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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惕安《笋香室日记》述略

2021-09-23王尧礼

贵州文史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贵阳民国贵州

王尧礼

摘 要:凌惕安是贵州近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文献收藏家,著有《咸同贵州军事史》《清代贵州名贤像传》《郑子尹先生年谱》《黎莼斋先生年谱》。凌氏勤于写日记,然存世的只有辛酉至甲子四年,计二十四册。记录了民国十年至十三年间贵州军政、教育、商业、金融和社会生活诸方面的史事,是研究民国贵州尤其是省会贵阳的重要资料。

关键词:凌惕安 笋香室日记 民国 贵州 贵阳

凌惕安《笋香室日记》二十四册,今藏贵州省图书馆。包括辛酉日记、壬戌日记、癸亥日记、甲子日记四部分,辛酉日记六册为作者达德学校同事谭茂萱(字树北)工楷抄录,其他壬戌日记六册、癸亥日记六册、甲子日记八册皆是凌氏手稿本,行书。“笋香室”之名出自苏东坡诗《初到黄州》“好竹连山觉笋香”句。

凌惕安,名锺枢,字倜菴,后改惕安,又作惕菴,以字行。贵州贵阳人,生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卒于1950年。凌氏本广东南海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其六世祖凌浩以进士授贵州玉屏知县,历官至大定知府,署贵西兵备道,乾隆五十年(1790)卒于官,灵柩回粤。有孙名继宪者,奉母留黔,入籍贵州,遂为贵州人。继宪生必贵,必贵生峻美。峻美字尊五,惕安之祖父也。峻美生三子,炜、湘、云。炜字彤轩,号光廷,惕安父也。以上凌氏谱系,得自凌惕安撰《先考光廷府君行述》,或谓凌氏独山人,盖误。惕安十二岁就学于新创办的达德学堂1,与王若飞、聂守微等同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直至去世。其间他又兼事商业,创办安岳兴业社。1947年贵州文献征辑馆改组为贵州文献委员会,杨恩元(字覃生)任主任,凌惕安任副主任。身兼数事而不忘读书、著述,出版了《滇游草》《咸同贵州军事史》《清代贵州名贤像传》《郑子尹先生年谱》《黎莼斋先生年谱》。确如友人所评,凌惕安“回翔于学商两界,既为人,亦为己,不即不离,可进可退”。1950年,凌惕安突然横死,死亡具体日期、死因及经过至今不明。有子毓华,次年亦遭不测之祸;孙重民尚在,年近七旬矣。惕安死后,所藏图书字画、文稿、日记归于贵州省图书馆及稍后建立之贵州省博物馆。

《笋香室日记》以干支纪年,起于辛酉四月廿七日(1921年6月3日),终于甲子十二月廿九日(1924年1月23日),跨五个年头,实际三年又七月。其间偶有几日、十几日因故不记,但事后必说明不记情由,概述其间的经历,所以可说是大致完整。此数年是北洋军阀执政时期,军阀割据,征战不息,政局动荡;孙中山在广东组织革命政府,在苏联和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改组国民党,筹办黄埔军校,大力培养人才,积极准备北伐;文化上正是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各种新思想、新思潮涌入,与旧文化激烈交锋,风云激荡。此数年的贵州,也与全国一样,处在一个黑暗的时期,军阀混战、政局动荡、经济凋敝、天灾频仍、民不聊生,同时又是新旧思想、文化激烈交锋蜕变的时期,《笋香室日记》于此诸端俱有记载。

此四年经历了任可澄、卢焘、袁祖铭、刘显世、唐继虞、刘显潜几任省长(临时省长、代省长),而辛酉的前一年庚申(1920),发生了“民九事变”,兴义系军阀的创始人、统治贵州七年之督军兼省长刘显世(字如周)弃职出逃,《笋香室日记》开始前四个月的辛酉二月初七(1921年3月16日),“民九事变”的幕后指挥者、黔军总司令王文华(字电轮)在上海遇刺身亡。日记结束于乙丑(1925)年初,新省长彭汉章即将粉墨登场。

