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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为时不晚

2021-09-18刘渊

伊犁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天宝

刘渊

到县砖厂报到的那天早晨,天刚麻麻亮,许家辉背上不大的行李卷儿, 带上他那把心爱的二胡,正要迈出门槛,他娘追出来,往他怀里塞了八个煮鸡蛋。鸡蛋刚从锅里捞出来,一股暖烘烘的热气,烫着他的身子。许家辉望了他娘一眼,哽着声音说:娘,这可是咱家里称盐打油的钱呀——

娘的眼圈顿时红了。

站在他娘身后的山菊——许家辉过门不到一年的媳妇,痴痴地望着就要离家的丈夫,红润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在她眼角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刷啦啦啦”,从黄沙梁子那边突然刮过来的一阵风,吹动院子里那棵高高的白杨树,树上的叶子发出一阵阵喧响。

那天,许家辉几乎是义无反顾地离开家的。走到庄子东头的一个沙梁子上,他停住了脚步,坐下来静静地俯瞰着养育他十多年的村莊——褐黄的

土地,翠绿的白杨树,碧蓝而敞亮的天空,世界纯净得只有这三种颜色,世界之初的颜色。许家辉静静地坐着,聆听那些自然的声音,风声、虫声、鸟鸣、野花的絮语、驴叫,以及远远近近的鸡鸣,他觉得内心很不平静。

许家辉居住的这个村庄,叫黄沙梁子,在塔里木河中下游,那里汪洋着大片的水域与湿地,当地人称为罗布海子,是众水汇聚的意思。俗称海子。这些海子,星罗棋布,波光粼粼, 清澈,幽蓝,美,宛如一幅百看不厌的风景画。

蓄满很多水的海子,自然引来了众多水鸟,野鸭、鸬鹚,还有麻雁。它们成天在海子上空翩舞,咕咕嘎嘎地鸣叫。有了水,芦苇也争先恐后地疯长,一丛丛,一片片,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翠绿。海子周边的沙包、沙梁上,是或稀疏或成片的胡杨林。深秋时间,是胡杨林最美的季节,胡杨全变了颜色,明黄、橙黄,还有,落霞似的金黄,把大沙漠边缘渲染得梦幻般斑斓,

装点着这一方漠野的雄浑苍凉。

海子里除了生长芦苇,还生长很多鱼,比如:草鱼、鲤鱼,还有裂腹鱼、大头鱼

……罗布人是大沙漠的子孙,只要有一汪水可以打鱼,即使在这地老天荒的穷乡僻壤,也生活得有滋有味。

许家辉的家,就坐落在罗布海子不远的黄沙梁子。地,是沙壤地,种什么长什么,比如麦子、玉米,比如棉花、甜菜。七八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日子本应该过得不孬。可是,二十世纪下半叶,1972 年前后的那段时光,庄户们的日子却过得十分凄惶——土地是集体的,人是公社的,上班听敲钟,下地磨洋工。一段顺口溜,是那时乡亲们的真实生活写照。

许家辉初中毕业那年,正好赶上文化革命,继续上学读书的愿望 ,被一股突然而至的飓风吹灭了。他回到黄沙梁子,成了一名回乡知识青年。小小的年纪,就和村人们一起,开始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生活。他年轻的心灵充满了无奈与痛苦。每天收工后,吃过晚饭,他常常带着自己那把心爱的二胡,走出院子,走到院门外不远的那面沙梁上,拉上一曲又一曲。琴声低沉、悠远,似乎还隐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大沙漠边缘,有些凉意的晚风,将那琴声,吹过海子、胡杨林,送到更远的远方……

每当许家辉他娘听到儿子那琴声,心里总是惶惶的有些不安。她常常踩着朦胧的夜色,来到儿子身边,默默地一声不吭,良久,她才颤着声音说:儿子,天凉了, 回家吧!

