,那么贵种的是金瓜还是银瓜?

胡林生笑着说,不是金瓜,也不是银瓜,是西瓜。江苏人前来种西瓜,先租地,然后支起大棚,还要租村里人的空房子。大代价并不在这里,而是贵在土上。

我说,土也需要买吗?

胡林生说,他们搭棚之地全是石头,瓜是长不出来的,因此要花很大的代价,运来许多土,然后将土铺在石头上。西瓜本身不会那么贵,主要贵在土上了。代价这么大,种得起吗?再说瓜的生意并不好,时间也熬不住,仅打瓜秧就能整死人。

我问他,打瓜秧?用鞭子吗?

胡林生笑着说,你只知道种青稞,西瓜打秧的时候就要把多余的瓜秧掐掉。

我继续问,掐掉瓜秧怎么结瓜?

胡林生说,刚来时我也是那么想的,后来才知道,西瓜必须打瓜秧。如果不打瓜秧,一个秧上缠着几个蔓藤,就会结几个西瓜,但个个都和拳头一样大。

经他这么一说,我瞬时明白了。

胡林生说,打瓜秧不但累人,而且还要动脑子,要看好蔓,留最好的一个,西瓜才能又大又甜。

那枸杞也这样麻烦吗?摘那么多桶怎么处理呀?

胡林生说,我带你到枸杞大棚吧。

枸杞大棚距离村子约两公里,两公里处全是一个个的塑料大棚,数不过来。胡林生带我转了许多大棚,最后才到了他的枸杞大棚里。大棚最下端约高一米全是敞开的,如果完全捂死的话枸杞不容易干,糖分反而会释放出来。糖分一释放,所有的枸杞就会粘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大棚铺着油布,油布上全是枸杞,颗颗饱满,其色鲜艳夺目,粒粒滴血,令人怜爱不已。

多久才能完全干呢?我问胡林生。

胡林生说,这些都是昨天摘的,还没顾得上处理。又说,就这样放着,恐怕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干。

我问他,还需要加工吗?

胡林生说,你没看见吗?村头专门有加工厂,都是外地人开的,他们将收购的枸杞直接进厂、加工、包装,最后才将成品拉走。

晒干就可以了呀,还怎么加工呢?我问。

胡林生说,具体我们也不清楚,估计里面门道很多吧,我没进去过。

那你是怎么弄的呢?我继续问。

胡林生说,当天摘来的枸杞全部摊开晾晒在大棚下,晚上才可以在上面撒碱。

撒碱?我有点迷惑了。

胡林生说,不撒碱就不干,也奇怪得很,新鲜枸杞撒上碱,第二天就干瘪了,变得皱皱巴巴,道理说不上。

我说,撒上碱怎么吃?会不会很苦呢?

胡林生说,不会,等枸杞干瘪后再用水冲。撒了碱的枸杞经水一冲,颜色会更加鲜艳起来。

原来这样呀。我说,晾晒枸杞的门道也多呀,我只听说过用硫黄熏。

胡林生说,硫黄熏的一般都是存枸杞,也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因为枸杞放到翻年就变得黯黑起来。

我说,你怎么不用硫黄熏呢?

胡林生说,代价大,不合算,而且硫黄熏过的枸杞没人要。

我说,硫黄熏过后没人要,那怎么还有人熏呢?

胡林生说,那是人家专门在作坊里熏,量大,混进成千上万吨里也难以发现。

我说,熏和不熏有区别吗?

胡林生说,我们专门实验过,熏过的枸杞更容易粘在一起,但颜色非常鲜艳,仔细闻,有股酸味,在嘴中嚼,隐隐有些辣味。贩卖枸杞的人都喜欢宁夏货,可是宁夏的数量有限,他们贩卖过去后,谁能保证宁夏货里没有瓜州货?

