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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杜莎时刻

2021-09-17薛珊

山西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美杜莎男同事资深

这是她工作的第七个年头,职场上应该唤作“老鸟”了,应是惯于迎来送往、呼朋引伴,在行业内崭露头角。可她知道自己不行,这些年人情世故只摸个半熟,业务上几乎没有长进,只学会了制表、公文、简报,温温腾腾地晃过去,空长了年纪。

漫不经心的第一份工,没想到一做竟许多年,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大学毕业那年,原本另有一家私企要她,新媒体编辑,待遇从优。她本也愿意挑战挑战,新媒体嘛,做什么内容不紧要,关键在“新”。就同她也是职场新人一样,凡是新生事物,总是新鲜活泼,满载希望的。好像沾了“新”这个字,就像纸面上凭空多出一份留白,供你挥霍,任你涂抹。她欢欢喜喜地回家向母亲说了,却被母亲一口否定:“私人企业最不稳定,效益和业绩挂钩,你拼死了干也是为人家打工,市场政策一有变动,最先倒掉的就是私企。”

她原本笃定的心念“轰“地碎了,细想母亲的话,越琢磨便越认同。母亲何时出过错呢?这个貌不惊人的妇人,时时刻刻充当着指挥她向东向南的脚,抑或左顾右盼的眼。不,她根本是她大脑出逃的真身,追踪她人生的每一次路口和弯道,替她制定着每一段旅程的坐标。母亲不会错,她就先去选择那份体制内的安稳好了,大千世界,未来总会有机会尝新。

她拎着一只小巧的天青色单肩皮包,额外捧着一个装有毕业证、学位证、简历、在校成绩表等一应资质的文件夹,姗姗而入。人力部同事缓慢地翻阅,在每张纸上放空五秒,头始终垂着,也不讲话,她猜对方是在称量这些标明自己身家的纸张值几文几钱。她索性放胆环视屋内,残破泛黄的墙皮上已出现星星霉斑,有的地方粘着过时已久的报表计划或新闻报道,有几抹蚊子血的污渍,也有几张褪色到模糊的合影,用塑料大头钉歪歪斜斜地戳在报表的上方或侧边。纸张都不同程度地卷了起来,像弓背蜷缩的流浪汉。墙面正中却干净地横着一个框裱的书法,“天道酬勤”四个墨字威风凛凛地占据着这面墙的核心要塞。

人力部同事在翻找红章印泥,几乎拉开了所有抽屉,头埋得更深,好像想把自己也折叠进这一扇扇铁皮笼屉中。她拉开眼神,漾到窗外去,时值盛夏,窗外一棵油绿的梧桐正在盛放,微風拂过,叶片盈盈攒动,像一片绿色汪洋泛起涟漪,投在地上的树影便也有了一次涨潮。她的内心霎时欢悦起来,在这间残破的办公室里,她将翻开生命之书的崭新一页。

人力部同事盖完章,终于抬头望了她一眼,一边递上表格,一边努力挤出一张温厚的笑脸:“欢迎加入,你的办公室在出门左拐倒数第二间。”她道了谢,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或再问点什么,但对方已然垂下了头, 埋首在一堆不知岁月的旧张残卷之中。

她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办公室,凌乱而嘈杂。这里混坐着不同部门的普通职员,因为没有职务头衔这样的价码傍身,所以泥沙俱下、虾蟹一窝。屋里有三男两女,年龄和身形相差许多,但每个人的脸上都莫名镀着一层青灰色的膜,年长的女同事最甚,扭头看她时,她恍惚将对方脸上的几处斑点错看成掉落的油漆。几位男同事陆续抬眼望她,眼里有笑,但都赧于搭讪。年龄最大的女同事以眼做机器,快速扫描了她一遍,像在给新品估价。尔后对方笑道:“新同事吧?你位子在那边。”她循着对方的指尖探过眼去,一个临窗兀立的旧桌,上面摆着一台方方正正、黑黢黢的老式电脑,旁边零落散放着一些便签、圆珠笔和文件夹。