贵阳作为贵州省会,每一次省政的变动,皆带来社会动荡、人心不安,武人政权的兴替更是大难降临,《笋香室日记》于此记载最详。壬戌三月,袁祖铭(字鼎卿)率“定黔军”进入贵阳,夺取军民两政,日记三月初四日(1922年3月31日)载:“定黔军寄有通告来,浏览一晌。”初五记:“午正与人谈时事,真可谓焦心不了,小百姓准备牺牲而已。”十二日(4月8日):“街上人心惶惶,空气为之一变。闻王天培之兵已到观音山,在省之兵移扎城外,将于下午开拔,深虑于换防之际有劫掠之事,终夜不安,不敢脱衣服睡。”癸亥正月,滇军以扶植刘显世还黔主政為辞,第二次侵黔。正月二十三日(1923年3月10日)记:“黔滇两军胜负在今午判决,人人望电报极切,办不成事。午后三时,人心惶骇,袁鼎卿、王植之先后退出省城,中国、贵州两银行均提有巨款以去。傍夕闻滇军已到石板哨一带,人心益惶恐,纷纷搬运。有乱民拥入贵州银行劫掠钞票。予家全体避入达德学校,终夜不睡。黔军溃散,兵卒踉跄在市,滇军尚未到。”二十七日(3月14日)记:“数日来军队有扎民房者,因而不惟铺子不开,住户亦不开门。校中时时有军队来扎,防御好不容易。”甲子年末,黔军袁祖铭部卷土重来,滇军撤回云南,骚动更大,既要勒索开拔费,又要抢粮食、拉伕役。腊月廿五日(1925年1月19日)记:“下半天街上行人稀少,商号纷纷关闭。父、叔两大人终日皇皇与地方人士商所以保全之道。二更各军四出拉伕,文人多有服苦役者。午饭永大,也困永大楼上,不敢出门一步,非化装不能回家,因化装作滇人饰,于三更回家。余家后邻军事善后督办署,彻夜人声不息,杀猪宰羊之声不绝于耳。”腊月廿八日(1925年1月22日)记:“过永大,知昨夜催收开拔费直以武力从事,然每人非至不得已不缴也。终日喧嚣,敲扑搅扰,至不堪言。街市之上,百物不贸,饮料尤甚缺乏。拉伕急切,多以妇孺任劳役。下半天更觉搅扰,不获安宁,中心惴惴恐。傍夕闻黔军已薄城下,滇军拉伕不得,巡警均被拉去,甚或入民居捉男子,颇有杜老石壕村景象。”

军阀政治的走马灯似变换,“你方唱罢我登场”,造成了社会的严重失序,突出地表现为匪患之猖獗,《笋香室日记》记载亦多,在二十次以上。如辛酉六月十九日(1921年7月23日)记:“胡鹏之由省还乡结婚,途次被匪枪毙。”八月二十八日(9月29日)记:“又闻青溪县于日前被劫,戕官掠民。水城县城亦有匪,二千人绕郭抢某寨,官力不能战,为之供食宿,始得保全。”十月十八日(11月17日)记:“傍夕闻大定县城陷于贼手,而黔西又来电告急,水城县消息日恶。”壬戌二月初八日(1922年3月6日)记:“王聘三仓皇来,盖黔西安底场于正月廿九被抢,聘三损失尤巨,匪并捉渠二子以去,索赎五千元。聘三坐省觅屋安顿老人,一面谋救其子,甚可怜也。”闰五月初六日(6月30日):“午初蒋秀升来久谈。秀升新自南笼来,次次南笼匪祸,秀升目击身亲,述之可怕。”南笼即今安龙,此次之匪是广西匪,不仅将南笼县城洗劫一空,掳掠妇女四百馀人以去,定黔军总指挥袁祖铭的尊翁也被绑了票,索赎八万元。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即使是省会贵阳,治安也堪忧,至滇唐第二次入黔的次年(甲子,1924),更是坏到极点。