我说,宁夏枸杞我吃过,好像和这里的差不多呀。

胡林生说,那你错了,货还是人家宁夏的好。这里的枸杞太甜了,宁夏的没有这么甜,不但如此,还稍微带点涩味。各有各的好吧,喜欢带甜味的自然是这里的好了,而至于营养我们又是外行。我也听说过,有人拿瓜州枸杞冒充宁夏枸杞,虽然稍做了加工,但还是被人家发现了,马脚就出在这里的枸杞比宁夏的枸杞大且过于饱满,这反而成了错。

晚上我参与了胡林生他们处理枸杞的全过程,几箱子纯碱,像撒石灰一样撒在饱满而晶亮的枸杞上,枸杞的相就破了,一粒粒滾抱在一起,整个大棚立刻弥漫起一股类似馍馍烧焦了的味道。不过那种味道散发得很快,一会儿就没有了。撒了碱以后,枸杞立刻变得肥胖起来,碱沾在上面,形成了一层硬硬的壳,直到饱满的枸杞完全变皱。冲洗也是特有意思的,水龙头所到之处,紧抱在一起的枸杞立刻就松开了手,它们在水的喷洒之下四处奔跑,欢快地翻滚。所有的程序就这么简单,前后不到三个小时,既保持了枸杞新鲜色泽之品相,又防止潮湿发霉。

13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我们似乎都没有睡意,司机早早睡了,胡林生媳妇喂完牛,又去厨房里倒腾吃的夜宵。我和胡林生漫无目的地聊着,说起村里的人和事,胡林生感慨很多。我的感觉是,无论天南地北,农村的情况大致如此。难免在小心眼上发生不必要的口舌,也避不开利益上的冲突。相互放水,斤斤计较,见不得穷人吃白面,总说自己的东西好,最后让贩子们得了不少便宜。

胡林生说,九月底就开始闲了,人闲心不闲呀。

我说,那就去打牌。当年你不是特别喜欢打牌的吗?

胡林生笑着说,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说没人打牌,而是没有对手。

我说,你的牌技并不好呀,到瓜州来还吹上了。

胡林生说,不是呀,主要是玩着不舒服,都是赢得起、输不起的人,一两次不舒服,以后就不去玩了。

我说,漫长的一个冬日,那多寂寞呀。

胡林生说,渐渐就习惯了,冬天村里的事情还多,还要组织大家学习呢。

我问,学啥呢?

胡林生说,学得多了,拉牛肉面、电焊、修拖拉机等。

我说,学点技能也好。

胡林生说,几天能学点啥呀?说白了就是打发日子。

我问,你现在还唱戏吗?

胡林生说,不唱了,看戏的人都没有,唱给谁听呀?

唱给自个儿听。我们闲谈之间,胡林生媳妇已经炒了两个菜端进来了。她说,他就是懒,大冬天的躺在炕上唱戏,雪都不扫,就知道把自己唱得半死不活的。

胡林生瞪了媳妇一眼说,哪有雪?等到天亮早让风给刮光了。

我哈哈大笑说,有那么厉害的风吗?

胡林生媳妇说,你别说,风真的凶得很。娃们到外面去玩,除了两个眼睛,其他地方都让雪给埋了。

想当年,我特别喜欢听秦腔,胡林生也喜欢,他还在戏台上唱过。我曾戏谑他,唱得比哭的都难听。恍惚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胡林生还没有放弃唱戏,我不知道他躺在炕上唱的是哪出戏。是《花亭相会》还是《长坂坡》?是《探窑》还是《庵堂认母》?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还在尘世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不够吗?

是的,我们都幸福地活着,纵然理想已经被生活所蚕食,希望依旧向我们招手。不是吗?胡林生开垦了几十亩地,将孩子送到城市里去学习,可他还不停止,也不松懈,他的戏文里定然充满了苦难,也必然充满了苦难和背后不为人知的灿烂和自豪。

不回去了吧?胡林生媳妇对胡林生说,一定记得给他带点枸杞,黑的、红的都要带上。

胡林生说,不回去,他刚来能到哪儿去?在这过到快过年的时候再说。

我笑着说,后天必须回了,票已经买好了,等过年的时候我再过来。

胡林生媳妇说,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儿过年多热闹。

胡林生说,也就刚过来那几年热闹。

我说,刚过来那几年你们都想着要跑呢。

胡林生说,也就过年那几天心里啥都不想,让热闹给哄住了。

我说,那时候人少,这里有没社火,也没有寺院,不跳羌姆,有啥好的?

胡林生媳妇说,全村人在一起过年,你说热闹吗?

我说,怎么一起过年的?

胡林生说,就是轮流转呀,到正月十五了,都还转不完呢。

胡林生媳妇说,热闹得很,还有人喝醉就哭了。

胡林生又瞪了媳妇一眼,说那时候母亲还在老家呀。现在不一样了,母亲睡在黄沙堆里,可当年的那种热闹也不流行了,十几年来,小家过成了大家,都不相互走动了。

我见胡林生有点伤感了,就换了话题,说你们怎么不种黑枸杞呢?

