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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吾河穿过群山(长篇小说节选)

2021-09-13赵光鸣

绿洲 2021年3期
关键词:青山

赵光鸣,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新疆作协常务副主席,小说家,以写底层人民生活见长。迄今已出版《青氓》《旱码头》等长篇小说9部,小说集《绝活》《大鸟》等9部,另创作有多部文集及若干影视作品。

1

1950年的伊吾县城,没有人们想象的城池的样子,居民很少,建筑物和民房寥寥可数,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街道和巷陌里弄,周围有几个名叫吐葫芦、泉脑、沙梁子、白其尔、托背梁的村庄,远远近近地分布着。由大约四五条发源于喀尔里克山的溪流汇成的伊吾河从县城奔腾而过,最后消失在北部浩瀚的沙漠中。这个沙漠的东面与蒙古国接壤,伊吾县城到蒙古国边境,直线距离不到一百公里。

这个边境县城,看上去很是冷清,简陋而荒寒。靠河的地带,有些稀疏的榆树、杨树、沙枣树,和一些柽柳之类的灌木或小半灌木,要说风景,真是乏善可陈。然而最让人闹心的还是它旁边壁立千仞的那些黑石山,确切地说,县城是在山的环抱中。尤其是北面的群山,陡峭险峻,狼牙交错,狰狞可怖。一棵树不长,阳光投射到那些尖利的岩石上,发出死鱼鳞一样怪诞变幻的闪光。

这里集合了全县最重要的政府机构,驻军营房。能够数得过来的几座院落和建筑物是县政府、县党部、警察局、驻军营房和补给站,这是这个偏僻县城当时最显赫的几处所在。还有一些民房和小店铺,畏畏缩缩地散布在这些显赫的建筑物夹缝之中,好像还有个邮政代办所,可有可无地藏在一个小店铺旁边。这个邮政代办所仅有邮差一名,驮马一匹,每周或十天往返哈密与镇西(巴里坤)一次,电话线路刚刚架设不久,可见此前的通讯多么闭塞。其实所谓小店铺,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商铺,只是苏来曼那样的小商贩在县城的住所,苏来曼从哈密、吐鲁番驮来的布匹、茶叶、火柴、糖果、针头线脑等日用百货,成宗交易时偶有零售,住所也就起到店铺的作用。与苏来曼做同样营生的,还有一些来自吐鲁番的骆驼客,和苏来曼一样,都是靠低收高出的办法维持生计。为此有人说他们赚的都是黑心钱,但说这些话的人往往忽略了他们驮运的辛苦和他们对穷乡僻壤所做的贡献,没有苏来曼、阿不都包里克这样的骡马客和骆驼客,这世界不知道要倒退多少年呢!

介绍了这个时期伊吾荒僻落后的情况,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个化外之地或小国寡民之域。实际上,早在三千年前,就有先民在此游牧种植,繁衍生息。秦汉时期它是匈奴重要的游牧地,唐代隶属西伊州,一度还成为高昌国的属地,此后还经历过准噶尔的管辖,最后成为哈密回王的封地,改土归流,废除王制后,成伊吾设治局,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升格为三等县。就在这一年,国民党军队开进伊吾,官兵一百人,时称保安二中队。两年后,国民党一七八旅五三三团二营进驻伊吾,主要任务是针对蒙古国加强边境防卫,三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战马三十余匹,官兵四百余人,分驻淖毛湖、下马崖和盐池各地。与此同时,联勤总部新疆供应总局第八补给站进驻,负责向驻军供应粮食、被服、弹药等军需物资。补给站官兵二十人,站长石振中校军衔,副站长蔡临泽少校军衔。还有好几个尉官,可见地位不低。

古往今来,这个地方并不安闲。各朝各代,统治者和管理者们都没有放过它,让它成为孤悬塞外的化外之地,或世外桃源。千百年来,到这里走马上任的官吏员司,走马灯似的换了无数个,再荒僻遥远,也兴致勃勃地赶来就任。

现在,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和接收人员来了。

这是他们的先遣大队,将近四十人,风尘仆仆,脸色疲惫。驼马牛驴骡,蹄声杂沓,浩浩荡荡,从雪野直奔县城而来。寂静的伊吾县城,突然热闹了起来。

先看见这支人马的人,是县警察局的两个警察。两人飞快地报告了他们的局长伊建中,伊建中慌忙往县政府大院跑,向县长艾白都拉和副县长李树铮报告。他们是伊吾县的首脑人物,此刻正在县府各自的办公室里无所适从,等待接踵而来的各种各样的消息。

伊建中叫上了副局长麻木提托乎逊,两个人都是肥大身体,警服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大肚子突出于体外,像扣了只锅。他俩气喘吁吁地进了县府大院,迎面碰上县参议长赛依提,三人一起去县长的办公室,顺带着敲开副县长李树铮的门,一起商议要事。

县长艾白都拉是个脸色苍白的美男子,有漂亮的卷发鬓角,鹰钩鼻子,上唇的胡子被剪得很整齐,两只深陷的眼睛幽幽闪光,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动声色。听到伊建中的报告,皱了一下眉头,警察局长神色有点慌乱,让他有点不满,说:“来就来了,迟早的事,你慌个什么?”说着,让麻木提副局长去把县党部书记长邹南岐也叫来,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把接待的事情搞好。这个事情,其实前面已经安排过了,但需要借此重申一下。

李树铮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不说话,眼睛依次把各位的脸色都扫了一圈,老成持重地坐下,点起了一支雪茄烟,把自己埋在白色的烟雾里,他已经知道解放军进县城了,从办公室的窗口瞄见的,远远的一簇人马浩浩荡荡开来,不用细看,肯定是解放军。他一直抽雪茄烟,拒绝纸烟和莫合烟,他和骆驼客商贩们有个约定,定期给他把雪茄捎来,这种烟把他熏成了一个有特殊气味的人。在伊吾县城,他这个汉族副县长是个独特而重要的存在。

党部书记长也匆匆赶到,邹南岐是一个坚定的国民党党员,活跃于伊吾广大城乡,积极发展党组织,迄今已经发展党员一百五十人,其中少数民族党员占了多半。他把这些人組织起来,定期学习和研究三民主义,学习《建国方略》《建国大略》《中国之命运》,是个有坚定理想和信念的人。

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空气有点沉闷,这些伊吾叱咤风云的人物,神情都有些灰暗,都不愿意说话。他们原来都是嘴皮子很厉害的人,现在都有些沮丧。

艾白都拉轻轻叹了一口气,浅笑了一声,说:“我看大家还是打起精神来吧,眼下咱们该做什么,各位都心里有数,从现在开始,咱们对人家都要笑脸相迎,不要让人家看出你对现实和命运的不满。记住了,我们的笑脸得维持一段时间,请大家不要意气用事!”

他说完,站了起来,穿上他的带裘毛领子的皮大衣,说:“正好现在人员比较全,我们一起去,迎接解放军到伊吾,让人家知道,我们伊吾县是非常拥护“九二五”通电和新疆和平解放的,我们别无二心。”

于是,这一伙伊吾的达官贵人,簇拥着他们的首脑,往县府外的伊吾河边走去。在那里,他们迎来了以胡青山为首的先遣大队。艾白都拉县长和李树铮副县长紧握着远道而来的官兵们的手,说了世界上最热情洋溢而又真诚恳切的话。艾白都拉说:“从接到上峰的指示,我们就一直盼望你们的到来,我代表县府热烈欢迎你们!解放军辛苦了!辛苦了!”他是用维吾尔语说的,县党部书记长邹南岐给他当翻译,后面的县参议长赛依提及两个警察局长的欢迎词,都是邹南岐翻译的年轻的书记长很乐于干这事,他在伊吾学了几年维吾尔语,精通好几种语言。

副县长李树铮其实也通双语和多语,有一双很灵敏的耳朵。别看他抽着洋人抽的雪茄烟,但言行做派却像个乡绅。他的牙齿不太齐整,泛黄,一笑就露出粉红的牙花子,所以,他不喜欢笑。但是见了解放军,他一直保持着微笑,显出亲切的神态,他赞叹解放军的不辞辛苦和不畏艰险,从沁城经小堡翻越天山的路,他年轻的时候走过一回,那真是难于上青天的路。

两天后,艾白都拉县长在县府的会议室召开隆重的正式欢迎会,县府数十位工作人员和警察局部分警员都来参加。会议室很小,解放军方面,只几位营连首长和县工委副主任韩增荣及成员孙庆林出席。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几十双旧政府工作人员的眼睛,一起盯着主席台上的军代表看。这些陌生的军人将很快改变他们的命运。未来何去何从,他们从新疆和平解放的有关文件中了解一些,但那些书面的条文解决不了他们的忧虑和惶惑,他们想从这些进驻伊吾的军政人员的具体表述中,捕捉到能让他们悬着的心放松下来的实实在在的承诺。

艾白都拉以旧主人的身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才华横溢,对维吾尔古典诗歌运用自如,讲话中时引佳句箴言,苍白的俊脸上由于慷慨激昂的陈述而泛出红颜。对解放军的热爱和期待首先感动了他自己,人们看到他的眼睛里泛出了泪光,这可是艾县长难得的神态。一般情况下,艾县长这个人是不太动感情的。

人们对他的欢迎词报以热烈的掌声。

县党部书记长邹南岐翻译得也很出色,他对艾县长的诗歌造诣很是佩服,他对纳瓦依的诗歌以及叶尔羌汗国时代优秀诗人的诗歌情有独钟,并且认真研究,也是受了艾县长的影响。

副县长李树铮用维吾尔、汉语两种语言发言。和艾县长的热情洋溢、激情澎湃的致辞不同,李副县长语速放慢,低调沉缓。他回忆起自己当选副县长的经过和情形,当时真是想励精图治,愿为伊吾的人民和江山社稷做出点力所能及的贡献,以报效国家和父老乡亲。但是由于自己才疏学浅,能力不足,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为伊吾做出像样的贡献。他为此深感惭愧。

现在解放军来了,伊吾有希望了!