许家辉没有吭声,继续拉他的二胡。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拉起儿子的手,悠长着声音说:娘知道你心里苦

……跟娘回家吧——

许家辉慢慢地站起身,收起二胡,拍拍屁股上的沙土,默默地,一声不响地跟着母亲,踩着深深浅浅的夜色回家。

山菊嫁给许家辉那年,许家辉刚满21 岁,山菊比许家辉大一岁零三个月。许家辉对这门婚事是十分不情愿的,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定亲那天,父亲黑着一张脸,抽着辛辣的莫合烟,深一口浅一口地吸着,不说一句话。不说一句话,就是把什么都说了,不情愿也得情愿,在这个家,老子说了算。

许家辉只能顺从父亲,无奈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说起来,许家辉和山菊还是有缘分的,那是上世纪中叶,1959 年秋天,离现在遥远得如同传说。那一年,甘肃老家闹饥荒,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许家辉父母领着七岁的许家辉,连同村子里的几户人家一起外出逃荒,山菊一家人也在这群人中。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逃荒者,都怀揣着一个梦—— 关外,关外梦。他们一行人风餐露宿,一路向西——出酒泉、嘉峪关、玉门、星星峡; 再往西,经哈密,过吐鲁番、托克逊,一直没有找到落脚地方。之后,只得翻越天山,穿过干沟,折向南走,这样颠沛流离地又走了半个月, 终于在黄沙梁子落下了脚。

许家辉家住村东头,山菊一家住村西头,相隔也就十里地,他们开出了荒地,盖起了土坯房,过起了关外相对稳定的庄户人家生活。

山菊与许家辉成了亲,许家辉的爹娘对这个儿媳妇是满意的,要个头有个头, 要身板有身板。用许家辉他娘的话说,山

菊长得还算有“排档”。只是,山菊没喝过多少墨水,只上过两年小学就辍了学。而且,她右脸颊上还长着一块黑疤,一枚铜钱那么大的一块黑疤,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块胎记。

穷家小户的婚姻,不在乎长相,看中的是会过日子。

新婚第三天,小两口就下地挣工分了,大渠清淤,给春耕通水。二三十个男男女女,一字儿排开在一条渠沟里,用镐头刨那冻结的沙土,再挥动大铁锨,把淤泥扔到渠坎上去。相比之下,刨淤泥的活儿轻一些,甩土的活儿要重一些。一般来说,甩土是男人干的活儿。山菊心疼男人,让男人刨淤泥,她来扔土。山菊虽说是个女人,可身板结实,干活卖力,扬起大铁锨,一锨又一锨,呼呼生风,干得比男人还带劲。

这当儿,有一个叫“疯媳妇”的年轻女人,瞅了山菊一眼,又瞅了一眼,停下手中的镐头,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山菊,你可真心疼你家男人呵——

山菊听了,脸倏地一下红了,羞羞地回答:谁疼了?

哎,你是怕你家男人累着吧。小媳妇哈哈笑道:那倒也是,让男人白天省点儿劲,晚上好出大力干活……

一渠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山菊是个脸皮子薄的女人,脸唰地一

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但她也是一个不是好取笑的女人,她悠长着声音说:哎,你想疼么,我就把他让给你心疼好了——

立时 ,渠 沟里又腾起一阵放浪的笑声。

不说,不笑,不热闹。放浪的笑声滚过田野,多少会冲淡一些生活的苦涩与劳

作的艰辛。

中午饭是在大渠边上蹲着吃的。那年月,日子过得都很苦,即使干最累最苦的活,也没有什么好吃食。饭是山菊婆婆送的,柳条篮子里,盛着一罐清汤寡水的白菜汤,几个玉米窝窝头,还有一碗腌萝卜干。

就是这些缺油少盐的饭食,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人依然会吃得格外香。许家辉捧着一只大土碗,嚼一口窝窝头,喝一口汤,呼噜呼噜,吃得山响。山菊吃了两个窝窝头,又一口气喝了两碗白菜汤,抹了抹嘴,说:饱了。

柳条篮子里还剩下两个窝窝头,山菊捡起一个递给自家男人,细声细气地说: 慢慢吃——

婆婆知道儿媳妇并没有吃饱,她只是想让自家男人多吃一口。她瞅着山菊,心疼地说:你再吃一个嘛,这么重的活儿,饿着肚子,咋受得了?