她点头示意,乖巧地走进自己那片方寸天地。靠椅咯吱咯吱响了几声,她感到身体向下沉了几寸,忽地有股莫名之力将她包裹起来,好像被装进了一颗密不透风的茧里,旋即归于安静。身边有人在啜茶,有人在敲字,也有人“叮叮”触发着手机的打字键,楼道外不时响过一阵短促的脚步声。这些构成办公室变奏曲的小小音符,她不必回头亦听得分明。屋内还有两三张旧桌,上面堆满了杂物和一台不定时作响的打印机,她不确定那些桌子和物什有没有主人,只觉得森森可怖,似有一股怨气从桌下向上蒸腾,化作空气里的尘埃,慢慢弥散在整间屋内。

单位的食堂正在翻修,再次开张尚待时日。三个男同事相约着出门去了,他们会在楼门口左边的花池边认真吸支烟,然后才有精神去觅食,香烟是他们点亮午间仪式的圣火。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同事从包底翻出一个磨花了一半图案的饭盒,开盖慢慢吃起来,她盯着那个饭盒看了半天,脑海中变换着各种想象,去拼凑饭盒上被磨掉的图案。一只手拍了拍她,她陡然一惊,回首竟是那个从未和她有过眼神交流的年轻女同事:“去吃饭吗?一起?”她不知这是问题还是邀请,尽管已马上站了起来。

她们找了间楼下的快餐店草草用餐后出来,年轻女同事问她好吃吗,她答不上来,好像前一分钟还顺着食道滑动的饭菜此时淹没在另一个人的胃酸里。但她很快发觉,其实提问者和回答者都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即回到办公室去,便轻声询问单位午休的惯例。年轻女同事忽然露出一个灵巧的笑容,答道:“我们通常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有些同事喜欢遛弯散步,喏,顺着现在这条路一直走,前面有一条两排栽种着丁香树的小路,开花时很好看的。”她点了点头,擦亮了脑海中地图上的一个路标。年轻女同事步履不停,继续说道:“还有人像我一样,享受‘美杜莎时刻。”

“美杜莎时刻?”她睁大眼睛重复了一遍,年轻女同事笑着解释:“这是我起的代号,其实就是去星巴克咖啡厅消磨时间。星巴克嘛,它的logo是希腊神话里的女妖美杜莎,想起来了吧。”她听闻笑了起来,觉得这名字有趣极了。

两个人顺着林荫道继续走,不疾不徐,她揣测这就是通向“美杜莎时刻”的路径。这时她才有心思细细去看,她们行走的这条小路,是主马路的背面,窄窄一条,随意栽种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高大树木。 道路一侧被高高低低的钢铁大厦填满,虽然挡住了阳光,但也隔绝了主马路的喧嚣。另一侧则倔强地保留了生活里的一点烟火气,几家红绿缤纷的饭店门脸和古朴素雅的茶室参差其间,偶有卖花小贩流动叫卖,因着每束花的包装简陋,又挤挤挨挨全部盛在一个塑料水桶里,每抽出来一束,总觉得花垂头耷脑,毫无精神。这一侧倒还有两三个岔口,曲径通幽,绿意繁盛,一眼看不到尽头,也猜不出岔路里有什么。她工作了近一年后才陆续拐到这些岔路里探秘。

倒是有件事她在这一天就发觉了。 窄窄一条小路,往来并肩者大多是附近办公的人群,或三三两两踱步,或独自背手徐行,这些人也同她办公室的同事一样,脸上蒙着一层灰绿色的膜。大家不约而同遵循着一套没道理的沉默逻辑,好像那层膜阻隔着他们的视线,令每组人都行走在无限靠近却永不会交叉的渐近线上,这是一条既热闹又寂寞的路。

她随着年轻女同事又进进出出了几个树荫与日光后,豁然看到一面落地玻璃窗,白色的拼格,不时开关的单侧玻璃门,恍有人影飘过,还有店门上贴着的那个绿色蛇发的巨大女妖。“到了。”年轻女同事替她撑开门,她像一尾鱼一样钻了进去,二人环顾一圈,锁定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她胡乱给自己点了杯季节限定新品,还特意帮年轻女同事的会员卡上积了分。对方呷了一口浓郁的美式咖啡,轻轻蹙了蹙眉。