胡林生媳妇说,黑枸杞不用种,到处都有,野生的,不值钱呀。

我说,黑枸杞不是很值钱的吗?

胡林生说,那是早些年,现在没人收了。

我说,黑枸杞可是好东西。

胡林生媳妇说,最早摘黑枸杞的是临夏人,他们不但摘而且收,价钱很高。你想想,一个早晨,我摘了一盆子,卖了好几百元呢。

我说,那么好的价钱,黑枸杞又那么多,怎么不去摘?

胡林生媳妇说,看你说的,短短几天,摘黑枸杞的人就铺天盖地了,连黑枸杞的叶子都差不多被摘光了。

胡林生说,也就好了那么一年,第二年有人专门种了黑枸杞,收成不好,价钱也不好。黑枸杞不像红枸杞,要剪枝后晒干,然后抖落,拣拾,特别麻烦。这两年依然有人种,也有收购黑枸杞的人,价钱和红枸杞一样,但大家的心思渐渐从黑枸杞上挪开了。

我说,可老家超市里还是很贵的呀。

胡林生说,那你以后别买了,我抽空就能给你摘几盆子。

我笑着说,那也不需要,不是说黑枸杞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矿物质、微量元素等多种营养成分吗?怎么价值反而低了呢。

胡林生说,都是吹出来的吧。谁能说得上呢,起伏太大的东西一般都不可靠。

“起伏太大的东西一般都不可靠”,这话的确有道理。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外面的晴空,注视着硕大的月亮,想起了那些年我们的快乐,然而时光已经将我们推到中年的门槛边,剩下的除了回忆的欢乐,更多的却是活着的艰辛与沉重。

14

从下午开始,胡林生就忙着收拾东西。红枸杞、黑枸杞、葵花籽等整整装了几大袋子。党平安也过来了,他显得极不好意思,除了幫忙收拾东西之外,他还拿来了许多吃的和喝的。我理解,大家都是好兄弟,不仅仅是地缘关系,可能还存在着某种心理上的无法彻底分割的亲缘。

我决定要离开,要返回家乡。和胡林生的告别谈不上诀别,我告诉他,今年春节一定会来。胡林生执意要送我到敦煌,他借口要去趟敦煌,还说要去趟玉门关,不仅仅为了送我。西出阳关无故人呀,我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梁实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胡林生恰好相反,他执意要送我到敦煌。这样的情形让人不安,心情也随之复杂起来。事实上,这次来瓜州只是为一个心愿,兄弟间的情谊有时候也会随光阴而改变,唯独令人欣慰的是,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往来,因而这份情谊会在光阴下保存得更加久远。

党平安也说要去敦煌,我善意地拒绝了。党平安显得不自然,也不高兴。胡林生要我带的东西我也是象征性地装了点,因为实在背不动。千里之行,难道只是来拿东西?千里之行,难道兄弟的这点情谊都拿不动?胡林生会理解的,毕竟兄弟一场已经三十多年了,而党平安就不一样了。党平安遭到村人的不齿,是他自己作孽,但我不能就此雪上加霜。为避免党平安内心不舒服,我用尽各种办法,将他带来的东西如数打包。

那个医生同学一直没有露面,我没有联系他,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倘若刻意联络,难免会打上骚扰的标签。我一贯如此,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联系莫不是心灵的挂念,因而当我到某地时,不会轻易打扰朋友。说白了,有些打扰就是为了蹭一顿饭,那样的打扰不但没必要,而且还容易使人掉价。

和那个医生同学的交情源自那些连环画。在那些年里,彼此慰藉,让精神生活有所改观,我应该感谢他。然而所有源自各取所需,一切与情感无关。

是夜,我依然躺在沙发上,胡林生早早就睡了。我们刻意避开了夜谈,因为明天要分别,尽管不会存在卿卿我我,心头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沉重感。

月光很亮,瓜州的天气真是晴朗,难得有这么明亮的月夜,我躺在离别十几年的兄弟的家里,我们说着希望,说着理想,说着这些年的快乐和不快,可始终没有提及那些年的往事。是的,因为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过去属于记忆,记忆只有保存。倘若能将记忆拉到现实之中,那么我们活着也将失去奋斗的意义了。