“在下李树铮,在此郑重表态,衷心拥护中国人民解放军和新的县政府,愿以老残之躯,做星火豆末之努力,在有生之年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要新政府招呼,一定积极响应,万死不辞!”

他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说出这些诚恳的话后,也有两行老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肥壮的警察局长伊建中也抢着表态。他是維吾尔族,名叫阿合买提伊明,给自己取了个汉人的名字,却一句汉语都不会说,还是请邹南岐当翻译,他的表态非常简单而明确,在县警察局接收这段时间里,一定要积极配合解放军和接收人员,维持好地方治安,做到安全至上,绝不含糊。

胡青山和韩增荣代表军队和县工委讲话,感谢县府艾县长、李副县长、赛依提参议长、伊建中和麻木提局长的欢迎和善意,通报部队和县工委进驻本县的任务和目的: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建设繁荣美丽的新伊吾,让全县人民过上丰衣足食、幸福美满的新生活。胡青山用带河南腔的普通话发言,多半人听不懂,但看得懂他的激情的状态和强有力的手势,邹南岐在翻译的时候也受到感染,让自己同时附上他的激动神情和手势。

“我们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要和全县人民一起,通过我们共同的艰苦奋斗,来实现这个伟大而光荣的目标!希望在座各位,积极投身这个伟大事业,让我们携起手来,拧成一股绳,把伊吾县的事情办好!”

韩增荣侧重讲县工委接收旧政府工作的一些具体政策,对旧政府工作人员,除确有罪证者外,一律实行留用和给出路的政策,同时贯彻自愿原则,绝不强求。他最后恳切地说:“大家在伊吾县府工作多年,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希望各位把你们的经验留下来,造福桑梓,以利人民。对愿意为新政权服务的人员,我们表示诚恳的欢迎!各位还有什么问题或者疑问顾虑,都可以来县工委和我们一起讨论,欢迎大家随时来和我们交流!”

两个解放军代表都是很朴实的人,讲的话很实在,四座报以热烈的掌声。没有发言的赵富贵,孙庆林等,静观现场,发现有些人表情复杂,始终不见笑脸,鼓掌很勉强,还有两三个人在鼓掌声中离场,神情阴郁。

县长艾白都拉和副县长李树铮始终面带微笑,从他们的脸上,很难看出有什么破绽。

脑满肠肥的伊建中也跟着微笑,这是他从哈密专员尧乐博斯那里学到的处世之道,他亲眼所见,专员对恨得牙痒的解放军各级首长一律笑脸相迎,点头哈腰,毫无尊贵之态,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伊建中局长想通了,真正的大人物就应当像尧专员这样,能屈能伸,能上能下。能干大事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胸怀。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县警察局长,应当以尧专员为榜样,满脸堆笑,面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2

先遣大队进驻伊吾,起先驻扎在县警察局,后来才转搬到驻军营房。县工委十八人被安顿到国民党县党部。县党部是个独立的小院,有工作人员四人,除书记长邹南岐外,还有秘书肖子秋,翻译乌同江,助理干事巴赫提亚。几个人都比较年轻,而且都通双语,乌同江还会哈萨克语和蒙古语。这样的人,都是县工委急需的人才。

不只是县工委需要这样的人才,部队开展工作也需要他们。在少数民族地区,不懂少数民族语言,可以说寸步难行。

县工委除留县城人员外,部分人员要深入基层乡村去,打开工作局面。决定派王培锦和张福来到前山、盐池、下沟,派李度邦到苇子峡,周茂林到淖毛湖,下马崖,邵喜功到甘沟、托背梁、泉脑、吐葫芦,具体任务是宣传党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成立农会和建立基层政权。这几位都是进疆部队的军人,一点都不懂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下到基层怎么开展工作?

韩增荣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旧政府人员中找通双语的人,这是他和胡青山、赵富贵等的共识。除了此途,还要抓紧培养自己的双语人才。在县工委和连队开展学习少数民族语言的活动,先从生活用语和基本用语学起。

韩增荣对邹南岐说:“想请你们几位,参加我们的政权建设工作,我们现在很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新的县委和政府成立后,你们都可以留用,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翻译科。”

邹南岐轻轻地摇头,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玳瑁边的眼镜后面闪了两下,说:“我是国民党员,还是县党部书记长,我这样的人,是要被共产党清算的对象,怎么可以为贵党工作?”

韩增荣说:“我们了解过,你出身寒门,身世清白,在伊吾县党部几年,、没有不良记录,在民间还有较好口碑,所以我们认为你可以参加我们的工作。”

邹南岐好像有点意外,共产党才来几天,就把他的身世家底摸清了。他犹豫了片刻,想了想,说:“我追随孙文,信仰的是三民主义,意识形态和贵党相抵触,你们放心让我这样的人给你们当翻译吗?”

韩增荣笑了笑,说:“你真愿意参加我们的工作,咱们就是同事和同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请你放心,意识形态不会影响我们的相处,国共合作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你的信仰可以保留,我们不强求,我党有统一战线的思想,是得到认真贯彻的。”

邹南岐抻了抻脸,接着说:“贵党的胸怀,让我感动。韩主任给我上了一课。坦诚地说,共产党在我以前的观念里,就是牛鬼蛇神,洪水猛兽。”

韩增荣微笑着,拍拍书记长的肩,说:“人要互相了解,必须相处,时间可以验证一切,我们不但可以做同事,还可以做朋友。”

邹南岐也笑了,说,“不瞒韩主任说,我已经做好了出走的准备。你们来了,我得赶紧走人,我想找个比伊吾更遥远的小地方,做个教书先生,以度残生。”

韩增荣笑了笑,正一正脸,说,“你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着呢。艾县长、李副县长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邹南岐摇头,说,“他们有主心骨,都听尧乐博斯专员的。尧乐博斯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全都是尧专员的手下、亲信和心腹,我不是,尧专员从来没有提携过我,因为我没有靠近过他。”

韩增荣问:“他们有没有联络过你?在这个县里,你也是个重要人物啊!”

邹南岐低头想了一下,说:“李副县长,李树铮有时会找我聊聊天,让我跟艾县长他们走近些,但是他也知道我的志向和为人,我跟那些人弄不到一块儿。我跟艾县长偶尔谈谈诗歌,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交集。”

韩增荣脸色严峻起来,和邹南岐握手,转身离去。

县党部书记长和几个年轻人被打动了,跟着县工委下派人员一起下乡了。与此同时,胡青山和赵富贵、孙庆林等营连首长,也为部队开展工作物色了几个翻译人员。

先遣大队指战员在警察局驻扎几天,就搬到军队营房去住。

这个营房和县政府在同一个大院,国民党军队自1943年进驻伊吾县,就在这个大院驻扎,以后几次换防,驻地都在这里。现在驻扎的是一支边卡大队,有一百多人,大多是骑兵,他们是要被接收的,但是对来接收他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指战员却没有一点尊重的意思。胡青山率领的先遣大队到伊吾的第一天,他们就朝天鸣枪,类似示威,直到夜里都枪声不绝,还不断地放信号弹。

这些骑兵在野地里跑惯了,作风粗野,态度蛮横,且个个黑粗剽悍,凶神恶煞。胡青山、赵富贵看着不爽,于是去见他们的大队长,谈接收的事,也跟对方讲了,不要乱放枪,也不要对解放军评头论足,既然和平起义了,就要化干戈为玉帛,好好接受整编再造。

大队长张大椿跟胡青山是河南老乡,是个忠厚人,跟胡青山很谈得来,说战斗英雄胡青山的大名,他在国军里就听说了,能得一见,也是三生有幸。又说从军多年,鞍马劳顿,含辛茹苦,已经受够了,想趁整编之机解甲归田,退伍回乡,与家人团聚。

他说:“这些熊人,无法无天,目无尊长,搞不上女人也要跟我闹,不仅你们烦,我也烦,我真是受够这些杂碎了!”

胡青山说:“我担心的是你的这些人会不会跟叛匪搞到一起,真有这种苗头,那就是敌我矛盾了,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呀!”

起义部队造反暴动,前面已经有活生生、血淋淋的例证。仅在三个月前,就有国民党部队一七八旅五三三团部分官兵,抢劫了中央银行哈密分行库存的十二箱黄金,还对中正路、中山路、新城、老城一带270家商铺烧杀掠夺,恶行令人发指。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国民党驻呼图壁县的一七九旅五三六团二营二连连长刘少农,打死响应起义的营长李明海,策动叛乱。驻轮台的一二八旅三八二团一营三个连和团直连队,在团长杨升桂的率领下公开叛乱。还有二三一旅驻库车骑兵团,驻吐鲁番一九四团叛乱分子的阴谋暴动。这些和平起义中发生的反叛事件,中国人民解放军进疆部队和起义部队都在内部通报过,以儆效尤,是公开的反面教材。

胡青山担心的事,张大椿却不担心,咧着大嘴笑着说:“我的这些部下,不瞒老弟说,能吃能喝,爱搞女人,军纪甚差。我烦是烦,但是对他们网开一面。你想想啊,都是青壮年,来到伊吾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多在边境线上巡逻,不要说女人,连个母猪都见不上。到了有女人的地方,放松一下,你情我愿的,你能拿他怎么办?”