许家辉抓起篮子里剩下的一个窝窝头,递给山菊,说:我吃饱了,这个你吃

——

山菊高低不接窝窝头,许家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瞬间,心里不知什么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婆婆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有些怜惜地、心疼地望了山菊一眼,别过脸去,眼眶一下湿润了。

不知不觉,许家辉已经在县砖厂干了有一段日子了。这一回,分配来厂里制砖的、装窑的、烧窑的,绝大多数都是城镇招来的合同工,只有很少的乡下青年。招收城乡的年轻人、知识青年,是近一两年的新鲜事。小城边上的这家县砖厂,一下涌进来百八十號人,年龄都不大,小的十七

八,大的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男男女女,爱说爱唱,生气勃勃,给厂里单调、沉寂的生活,仿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一条沉寂多年的河流,一下又喧腾起生活的浪花。

因而,厂子里有了活力与生气。

在新来的女知青中,有一个姑娘,秋月,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那时,秋月姑娘刚满十八岁。有句老话说,姑娘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秋月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波光潋滟,有着纯朴的亲切和好看,有人夸她,是戈壁上一枝艳丽的红柳花。

说是厂子,其实,砖窑上干的全都是下死力的苦活累活。比如出窑,五六十度的窑内温度,女工们就在这热浪滚滚的炙烤中出砖,大汗淋漓,差一点就能把人烤成肉干。比如,制砖机上的运土工,推着装得像小山一样的翻斗车,一车四五百公斤重,一天一人要连装带运六立方土。又比如码坯工,一天一个人要码一万块砖坯,也就是说,一天要托举二十吨重,弯腰两千多次,一天下来脊背都快累断了,手臂疼得连碗都端不起来……

所以,有人骂道,砖窑上的活,他妈的,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起初,秋月干的是码坯的活。一个女孩儿家,从来没有干过这么重的活,累得腰酸胳膊疼,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 坦然而辛酸地坚持着,努力使自己码得更快一些,砖垛码得更直一些。晚上,她用热毛巾敷腰,敷手臂——她和自己的伤痛斗争着,不屈不挠。那些劳累、疼痛,以及心酸,她觉得那就是她命运的一部分,那就是她的青春。

所有这些,秋月私下认为,这是她人生经受磨难的第一步,从城镇知青挣脱出

来的代价,也是她脱胎换骨应该付出的代价。

那时,许家辉干的是轮窑上堵窑门、扒窑门的活儿。虽说这话儿又脏又累,但是相比之下,这活儿要相对自由一些—— 累了,可以坐下来抽几口莫合烟;渴了,可以捧着海碗猛灌一肚子凉茶,当然,还可以到坯场上去遛达一会儿。

一辆辆沉重的坯车,从砖机旁的坡道上呼啸着冲到阔大无比的坯场。年轻的、熟谙技巧的码坯工的双手,上下翻飞,竟有一种美妙而轻盈的艺术感。秋月白皙的脸颊上汗水淋漓,她朝许家辉瞟了一眼,嫣然一笑,雪白的牙齿,在耀眼的阳光下显露出某种凛冽的耀目。许家辉走到秋月身旁,说:你去喝口水吧,我来替你码一会儿。这一刻,秋月心里升腾起一种被怜惜、被关心的幸福。她在心里说:许家辉,你这个人不赖,有良心。

他们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情景中相识了。以后,几乎每一天,许家辉都会抽空去帮秋月干一会活。

似乎,注定他们之间会演绎出一段年轻人之间经常发生的故事。

荒滩叫红柳滩。红柳滩,是孔雀河下游的一片荒滩,这样的荒滩随处都有,几乎算不上一个正式的名字。

红柳滩,以前除了生长红柳,还丛生着许多沙生植物。比如:芦苇、梭梭,比如:骆驼刺、铃铛荆,但长得最多的还是红柳、罗布麻。夏天到来,红柳花、罗布麻花竞相开放,红的红,紫的紫,把一片荒滩妆点得色彩斑斓,就像是戈壁滩突然绽放的艳情。