天色未明我们就出发了,胡林生媳妇站在门口送我们。她对胡林生说,到那边了大方点,该吃的都吃上,该玩的地方都去玩。又对我说,到家了记得给我们来个电话。

胡林生都笑出声来,他说,我又不是孩子。

我说,放心吧,到了给你们打电话,给你们汇报家乡的一切。

何人不恋家乡情?我的贸然到来,可能激起了她对家乡的思念。只是这次太仓促了,感觉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让司机走高速,他吞吞吐吐的,我又给他加了一百元过路费。我和胡林生坐在后排,原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没有了话,他亦是如此,一会儿俩人都打起盹来,一直到敦煌司机叫醒我们。

阳光依然很足,眼睛都睁不开。时间刚刚是早上九点半,胡林生提议不进城,进城会浪费时间。于是我们在路边吃了早饭,之后又继续前进,我们的目的是玉门关和阳关。胡林生说,来这么多年没有去过这些地方,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到这两个地方走一走。游览风景名胜的心思真没有。不过我暗自猜测,胡林生那么好面子,除了让兄弟不带遗憾回去,也可能包含着他对这两个地方有特殊的情感与缘由,因为当年他离开家乡的时候,我们曾流泪吟唱过——

西出阳关无故人……

何须生入玉门关……

15

正午时分,太阳发狂了,下车撒泡尿,感觉浑身都湿透了。车子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奔跑着,进入视线的除了枯黄、颓败、萧索,大概就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司机告诉我们说,这个地方奇怪得很,人一旦走进去就会迷失方向。我说,不至于吧。前几年就出过事儿。司机说,几个旅游的人跑进去拍照,结果就没有出来。一段时间后,等救援队发现时他们已经变成了白骨。车没有走远,一直在两公里处绕圈圈。为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政府在这一带立了个牌子,警告大家不能进入戈壁。还有就是这里手机没有信号,一旦出了问题,就只能等死了。

我下意识看了看手机,果然没有信号,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不过这里会看到海市蜃楼。司机说,我看到了两次呢。真有海市蜃楼吗?我问。司机说,真的,我看见了大海,还有轮船,两次看到的都一样。

我半信半疑,胡林生也不信,他说,都是瞎编的吧?司机说,我这把岁数的人了还会说谎吗?真看见了大海和轮船。

一直以为海市蜃楼是幻境,是蒲松龄笔下的鬼市,当然没有亲自见过,就只当是说笑罢了。

胡林生突然说,这辈子能见一次海市蜃楼该多风光呀。又叹道,唉,这辈子也就过着海市蜃楼般的日子了。我说,胡林生呀,已经很好了,你还有啥不满足的呢?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知道吗?胡林生笑着说,过几年我就搬到这里,防不住哪天会看到老家呢。我说,也不是没可能,不过那时候我就来当救援队好了。司机知道我们在说笑,便问,你们是亲兄弟?我对司机说,前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司机哦了一声,说你们去玉门关干啥呢?还不如去月牙泉和莫高窟,或者去影视城。玉门关啥都没有,除了几个土墩子,还有啥呢?又说,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想的,都跑来这里了,就拍几张照片,又转身走人。我笑着说,玉门关没有啥好看的,我们只是去印证一下,到了玉门关,是不是真就能听到折杨柳的曲子。

司机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说曲子哪儿不能听呀?还跑这么远,这个时辰怕要被烤焦了。

情况的确如司机所言,到玉门关之后,我和胡林生买了门票,跟随大巴车在玉门关土墩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又在汉长城遗址前拍了张合影,就回来了。

下一站要去阳关,路上经过光伏电厂,司机喋喋不休,说这里的人造太阳是世界第一,没有第二,完了又推荐更多的旅游点。又说,这一带古墓特别多,戈壁滩上凸起的沙包有可能都是古墓。挖出的东西多,不过很多盗墓的都吃了亏。

我和胡林生都没有说话,大道笔直,向西便是阿克塞,右拐朝南便到阳关了,我们已经看到了巨大的路牌。

阳关,始建于汉武帝元鼎年间,是汉王朝防御西北游牧民族入侵的重要关隘,也是丝绸之路上中原通往西域及中亚等地的重要门户,凭水为隘,据川当险,与玉门关南北呼应。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阳关也因此被逐渐废弃。阳关是一座被流沙掩埋的古城,也是一座被历代文人墨客吟唱的古城。相传唐天子为了和西域于阗国保持友好和睦关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于阗国王。皇帝下嫁公主,自然带了好多嫁妆,金银珠宝,应有尽有。送亲队伍带着嫁妆,经长途跋涉,来到了阳关,便在此地歇息休整。不料,夜里狂风大作,黄沙四起。待风沙停住之后,城镇、村庄、田园、送亲队伍和嫁妆全部被埋在沙丘下,从此,这里便荒芜了。几百年之后,有人便开始在沙滩上捡拾古董,有缘之人发家致富了,无缘之人随之也成了沙滩之上的白骨。