滇军纪律极差,横行街头,强买强卖,侮辱妇女,入宅劫掠,兵与匪合而为一。甲子三月十二日(1924年4月15日):“近数日来社会又复搅扰,时有军人深夜入民间劫掠财物之事。”三月十八日(4月21日):“闻人言文树斋家被劫事极详。客又有述团井巷、颜家巷关羊事。社会险象环生,为之不快者久之。人民生命财产至于无所寄托,可怜实甚。”三月廿九日(5月2日):“日来街上到处拦劫,任意奸淫,有蒋姓妇女年甫十二岁,昨被奸污,羞愤自杀。又周氏女,被红匪轮奸,不知下落。街上行人无论昼夜,皆有戒心。稍僻静之地,白天亦无人行。”八月十八日(9月16日):“闻人言,昨夜鸭子塘有械斗杀人之事,又南门外某省驻黔代表亦惨死。又福德街兴亚工厂厂主雷动之被人抢出三四千元,又被创洞腹死,闻之心悸。会垣秩序旦夕可危,独怪地方人士无一人起以解倒悬,奈何奈何。”三月廿八日(5月1日)是贵阳《平民日报》创刊一周年纪念,该报发行增刊,有《贵州一年来之劫案统计》一条云:“一年之内所揭之劫案,共二百五十七次。其中城镇村寨被劫者一百二十八次,住户被劫者五十二次,盗匪总数约六万三千馀人,损失总数约五百万元。”而且这仅是《平民日报》所揭载劫案的统计,匪势之盛,可见一斑。

唐继虞所率滇军一万馀人,加上刘氏军队,总计二三万人,军需粮饷悉赖贵州供给。贵州向称贫瘠,每年财政收入不过二百二三十万元,维持各级政府的运转和文教开支,已感吃力,何况复养此数万连年混战之军。唐继虞采取的办法,发行“有利兑换券”与“附张黔币”。癸亥四月初七日(1923年5月22日)记:“近日政府发行‘有利兑换券一百万元,贵阳摊二十万。将近警察调查居民产业,照成分指购,拒绝者罚金,伪造者枪毙。”所谓“有利兑换券”,當是政府发行的公债券,就是政府向人民借钱,定期归还并付利息。未见此券,不知期限多长,然滇唐第二次踞黔不足两年,期限肯定未到,无异于强抢民财。关于“附张黔币”,癸亥十月初八日(1923年11月15日)记:“民国元、二年间,唐继尧长黔政,发行纸币八十万元,后经政府一再收回,现在流行民间者不过二三十万。顷闻政府令黔丰银行照原版再印八十万元,将原币换回,今日已见使用矣。”甲子九月初六日(1924年10月4日):“午正过永大,街上人心皇皇,且多歇业者,由于官家将黔币加一附张,作生洋一元行使,商民吃亏不起。”廿三日(10月21日):“政府所发出之有附张黔币,市面称之曰‘尾巴票。”冬月廿六日(12月22日):“此币本民国元年唐继尧为贵州都督,呈奉袁大总统电准印造。年月处钤有‘贵州都督小方印,正面有‘贵州财政司及‘贵州银行小方章。乃去年唐继虞照式加印,仍用原版,并年月亦不改,然又换用‘贵州省长小方印,正面却又有‘黔丰银行之章。考之民元,不惟无黔丰银行,乃至无省长之官制,不伦不类,莫斯为甚。今年十月,以价值低落之故,又复花样翻新,加之附张。”强制附张黔币一元以大洋一元使用,引起民间强烈反对,实际无法推行,只能折价使用。此外还开征房捐,凌家摊二十元。十月廿六日,省长公署命商会筹集滇黔联军服装费十八万元;冬月十五日“内消捐百万之外,又须筹滇军开拔费三十万,全由贵阳人民担负”,凌家摊五百元。