“美式咖啡不苦吗?”她问。

“我在减肥,得戒糖控油。在这个单位干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工作内容高度雷同,所有事都是坐着完成的。”年轻女同事又蹙眉喝了一口:“所有人都会变胖,不用太久你就会察觉到。”

她很快就印证了这个预言。这份体制内的工作,有着牢不可破的内部运转机制。虽然划分了不同部门、不同机构、不同工种,但都在靠着一股巨大的向心力转动,绝不会有偏离轨道、自主创造的可能。她想起德国导演弗里茨·朗的一部默片《大都会》,觉得所有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命,而是这个机器自身分裂、繁衍出的细胞,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完成固定模块的相似内容,时时刻刻在规范中做着规矩事,为这个机器的永动鼓风加油。

她作为一颗新鲜的细胞,适应“母体”倒不是难事。她对同屋的几个同事,慢慢由前辈老师改唤作某哥某姐,对那个引领自己进入“美杜莎时刻”的向导,则亲昵称呼为“亲爱的”,她觉得这三个字就是一顶王冠,界定了自己与被加冕人的关系等级。

有一次,这个“亲爱的”同事病假在家,她第一次独自享用了“美杜莎时刻”。她如今的口味也固定下来,大杯冰拿铁,不添加额外辅料。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啜饮。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顾客,忽然从身底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流,那气流迅速通往体内所有的枝干和毛细血管,在她内部膨胀变形,她感到身体里的细胞和血液都被这气流抽空了,继而倒灌进去一套混沌、全新的填充物。她久久才吐出一口长气,气流从她的口腔、鼻孔、耳道、眼窝和每一个毛孔里喷溅出来,初觉酸痛无比,但很快便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隐约听到了螺丝咔嚓拧紧的声音,不禁心下嘀咕,自己约莫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

工作的第二年,她们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才有了一朵小小的水花。坐在她右后侧座位的资深男同事,一个兢兢业业、几乎以单位为家的老实男人,在部门副主任的竞选中落败。公示结果张贴出来,挂在每个工作区都会途经的布告栏上,依旧是塑料大头钉歪歪斜斜的一按。大家对资深男同事的落选感到意外,但在看到顶替他的人选名字后,又都会意地彼此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对这个眼神似懂非懂,知道里面包藏着许多不可名状的情绪和交谈,也知道这眼神中,也含着一丝惋惜和无奈。她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抬头望她,甚至包括那个名落孙山的资深男同事。她故作轻松地扬了扬手上的几盒签字笔,说:“刚才路过人事部,把咱们办公室这个季度的笔都领回来了。”大家笑着道谢,但她听得出笑声里的虚弱和酸涩。

资深男同事依旧做着和过去每一天同样繁重的工作,好像落选的是别人,与他无关。有一次在卫生间,她在洗手池边,听到厕所隔间内一组断续的对话,一个陌生的女声说:“老周这次,真是委屈了。你知道上任的那位凭什么理由挤掉老周吗?领导在班子会议上说了,那位有开拓精神,有市场意识。”

“我们这种单位,吃着财政拨款,做着规定动作,要什么开拓精神?开哪里的荒?挖哪边的地哦!”另一人声音提高了一些。

“说的是啊,所以老周算是吃了哑巴亏。”

她旋开水龙头,对话霎时间停止了。水汩汩涌出,水管深处不时传来一声闷响。她抬眼看看镜中的自己,的确比刚毕业那会胖了不少,腰上多了一圈扎实晃眼的赘肉,新买的衣服普遍增大了一个尺码。