许家辉他们干活的砖厂,就在这一大片红柳滩上绵延着。厂里有一座二十四

门大轮窑,依傍着轮窑的是两台大型的制砖机。从前,这窑厂不大,一年也就生产五六百万块红砖。今年厂里扩大了,有了一个以“红星”命名的名字,规模大了,员工多了,许多新工人从城里涌来,潮水似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红柳滩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了喧腾的意味,青春的意味。

起初,许家辉他们这一批招来的新工人、知识青年,吃大食堂,睡土坯房,朝夕在一起。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自然是生长故事的。于是,有了一段一段的恋情,有了悲欢离合,有了茂盛的逸闻与传说。

许家辉每天下班后,脱掉沾满窑灰的工作服,换上惟一的一件白衬衣,坐在宿舍前的一截胡杨树桩上,静静地拉他的二胡——他的二胡总是有吸引力的,一首首乐曲,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他灵动的手指间流泻出来,就像一朵朵浪花,拍打着驻足聆听的年轻人的心怀,轻柔舒缓的, 激越高昂的,总是给人一种美妙的享受。这,给沉寂的荒滩多少带来了一丝生气。

在每天驻足凝神的听众中,许家辉注意到一个人,一双美丽的眼睛,那是一双姑娘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许家辉的时候,许家辉觉得这双眼睛的深处,似乎有一种语言在向他悄然倾吐着什么。

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每礼拜难得的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许家辉带上他那把心爱的二胡,走出厂区,漫无目的地向红柳滩深处走去。渺无人烟的荒野,明丽的晨光中,原野变得很静谧。那静谧是清新的,一种辽远而静谧的清新,从蜿蜒的、轻声吟唱的孔雀河,从那一蓬蓬的芦苇, 从一簇簇梭梭、零星的甘草和一片片早开的红柳花簇里,弥散开来,使它们有了某

种新鲜的、宁静的表情。

宁静中,有一缕歌声飘来,那歌声轻柔、婉转而悦耳,仿佛天山上刚刚融化的雪山水,在叮叮咚咚地吟唱,又像是绿洲上的百灵鸟在春风里婉转啼鸣。

是秋月。

许家辉走近她,她发觉了,嫣然一笑, 立刻停止了哼唱。

这地儿真静。许家辉开口说了一句,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秋月打招呼:想不到你在这儿呀?

你不也来这儿了——秋月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闪动着,望着许家辉。你来练琴呀——

星期天没地方去。许家辉随口回道: 来这儿闲逛呢。

我也是来这儿散散心,秋月笑盈盈地说。

他们几乎同时相视一笑。

砖厂的年轻人都盼望过星期天,他们盼星期天比童年时盼过年还要心切—— 星期天是他们的节日,可以暂时摆脱苦役似的劳作,可以放心地睡一个懒觉,还可以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

两个年轻人选择一个沙窝坐了下来。许家辉望了秋月一眼,又望了一眼, 悠长着声音说:你这么好的嗓音,应该去文工团——

去文工团?秋月低下头,苦着脸说: 文工团是我们这种人去的地方么?能在窯厂找个饭碗就不错了。

许家辉卷了一支莫合烟,是那种褐色的、味道有点呛人的劣质烟末,点着,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雾,说:管它呢,我也是听天由命呢。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两人都

默然无声,静默中又似乎有一种隐秘的东西在流动。许家辉轻轻地咳了一声,调试了一下琴弦,瞅了瞅秋月说:哎,你来唱, 我来替你伴奏,怎么样?

秋月没有拒绝,只是浅浅一笑:我唱得不好,你可别见笑呀——

哪能呢,刚才我听你唱得真好。许家辉说。

秋月也就不再犹豫了。她清了清嗓子,先唱了那首人人熟悉的《边疆处处赛江南》,接着又唱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草原之夜》,那歌声真是又明亮又婉转,绝对称得上一位出色的女高音。

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得开心,伴得也舒心。

春天的红柳滩是宁静的,一种隐秘的东西在春日的荒野上弥漫着,那是正在生长的野草,刚刚化冻的泥土,以及红柳花与罗布麻花散发出的生命的气息,清香的气息,原来,在春风拂过的原野之上,红柳滩竟然有着一种隐秘的情色。

那是一种默契。从此,只要是星期天,他们,许家辉与秋月,两个有着相同音乐爱好的年轻人,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