胡青山不予辩驳,只笑了笑,也不想问女人的事。伊吾县城这样荒寒的地方,会有让大兵们争风吃醋的女人?也许有。隐隐约约听说过,骆驼客有时会带几个女人来,暗中交易,這是公开而又秘不示人的幽暗门道,没有必要揭穿。

张大椿知道共产党的军队不会开这个网,便叹了口气,说:“好几个月的军饷没有发,弟兄们心里都窝着一股子气,你们来了,借机发泄不满,并不是冲你们来的,老弟不要放在心上。我跟这些弟兄在一起好几年了,了解他们,他们都是些生性快乐的人,喜欢胡闹,并不是坏人。”

赵富贵说:“你这么一说,我们放心了。”

张大椿抻抻脸,说:“县府和警局有些人拉拢过我的几个手下,要他们同流合污,这几个兄弟没有上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江山易主,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胡闹等于自掘坟墓。”

张大椿是个明白人,胡青山和赵富贵放下心来,再看那些边卡大兵,恶感渐渐消除。这些人,各个民族都有,说话不把门,心直口快,特别喜欢凑热闹,听说胡青山是共产党的战斗英雄,枪法好,百步穿杨,就想和他比试枪法和刀法。跳出来比武的这个人叫奎尚书,精瘦硬朗,身型矯健,先抱双拳对胡青山作揖,说:“久闻胡营长大名,想领教一下胡营长的好枪法,没有不恭,只有敬仰,长官一定赏脸示范!”说着,指着营房北墙下一个靶子,掏出手枪,让胡青山先射击。张大椿闻讯赶来,大骂奎尚书无礼,“一个副排长,敢跟副营长叫板,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正骂着,通讯员粟士成把胡青山的手枪拿出来,正要递给胡青山,突然抬手就射,一边说:“这个活儿我做就可以了,杀鸡不用牛刀!”

众人一片惊愕,报靶的士兵猫腰跑到靶子前面,大声报出靶数,三枪都在十环以内!张大椿更加生气,骂奎尚书不知高低深浅,丢人现眼,“世上高人多得很,就你这点球本事,也敢跳出来叫板喊阵”。

奎尚书一点儿不在乎张大队长的恶骂,笑着说:“这是个死靶子。这位兄弟打得好,我佩服,下面咱们比个马上项目,在马背上射击,不打靶子了,咱们打个活物,就打天上的飞鸟,可否?”

胡青山点头,笑着对怒不可遏的张大椿说:“张大队长不必生气,咱们以后就是友军了,在一起切磋切磋,沟通沟通,团结活泼,很好很好!”

吴小牛赶紧去马棚牵“天罡”,他很兴奋,不仅想看首长露一手,也想让“天罡”一展雄姿。边卡大队这些熊人,仗着自己是骑兵,对解放军征购来的马匹不屑一顾,天罡算是个例外,听他们夸过几句,夸它是匹好马。但那只是看外形,天罡的真本事,真性情,他们哪里知道?

吴小牛动作迅速,三两下就把鞍马配好,牵天罡上场。全场一片叫好。叶四十大伯的鞍子是银鞍,装饰精美,耀人眼目。天罡高大伟岸,双目晶亮,神采奕奕,配了好鞍,更是精神抖擞,光彩照人。

奎尚书喜欢刺激,看天罡进场,更来精神,跃身上了自己的马,对胡青山抱拳,说:“奎某怕在长官面前再丢一次脸,先现丑了!”

说完抬头望天,灰蓝的天空正好飞来一只野鸽子,挥手就是一枪,那鸽子被击中翅膀,扑腾几下,抖了几片毛,斜向栽在营房屋顶的干草垛上。众人一齐喝彩,胡青山也跟着叫好,使劲儿鼓掌。

奎尚书却有些羞惭,跳下马,对胡青山说:“又丢丑了,打中的是翅膀,啥球枪法!”

胡青山笑道:“飞翔之物,能击中,很不错了。不瞒老弟说,这只鸽子,让我打,也没有十分把握。”

说着,从吴小牛手里接过马缰绳,翻身上了天罡马背,一声喝,天罡抖鬃扬蹄,在大院里慢跑起来。它知道马背上的首长要开枪射击,故步伐平缓,鞍座稳当,奔跑姿态如闲庭信步,仪态优雅。天空清静,等了一阵,有雀群掠过,两只麻雀落单,胡青山仰头看一眼,抬手就是两枪,一只雀应声栽下,另一只扑腾几下翅膀,箭一般飞离。

众人拼命鼓掌喝彩,奎尚书心服口服,像古人一样对胡副营长纳头就拜。胡青山态度谦虚,说两枪只中一雀,不值得大家称赞。张大椿说那一只其实也擦伤了,只是雀儿命大,让它跑了。

这支国民党起义部队几天后就调防到巴里坤,并且很快接受了改编,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张大椿当了两年副营长后才退伍回河南老家。大部分官兵参加了剿匪战斗,神枪手奎尚书因狙击立功,成为战斗英雄。

关于伊吾营房比武的故事,由在场所有的官兵们传播开去,流传久远,成为伊吾红色历史的一段传奇。人们津津乐道的情节太丰富了,不光是传扬驻伊官兵的武艺高超,宛若神兵天将,还颂扬友军的深情厚谊,百般称赞解放军的工作方法,没有任何政治说教和思想教育,用具体行动来与友军交友互动,消除隔膜,增强相互之间的了解,以达到奇效,是我军思想政治工作成功的范例。

还有一种传说,是关于天罡宝马的。它在人们添油加醋的叙说中,变成了天赐神驹,英俊非凡,飘逸如仙,听得懂人语,洞察世事万物,叫它天罡,真是名副其实。

3

商贩苏来曼在白杨沟遇袭,受了伤,丢了驼马财货,元气大伤,在县城的简陋货栈里躺了好几天。解放军先遣大队的卫生员颜世昌每天都来给他换药上药,渐渐好转。怕家人伤心,他没敢回乡下家里去。枪伤好得差不多了,他决定还是回拜其尔村去。其实那两个跟帮的伙计,早把他遭劫的事传播开去,连远乡吐葫芦和托背梁的人都知道了他的悲惨遭遇,并且加进很多渲染,再经村民们再度加工,他的故事变得又血腥又恐怖。家人派他的弟弟和妹妹赶到城里看他,看他伤快好了,放心了,回去告诉老父吾拉音哈斯木。老父热泪盈眶,说:“能活着就好,能从魔鬼的掌心里逃出来,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苏来曼到村子的前一天,卫生员小颜给了他一些口服药,嘱他定时服用。他一早往村子走,神情灰暗。老父的家院,是个大家庭,除了自己的妻小,还有哥哥一家。哥哥嫂嫂一直认为他是个有钱人,嫌他对于大家庭的贡献太小,对他时有埋怨,经常对他的妻小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苏来曼的妻子忍气吞声,不愿在这个大杂院里继续熬下去,让苏来曼分家另过。苏来曼不想让老父老母伤心,一直拖着,但是开始暗中做分家的准备了,原计划跑过这趟商运,就运作这件事。他打算在县城他那简陋货栈的基础上,扩建几间房子,盖个小院子,以便于屯货和圈驼马,但是这个规划被打劫的匪徒们无情地撕碎了。幸好没有跟年迈的父母和哥哥谈分家这件事,不然,会落得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三月的天气比数九寒天暖和多了。没有了刺骨的西北风,路边的柳树和榆树的枝条由僵硬变得柔软,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麻雀成群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一片喧闹。空气里一股将要解冻的枯枝败叶的腐烂气味,还杂有驼马牛羊粪便和炊烟混沌的味道。仔细听,隐隐约约传来河水奔流的响声。伊吾河的曲折河床满是坚冰和光溜溜的石头,色彩斑斓,连绵不绝,那是融化的河水开始在坚冰下潺潺流动,发出欢快的喧响。边鄙之地,春天来得晚,但是它的先声毕竟来了,河床开始松动,就是明证。

苏来曼看见河边的水磨坊,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稍稍绕点路,看看磨坊的生意。这个磨坊军民兼用,磨面工玉奴斯就是拜其尔村的,他和玉奴斯是打小一起玩儿大的。很久没见面了,想聊几句。他进了磨坊的作坊间,没看到人,也没看到待磨的粮袋子。只有水轮在湿漉漉地空转,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声。等了一会儿,听到了马蹄声和人声,出门看,是两个解放军和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两麻袋麦子,他认出来了,牵马的是吴小牛,另外一个是炊事班长王兴,虽然多日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还认出了天罡。他对这匹马有特别的感情,白杨沟遭劫受伤,是天罡和吴小牛把他一路送到货栈的,怕颠着他,天罡一路走步平稳小心,这真是一匹通人性、体恤人的好马。

苏来曼抱着天罡的脖子,说了些感谢的话,天罡直摇头,仿佛在说:“别客气啊,你这点儿体重,放在我背上算什么啊,我轻轻松松做到的事,别再说感谢了,多难为情啊!”

玉奴斯不在,王兴和吴小牛只能自己动手磨面。苏来曼懂一点操作方法,帮着两个人运转起来,才继续往村子走。

苏来曼的心情没有因为遇到一个晴朗的好天而变得开朗,见到解放军和天罡反而勾起他惨遭打劫的痛苦回忆。失去三马三驼和货物让他愁眉不展,剩下的路走得无精打采。

村子里一片死寂,残雪东一块西一块地铺在路边,有些地方开化了,露出枯枝败叶和褐色的泥土,一些黄绿的新芽从松软的泥土里冒出头。在路的辙印中,有一堆一堆的牛马粪便洒落着,往常会早早地被人拾走,现在没人在村道上走,村子好像空了。

伊吾河的喧响从村边掠过,因为寂静,解冻河水哗啦啦的流淌声听得非常分明。

苏来曼在稀疏的树丛中走向自家的土泥院子,土狗“闪电”哼哼唧唧地朝他摇着尾巴,院子里一股让人窒息的霉味和呛土味。两个妹妹正在用棍子击打一块烂毡片,打得尘土飞扬,看到他立即停止拍打,围上来问这问那。

苏来曼回到家让这个寂静的院子变热闹了。一家人前呼后拥地把他迎进屋,亲情的突然出现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的心本来是冷的,孤苦伶仃的家人给了他很大的宽慰。生病的妻子热衣罕和两个孩子紧紧地抱着他,哭得泪水滂沱,丈夫活着回来了,这就是最好的消息。老父亲吾拉音哈斯木和母亲吐尼莎把他像小孩子一样地拥抱着,不住地吻他,他们必须用这样他在孩提时代接受过的父母之爱,来表达他们的欣慰。从死神的黑袍下逃脱的人,没有不开心的理由。人生在世,除了死,剩下的都是欢乐。老吾拉音撅着毛茸茸的大灰胡子,拍着苏来曼的肩头,大声地说:“打起精神来!儿子,一切都会过去的,凭你的聪明能干,你丢失的东西还会回来!”