就是在这一天,她和“亲爱的”女同事竟在咖啡厅遇到了资深男同事。他一个人呆呆背坐着,仰头费力地读着墙上彩笔写的关于咖啡豆从种植到烘焙的故事。“亲爱的”示意不要驚动对方,两人悄悄坐在热闹的长形桌旁,淹没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中。她不时探过头查看资深男同事的动静,对方几乎变成了静止的雕像。短短几行字,被他读了又读,好像他不只是在看那些字,手里还攥着一把美术刀,在自己石膏制的身体上依样刻划。他的头仰得过分,脖子几乎完全坍缩进躯体里,像弹簧支撑的车载娃娃,摇摇欲坠。资深男同事手边放着一杯开盖降温的咖啡,她直觉那是他工作以来买的第一杯。

这天之后,她越来越频繁地在咖啡厅遇到资深男同事。偶尔对方会向她点头示意,更多时候则是假装没有看到。资深男同事越来越多地沉溺在“美杜莎时刻”里,风雨无阻,从不缺席,他在这里消磨的时间也与日俱增。渐渐地,大家似乎摸清了资深男同事的行动规律,有时需经他过手的简报和报表会直接拿来咖啡厅找他核对,电话不通时,也会在这里守株待兔。资深男同事就这样把自己靠无数个加班的日夜换来的勤恳形象亲手碾碎在滚烫的咖啡里,他从一个无产阶级沦落成了“学年轻人装时髦”的小布尔乔亚。

资深男同事的显著变化令风向也跟着逆转,大家再提到他时,会表现出一种后知后觉发现其懒散本质进而证明领导此前决断英武的恍然大悟来。资深男同事的频繁缺位,让他从业务骨干的位子一路滑向可有可无的角落,他拼力维持多年的资源和项目,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周一例会上,如三分天下那样被不同部门瓜分了,继而又切碎成无数小块,归属到更多人的领地。

现在想来,她已记不清楚资深男同事彻底消失的具体年份,大约是她工作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吧。她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对方也是在咖啡厅,资深男同事独自蜷缩着,神态沉默而苍老,脸上那层灰绿色的膜更深了,乍看像带着一张面具。他点了至少三大杯咖啡,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喝,颇似一只困在干涸池塘已久、终于等到落雨的青蛙。

关于他的消失,她听到过很多不同的版本。有人说他请了长病假,有人说他辞了职,也有人说他是被调派到西北地区的分支机构,总之没人给出盖棺论定的说明。领导对他的消失也闭口不谈,时间一长,这个人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资深男同事的位子就这么空了下来,慢慢积了灰,褪了色,再慢慢被其他人的文件和杂物堆满,和那几张屋中原有的旧桌一并,在脱落墻皮的墙角森森冒着怨气,成为又一个废弃的破烂。

工作的第四年又五个月,她破天荒被领导“钦定”为一个小小项目的负责人。周期短、难度小、合作对象也是和单位有多年交情的班底。即便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项目,她也蓄足了精神和热情,好像这是她职业生涯的一盏信号灯,她需得打出一组毫无破绽的组合拳法,才能赢得职场疆域的第一个高地,好让人生这趟列车飞驰向前。

那段时间,她中午和晚上都会去咖啡厅作业,中午梳理报表,晚上制定计划。“美杜莎时刻”成为她“起兵”征战沙场的荣光时刻。有一日不知不觉坐到了很晚,她起身想走时,忽然捕捉到一对熟悉的身影。

是办公室年长女同事和她部门主任先后进门。二人说说笑笑地找了一个不大显眼的位子坐下,年长女同事要了一份抹茶慕斯蛋糕,又自作主张替领导点了一杯咖啡。

她一时有些惶惑,此时此地的偶遇全然出乎意料,在她印象中,年长女同事从来都是踩点下班的,她的背影只属于夕阳,怎会现身于这样的深夜?但是,一种本能的警觉提醒她,不要声张。她只好把自己藏匿在光线覆盖不到的暗角里,祈祷他们不要逗留太久。