贵州辛亥以后的乱象,实起于滇军的入黔。贵州光复后自治、宪政两党相争,宪政党勾引滇军“代平黔乱”,颠覆了贵州军政府,大肆捕杀自治党人,唐继尧出任贵州都督;唐氏回滇,扶植亲滇的兴义军阀刘显世主持黔政。军阀本是地方性、家族性的武装集团,自私贪婪是其本性,刘氏以地方团练起家,显得更加落后、保守、残忍,主政七八年,惟以搜刮民财、屠戮异己为能事,于本省建设毫无作为,以致内部少壮派都看不下去了,起而发动政变驱逐之。滇军之祸,黔人馀痛尚在,记忆犹新,而刘氏竟不知耻,借滇军势力复辟,人心尽失矣。从《笋香室日记》的记载,可知黔人对他的态度。癸亥四月初七日(1923年5月22日):“傍夕忽闻炮声隆隆,人民惊愕,街上兵卒疾走,尤为骇人,继知明日为刘显世生日,炮声盖所谓礼炮也,兵卒疾走,盖武官将趋贺,赶放步哨也。”初八日:“是日省公署有客百馀桌,收受礼物约数千金,孰谓经费窘绌耶?”五月初六日(6月19日):“日来滇军诸将领纷纷纳宠,刘显世昏髦无能,事事仰人鼻息,近亦凑人之趣,先事营簉,以资提倡。”十月唐继虞之母在云南逝世,唐氏在贵阳大举治丧,“刘显世令财司筹款万元治唐丧”,对公教人员的工薪却屡以“经费窘绌”搪塞。刘显世虽是省长,其实不过傀儡而已,完全没有实权。做了四个多月的傀儡省长,他终于知趣地以“足疾复发,惮于迈劳”与回籍营葬先人为由,辞去省长之职,并以滇黔联军副总司令的名义,委任唐继虞代理贵州省长。唐氏于七月廿六日(9月6日)就任代省长,但两个多月后唐氏以“丁内艰”为由辞职,将省长让给刘显世之堂兄刘显潜(字如渊)。刘如渊也只做了两个多月省长,一面滇唐催索开拔费、军粮,一面黔民已穷苦不堪,左右为难,以至泣下,遂于腊月二十日的半夜悄然离省回老家兴义。此时,袁祖铭的军队已从四川向贵州开进。

滇军祸黔,黔人恨之次骨。日记中对滇军行迹颇多记录与讽刺。如癸亥六月十二日(1923年7月25日)载:“滇军追悼阵亡将士,禁屠五日,军中竟有借名祭祀,大事宰割,垄断肉市者,亦异闻也。”十月日记其载唐继虞为其母举丧事甚详,初八日(11月15日):“省长唐继虞丁艰,今日就督办署成服,父亲往观礼,唐哀毁至于昏跌在地。”冬月初一日(12月8日):“是日唐省长家开吊,街上之往来者吊客不少,送礼物者亦络绎在道。漫天帐一自粮道巷起,一自独狮子起,散孝衣至千馀件,各校校长亦在该穿之列。用公函到各小学校令派学生去唱诗歌。纸扎费至二三千金。金童玉女服华丝葛1,鹿马狮象亦用丝或锦织物。乐生、礼生系早日募集者,服有定制。昨夜忽令伶工入内演剧,寿料工、京调昨夜亦接有知会。城中凡能作字者,均被宣入办事,能文者更忙个不了。绸缎庄之较大者,均由商会会长分别知会紥一彩亭,备送灵日用。各团体、各铺户均先事调查,送赴文来,故送礼者多贵阳县。更令乡人多名入内服役。刘如周副帅今日午正唐处令新到军乐队往迎入丧所。当过街时,看的人为多,礼炮轰轰然,不时入耳。数日之内,午炮当不足为凭矣。”初五日(12月12日)出丧,过街历两小时之久,而“当事者慎重,旁人看去直同儿戏”。其实唐母之死在三月,七个月后才大肆举丧,其目的可知矣。又三月后的甲子二月廿七日(1924年3月31日),“是日闻唐继虞督办有桃叶之迎”。三个月前尚“哀毁至于昏跌在地”,三个月后已公然纳宠矣,真是“直同儿戏”。唐继虞作为入黔滇军统帅,率先纳妾,部下纷纷效法,以致老家云南的原配们成群结队前来贵阳问罪,一营长公开杀妻于黔灵山。腊月廿五日:“二更后袁济良来告别,言之泣下,予殊无所动于中心也。平时无恶不作,一朝势蹇,则向人作妇人态,此所以不为丈夫也。”腊月廿七日,唐继虞撤离贵阳,“军容甚盛,此吾人之膏血也”。

因为恨滇军,黔人连引狼入室的刘氏兄弟也一并恨之。几年后,同为兴义系的李燊(字晓炎)勾结滇军第三次入黔夺取政权,只做了十八日省主席,就败退了。有民谚刺之云:“民国十八年,汉版十八圈。主席十八子,只做十八天。”可见其不得人心也。