胡林生要司机停车,说要尿尿。太阳已经偏西了,胡林生面对戈壁,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他的身影投在茫茫戈壁上,小得可怜。我突然想起大漠孤侠、驼队游魂来。胡林生家在瓜州县临河村,距离玉门关和阳关只有一百多公里。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玉门关和阳关何等著名,可来自家乡的兄弟们都不是奔着它们而来的。丝绸之路上繁华万千,兄弟们并没有改变,也似乎没有彻底变成戈壁的臣民,他们的所念所想一直在高原之上,在草原深处,可他们已经成没有家乡的人了。想到此,我内心禁不住溢出阵阵悲凉来。

阳关已经不是当初辉煌的阳关了,然而阳关的辉煌却远远超出了汉代的阳关。阳关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自然不乏景点的各种配套,东西贵得要命,一瓶水都会让人心疼得打战。

我看见了王维,他老人家十分潇洒,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指向遥远的天边,似乎对他的老朋友元二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此时王维不在长安,而是立于斜阳之下的一座巨大石雕。王维的后面还有一座石碑,上面刻着“阳关道”三个大字。胡林生执意要在石碑前合影。按他的性格,莫非他想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几十年前他曾斩钉截铁地说过,要和兄弟断绝关系,如今兄弟相见而又匆忙分别,何尝不带一双红眼圈呢?人在尘世,情感就这样,常驻心头而不能常挂嘴边,如果那样,也许真就是酒肉朋友、字面兄弟了。

飞机晚上九点半起飞,赶到敦煌市区还有点时间,胡林生便找了一家气派的饭店,要吃驴肉。

我说,我不吃驴肉。天上的鹅肉,地下的驴肉。胡林生说,你不吃你就后悔吧。我说,不是说天上的鹅肉,地下的骡肉吗?胡林生说,那是在老家,到这里就变成驴了,驴还是骡子的娘家人呢。

不过也是,离开十几年了,早就成瓜州人的他,家乡已经是记忆中的事儿了。

菜谱全和驴有关——爆炒驴板肠、驴肉焖疙瘩、大漠驴肉、驴肉黄面、红烧驴尾巴、驴肉火烧、驴肉炒饭等,数不过来。

驴肉吃了,只是没有喝酒。我们都不愿端起酒杯,酒是好东西,但容易伤情。吃完之后,胡林生就催促我赶紧去机场。

我说,这么急着赶我走吗?

胡林生说,你赶紧走,走了我就清闲了。

我听着他的话,内心猛然一热,眼眶便湿了。

机场路上,胡林生又唠叨着他当村主任的事情。他说,当主任后,真还成了干部,有了应酬,但牙齿发黄,不敢抛头露面,都给自己的嘴上锁子了。

我听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干部就不允许有黄牙吗?胡林生说,毕竟不雅观嘛。我说,那就去洗牙吧。胡林生说,用啥洗?有作用吗?我说,用洁厕灵,绝对没问题。胡林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但他执意让我过安检,还说早离开早清闲。我知道他的心思,只不过彼此没有明说而已。自古分别多伤情,不过我的好兄弟胡林生已经走出了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就冲这一点,我们应该敞怀大笑,把酒言欢。

飞机起飞了,瞬间便可到草原,就到家乡。可胡林生呢?从空中看,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多像一场没有痕迹的梦。

回來之后,我和胡林生又失去了联系。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在乎这些,有事说事,没事自然就躲避那些黏黏糊糊的亲昵。

有一天大半夜,胡林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的胡林生一点都不痛快,磨蹭了半天才说,用洁厕灵洗了牙,牙的确白了,不过嘴皮失去知觉好多天,牙根一直酸痛呢。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白是肯定的,马桶的陈年旧渍都可以清理掉,何况牙齿呢。

他在电话里也是一阵狂笑,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反而为自己的恶作剧悔恨了很长一段时间。权当是对兄弟的一次惩罚吧,谁让他那么好面子呢!不过事后我也想过,倘若春节能去他那儿的话,兄弟之间应该好好谈谈关于面子的问题了。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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