——不是去孔雀河边钓鱼,不是去芦苇荡里拾野鸭蛋,也不是去胡杨林里捡野蘑菇,他们最喜欢的,依然是去红柳滩的深处,一块儿唱歌练琴。

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他们才能忘却生活的枯燥和苦闷,以及累得要死的苦役般的劳作。

远处,红柳滩的深处,那儿是带给他们快乐的天堂,人间的乐园——两人或在草滩上漫步,或在红柳丛中谈心。自然, 最惬意的是秋月唱歌,许家辉为她深情

伴奏。

太阳落山前,她和他一直都那么开心地在一起,饿了,啃几口带来的馒头;渴了,喝几口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褐黄的戈壁滩,辽远的地平线,蓝湛湛的天空,世界纯净得只有这两种颜色。他们亲昵的偎依在一起,听那些自然的声音,风声、虫声、鸟鸣、草叶的絮语,以及五彩缤纷的野花的絮语,他们感到心里溢满了甜蜜。

终于,他们,两个年轻人偷食了禁果, 就在红柳丛中绿毯似的草地上,他汲取了一个少女最珍贵的一切:爱、温情、永逝不返的少女的圣洁和一颗心。

秋月温柔地依偎着许家辉的怀里,望着他,忽然,她凑上去在许家辉热热的嘴唇上,深情地吻了一口。这甜蜜的少女第一次初吻,一下子让她两眼饱含热泪,她流着热泪语不成句地说:许家辉,你…… 你……这辈子,你跑不掉了——

过了一些日子,又过了一些日子,秋月感到肚子不对了。是的,她的身子太好了——年轻,肥沃,漫不经心地撒下种子, 就有了收成。她折腾着自己,每天拼命地干活,腰累得直不起来,她还用布带紧紧地勒住肚子。可是,那一团诡异的血肉, 就像吸附在她体内一般,坚不可摧。最后,秋月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认命吧,谁能犟得过命,听天由命吧。

不久,秋月又和许家辉去了红柳滩, 她偎在许家辉怀里,像一头温驯的小羊羔,绯红着脸说:我四个月都没来那个了, 是不是怀上了?

许家辉大惊,说:不会吧。秋月说:怎么不会?

许家辉着急地说:那、那咋办? 秋月说:怀上了,我就生下来——

许家辉一时没有了主张,颤着声音说:这……这……

秋月倒是显得若无其事,她紧紧攥着许家辉的手,深情地注视着许家辉那张英俊的脸,自言自语地、梦呓般地说: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宝,我一定要生下来。接着又说:我想好了,要是个儿子,就取名天宝,要是个女孩,就叫朵朵……

尽管秋月娓娓地叙说着,陶醉在她难以言状的幸福里,可她的这些话,在许家辉心里,却像凛冽的北风一样,担心、害怕扑面而来,许家辉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下子懵了。

此时,秋月已是身怀六甲,身子很笨了,即使穿上宽大的工作服,也掩不住那日益隆起的圆鼓鼓的肚子。

纸,终究包不住火。

厂里的头头找到了秋月,问肚子是谁搞大的。秋月倒也爽快,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说了,坦然,平静,毫无惧色。她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以十分平静的语调说,是自己主动的,要处分就处分她好了。

厂里头头们当然不会听她的主动担责,处分很快下来了,许家辉被开除工职,哪里来,哪里去。秋月记大过一次。不过,出于人道的考虑,还是给秋月调换了工作,不再干繁重的码坯的活儿。而是调到杂工组,清理坯场,算是对她的一种格外照顾。

不过,秋月受不了周围人的冷言冷语,不久打报告请假回家了。之后她三天两头给她心爱的许家辉写信。这是一段煎熬的日子。每一天,秋月都忍受着邻居的白眼和身子的煎熬。她做事走神,走路碰壁,吃饭吃不出滋味。她寄出去那么多

信,竟然没有收到片言只语。可是她不放弃。她又写,依然没有收到片言只语。可怜的秋月,她何曾想到,许家辉写给她的一封封回信,都让她妈扣下了。

院子里那棵梨树开花了,那香气,浓得化也化不开,而且,比往年繁密了许多,那香气也霸道了许多,浓郁了许多, 不容置疑,是一种强悍的异香。她看到一树繁花,伤心的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无声地,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大伤心。

