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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碗面

2021-09-15李立泰

安徽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村部狗熊爹娘

李立泰

媳妇听说簸箕柳区这次要征四十个青壮年,全都补充到冀南七分区。

征兵动员会县里开了区里开,区里开了村上开,一级抓一级,层层发动。男人当民兵队长,工作那么积极,平常是说别人的主,他能落后哇,一准报了名,别看他不哼不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俺也装没事人,没戳透这事。这回当兵跑不了啦,准有他。

打鬼子,枪对枪、刀对刀,你打我、我打你,你攮我、我砍你,死个人还不跟喝凉水的样?枪子儿不长眼,说打死谁,老天爷一句话的事儿,阎王叫小鬼生死簿上一勾你就那边去了。

她想到这心就打颤,不寒而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儿子才十三,还种十亩地,他扑拉扑拉腚走了,怪素净,家里这些事俺要侍弄。

他喘着粗气,早感觉到了,她没激情,是例行公事。媳妇扭过去身子,背靠背,嘴噘得老高能拴头驴。

“你别生气,不能听他们瞎说,俺不去,没报名。”她一听这话,扭过脸来,“真的?俺不信。你当民兵队长,能没你?”

“看看,俺能骗你吗?俺啥时候骗过你啦。在村上工作也是抗日,俺组织担架队跟24团打老吴(吴连杰,顽匪,汉奸),受伤战士及时抬下来救治,减少多少伤亡?!李团长夸咱村担架队,敢上前线,敢听炮响,敢抬血人,敢走死人堆!”

她眼里含着泪儿,抚摸着他温暖宽厚的胸膛,说:“俺知道你带领担架队上去,跟打仗差不多。但,俺心里还踏实点,就怕你走,整天提溜着心。哪天俺娘儿俩摸不着你了,不敢想日子怎么过。”

他不敢再表白什么了。他说的那些,跟媳妇说的话比起来太苍白了。

这几天,他仍然为参军的事忙活在村里。他儿子听小伙伴儿们说,你爹要参军走了,你知道吗?他儿子听说了,立马跑到村部找他,问:“爹,听说你要参军走?”他对儿子说:“别听他们乱说,没影儿的事,这回没俺,住几天俺去县里受训。”

一直坚持到临走前一天,他才跟爹娘揭锅。娘掉泪,爹叹气。他说:“爹、娘,咱这儿是老解放区,觉悟不能比人家低。参军打鬼子又不是光叫俺自己去,别的人家当儿的能去,咱不能去啊?再说俺走了,种地的事,村上组织帮工队,落不了后边,家里还有她哩。”老人这关好赖算过去了。

媳妇见他回家拿东西,换洗的衣服,烟叶啥的,知道他要走,想法拦他,就说:“李臣孝你个没良心的,撇下俺娘儿俩不要了,你要走,俺就跳坑死去!”

他一听媳妇这样说,想,关键时刻压不住,就走不成了。他嗓门提高八度,喊:“你要不叫俺去打鬼子,就跳井!”

妇道人家的拿手戏是大哭。媳妇“哇哇”地呼天抢地地哭起来,随哭随唱歌般地念叨:“俺没法过了,俺的那孬命唉——”

他说:“你愿意叫俺站狗熊台啊?俺告诉你,你别哭,俺一两年就回来。你要再哭,俺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媳妇一看这,就不敢哭了。“俺再告诉你,俺要呆了狗熊台,咱全家,咱爹娘、你、小小,都别想在村上抬起头来。”

下午,她怂恿儿子又去拉后腿,小小儿找到村部,跟他说:“爹,你去参军怪好的,吃白馍馍,俺也去。”他娘的小狗日的跟俺也来这套!“好!好哇!你来得正巧,正缺个小通信员儿哩,去吧。”他儿子一听傻了眼,这招儿也不行,就回了家。

晚上,统一叫他们回家道个别。规定凌晨鸡叫四遍准时集合,然后去区里报到。

他在北屋跟爹娘说话,娘坐炕上看着熟睡的小小儿,上面椅上老爹,他爷儿俩一袋袋抽了半夜烟。爹说:“俺没啥说的啦,别挂家,他娘儿俩有俺和你娘哩,管好自己,打仗多加小心。”

他说:“爹、娘,您保重。打跑鬼子,儿回来再孝顺您!”

娘撵他:“回屋去吧,跟人家说说话。”

他回到屋里,媳妇已睡下。其实她心潮翻滚地睁眼听气儿哩。

他进屋坐到杌子上继续抽烟。看她一眼,说:“还生俺气呀?”

她猛一扭脸,弓腰撅腚对墙去了。

“男人这辈子还不是就吃‘三碗面吗?人之间要有情面,给男人留个脸面,在外边有点場面。”他说给她听。

“明天区里欢送我们,戴大红花,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有的坐车,路两旁村民列队,队伍后鼓乐、秧歌欢送。区里搭彩台,唱戏、扭秧歌,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区长讲话发表祝辞,鼓励新战士英勇杀敌立功,荣耀乡里!”他自顾自地说着说着,鸡叫头遍了。

她突然抬起头,泪水涟涟地说:“俺想通了还不行啊!”

他着实出乎意料,媳妇能说出这话。他说:“俺对不起你,上有老下有小的。等俺回来再、再、再疼你!”

“别瞎叨叨啦,快天明了!”她从炕头桌摸了颗枣,朝他砸去。

“憨玩意儿,还不抓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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