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句“去城里种土豆吗？”在黄土塬上颇为流行。

“去城里种土豆吗？”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城里高楼大厦、道路纵横、车水马龙、桥梁错综又不能种土豆，而白白放着塬上几十埫好好的地不种，难道心歪了跑那么远的路去喝西北风吗？何况离开塬上老一辈戳着脊梁杆儿说：金窝银窝不如我的土窝窝。

可是，一蹦子跳出黄土门槛，一扇亮闪闪的窗子就打开了。

城里打工挣钱，一院的瓦房就能直溜溜地撑起来了;就能有自行车、摩托车，说不定有朝一日有桑塔纳，“呜”一声，绕行在山山岭岭，那架势又是何等威风;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添置好了，娶媳妇的那天，大喇叭架在门前的照壁上，大秦腔吼得对面的岔口黄土乱淌呢！

再不出门就有点来不及了。

大门一锁，拖家带口，一个个赶往城里“种”土豆。

一夜之间，庄子上就又少了几户。十年九旱的黄土塬苦啊！

支家庄坐落在黄土塬的一个干梁梁上。这片古老的土地曾因出土新莽 权衡和设置古驿站而得名称钩驿，也是 “古丝绸之路”的主要通道。打个比方， “称钩驿”是一峰快要瘦死的骆驼，“支家庄”就是瘦骆驼屁股大小的一块子。当然，有的说比骆驼屁股大，有的说还 要小。

过去，这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 生活条件严酷，清人刘鹗曾写《宿称钩驿》诗云：“乱峰丛杂一孤村，地僻秋高易断魂。流水涔涔咸且苦，夕阳惨惨淡而昏。邮亭房古狼窥壁，山市人稀鬼叩门。到此几疑生气尽，放臣心绪复何言。”便是过去称钩驿的真实写照。当年清朝陕甘总督左宗棠西征新疆路过斯地，留下惊世一叹：“苦瘠甲于天下！”

一个“苦”字，用钱往碎里砸;一個“水”字，用钱来留住;一辆小车，用钱才能开来，一间房子，用钱才能悬立起来

……

在黄土塬 ，钱 填的窟窿眼眼可多了！

“钱从哪儿来了？去城里挣啊！”这个道理连塬上的一棵草都知道啊！一拨又一拨的塬上人，前赴后继践行“树挪死，人挪活”的至理箴言。

三岔口的贠光头，还有红土坡的汪上贤，贠家庄的老二，沟坡上的宋喜龙……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每年春节一过，一个个憨墩墩的“土豆”背着用编织袋子裹着的铺盖一高一低地走出岔口。一出山，就像麻雀子样“满世界飞”。

一个个土头土脑地爬火车、挤长途汽车赶路，要么让人家挤下来，要么攥着扶手咬着牙，死死地朝车窗里钻：“抓住铺盖！兄弟。”“头！挤扁了，就占不上媳妇啦！”“别管闲事，往车厢拉一把！”……

有时，一路上倒好几回车，经过长途跋涉，像土豆样终于倒在了钢筋混泥土的城市，扑面而来的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道，潮水般熙来攘往的人群，灯光恍惚的霓虹灯，亦幻亦真。

“人间哪最美，城市入梦来！”

刚出门那年，记得肚里稍稍有点墨水的谢有仓前脚一踏上城边边，像圈门子打开的羊，一个悬空的蹦子落下就一嘴碰到了青草样，手一挥竟吟出了诗。缘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黄土塬上的土豆不会唱出“沉陷的悲伤或悒郁”“虚构的痛苦”来。

行走大街小巷，又缘于“土豆和我同村/我和土豆同院/一到堂屋，就看见它住在下院的地窖”，从黄土塬走出来的人，缘于黄土塬上种出名扬天下的土豆，许多人总喜欢开玩笑地喊：“土豆”！这样的喊话既不脸红，也不心跳，还感到亲切！和十万八千里路远的土豆，一句话扯得如此亲亲密密的，谁怪从小喜欢吃土豆，长大了