瓜熟蒂落。秋月终于在医院产下了她的心肝宝贝——是一个男孩,大手,大脚,大眼睛,白白胖胖,那哭声又响亮又理直气壮。秋月抱着他,无声地流下眼泪。她用泪水婆娑的脸颊摩娑着她心爱的孩子,一遍遍轻声地叫着她早先取好的名字:天宝啊,天宝啊,宝……她安静地睡下,睡稳,久久地慈爱地注视着孩子那粉红的小脸,哽着声说了句:宝,你爸爸咋不来看你啊——

秋月的妈妈在食品公司上班,她男人早在两年前得癌症过世了,家里只有她母女俩相依为命。虽说每月只有 32 块钱工资,可她精打细算,日子还算勉强过得去。而今,女儿生了个私生子,这让她这个当妈的昼夜心神不宁,虽说她也疼爱这孩子,可是,可是这毕竟败坏了女儿的名声啊!孩子满月之后,她郑重其事对女儿说:小月,我想带孩子去见见他爹——

听到妈妈的话,秋月心里一颤,说:不知他爹见了有多高兴呢。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是该带去让他爹看看——

两天后的一个星期天,秋月她妈邀约了一位最相好的姐妹,搭乘长途汽车,又换乘了一辆毛驴车,带着天宝终于来到了

许家辉的家。想不到,许家辉不在,他去赶“巴扎”(集市)去了,还没有回家。秋月她妈只好把孩子交给了许家辉的爹妈。

许家辉爹妈见到这个孩子,这个从天而降的孙子,瞬时,乐得脸上开了花,一连说了好多声谢谢。许家辉他爹抖动着胡须说:大妹子,你可是我们许家的大恩人啊——

秋月她娘眼里噙着泪水,哽着声音说:孩子是你们许家的,我给你们送过来了,请你们好好照料他,把他哺育成人

……她再也说不下去,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那是,那是。许家辉他娘忙不及地说:我们的孙子,我们一定会养得好好的。

说话的当儿,许家辉他爹乐滋滋地出了院子,大约两袋烟的工夫回来了,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递到秋月她娘面前,瓮着声音说:大妹子,这五十元钱太少,你拿上,算是我们许家的一点心意, 给孩子他娘买点营养品……

这事,就这样在事先设计好的预谋中了结了。

接下来,秋月她娘又找好姐妹商量秋月的事。好姐妹说,大姑娘出了这种丑事,只有一个办法,尽快找个主把她嫁了,免得夜长梦多。接着又建议,嫁得越快越好,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

不久,年轻的秋月,在她娘苦口婆心的劝说和不容置疑的威逼之下,嫁了,嫁给了一个跑长途的大车司机,嫁到了六百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去了。

其实,小小的天宝还是幸运的。天宝被送到黄沙梁子后,有他爷爷奶奶心疼着,又有他父亲疼爱着,还有山菊,这个不

是亲娘的亲娘热心热肠地照料着,如同己出一般。

爷爷为了天宝,为了这个可爱的、长得虎头虎脑的大孙子,花钱买了一只还在下奶的山羊,给天宝挤奶喝。每天,他下地牵着那只母山羊,让它在地边啃青草,啃那些嫩芦苇、甘草叶子,还有那些野苜蓿。晚上,还给母山羊喂玉米与豆饼,那母羊吃了这些青饲料与精饲料,两只奶子像是吹了气似的鼓胀着,一天能挤下一大钢精锅鲜奶,足够天宝吃得饱饱的。

山菊跟许家辉结婚一年多,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常常深一口浅一口地叹气,一个人偷偷地不知流过多少次眼泪。现在, 平白地捡了一个白胖儿子,她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每天,她按时给天宝煮奶子, 喂奶子,洗涮尿布,忙得几乎没有一点闲功夫。要是天宝有个头疼脑热的,山菊总是整日整夜地抱着哄着,在屋里走来走去,眼里流露出一个母亲怜惜的慈爱。这一下,把许家辉久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堵了回去。那句离婚的话,从此再也没有说出口,一辈子。