作为个人日记,记载最多的自然是作者的职业与私人生活。凌惕安是私立达德学校的中学国文教师,并协助叔父、校长凌秋鹗做学校的管理。日记中对该校情况记载很多,如经费紧张,教职员生活清苦。辛酉五月初四日(1921年6月9日)记:“筹谋校款,在表兄处得五百元,在省长公署预领四百元。”九月十三日(10月13日):“寄宿舍火食每日一商,由于校中无款可垫,米价忽涨忽跌,外县学生由于匪患,汇款不到。”十月廿日:“与克安商经费,罗掘几穷。职教员多有恃典质生活者,而与余最莫逆者尤深恨无术以济。”省政府原对私立学校也有补贴,但府库空空,“校中下季应得省署协款,由司事持副往领几次,均不能领得。据各方面传述,各机关已三月未领分文,库空如洗。(十一月初七日,12月5日)”本年他决定兼营商业,也是出于济贫之念。

达德学校是贵州近代教育的一个先进代表,在辛亥革命、护国运动都有突出表现。新文化运动在京沪兴起,也波及了万山丛中的贵阳,达德教员黄齐生率领一群学生,于民国六年(1917)东渡日本留学。民国八年(1919)五四运动爆发,黄先生率领弟子们回国,游历江北各省,未久又赴法国勤工俭学。日记开篇时,他们还在法国。白话文兴起,达德也是率先响应,使用白话文教材。

就凌惕安而言,他亦新亦舊。他接受过叔父与黄齐生的教育,又随黄齐生短期游学日本,云游南北,又阅读了《新青年》《时事新报》《文学旬刊》《小说月报》等京沪新文学报刊及梁启超、蔡元培、胡适、杨昌济等人的著作,以及留欧人士的通讯,接受了新思潮,提倡科学民主、自由平等,赞美自由恋爱。

甲子年七月,由于省内旱灾严重,有人借消灾发起“傩天大会”,到处募捐,以三万元为标准,他就非常愤怒。在七月十九日(1924年8月19日)的日记云:“列名其中者,非落伍军人即腐败绅士,又或著名狡狯。扰乱社会,莫此为甚。公家公然为之出示保护,逢其为恶,是诚何心,非局外人所知也。”列名中有同道好友窦觉苍,更是使他失望且忿恨,云:“尤可异者,窦觉苍为市政公所所长,亦公然有名,其不为吾党之英犹可说,当属介忱、梓侪致意,由觉苍自想办法,否则于公于私,予断难安函默也。”大有窦氏不改主意就绝交之势。“傩天大会”后来被贵阳县政府批驳,他“欣慰者久之”。《平民日报》也在凌氏授意下,刊文抨击之。他认为“此科学与迷信两不能容之一端也,在吾贵州为第一战矣。”(九月初二日,9月30日)显然他将自看作新文化阵营的人了。

陈氏之女新婚即寡,回家孀居,不久与云南郎中私奔,其父义愤填膺。或以为此事“至奇至怪”,惕安却谓:“其实不奇不怪,不过其父其兄过重世之所谓节操,不为之谋一长久相安之法,使其终老有托而迫其出此。吾人对于陈女惟有怜悯,对于社会立言有资,使所谓节操之谬说不再为祟为得矣……呜呼,‘节操两字,其杀人不见血之残毒数千年以来,不知其几千万人也。”他对同事刘方岳说:“人间世不应有‘寡妇一词。”方岳“更谓尚节堂应改为‘丧德堂”,于是相与大笑。(癸亥冬月二十四日,1923年12月31日)

以上两事表现他新的一面。他又有旧的一面,如他经常去看新剧(话剧),但又不以为然。辛酉八月十九日(1921年9月20日),“下半天与百纮、慎馀、寿轩、克安诸君谈,深以人心为风俗之败坏,新剧将不得辞其责”。甲子九月廿六日(1924年10月24日),“到校为诸生讲文一首,题为‘西窗外望,今之所谓新诗者也。吾实不知其是处,吾俭学也”。他受传统文化尤其是文学的薰染很深,认为古典文学至臻完美,新诞生的新诗未抵成熟,他虽不认可,但也未作批评,只是自认“俭学”而已。这可见出他对新文学的态度。又如其日记用文言,纪年用干支,叔父建议改白话、用新历,他并未接受。