还喜欢吃土豆，年过半百念念不忘土豆呢？

黄土塬，从此与很多城市挂上了钩。“ 我的个老天爷吆！”一脚踏进大城

市，满耳朵机器在“喊”赶快挣钱，不要东张张西望望，赶紧挽起裤管撸起袖子打工，明天天亮就等着喝西北风。

“好马不吃回头草”，许多人一心一意下了猛药：咬着牙，在光滑的水泥路面上， 一脚一脚往前挪。不管风吹雨打对一个从小吃土豆，长大又种土豆的人来说，干活时如果支支吾吾地说背有点痛，恐怕人家用屁眼骂：“吃屎的家伙！”

“轮胎厂需要50 个电焊工。”“王家辉

超市招销售，你赶紧坐52 路过来！”“饮料

厂招200 名工人，初中毕业。”“水星花园开工了，要几个会开搅拌机的，开过三奔子， 来试一试！”“西津大酒店要清洁工，一个月2000 块。”“刘峰物业公司招保安，一月

1500 块，大牛现在人不照看自个儿会把持

住的，就让大牛爷爷过来！”……

城里一大堆一大堆的活等着让干，日子有奔头了。

不上一年，干的活熟了，熟能生巧，一天一夜不闭一下眼睛并不那么乏落死气的。

“人乏不算乏，心乏才算乏。”心，怎能乏呢？掐着指头算一下，一个月挣的钱竟然比花一年工夫从黄土塬上几埫地刨出来的钱多得多。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天南海北的城市搞大建设，各类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发芽生根”：化工、棉纺、国营电视机厂、螺钉厂、制药、肉联、饮料、轮胎、干果等……城市早晨醒来总是听到土豆“咵啦”几声就被倒在车站码头，一个一个背着大包小包

满街奔跑，热风吹着满脸的兴奋和憧憬， 一晃很快就落进城市缝隙：

钁头一喊：土豆一个跟着一个推开泥土的门土头土脑的

从黄土里钻出来

拍拍浑身上下的土

阳光下，笑哈哈的模样一颗比一颗憨

一颗比一颗可人

——《喊一声：土豆》“兄弟，累了就靠在我的肩膀上。”一

句暖心的话。

你帮我，我扶你，一把又一把拽住，死死地立稳脚，然后，像刚学犁地的牛娃子， 一块子地犁完了，毫不泄气地瞄准下一块梯田。不说干了一天，总是嘻嘻哈哈地说：“今天又来了个80 元。”

普工的用量与日俱增。猛地发现，只

要浑身有力气，手里稍微能干点，一颗颗土豆在城里堵的眼眼不少，填的坑坑很多，挡的豁豁到处都有！ 混得有点眉眼时，几个人在电话上一吆喝，三天两头碰碰头、鼓鼓劲，要一两盘凉拌土豆、猪肘子，喝一两杯革命的小酒。

别看土拨鼠样灰头土脸的，日子已经过得有滋有味。

一个个琢磨到拖儿带女走出黄土山丛，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再三折子窝在地头看天的脸色。慢慢地，日子升起的那缕香大风也吹不走：恨进城有点晚。

心眼好的，有的从小工升成大工;有的在城里爬杆子，当上了电工;有的袖子

一挽搬起了砖头，去建筑工程队当个助手;有的端盘子抱碗，去酒店当服务员;念过职高的，租房子修家用电器;有的通过函授学点技术，然后跟上师傅修摩托车， 五年挣了60 万……

“钱，不烧手！”一个个土豆尻子撅起

来，使劲地挣。云起鹰飞，一个个混得人模人样的，还不是赶上好时代。

当出门的土豆赶在好天气里

大街上随一声：土豆

许多人就帮着拉扯一把土豆已远走高飞

当赚足的钱袋

鼓鼓在回家的路上粗嗓门吼出的歌

不管飘过哪一座山峁矮在了脚下

——《喊一声：土豆》从前，一碌碡砸不出个响屁的“ 土

豆”，许多在城里已经混得风生云起。

就这样，一个个黑胡巴腦的“土豆”浑身上下打扮得明光闪电，西装革履，塬上人调侃道头发梳得连苍蝇趴不住了，一心一意抓紧向城里人的“面貌”学习靠拢。

手头有钱了，塬上再度兴起大建设， 有人盖起了一院瓦房、二层小楼;有的买了小轿车、卡车、挖掘机等;有的在村里办起加工厂;有的添置了空调、冰箱、家庭影院、电视等家用电器……