自动隐身的这段时间,她的脑海中飞跑出千万组复杂生动的人物关系想象。她一边试图找到二人深夜在此的合理理由,另一边则难免编织着活色生香的戏剧情节,她知道年长女同事是结过婚的,她的手机屏幕就是一张她女儿的艺术照,但她确实从未讲起过家庭和丈夫,除了那个磨掉一半图案的午餐饭盒似乎泄露了一点关于她生活状态的秘密,再也找不到任何与她私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年长女同事挖掉一角蛋糕,快乐地塞进嘴里,笑着说好吃,紧接着又轻快地拿过部门主任的咖啡,不假思索地吸了一口。她看着那个透明咖啡杯的水位线下降了一截,那支印着年长女同事咬痕的吸管上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咖啡。她不知道这个颇不寻常的暧昧时刻是否意味着自己无意间撞开了什么,原来在那个老态龙钟、充满暮气的单位旧楼之外,同事们是这般鲜活。

她后来颇认真地留意过一段时间,也尝试着想要通过闲谈寻找到这晚奇遇的“下回分解”,但她在人事上并不拥有敏锐的嗅觉,也缺乏打探虚实的讲话技巧,加上年长女同事的御外手段也非等闲,她竟只落得那一次“捕风捉影”的契机。

她负责的那个小小项目两个月后也如期交付了。她自认在环节的把控上还算到位,算是积累了宝贵经验,在业务上终于也不再是白纸一张。周一例会,她被安排在项目总结报告会的最后一位发言,她为此用心写了整整三页的发言稿,还在家中演练过讲话的节奏和语速。她特地选了一件简洁干净的白衬衫,搭配卡其色的半身裙。但母亲觉得这样太简单,不出挑,执意给她脖子上配了一条桃粉色方巾。

轮到她时,时间已临近中午十二点。不少人开始频繁看表,或者在手机上挑选午餐。她上台前被提醒“简单说,控制时间”,于是有点慌,这才想起来忘了顶重要的一件事:她还没有为这篇发言稿计过时。一只黑色的话筒直直递过来,她心虚地刚一张嘴,刺啦一声电流惊醒了所有心不在焉的人,大家纷纷用目光锁住了她。这下,她不得不在突如其来的全体注视下讲话,她没有抑扬顿挫的发言腔调,只能捧着稿子干巴巴地念起来。翻过一页,她觉得自己语速越来越快,但始终不敢抬头看会场众人的反应。她怕任何一种目光的交汇,都会让她此番艰难的汇报土崩瓦解。她继续面无表情地念着,突然一个从天而降的声音直接袭击了她:“请加快速度,言简意赅。”她慌忙地回了一声“好”,立即决定舍掉最后那页充满个人感受和感谢的抒情段落,草草结尾。领导接回话筒,讲起了结束语,所有人马上立直身体,翘首以盼地等待这场漫长会议的尾声和领导讲话的句号。

那天中午,她再次独自一人去喝咖啡。“亲爱的”女同事自从在咖啡厅邂逅了恋爱对象,便把大把的午间时光献给各种甜蜜的约会场所,“美杜莎时刻”已变成“亲爱的”的女同事很难再想起的“昨日时光”。她甚至觉得,不再共享“美杜莎时刻”的女同事,也不应再被授予“亲爱的”这样珍贵亲昵的称谓。

她依旧点了一杯拿铁,今天糖包多洒了一些,略甜。百无聊赖,她只好点开手机,巡视朋友圈里的动向。有人在旅游,有人在晒娃,有人在加班,有人在代购……一个虚拟的、小小的展示平台,有着万花筒般的质地和属性,五彩缤纷却又支离破碎。她随手点赞了几人,目光忽然停在一处新跳出来的信息上。

那个人的头像既熟悉又陌生,是她当年应聘新媒体编辑时一同参与面试的人。那时两个人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对社会和工作一无所知。因为面试号码相邻,所以算是一同被试炼的同志,便相互交换了微信,约定互通信息有无。她工作后半个月左右,在朋友圈里看到那个人正式入职那家新媒体公司的消息。那个人放了一张拍摄自己崭新工牌的照片,同入镜的还有两根简单比“耶”的手指,文案只写了一行字:新工作、新阶段,不负韶华。她记得第一时间就给对方点了赞,还轻松地留言:一起加油,共同进步。