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需要作妥协、调和。其家父母每年都要几次请僧人来家诵经,他颇不谓然,且言来僧俗不可耐,但并不反对,只是在日记里表示无可奈何。又如学校采用白话文教材,引起社会非议。九月初四日(10月2日)记:“父亲谓校中教授白话文,于社会心理过于拂逆,宜加讲文言,否则明年学生定必减少,经费收入影响极大。”父亲的意见,他接受了,在以后的国文教学中,增加了古诗文。

从《笋香室日记》里看,贵阳虽是一个边远的山城,时代的新风仍然能够透过崇山峻岭吹进来,山城并不是一潭死水,新风所拂,仍能掀起波澜。

壬戌腊月二十三日(1923年2月8日),凌惕安与同事蓝克安、王慎馀、刘方岳合资创办了安岳兴业社,故日记中商业经营之事占了很大的分量。下分中华书局贵州分局、永大百货店,次年又并入经营绸缎、布匹的萃森昌商号,更名大森,惕安为负责人。一年后众议推举凌秋鹗为总经理,惕安为总务股主任兼绸布股主任,实际仍是惕安负责,凌秋鹗挂名而已。凌秋鹗之挂名,实因凌惕安之兼营商业,是经叔父允许或授意,借此以弥补学校骨干教职员薪水的不足,稳定教职员队伍。经营稍入正轨,凌惕安在日记中有以此终老的念头时,即遭叔父的严厉训斥,说他本末倒置、目光短浅。中华分局的设立,在闭塞的贵阳是很有意义的事,此前贵阳已有文通书局、上海商务印书馆贵州分馆,中华分局的设立,与前二者鼎足而三。中华分局经营中华版为主的图书、字画、碑帖、文具、教学仪器等,尤其字画、碑帖、铜墨盒为独有,每次到货都被抢购一空,老辈学者陈矩(字衡山)、杨恩元(字覃生)、乐嘉荃(字良丞)及青年诗人、词家、后以书法名世的陈恒安都是店中常客。

乱世里经商真不容易,匪祸横行,商路、邮路的中断是常事。癸亥三月十二日(1923年4月27日):“邮局知会,上海发来第十六次书二百馀包,在路上被劫,请回三分之一左右。书籍本非财物可比,亦遭此劫,岂盗亦解勤学耶?”七月初八(8月19日):“午后二时得重安电,知马松书船在洞脚地方被匪劫两次,损失多,不快者久之。”既担心货物,又忧虑押货人的安全,经常焦虑得不能入眠,有“乱世为商,直是死里求生,凶多吉少”之叹(六月十二日,7月25日)。

日记里还记录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贵阳一个中产家庭的生活状况、知识阶层的日常生活、社会的风俗习尚,是研究那个时期贵阳社会生活史的有用资料。

《笋香室日记》中有不少凌秋鹗的批语。凌秋鹗,名云,是凌惕安的叔父,又是达德学校的创办人之一,贵州民国间的著名教育家,是其师,后来又是同事,自幼年起,都一直关怀他的成长。到本日记开篇的民国十年,凌惕安已经二十九岁,叔父仍要求他将所写日记呈览。《辛酉日记》就是因为要上呈,才请人工楷抄录。凌秋鹗的批语,多是针对日记中所载具体事情发表意见,鼓励或批评,甚至是训斥,有时是向他推荐好书、好文章,有时指出其文字的错漏,有时声色俱厉,有时温情脉脉,偶尔也开点玩笑。如辛酉六月初三日(1921年7月7日)记自省有“八病”,“一常以辞色对人;一自视太高,常觉人不如己;一感慨太多,有老年人气象;一不愿发生有益于人之事件,不肯负责任;一不肯带几分浑气;一说话太尽,不含蓄;一银钱看得太轻;一严于责人,宽于责己。”眉批有云:“我现在拟个方儿在下面:一雍和,二谦冲,三奋斗,四佛菩萨心肠,五赤子之心,六精明内敛,七俭以养廉,八躬自厚而薄于责人。”又曰“读书,养气,为行”,嘱咐“右方日服一剂”。九月十三日(10月13日)日记有云:“除却努力做人之外,别无可以安慰亲心者矣。”叔父眉批:“‘努力做人一句话未免太抽象了,怎么呢?做高官吗?享厚禄吗?那就要奔走权门,媚谀当道。当富翁吗?做财主吗?那就要计较锱铢,盘剥乡愚。这样的努力做人,未免太下贱了。总之,人生观不确定,一言个‘人,就无从做起,又怎么努力呢?倜侄,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盼望你把‘人生哲学研究一下,‘努力做人就是自我实现,乃人生独一无二的责任,不是因为要安慰亲心才这样办,此等处须要认清楚。”甲子五月廿八日(1924年6月29日),闻刘峻夫言遵义郑、莫、黎三家的式微而叹息三家之后继无人,叔父批云:“三先生者,于吾黔文化甚为有功,其家之式微又恶足叹。予意凡有造于人类社会者,皆有后者也,狭量之家族观念应该打破。”六月初十(7月11日),闻人言商会办事欠妥,他“怒发冲冠”,“恨未能将当事人笞二三百板”,叔父批语:“俨然一汉督邮,我真为当事诸人捏一把汗。”凌秋鹗批语内容丰富,思想先进,襟怀开阔,语言活泼,是了解这位教育家以及达德学校教育思想不可多得的资料。