渐渐地,这女人的气息无处不在了, 先是一岁多的天宝,在刚入冬的时候忽然穿上了虎头鞋,戴上了虎头帽,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只活生生的小老虎, 在院子里一晃就晃了一个冬天。

而餐桌上,常常会冒出一盘粗粮细作的花馍或发糕,或是一盘拌面,虽说没有肉,只是素炒的豆角、辣子、皮芽子、西红柿……却是最正宗的口味。这山菊,浑然不觉就把这个家,这个农家院,用悉心悉意的日子,填成了实心。

那年月,这黄沙梁子的日子,对许家

辉有许多无奈,也有许多酸楚。他一天除了下地干活,还是下地干活。收工回来, 每当天宝欢笑着扑向他,他抱起儿子亲着吻着,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

山菊的心情却与男人不一样,自打有了小天宝,她整个人像打了一针兴奋剂, 从里到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除了下地干活挣工分,还有她不一样的生活—— 每年開春,一锨锨地把院子周围的空地开垦出来,撒下菜籽,又捉来鸡仔,还养了两头猪,是一户过日子的农家了。到了夏天,西红柿开了花,黄瓜、豆角上了架,辣子、茄子果实累累。红的红,紫的紫,黄的黄,大朵小朵,竟然也是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的景象。

就在这样的家里,这简朴的充满温情的农家小院里,小天宝长得结结实实,更可爱,更让人心疼了。

这一晚,山菊为许家辉端来了洗脚水,当她转身离去时,许家辉伸手拽住了她的手。

你不怨恨我吗?许家辉开口说。

山菊鼻子一酸,石头终于落了地,铁树终于开花了。泪光慢慢模糊了她的双眼,她问道:怨你啥?

冷淡——许家辉颤着声音说。

她摇摇头,眼泪流了下来。她回身伸手抹了一把。这回身低头抹泪的动作,让许家辉心里一颤——傻女人哪,他怜惜地想,他知道这一辈子会对这个女人好的。

那一晚,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黄沙梁子明亮、遥远的夜空中,那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蓝宝石般的星星闪闪烁烁,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岁月如一条长河,汹涌澎湃,不舍昼夜。

新世纪初叶,2012 年初春的一天,许家辉独自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看电视。

这是这座绿洲新城峻工不久的一个小区——都市·美丽洲,名字很别致,是一处高档楼盘。许家辉的儿子天宝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支持下,父子俩一起艰苦创业,兴办家庭农场,靠种植红枣发了。天宝买下了这个小区的一套四室二厅二卫的房子,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豪华气派,别具一格。客厅落地大玻璃窗前,那些盆景,那些奇花异卉,数也数不过来

——万年青、夹竹桃、大叶海棠,还有虎皮兰、发财树、青叶藤,乃至红掌、大叶绿萝,霸王花……那些花朵绽放着春天的颜色,似乎,总是这样奔放和直抒胸臆,也因此,阔大的客厅,一年四季都弥散着芬芳的气息。

天宝担心父亲失去母亲的孤独,特地把他从小县城接到了都市·美丽洲,同他们一起生活。母亲已过世三年,天宝完全可以想到,父亲的孤独与寂寞是不言而喻的。天宝动员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说服了

父亲,许家辉才来了绿洲新城,同儿孙住在一起,享受那一份天伦之乐。。

一天,打开电视后不久,忽然许家辉看到某省台的一档节目,是一个大型的公益类寻亲节目,好像新开播不久,是为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而热播的一档节目。

许家辉神情贯注地盯着荧屏,那一个个寻亲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特别是看到失散了多年的亲人破镜重圆,让他情不自禁——他闭上眼睛,浑身发热,就像周身的血脉都被点燃了似的,他的眼眶里蓄

满了眼泪,一颗心噗噗地跳。许家辉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又坐下,好久,才慢慢缓过神来,有了血色与人气,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她——

一天晚上,许家辉对天宝单刀直入地说,想要借助“今生缘”这个寻亲栏目,找到他的亲生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这个字眼,在天宝的心里、梦里,不知呼唤过多少次了。天宝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没有说出口,这两个字,一直哽在他的喉头,堵在心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爸 ,你 有我妈的消息吗? 天宝问父亲。