后来两个人还约见过几面,起初畅聊各自工作的所见所想,对一些职场规则交换意见;稍后谈话渐渐被那个人主导,讲工作遇到的紧急事态、讲活动室里见到的明星大腕、讲团建时公司上下打成一片的热闹场面……再后来那个人的时间越来越紧张,总临时加班,推掉过几次见面。她笑说对方的时间怎么也在通货膨胀,慢慢就不再邀约了。

两个人变成了朋友圈里彼此眺望的江湖人,说近不近,说远非远,维持着一种信息时代重新被定义的“朋友”关系。她看着那个人的头像从当初的稚嫩一点点变得成熟、有气势,对方的朋友圈内容也几乎摒弃了日常琐事,铺天盖地都是行业报道、公司动态。就在刚才,对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大意是自己负责的团队经过数月不懈努力,终于完成了一个投资上亿的新媒体项目改版,而老板对此的嘉奖是,亲手送给自己“市场总监”的职位。

她再次立刻为这条信息点了赞,想附上一句恭喜或鼓励的留言,可忽然畏怯了。仔细想来,这是两个人工作的第六年,对方已披荆斩棘,在职场上冲出一条活路,真正做到了当初的承諾“不负韶华”,反观她自己呢?只配得上一个稳中度日的说法罢了,“新”媒体的世界,已不属于她这样的“老”员工。她仰头将拿铁一饮而尽,竟从满嘴甜腻里喝出一股苦味。

工作第七年夏天,她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蓦地空出两张桌来。一是“亲爱的”女同事决意追随男友,双双辞职奔赴新的城市打拼;二是年长女同事被提拔为部门副主任,需要搬去部门主任那间独立的办公室。这下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咖啡了,她想。

她在咖啡厅为“亲爱的”的女同事饯行,除了固定的配置,她还特意选了一份新上市的甜柚慕斯蛋糕。二人絮絮讲着话,谈到这七年的工作经历和感受,也谈到大多数同事,甚至还提到了那个消失的资深男同事。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喟叹。

“是啊,从此再不能一起拥有美杜莎时刻了。”对方也感慨道。

二人都不再讲话,沉默地看着进出的人流。

“你知道吗?我听说人的全身细胞每七年会全部更新一次,也就是说,每过七年,我们会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亲爱的,”女同事忽然说道。

“哦?”她笑了起来,“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们,不是七年前的我们了?”

“对……”

“亲爱的,”女同事也笑起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午休时间快要结束时,她和“亲爱的” 女同事道别。她们深深地拥抱了一下,一时间五味杂陈,也许这会是彼此给对方最后的拥抱吧?“亲爱的” 女同事留下等男友来接,她推开玻璃门,用力地向对方挥挥手,一头扎进盛夏的炽热中。

她沿着那条无比熟悉的小路走着,反复进出于树荫与日光之间。七年的时间,让她从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似懂非懂、似成熟非成熟的社会人。也不能说全无长进,只是她不会再去做那些属于“新人”的梦罢了,她更适应稳稳当当的节奏和尽收眼底的前景。她的脸上也渐渐镀上了那层灰绿色的膜,用过很多办法,都擦不掉,索性由它去了。

道路两旁的树木依旧笔挺,宽阔的树冠亭亭如盖,微风拂过,窸窣作响,树叶在这片绿色汪洋里奔腾和呼喊。树影投在地面,是一座斑驳的自然迷宫,在明暗的光影里藏着大自然的秘密。若投在身上,则像一个轻柔温暖的抚摸。

她就这样走过了风,走过了树,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人生七年。

不远处,蹲在地上的流动花贩正在卖花,她看到塑料水桶里立着一朵硕大蓬勃的白花,状若云球。她没见过这种花,但也不打算买,于是决定在路过摊位时认真瞧上一眼。

白花丰硕,花瓣团簇。花秆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手写体介绍,她一字一顿地读:“绣球,花语希望,品种:无尽夏。”

【作者简介】薛珊,山西太原人。作品散见于《鸭绿江》《山西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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