哥哥祖农也拥抱了倒霉的弟弟。弟弟的破财和遭受的死亡威胁,让他变得大度了,也许是幸灾乐祸,或是亲情复苏,他的态度变得十分亲切。他那刻薄的老婆热娜站在丈夫旁边,满脸堆笑,不断地附和着丈夫的问候和亲切的言语。

苏来曼回到了亲情的巢穴,有点感动,受伤的心开始平复,变得开朗了一些。邻居们知道他死里逃生,纷纷跑来慰问,有的还带来刚打的馕和甜油果子,或砖茶之类。玉奴斯也闻讯而来,让他详细说一下他的遭劫经过。邻居们都竖着耳朵想听,经过枯燥漫长的严冬,在偏远的乡村,只要逮住一点有趣的话题,他们绝不轻易放过,盘根问底地问个不停,任何一点细节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和好奇。

苏来曼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把自己遭劫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每天都有不同的邻居来),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根本忘了这是一个悲惨的经历。

“那些人都长什么样子?描述一下那些江洋大盗的长相吧!”

“他们是乌斯曼匪帮,还是马家军的散骑游勇?听说骑五军一些不愿起义的人跟乌斯曼跑了。”

“会不会是加那布尔的人啊?都长着空多罗山人的面孔?”

“这混乱的人世啊,趁火打劫的坏人无处不在。”

苏来曼说了解放军自己磨面的事,问玉奴斯为什么不在磨面坊给大家磨面了,以前边卡大队磨面都是他接的活,现在解放军来了,为什么要躲起来。玉奴斯急于辩白,发出被冤枉的尖叫,两只招风耳急得直抖,说:“自从河水解冻,水轮子转动起来,我就盼着接活儿,很多的活儿!可是村子里有人不想让我挣这个辛苦钱,他們让村民们把粮食藏起来,藏到最隐蔽的地方,就是实在要磨面,也要到托背梁去磨。乡亲们听了这样的传言,就不去我的磨面坊了,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和地主老爷们对着干吧!”

苏来曼问:“为什么要把粮食藏起来?为什么要去托背梁?是依力牙孜村长他们这么说的吗?”

玉奴斯说:“当然是他们,现在这股风声正在各村悄悄刮起,藏粮食是为了让解放军饿肚子,他们空手到了伊吾,没有吃的东西,会感到伊吾不是他们想待就能待住的地方。”

靴匠曼迪克大口地吐着莫合烟雾,说:“富人们感到了改朝换代的威胁,他们害怕厄运很快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田地和财产会被没收,好日子一去不返,他们极力让乡亲们都跟着他们走。

苏来曼对靴匠挤了挤眼睛,说:“你是穷人,玉奴斯你也是,你信他们的话吗?他们把共产党说成了恶魔,我是和解放军打过交道的人,我不相信他们说的那些话,我觉得解放军和穷人是息息相通的。”

“当然,你对他们有好感,我不感到意外,他们救过你的命。我没有接触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他们来了,我们一贫如洗的穷光景会变得好些,那些伊吾县的达官贵人们,这些年给穷人做过什么好事?”玉奴斯说。

哥哥祖农说:“淖毛湖的赛旦素文到依力牙孜家串门,我亲眼见过这个肥得流油的大人物,他曾经当过伊吾县的副县长,是个说话掷地有声的人,很多人聚在依力牙孜村长的大房子里,听他宣讲他对时局的看法。他说共产党一手遮天的时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很快局面会反转过来,到处都是起义和反叛,美国人的强有力的援助会使抗争的烈火越烧越旺,要不了多久,世界还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伊吾也是一样,势单力薄的解放军就派了一百多个人,想要改变伊吾的历史,纯粹是痴心妄想!”

苏来曼经常骑着驼马往返于淖毛湖、苇子峡和下马崖一带送百货到乡,和这些乡村权贵都是熟人。他知道赛旦素文是个爱串村走户的人,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在伊吾广阔的大地转来转去,对四处给予的尊崇和礼遇十分受用。

哥哥祖农说:“包括我们的村长依力牙孜在内,他们和赛旦大人都是心气相通的人,那些拼命鼓掌和叫好的人,他们都是赛旦大人的拥护者。他们希望他们的好日子一成不变,不像我祖农吾拉音,还对世界的改变抱有一线希望,穷人是欢迎变化的!”

玉奴斯说:“在拜其尔村,人家也许没把你当成穷人,不然,大人们富人们的聚会怎么让你也参加了?”

祖农悻悻地说:“是依力牙孜村长叫我参加的,他认为我们家有个跑生意的人,应该和他们身气相通,难道我们艰难的生活,他不知道吗?”

苏来曼气愤地说:“他们想要拉拢更多的人,赏光让你变成了富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居然成了富人!”

苏来曼对自己是富人这件事非常生气,不仅仅是依力牙孜村长那些人把他划在了富人的阵线,还生气哥哥祖农一直认为他把做生意赚到的钱存在了别的地方,比如哈密的银行和钱庄。哥哥和恶毒的嫂子经常在老父耳边吹这股阴风,任凭自己怎么解释都无法堵住他们的信口雌黄。为此,兄弟之情越来越淡薄,只要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要互相顶撞起来,像斗红了眼的公鸡一样。

吾拉音哈斯木不愿让兄弟间再起摩擦,只想息事宁人,于是适时地扭转话题,把乱蓬蓬的大灰胡子撅向空中,摊着骨节粗大的老手,说:“让我们都转移到托背梁去,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拖家带口地跑到一个陌生的村子,我们的日子怎么办?我们的土地不耕种了吗?再有一个月就要下地干活儿了,问问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种地,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玉奴斯悠悠地说:“我们也是这么说来着,可是村长大人们说,‘别问那么多屁话,是为了你们好才这么做的’,他说到时候我们就会明白了,人不学会暂避灾祸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于他们来说,解放军到了伊吾,就是灾祸来了。”

苏来曼正在气头上,对玉奴斯吼道:“别听他们的胡说八道!在自己的村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即使是穷日子,也比在异地他乡当叫花子强!”

苏来曼只是个小商贩,对依力牙孜和赛旦素文这些人的世界和内心,以及他们背后的社会和利益之网没有深入的了解,只是觉得村子里的空气有些诡异,好像真有人开始向托背梁村那边转移了,深夜里不断有车马在村道上碾过的声音。有一次,他闻声翻起身跑到大院门口,想看清赶夜路的人是谁,问问往托背梁搬迁到底怎么回事,是准备长期在那里生活,还是暂时避一阵子?如果是避一阵子,避什么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地向外村转移?

他在黑暗中看到的人是村长依力牙孜的妹夫狄里,他赶着三匹马的大车,车上装满了箱子和褡裢,还有一些看不清的东西。苏来曼叫了狄里一声,想和他说说话,问问连夜赶车怎么回事。但是狄里只是在车辕上应付了他几句,就匆匆而去。

苏来曼稍好一些的心情很快又由晴转阴了,忧虑和担心像寒潮一样包住了他,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开心不起来,让他无所适从,对自己往后的生计更是忧心如焚。几个月前哈密城发生的那起国民党军人抢劫哈密银行的大案,他正好就在现场。那些人荷枪实弹,开着军车横冲直撞,抢了银行再抢商行铺店,无法无天。他们眼睛充血,像吃了死人肉一样,他亲眼看见一个年轻店员因为拒绝交出贵重物被一枪打死。血溅铺台。就这一天,几百家铺店跟着银行一起被洗劫一空,苏来曼到今天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那一次的烧杀抢劫,他不是被害者,而是目击者。他经常提货的那两家商行——茂源商行和伊州商行,也是被洗劫的对象,六十多岁的伊州商行老板陈在良先生,向那些抢红眼的匪兵苦苦相求,求他们手下留情,那些兵匪不但毫不留情,还让他结结实实挨了几枪托,还掴了老人好几个耳光。那个强暴的场面,苏来曼不忍回想。陈在良老板是个很和善的人,待人非常热情,从商以来苏来曼常到他的商行提货,小宗买卖,零七八碎,陈老板从来没有过不耐烦,总是笑脸相迎,服务周到,直到你满意为止。看到这么好的一个老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苏来曼的心都要碎了。

那劫案过去了好几个月了,参与抢劫的匪徒们销声匿迹了,他在商路上跑了几个来回,在哈密城看到一批批穿黄军装的解放军从东面的酒泉开过来,土街上黄尘滚滚。一个跑小生意的小商贩,心思都集中在自己的生计上,没有时间对这世界的人来人往问个究竟。总之,街头公开烧殺掠抢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浴火重生的伊州商行顽强地再次开业,苏来曼还和从前一样,到陈老板的货栈提货。回伊吾的路很难走,但是他跑惯了,只要驮子上的日用小百货能在家乡城乡销售出去,他就觉得艰难跋涉、风餐露宿的行程是值得的。为了家人能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能够看到前面的光景越来越好,他很愿意吃这样的苦。但是谁能想到呢?有一天被抢劫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苏来曼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的驼马从剌玖花泉往白杨沟逶迤而下,最难走的路段已经甩在了身后,白杨沟的路虽然也不好走,但毕竟快到家了,他和两个伙计的心情都变得高兴起来,有说有笑,连驼马的步伐都变轻松了。

那些骑匪就是在这个时间出现了,好像突然从地缝里冒出来似的,他们从尖利的浅山呼啸而来,挥着刀枪,刹那间就把他们围在一片乱石滩上。这是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骑术娴熟,姿态矫健,面孔黝黑,凶神恶煞,几乎不说话,上来就拖人下马,干脆利落。苏来曼傻眼了,瞬间明白过来,大声抗议和求情,诉说自己的难处,看那些人无动于衷,情急之下从一个匪徒手中抢过一匹驼绳,想要冲出去。那些人故意让开了一个缺口,让他跌跌撞撞地赶着骆驼往前跑,好像看耍猴似的,让他慌不择路地逃开,然后,他们笑了起来,粗陋而狂野地大笑,就在他们狂笑的同时,枪响了。