逢年过节，“土豆”们返乡不仅仅带回钱物，更多人在频繁往返中想方设法将“城市”运回黄土塬上。2002 年，霞霞舅舅，燕糜嘴的尕揣子带来五花八门的裙子，有紧身裙、圆首裙、钟型裙、包裙、半紧

身裙、暗裥裙、软襟裙、裤裙、抽摺裙…… 一旦穿上，让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老爷爷赶紧闭上眼睛的服装，火辣辣地在盘盘路上摇过来，拐过去，城里的风吹得塬上越来越“潮”。

“欲望像膨胀螺丝，一膨胀就从城里取不出来了。”有的干脆在城里买了楼房， 活干完，洗得嫩皮细肉，就去楼上舒服去了。细细一想，好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思念之极，打开电脑，和千里之外的老人视频;拿起手机，和已经回到故乡的玩伴天南海北地聊上几句;敲打几个字，怀念让时光的河流推着不停奔跑的那点情、那点事。

对一个种土豆挖土豆拉土豆，长大后卖土豆窖土豆吃土豆的人，一起跑过风风雨雨终于见到了“彩虹”！

三天两头聚聚，喝到兴头上，就数落数落冼有仁，看来三脚撂手的冼有仁没来过城里，眼里没水，十拿九稳吹了个大牛皮！死老汉自己不行动还专门拽拉别人的后腿，纯粹属于嚼舌根，幸亏嚼舌根嘴不烂，如果烂，冼有仁的嘴首先应该烂掉。

一堆子，一堆子骂冼有仁的话。

三千里之外，冼有仁的耳根应烧得冒烟冒火呢！一个又一个的喷嚏打不完，满岗子的屁打着脚后跟响呢。

俗话说，十根手指，都有长有短，更何况在城市打拼呢。在一拃厚的黄土上过惯了，面对繁华的城市“水烧开了，让人家下米的事可否经常发生？”“崖边上拉屎，也并不是利手利脚的。”就这样不断叹息“石头上暖肚子，撑不住了。”黄土塬上“总有几颗走不出家门的土豆/赶在云烟悬起的幕布里”。塬上，一看到离开

故土没挣到什么钱的人，有人笑得没了下巴，挖苦说：“手里的两个钱看来润上钢轨了。”

这几年，黄土塬变化好大，“121”雨水集流工程，引洮工程建成，水龙头接到了灶头上。谁都清楚，只要有了水：塬上逢春，生机焕发。

“中国土豆之乡”的美誉，让塬上的土豆流金淌银。

2020 年10 月，李龙李虎弟兄俩从阿克苏来我家，然后在吐鲁番乘高铁去黄土塬。无意间，话题转移到庙坡上王顺德。在我小时候有人指着王顺德骂道：世上没穷死的，如果有穷死的，你王顺德就是第一个。

闲谈的时候，当我问起王顺德现在过得如何？我好多年没去黄土塬了。

李龙李虎弟兄俩异口同声地说，王顺德破窑洞早就变成了瓦房，日子越来越红火。粮袋子码起来够到粮仓的顶上了。秋天到了，屋檐下吊起来的玉米棒子，左看右看，一棒棒玉米金光四射，可谓好日子顶天立地。院子里、地窖里，看到土豆整筐子整筐子的，吃不完的土豆成了牛羊的饲料了。餐桌上摆三四样可口的饭菜不成问题。一个人从王顺德的门前走过， 耳朵随时听得见红红火火的日子噌噌地往上长。

在绵延起伏的黄土塬上，看到了一颗颗在梦中跳荡的土豆。

呆呆地想着，猛地感觉到：我的心里种着十万亩土豆，梦里已是十万亩土豆花开，大多数人收获了的，已不仅仅是十万吨土豆啦！土豆，让一个人获得力量，路再陡，照样站起来。

现在不归去，等到何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