没有。许家辉望着儿子不断变幻的脸色,倒显得异乎平静。他说,相信借助媒体的力量,一定能够找到你妈妈的下落。

许家辉鼓起勇气,给这家电视台的寻亲栏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情深意切。同时,还寄了一张珍藏了四十年的秋月的照片。目的地是明确的,乌鲁木齐,南梁, 不过,剩下的就是一片茫然了。

不久,电视台栏目组来电话说,一定会帮他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旦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他。

过了一些日子,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上午,许家辉忽然接到了电视台栏目组打来的电话,说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叫秋月的阿姨,让他三天后到电视台与秋月见面。

许家辉做梦也没有想到,秋月竟然能够找到,而且还答应与他见面。他大喜过望,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是一个梦境那么不真实。

许家辉当晚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儿

子,天宝一下子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久,许久,才颤着声音呼天抢地地喊出了那个词:妈妈——

故事并不复杂。四十年前,秋月被迫嫁给了一个跑长途的大车司机,来到了乌鲁木齐,有了工作,又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后来,孩子长大了,工作了,再后来,秋月五十岁那年,她男人遭遇一场车祸,走了,剩下她一个人孤身度日, 女儿怕她孤独,就把她接来一同生活。

栏目组的记者费尽周折找到秋月时, 拿出一张许家辉刚拍的照片,问她认不认识这个人,她看了很久,很久,摇摇头,说不认识。当记者再问她,记不记得许家辉这个人时,她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了,急切地问:许家辉…… 他…… 他在哪? 他

……他……现在还好吗?

记者把许家辉现在的一切告诉了她, 并把许家辉和他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天宝委托栏目组寻找她时,她脸色一下子刷白,嘴角抖动着,半晌,才说了句:这不是梦吧——

她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像是一个

《聊斋》故事。

约好在电视台见面的那天,许家辉与儿子天宝穿戴一新,早早地就在演播厅等候着。天宝捧着一大簇百合,许家辉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他那把二胡,那把已变成古董似的二胡。

演播厅静静的,世界只剩下满厅的阳光,明净到虚无,照耀着一个静静等待的人。等待一个人从那明亮的虚无中穿过岁月朝他们走来。

演播厅的那扇大门终于徐徐地开启了。

秋月,当年十八岁的美少女,如今已

是霜染两鬓,不过,依然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烫着一头碎碎的小卷儿。四十年时光过去了,她依然风韵犹存。

天宝一眼就认出是他妈妈,是他四十年从没叫过一声妈妈的妈妈,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妈妈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呼天抢地地叫了一声:妈妈——

秋月慢慢地把天宝扶起来,一把搂住儿子,热泪纵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此刻,许家辉似乎倒格外平静,他操起那把二胡,拉起了一首乐曲,他和秋月曾经喜欢的一首乐曲——《高山流水》,那琴声婉转悠扬,情意绵绵,仿佛诉说着一段久远的痛彻肝肠的相思……

四十年岁月顿时像浩荡的长风一样扑面而来,久远的思念、甜蜜的记忆,还有那无尽的苦涩与长久牵挂,一齐扑面而来。许家辉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啊,穿过岁月的琴声!瞬间,他和她都

听懂了那琴声中难以言喻的一切。

许家辉放下二胡,几步跨上前,伸开双臂一把拥住秋月与天宝。此情,此景, 再美妙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三个人,三个至亲,默默地拥着,望着,他们要说的话, 都化作了簌簌而下的热泪——那热泪穿过漫长的岁月来在这个地方,似乎,就是为了紧紧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一刻,刻着时光的痕迹,岁月的痕迹,有一种特别的真实感——是秋月,唯一的秋月,失去的但又失而復得的秋月。灿烂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外照射进来,紧紧相拥着的三个人,三位至亲,都沐浴在那光里,从此,永不分离的一切,都沐浴在那光里,那光,复活了一切。

生活还是仁慈的,秋月这么想,许家辉与他儿子天宝也这么想。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这一家子禁不住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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