开枪的那个骑匪不打他要害的部位,而是打在他的屁股靠下的大腿内侧,让他又疼又尴尬。

那些恶煞们很快便如一阵风一样地消失了。

他们给他留下的疑问至今还在困惑和折磨着苏来曼的心灵。这些来去如风的匪徒们属于哪个阵营呢?依力牙孜和赛旦大人他们和这些人难道是一伙的吗?躲避灾难的人们究竟要躲避谁?应该躲避的是这些无恶不作的匪徒,可伊吾的富户们好像不是,他们更加忌惮的是风尘仆仆赶到伊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苏来曼从卫生员小颜嘴里知道,加上随后来的后续队伍,解放军在伊吾的驻军只有一个连,一百二十多个人,算上县工委的十八人,全部人员加起来也就一百四十多人。

这些解放军有什么好怕的呢?在苏来曼眼里,他们都是些亲切朴实的人,乐于助人,热心肠。在白杨沟被劫受伤,解放军先遣队官兵停止行军,立即施救,用最好的马把他一路护送到县城货栈,之后部队卫生员颜世昌每天两次来给他换药,让他感动不已。枪伤的位置在肛门下面,脓水及裤裆的恶酸臭连苏来曼自己闻着都感到窒息和难为情,可是小颜却毫不在乎,对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陌生人,悉心照顾,宛如亲人。现在自己的枪伤快好了,苏来曼牢记着这些帮助过自己的人。

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苏来曼觉得应当有点儿回报。他知道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获取消息的渠道不畅。伊吾县城周边乡村正在发生的这些诡异的事情和动向,他觉得应当让解放军驻伊官兵们知道,不能让他们蒙在鼓里。把这些事态告诉他们,这件事自己完全可以做到,而且完全应当立刻就去做。

但是,他还是想把事情搞得清楚一点,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盲目的人。提供情报是不能盲目的,得确认一下情报是否有价值,对解放军是否有用,一些模糊的意识需要再确认一下,他想起了伊里安。在拜其尔村,伊里安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不像玉奴斯那样安分守己守着一盘水磨过清贫的日子,自从妻子病故后,伊里安就热衷于东奔西跑,浪迹天涯,怀里揣几个苞谷馕,可以从一个绿洲跑到另一个绿洲。念过几年书的流浪汉像个游吟诗人,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要写几句诗扔在自己的破烂行囊里,然后风餐露宿地倒头就睡。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有四五年的光景,想念亡妻的痛苦在艰苦而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减退,这时候,他蓬头垢面地回到了村子,回到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两年的他的老窝。他从此放弃了远走他乡的打算,安心地种地,每天关在家里读那些从各地带回来的旧书,继续写从来没有过一个读者的诗,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村里人很少跟他来往,私下里都认为他是一个有病的人,自从他的爱妻罕里然病逝后,他就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

苏来曼见过罕里然,她是下马崖一个乡村教师的女儿,长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只是一条腿有点残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疾。因为伊里安的父亲生前和罕里然的父亲一起在三道岭挖过煤,他们成了朋友,把罕里然嫁给伊里安,是两位父亲共同做出的决定。两个年轻人打小就认识,伊里安一点儿不在乎姑娘的腿疾,在他眼里,天堂花园里的仙女,就是罕里然这个样子,她是上苍为他安排的终生伴侣。而罕里然同样钟情于这个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时候的伊里安,确实一表人才,个子高大、明眸皓齿、脸部轮廓分明、英俊动人。

他们如胶似漆的爱情只持续了两年,罕里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四处求医,无医能治。

天仙一样的罕里然在爱人的怀里离去。

伊里安从此像变了一个人。

苏来曼想见见这位孤独的朋友,他们很少见面,但他知道他去见伊里安,不会遭到拒绝。他们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后来为生计四处奔波,很少相聚。在商贩道上,他和浪迹四方的伊里安邂逅过两次,匆匆话别,此后再没有碰到过。突然想到伊里安,是因为想和他说说话,他认为伊里安是个有智慧的人,见过很大的世面,他想听听,对于眼下发生的各种事情,伊里安有什么看法。

他给伊里安带了一瓶烧酒。旅途上偶然邂逅,伊里安不要他给他送的别的东西,就要了一葫芦的散白酒。伊里安喜欢杯中物,声称自己是伟大诗人纳瓦依的追随者。伟大诗人对美酒的歌颂犹如神示天启,只有经常接近酒神的人,才能无限地接近诗神的灵魂。

伊里安仍然住在他的土坯小院里,两间低矮破败的土屋好像快要倒塌的样子,积雪的屋顶烟筒有细弱的一缕烟在有气无力地飘浮。从院门到土屋门的雪地上,看不到一枚足印,可见他的门前很久没有人来过,主人也没有出过门。苏来曼的到来,让冬眠的蛇似的主人从土炕上一跃而起,他在热土炕上读另一位伟大诗人麦西胡利的诗集,不知不觉睡着了。苏来曼的到来让他精神大振,尤其一眼瞥见朋友手里的烧酒瓶子,他的两眼放出光来。

伊里安声称自己是维吾尔族人,但不是穆斯林,不受戒律的影响,在迫不及待地开瓶畅饮中,两个很难见上面的朋友聊了起来。苏来曼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和村子里的诡异动向一一说给朋友听,并且说出自己的疑虑:“我一直在想呢,我们的家乡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整个村子安静得像坟墓似的,为什么好端端的都要往外村跑?还让大家把粮食都藏起来,难道要打仗了吗?”

伊里安两口酒下肚,谈兴大增,说:“你说的大事,其实已经发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这不是大事吗?人民解放军进疆,不是大事吗?解放军开进伊吾,对我们伊吾人来说,不是大事吗?你想想看,对于穷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你再想想看,对于富人,也是天大的大事啊!区别就在于……”

伊里安停顿一下,有滋有味嘬口酒,发出畅快淋漓的响声,接着说:“区别就在于,穷人用不着担忧会失去什么东西,只有那些有多余东西的人才会担忧。他们担心那些金银细软,会被人拿走,还有他们尊严、体面、优裕的生活,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所以说,他们现在心急如焚的紧张心情,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哈哈哈,一想到他们绝望悲痛的样子,我就想笑,这些騎在穷人头上的老爷们终于也有这一天!他们的末日到了!”

苏来曼小心地说:“我听说的,参与新疆和平起义、和平解放的旧军政人员,还有基层政权的人员,待遇不变。为什么赛旦素文和依力牙孜这些人还要蠢蠢欲动呢?”

伊里安笑了起来,说:“亲爱的苏来曼老弟,你做生意把脑子做得比门缝还要窄,你以为这些昔日里作威作福、荣华富贵的人会真心诚意地参加和平解放的进程吗?共产党的这些政策,只对那些有诚意的人有用,对赛旦素文这样的人,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苏来曼说:“那么他们会怎么办?会和乌斯曼匪帮联起手来,跟解放军对着干吗?我是说打仗,我听到一种说法,说开到伊吾来的解放军,满打满算,只有一百多人,真打起来,他们是势单力薄的一方。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事,托背梁好像在集结一些人,也许真是想把解放军赶走,有股看不见的势力正在昼伏夜行!”

伊里安严肃地听着,脸上显出凝重的神情,想了一会儿,才抬头,说:“你说的战斗,或者战争,也许真的会发生,真发生了,我也不觉得意外。富人们脑子的想法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会为了将要失去的一切,同他们的敌人殊死一搏!”

苏来曼的头脑越来越清晰了,说:“谢谢老哥,你让我糊里糊涂的脑子开窍了!”

伊里安提高了一点声调,说:“咱们这片土地,我是说整个伊吾,原来是哈密回王的封地,是富人奴役穷人的极边之地,是穷人的地狱。回王的属民犯了罪,发配流放的就是咱们这儿的下马崖、淖毛湖,还有苇子峡。很多冤魂在沙土地下发出凄惨的号叫。有时候,你走夜路的时候,在黑沉沉的旷野,会听到这样的号叫和呻吟,这样的哭声,我真是听到过,我们的大地埋藏了这样悲痛的声音!”

伊里安一脸正经,根本不像在开玩笑,苏来曼想这也不是诗人的想象,他相信伊里安真是有过这样的经历。

伊里安又喝了一口酒,抹了一下嘴角,接着说:“最后一代回王死了,可是富人奴役穷人的世道还在继续,接手沙木胡索特的大人物并不比土皇帝哈密回王心慈手软,靠穷人的血汗来满足他们纸醉金迷的生活是一脉相承的,一点儿改变都没有!”

苏来曼说:“你是说尧乐博斯这类人吧?”

伊里安点点头,说:“整个伊吾,喀尔里克山的北麓和南麓,莫钦察干山脉以及巴里坤,三塘湖,从沁城、小堡、前山、盐池、大石头、空多罗山到吐葫芦,大大小小的乡镇,都被他们牢牢地控制,他们的爪牙遍布城乡,这是他们多年经营的结果。让他们把精心经营的果实用托盘献给外人,你想想他们会心甘情愿吗?

苏来曼原来以为伊里安只是个旁观者清的局外人,现在看来不是,这个离群索居的朋友胸怀天下,思考了很多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伊吾河在夜色下泛着青白的光,伸向群山。黑黝黝的寂静的群山。

从伊里安的破败小土院出来的路上,苏来曼做出了一个决定:去一趟县城的驻军营房,见一下解放军的那几个营连首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报告给他们。为了获得更确切扎实的情报,在报告之前,有必要去一趟托背梁,看看那里的真实情况。他觉得托背梁现在成了一个非常可疑的地方。

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行踪,他的小商贩身份是最好的掩护。托背梁是他每年必去的大村,很多人都认得他,说不定还有人会对他抱有同情之心呢,因为他是一个劫难的幸存者啊!