凌惕安有很强的文献意识,他认为有资料价值的东西,都会抄录或贴存于日记中。如辛酉五月十二日(1921年6月17日)整理文件,得梁任公(启超)于倒袁之役致贵州当轴书一通,遂钞存之。手边无梁氏全集可查,不知是否佚文。癸亥冬月廿六日(1924年1月2日)至中国银行贵州分行赴宴,晤行长李子节,闻其老母逝世,梁任公是否有挽联寄来,子节答当时北京亦设丧所,任公若有挽联,当寄此间。遂托李子节专函问询。“座客见予到银行而不谈金融,斤斤于此,未尝不诧异也。”甲子四月初三(1924年5月6日)借阅舒竹屏行述:“阅舒竹翁行述,于贵州数十年兵燹沿革事多所考见,正以如此,予因向曾韵渔借来一阅。”初六日,“饭后以舒翁行述将还韵渔,因节抄如后”。腊月廿一日(1925年1月15日):“云甫以无名氏所作竹枝词十五首来观,尚系实际情形,令人抄之入夹缝中。”如此等等。又贴了颇多的剪报、照片、钱币、邮票等,以今观之,都是可贵的文献。其于郑子尹、莫郘亭、黎莼斋三先生的手迹收藏尤夥,郑先生部分已编为《柴翁书画集锦》,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莫、黎两家手迹后归贵州省博物馆。

乐嘉荃先生日记中有对凌惕安的评价,谓其“至性过人”,综观日记,的确如此。他孝敬尊长,待人真诚,做事执着,在朋辈间很有声誉。如黄齐生、王若飞在欧洲生活困顿,他与同学诸人设法救助;经常在遵照叔父旨意,不时资助黄夫人与王若飞之母黄淑真、妹王若芬,后来将在达德任教所得薪水每月十九元,全部交给黄夫人,以报答黄先生对他的教育之恩。同时也很清高,不过染俗。如壬戌年(1922)省政府决定不设教育厅而设教育委员会,聘他为委员,他拒不填表;与刘敬吾为旧交,但刘成省长身边的红人后来访,他避而不见;陈功亮谋求教育会会长之职,来请他帮忙,他婉言拒绝;家中来客,他从窗外看见是前清一俗吏,就避而之他。终其一生,不脱书生本色。

凌惕安日记当不止此四年。据《辛酉日记》八月廿九日(1921年9月30日)载:“搜寻昔年所为日记,如乙巳、丙午、己酉,已不可得。”料是昨年大病几死,家人见病不可救,竟拉杂摧烧,以免触物生感。甲子(1924)以后二十五年间,以其勤奋与对文献的珍视,不可能不记,当是死后遗失。此外据日记,他还自撰了壬辰(光绪十八年,1892)至庚申(民国九年,1920)計二十九年间的年谱,题曰“谏往斋年历”,自辛酉(1921)九月初四动笔,至癸亥(1923)冬月廿七日竣事。另有一种《笋香室笔记》,在其所著《咸同贵州军事史》中征引过。查贵州省图书馆编《贵州省古籍联合目录》《贵州古旧文献提要目录》,俱不载。

凌先生一生为乡邦文献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故虽已物故七十年整,并未被遗忘,即使各种地方志不为立传,他的贡献亦无法抹杀,《笋香室日记》之影印出版即是明证。

责任编辑:李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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