4

国民党边卡大队奉调到巴里坤以后,部队营房就只有解放军先遣大队的二十多个官兵了,连队的后续队伍从酒泉开拔,在哈密集结齐备才能赶过来,大约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县工委在韩增荣的带领下,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了。胡青山和赵富贵带领指战员们,把初到新地要做的工作一一做了安排。部队的主要任务是保证政权交接顺利进行,确保一方平安,还有开荒种地,多打粮食。但初来乍到,眼下吃饭问题是很大的问题,必须要有足够的粮食。边卡大队调走,张大椿大队长友好地留下了一些粮食,还提醒解放军的营连首长,要把补给站看好守好,那是个要害地方。

胡青山、赵富贵带了刘景德、吴小牛和杨五常几个去补给站查看,路不远,几个人是步行去的。那是个独立大院,坐落在伊吾河边,青砖院墙差不多有两人高,上面还布了铁丝网。院子里面的军械库和另外的军需物资分为两个库房,厚墙坚顶,壁垒森严,门是铁门,只开一个中门,有卫兵持枪站岗。胡青山一行到了门口,卫兵没敢阻拦,他知道要不了几天,这个补给站就是解放军的了,所以比较识相,领着一干人进了院子,朝一栋砖平房报告了一声。很快从办公室出来一个年轻军官,佩上尉军衔,自我介绍是经理员关少仪,说补给站的石振站长一直在哈密,负责的副站长蔡临泽去见县长艾白都拉了,有什么事,他可以转达。

胡青山说:“副站长在不在不要紧,你把库房门打开,我们要看看里面的库存物资!”

关少仪有点犹豫,赵富贵说:“这个时候,你们的蔡副站长应当见的是我们,怎么反倒去见艾县长了?”

关少仪说:“好像在托背梁有个什么聚会,艾县长邀请蔡副站长一起参加,这里的乡民聚会,喜欢请县府的官员去吃喝热闹,与民同乐嘛!”

关少仪干笑两下,面露难色,说:“长官,能不能等蔡副站长在的时候,你们再来库房查看,在下只是一个经理员,不敢擅自主张……”

胡青山本想发火,转念一想,毕竟是和平交接,不宜搞得剑拔弩张。此外,这个补给站还在等待其上峰的指令,大概这个指令还在路上,所以蔡临泽迟迟没有和解放军先遣大队联络。各有归属,一码归一码,人家也是一级机构,也得下级服从上级,这个上尉如此推诿,也是怕担责任,情有可原。这样一想,便心平气和了,对关少仪说:“我们今天不是来搞接收的,只是想看看库房里的军需物资储备情况,方便的话,让我们瞄上一眼,你看可以吗?”

关少仪想了想,一咬牙,说:“看就看吧!反正迟早也是你们的。我明天在哪里,我们这些人如何发落,谁知道呢!”

关少仪转身去叫人开库房门,院子里驻有一个班的卫兵,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食堂厨师托乎提和他的老婆米沙汗也从伙房跑出来,看解放军什么样子。这对厨师夫妇都是胖子,周身肥肉乱颤。

库房里有一股油漆、铁锈和墙粉混合的味道,几盏马灯点开,胡青山、赵富贵几个先看到的是崭新的十挺机关枪,数百支步槍,还有大量的炮弹、子弹和手榴弹。另一个库房里,粮食袋子码得整整齐齐,五谷杂粮品种齐全,还有少量食油和各类调料。没有想到补给站还有这么多的粮食,加上警察局库房的那部分存粮,连队在开荒种地收获之前的这多半年,不用到处去征粮了。

粮食问题,是进疆部队最大的一个难题。王震司令员号召发扬南泥湾精神,垦荒种地,自力更生,但是不能让官兵们饿着肚子去开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常识,胡青山和赵富贵为部队和县工委的吃饭问题,愁得要死,伊吾这样空旷的地方,就是有钱征粮,能征多少?一百四十多张嘴呢,没有吃的东西,怎么开展工作?

从补给站出来,胡青山和赵富贵心里踏实多了。

在没有正式交接之前,这个补给站应当派人盯住。

虽然营房里现在只有二十多个官兵,胡青山和赵富贵商量,每天的军训必须抓紧。新兵军事素质太差,得赶紧补课,主要是射击。像刘银娃这样的新兵,参军满共半年,以前连枪都没摸过,发了枪,不会用,枪背在肩上装样子,现在到了部队驻地,得苦练基本功。

银娃练枪,给他当老师的人好几个,吴小牛是一个,还有刘景德、粟士成、周克俭,就连营连首长,得空也指导他几下。刘银娃练功刻苦,发誓以粟士成为榜样,弹无虚发,每枪都能击中靶心。那次的营房比武,让他大开眼界,胡副营长、奎尚书那样的神枪手,可望不可即,但粟士成大哥这个榜样,近在身边,还是可以好好学习一下的。

每天练功之余,刘银娃和吴小牛在一起的时间多,两个人铺挨铺,晚上可以说心里话,还可以跟小牛哥学几个生字。吃过晚饭,几个人相约着去遛马,这是和天罡相处的快乐时刻,天罡抖鬃扬蹄,昂首阔步走在前头,后面跟着雪青马、黑头驼、紫光马,众马在伊吾河畔阔步前行,气宇轩昂,雄姿英发,是一道壮丽的风景。借着遛马,几个战士把县城周围的地形摸了个水清,几个山头碉堡,是原来国民党驻军留下的,已是残墙断壁,千疮百孔,报告给了营连首长。胡青山和赵富贵抽空察看一下,说这几个碉堡位置险要,算军事要点,前驻军选择这几个制高点筑造堡垒,是有道理和眼光的,控制了这几个军事要点,万一有事,伊吾县城会在有效保护范围内。

他们让几个战士把几座碉堡大体修整了一下,管它用得着用不着,修整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那时间,对一场血腥战斗的来临,几个营连首长,包括县工委的韩增荣、孙庆林等,还没有足够的警觉。部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交流困难,缺乏畅通的信息渠道,旧县府工作人员对解放军进驻多采取观望态度,而以县长艾白都拉为首的官僚们,以笑脸逢迎、拥护接收的假相蒙蔽接收者,时时处处都做出谦卑恭顺的样子,经常主动来找几位营连首长介绍情况、谈心交心,或参加各种民间活动,让胡青山、赵富贵等在虚假与谎言中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两个人更惦念的大事,是赶紧派人到淖毛湖和下马崖去开荒。到了三月中旬,大地开始解冻,两人商量,先去两个地方实地勘察一下,于是决定派副排长刘景德带两个战士去下马崖,他们去淖毛湖看看。这两个地方,只在地图上看过,就等着天气转暖,一睹为快。

刘景德带六班副班长张正堂、战士熊光明前往下马崖。

胡长青和赵富贵也带了两个战士,还有翻译邓良。两个战士是蒋福保和王金如,入伍前,这两个甘肃籍战士都是种庄稼好手,身体强壮,力气大。刘景德带的张正堂和熊光明,也是经过挑选的,开荒种地,得选身体素质好的,当然,这几个战士都是思想过硬的好兵。

县城距离淖毛湖八十公里,距下马崖二十多公里,路程不近,几个人都骑马去。沁城征购的那些马和骡子,现在派上用场了。天罡载着胡青山,雪青马载着赵富贵,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从县城到苇子峡,砂石路一直和伊吾河相依傍。河水没有完全消融,残冰闪着蓝光,两边的黑色群山时近时远,到苇子峡黑山又挤到一起。冰河湍急起来,两岸的树木密集,野杏子树居多,大树白色的残枝断木,横陈河床,宛若史前時期巨兽的骸骨。苍鹰盘桓在高天,乌鸦和麻雀在裸枝的林子里穿飞聒噪。天罡到这里有意放慢步子,让马背上的首长赏景。尽管天气清冷,但早春的气息已经开始在河流与丛林中悄无声息地滋长弥漫。一些树的枝梢上,黄豆大的芽苞泛出淡薄的绿色和粉红色,向阳的草地上,有一簇簇的青草冒出稀薄的绿色芽尖,空气里有一股很好闻的草木和树脂的香味。

胡青山和赵富贵很喜欢这地段的景色,说这个地方要是夏天来,一定是赏心悦目。邓良说真是这样,苇子峡这地方树多,野杏子多,蝴蝶也多,夏天凉爽,宜于避暑,县府的官员如来了重要客人,都要陪同到此一游。尧乐博斯专员只要来伊吾巡视,艾白都拉县长、李树铮副县长等官员必陪尧专员到此休息几天,此为惯例。尧专员喜欢此地,他的夫人廖咏秋也很喜欢吃这里的杏子和美食,很挑剔而且娇气的一位夫人,能满意一个地方,很难得了。

邓良是县府管水文的员司,对解放军进伊很拥护,态度积极主动,成为留用人员中可依靠的重要之人。留用人员和警察局中有一些人对“改朝换代”态度抵触,就是邓良汇报的情报,县工委和营连首长因此加强了对这部分人的监督。

苇子峡也有几个自然村,藏在丛林之后,还有村子在黑山的另一边。几个骑马的军人穿林而过,有村民从林子里跑出来看热闹,没等更多的人前来围观,天罡已经率先向隘口方向飞奔而去。

出黑山隘口,便是广阔无垠的戈壁荒原。北方迷蒙在蓝紫色的云烟中,天地恢弘,出山的伊吾河在旷野放任流淌,化成网状,向北方荒漠延伸。天罡驰骋自由,很快就到了淖毛湖的待垦区。这里的荒地很多,但是受水的限制,进行垦殖的面积不能太大。胡青山和赵富贵从地图上看到的淖毛湖,是伊吾河的尾闾地带,河水到此被大地吸吮,河床消失,只剩下干涸斑驳的纤细流迹。他们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找到原国民党一七八旅五三三团第二营四连的驻防营房,这个连队约半年前移防到甘肃酒泉,留下的营房虽有些破败,收拾一下,正好可以做开荒部队的宿营地。察看营房周围荒地,可以马上进行拓荒的土地有八百亩左右,这里的灌溉用水和饮用水没有问题,只是需要把引水渠道再加以改造。

几个人跳下马,踩在残雪斑斑的沙土地上,神情说不出的兴奋。阳光照耀下,残雪闪着鱼鳞般的白光,化冻的黄沙土地蒸腾着淡淡的岚气,土地从冬眠中苏醒,散发着一阵阵的泥土清香。在马蹄踩踏过的地方,泥土中露出红茎嫩草的萌芽,这是边疆荒野早春透露的微弱嫩色,要不了多久,垦荒者将让它们变成麦浪滚滚的千顷良田。

胡青山、赵富贵、蒋福保、王金如站在待开发的处女地,沐浴着纤尘不染的阳光,高大强壮,黑红的大脸闪着油光,红口白牙的笑得开心。四个人来自河南、山东、甘肃,都是庄稼汉的后代,农民的后代,入伍前,都是干农活的好手。淖毛湖的沉睡荒原,唤醒了他们对土地的一往情深,他们笑得真是开怀啊!

几个人在旧营房前喂马,吃干粮,同时把一间房间打扫干净,重砌火墙,决定让蒋福保和王金如留下做前期准备工作,几天后连队大部队开到伊吾,赵富贵再带其余的人、大畜和农具来。淖毛湖垦区是连队开荒重点,赵富贵要抓好这个点。

他们带翻译邓良来,是准备和村民沟通交流的。这里也有几个自然村,相距都不远,合起来大约有三百来户。部队到此开荒,少不了要和村民打交道,有必要对村情社情做一些调查。这是县工委要做的工作,在县工委没有派人来之前,垦荒队先把这部分工作做了。

他们正要往村子去看看情况,却见一伙人簇拥着一个骑马的人向他们走来。这些人都穿着黑袷袢,马背上的骑者很臃肿,穿得很厚,戴狐皮帽子,脸很大,胡子眉毛和鬓发又浓又黑,两只眼睛幽亮,但是眼袋下垂,显出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邓良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说此人叫赛旦素文,淖毛湖的头面人物,当过伊吾县的副县长。是淖毛湖保长玉素甫的亲叔叔。这个玉素甫还是伊吾自卫团淖毛湖分队队长。

胡青山迎上前去,赛旦素文被随从扶下马,远远地就满脸堆笑,伸着双手走过来,和几个人握手,对胡青山说:“我们天天盼着呢!你们终于来了,我们嘛,心里高兴得很!淖毛湖的人民,老百姓嘛,高兴得很!”

这位前副县长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接着又用维吾尔语这里那里地说了许多。通过邓良的翻译,一行人知道了他在向解放军介绍淖毛湖的情况,以及人民拥护和盼望解放军的心情。然后,赛旦素文向村子方向挥一下肥胖的小手,说:“请老总们村子里去一下,尊贵的客人来了嘛,到我们的房子里坐一坐,茶喝一下,新鲜的羊羔肉吃一下,我们的心情嘛表示一下!”

胡青山说:“谢谢,谢谢,部队在这里开荒,往后少不了要麻烦乡亲们,打扰大家的事以后常有,希望能得到乡亲们的帮助和支持。”

赵富贵握着赛旦素文的手,说:“我是二连连长,以后就是我带兵在淖毛湖开荒打粮食。今天我们还要赶路回县城,过几天我们还来,要来一个班的人马。下次来,一定进村拜访赛乡长和大家,有些事,还要乡亲们帮忙呢!”

一个叫祖尔东的落腮大胡子说:“啥帮忙的事情有呢,只管说嘛,我们一定一定好好帮忙,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样!”

赵富贵看这个人态度热情,就说:“我们想征购一些饲料和饲草,村子里如果有多余的,能匀出一些给我们最好,我们有些大畜,要度过青黄不接的这一两个月。”

祖尔东夸张地叫道:“哎呀,这个事情嘛,小小的事情,很小很小的小事情!”

进行了一会儿野地里的交谈,赛旦素文执意要请客人到他家去喝茶。胡青山看难以推辞,出于礼貌,和赵富贵商量决定小坐片刻。于是几个人便随赛旦素文及他的随从们去村子,村子里所有的房屋院子都是干打垒和土坯造,看上去简陋灰暗,东倒西歪。村道在残雪中拐弯抹角,到处都是枯草屑和冻硬的驼马粪便,烟筒子里飘出的烟,有一股子焦糊的烧羊毛的气味。所有的树都没有叶子,从土墙里向天空伸出,如一双双祷告的手。赛旦的家院从外表上看,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院墙稍高些。院门紧闭,推门进去,是个很大的院子,白木葡萄架搭成回廊,埋堆的葡萄边,是一片果树,有苹果树、核桃树、杏树、无花果树,还有个很大的花畦。果园相邻的棚圈有大群的羊,还有牛马及骆驼,虽然隔着一重门,还是能闻到牲畜的气味和响嚏声。从葡萄架下走向客厅,两边的装潢全是维吾尔族风格的雕梁畫栋,精致华丽。走廊及客厅铺的都是和田地毯,满墙挂毯,图案瑰丽而神秘,器物以银器铜器为多,琳琅满目。胡青山、赵富贵等生平第一次进维吾尔族富人家,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禁不住暗中称奇:想不到如此偏远的小地方,藏着如此阔绰的人家。

客厅大条桌上不一会儿就摆上蜂蜜、果酱、方块糖及各式小点心,上茶的是赛旦素文的年轻太太,三十岁的样子,丰韵艳丽。胡青山几个人老大不自在,说些客气话,心里却只想赶快离开。在地主老财家做客,说的都是客气话,还要通过翻译,真是麻烦。正想着赶快告辞,这时一个三十多岁样子的粗壮男子进来,牵着一只羊让客人看,同时自我介绍说他叫玉素甫,尊贵的客人第一次来到淖毛湖,一定要杀一只羊款待,以此表示热烈欢迎的诚意。胡青山看再坐下去,真是难以脱身了,便坚决起身,说:“多谢多谢!我们还有公务要办,以后有的是时间,再来拜访不晚!”

赛旦素文是个场面上的人,看胡青山认真拒绝,也不再勉强,笑道:“既然客人有重要事情要办,就把我们的诚意留到下一次吧,反正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很多嘛!”

玉素甫看叔叔发话了,也不再坚持,转而让翻译替他翻译一下,他有些话要对尊贵的客人说。他认为县工委的领导跟来这里的客人是一回事,颠三倒四说的事,是县工委给乡村发的收缴民间枪支弹药的通知收到了,作为淖毛湖的保长和自卫队长,他忠实地执行了这个通知的精神,认真地把村里的情况调查一番,地处偏远的淖毛湖农民用不着枪支弹药这种东西,但还是查出并收缴了两支打黄羊和野兔子用的猎枪。“这两支枪现在就在我家里放着呢,这也是我们对县工委工作的支持和响应嘛!为查出这两支土造的猎枪,我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

赵富贵认真地说:“县工委很快会派人来淖毛湖,除了收缴枪支,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希望大家配合!”

天罡在院门外咴咴嘶鸣,胡青山和赵富贵抽身离去。

与此同时,二排副排长刘景德及六班副班长张正堂、战士熊光明在下马崖村经过的情况,与胡青山,赵富贵在淖毛湖的经历差不多。他们也是先看了老营房,一排土坯垒的土房子,共有十来间,是国民党一七八旅五三三团第二营六连的驻地。部队移师酒泉,这些空房子成了乡里牧民歇脚的地方,屋里满地羊粪蛋、枯草屑。荒地就在营房边,他们先打扫了两间房,才看荒地的情况,主要是看灌溉用水情况。下马崖有很好的坎儿井,水资源比较丰富,国民党的驻扎连队在营房选址上也考虑了饮用水的方便,但他们没有大面积开荒的任务,所以没有灌溉用水的计划。

刘景德几个查看四周,村子在一片缓坡上,放眼远望,树影笼罩,旷野迷蒙,隐约可见清代屯兵的城池的遗址,残墙断壁,参差嵯峨,兀立大野。天山群峰簇拥在荒野之上,喀尔里克冰山在万峰之上皑皑闪光,白得耀眼。就是这伟大庄严的冰川,以溪河与涓涓细流孕育和滋养着这苍茫大地,催生万物,欣欣向荣。在这样的地方开荒造田,刘景德和战友觉得有一种神圣感。他们很快找到一处水源地,只要开一条引水渠,浇灌几百亩新垦地应该不成问题。他们三个人决定先干开渠的活儿。他们来时带了行李被褥,还带了干粮,可以对付到垦荒队人员全部到齐,所以不回县城营房,就地驻扎,明天就甩开膀子干起来。

知道三个解放军到了老营地,村里的头儿艾里包素甫立刻带了几个人前来看望。这个人五十岁上下,肿眼泡儿,蓄着浓密的灰白胡子,笑眯眯的,只会说简单的诸如“欢迎”“高兴得很”之类的汉语。那些跟随的乡民也是跟着比划,借用手势和夸张的语气来强调要说的意思。没有翻译,交流真是费劲,刘景德和这群人各说各话,比划了半天,总算弄清这些人的意思,原来是要请他们三个家里坐一坐,喝喝茶,刘景德婉言谢绝,告诉他们几天以后还要来一些人,到时候找个翻译来,再和乡亲们好好聊。

这伙人后来走了。刘景德注意了一个细节,他们很仔细地看他们的枪,不但看,还要用手摸,甚至还要求让他们试着瞄准,做射击的动作。刘景德客气地拒绝了,他身上还带着手枪,有人也想看。这些种地的庄稼汉,对枪有如此的兴趣,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5

苏来曼牵着父亲的坐骑——一头灰驴,离开了他在拜其尔村的大土院子。他对家人说他在县城的小货栈里还有一些没有销出去的小百货,数量虽然不多,但是为了生计,他必须把它们尽快出手,换点儿钱,再卷土重来。他的理由听起来非常正当,符合老父重整旗鼓的理念。事实上儿子经商对大家庭的接济和帮助是不小的,大儿子祖农夫妇完全看不到苏来曼的贡献,经常吹毛求疵,胡搅蛮缠,让吾拉音很看不惯。现在苏来曼重新振作起来了,这是好事情嘛!苏来曼的病妻热衣罕也希望丈夫不要一蹶不振,只是有点担心丈夫的枪伤能不能走得了远路。苏来曼安慰她,说他不去远的地方,就到托背梁、吐葫芦几个比较近的乡村走一走,自己的枪伤已经不碍事,没有伤着骨头,只是皮肉伤,部队卫生员颜世昌精心护理,加上口服药,现在应该说已经基本痊愈了。

知道苏来曼又要出门跑生意,哥哥祖农破天荒拥抱了一下弟弟,动情地说:“一路小心啊亲爱的弟弟!这个世界乱糟糟的,千万不要再碰上不好的事情!”

他脱口而出的话遭到包括他的妻子热娜在内的一家人的批评。吾拉音挥着长满褐斑的大手,撅着大胡子,大声说:“祖农我的儿啊,你都四十岁了,连句吉利的话都说不好,幸好是在家里说的话,要是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人们会笑话我吾拉音哈斯木,生出的儿子舌头没有长好!”

祖农自知说话不得体,满脸羞愧地笑了。

苏来曼不在乎哥哥祖农的临别赠言是否得体,他此行的目的,其实就是想搞清楚,这个他所生活的世界,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他牵着毛驴往村口走,路过伊里安的破土院,朝窗子喊了一声。伊里安闻声探出破窗口,问苏来曼牵驴去做什么,苏来曼简单说了,伊里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去吧!我知道你想做点正确的事情,心怀善念,活着才有希望。”

苏来曼笑了笑,挥手离开,伊里安重又从破窗口钻出乱蓬蓬的头,大声叮嘱:“有上次那样的烧酒,再给我带一瓶来,提前谢谢你啊老弟!祝你一路顺风!”

苏来曼在县城的小货栈确实还有一些存货,数量很少,连两只褡裢都装不满,为了看上去实沉,他往里层塞了些棉絮和边角布。出货栈门时,他留意了一下,对门馕铺的普拉提家的小院门是锁着的,稍远一些的裁缝店买提江家的店门也上了锁。住在县城的居民本来就很少,苏来曼一一看过,全都锁着门,这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这些街坊们都去哪里了?难道都去托背梁了吗?苏来曼心里想,这些人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只希望有个和平安生的世道,即使穷点儿,也愿意守着自己的老窝,不会轻易出走,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能把一座有烟火气息的小城变成了一座空城?

苏来曼苦思冥想着,沿着残冰将融的伊吾河走几步就出了县城。这天的天气不错,很温和,太阳不时地被云层遮住,使得远山近景看得更加分明,在他的眼前,视野非常开阔,大地苍茫,轻烟蒙蒙,天山山脉雄伟连绵,烟蓝色的山体由无数的重峦叠嶂组成,在这片蓝色的群山之上,喀爾里克冰峰雪岭横空出世,耸立蓝天,洁白晶莹,皑皑闪光,庄严而神圣。苏来曼最喜欢家乡这宏阔的美景,现在是早春,再过几个月,眼前的苍野会铺满红柳花,灿烂无际,宛若红海,在这样的路上走,真是心旷神怡,如醉如痴。现在虽然还看不到那样的美景,但这早春的景色仍然让他激动。风很温和,路边的残雪正在融化,在没有雪的裸地上,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草尖,原野的鸟叫得很欢,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大自然如此和谐美好,而人世间却总是包藏祸心,腥风血雨。苏来曼不喜欢这样的人间,不喜欢总是生活在疑惑和提心吊胆中,他希望世界太平,可以安心地做生意,来来回回跑他的经商路。

苏来曼正在遐想,听到有人在唱歌,四野很静,歌里唱的内容,听得分明:

我就要到淖木去了,

艾维罕你给我打馕,

撇下的三个儿子,

你好生把他们抚养,

如果我死在淖木,

乌鸦将啄食我的眼珠……

来人赶着一辆破旧马车,摇着鞭子,闭着眼在唱。他脸很瘦,长鼻子,牙很黄,没有系紧的帽扇子一上一下地耷拉着。他的嗓子嘶哑而苍老,充满了悲苦的情绪,完全没有自我陶醉的理由,但摇头晃脑得很是投入。直到苏来曼骑驴到了他面前,他才睁开眼睛,和苏来曼互相问好,聊了一阵。他叫吐达洪,刚才唱的歌子叫《狱中的吐达洪》。这是一首在哈密大地广泛流传的歌曲,纪念被哈密回王流放并折磨致死的农民吐达洪的。吐达洪因与歌中人物同名,所以经常爱唱此歌。苏来曼和吐达洪早就认识,他是吐葫芦村的车夫,正拉着一车煤往苇子峡去,两人聊的是眼下的情势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吐达洪也感觉到了,乌斯曼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巴里坤,解放军也驻扎到了巴里坤,局面很紧张,伊吾这边也跟着严峻起来,经常看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处游走,如同幽灵一般。

吐达洪听说了苏来曼遭匪徒打劫的消息,劝他不要再跑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看样子跟叛乱的匪帮是一伙的,遇上了只有自认倒霉。这趟煤送完,他也要歇一阵,等天下太平了再出来赶车不迟。

两人互道珍重,各奔前路,走远了还听到吐达洪在唱:

马车赶了三十年,

鞭杆子磨得溜周,

半夜睡在艾尔托木,

梦中才与亲人相见……

从县城到托背梁不远,路过一个很小的叫底坑村的自然村。村里只有六七户人家,是个维吾尔族汉族哈萨克族回族杂居的小村子,两户汉民和一户回民是从甘肃、青海流浪过来的,其余几户,一户哈萨克族牧民,从空多罗山区移民过来,三户维吾尔族村民,其中的一户也不是本地人,是从南疆的和田搬迁过来的。这样一个五湖四海杂姓多族的人户组成的村子,却一直能和睦相处,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伤感情的事。苏来曼每次到这个小村子来,都能感觉到村里人满满的善意。只有心地善良诚朴的人才能宽厚待人,彼此体谅,这是底坑村人长期相处得出的经验,无论出现何种情况,绝不做伤害和对不起村邻的事,代代相传,人人遵守,因此他们的田园生活,一直都是非常安详恬静的。

苏来曼喜欢这个村子的人和田野,人就应当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即使穷一点,也能保持心灵的宁静,免受世事纷繁的烦扰。他知道他这种世外桃源的理想和愿景,在别的地方找不到更多更好地印证。他去过很多的乡镇村庄,经历过许多的人和事,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和不信任无处不在,好像永远无法弥平,就连自己的大家庭也不能幸免。一想到祖农哥哥和热娜嫂子的毒舌和无边无际的猜疑,苏来曼的心情就变得难以抑制的灰暗。

从树丛里窜出两条狗,冲着苏来曼和驴叫,有气无力地叫着,好像应付差事似的。苏来曼认出这两条狗是哈萨克族村民包拉提家的牧羊犬,因包拉提务农多于放牧,这两条狗在广阔的野外跑得少了,让每天的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对于狗来说真是一种意志的消磨,原来凶相毕露的嘴脸,如今变成了对人爱搭不理,无精打采的面孔,加上客人认得它们,它们也认出了过路的客人,摇了几下尾巴便接着晒太阳去了。

包拉提和他的老婆哈那古丽从小院出来和苏来曼说话,邀他到家里喝茶,苏来曼婉拒了。哈那古丽在他的褡裢里挑了一包针,几条灯捻子,两只搪瓷小碗,边挑边说他们听说了他被骑匪打劫的消息,以为是传说,看到今天他赶着驴过来,就知道传说是真的了,因为他以前是骑着马,货物是在骆驼背上驮着的。苏来曼简单说了一下他的遭遇,就问包拉提,那些打劫的匪徒会不会是空多罗山加那布尔的手下。

包拉提严肃地想了一会儿,说:“也可能是加那布尔的人,也有可能是乌斯曼的人,不管他们是哪个溜子的,我认为他们都不会有好的结果。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成立了,还胡闹什么?我觉得他们的脑子都进去虫子了。”

包拉提说想胡闹的人好像还不止乌斯曼和加那布尔,两天前就有一个托背梁的人到底坑村来煽动村民不要听信县工委工作队的话,不要加入农会和拥立什么乡村政权组织,这些都是共产党给农民的笼头,一旦戴上,就成永世的枷锁,永远不得脱身。

给农民戴上枷锁的事,伊吾人并不陌生,在下马崖、淖毛湖这样的王府流放地,哈密王爷给造反的农奴就是加戴锁链的。这些逝去并不久远的往事,普通人都是目击者和铭记者,那些戴罪的囚徒就从他们门前的沙土路上走过,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走好远了,还能听到镣铐发出的刺耳响声。

和包拉提夫妇分手后,苏来曼内心更加坚定,他觉得他和路上随便遇到的两个人,吐达洪和包拉提是心心相印的。这些最贴近大地的人,让他心里踏实,他想,如果他们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是会赞成他的。

托背梁很快就到了。这就是一个大点儿的村子,顾名思义,在一个地势较高的缓坡梁背上。村舍也是零零散散,都有干打垒的院墙,毗连而又分离,勉强让出一条有点像街道的村街,到处都是残雪、枯草屑和牲畜粪便。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村公所外的空地上聊天,大多苏来曼都面熟,苏来曼牵着驴走近,他们立刻围了过来,问的也是他遭劫的事,看来这件事在四乡八村风声较大,而且被添油加醋传得走了样。现在看到苏来曼牵着一头灰驴进村,他们的好奇心又被刺激了起来,围着他問个没完。不久,来了一群妇女和孩子,把驴背上的褡裢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带来的存货,都被抢购一空,就连他用来填充的边角布都被一个婆娘买走,这些好心的女人在抢购他的残货时,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被同情的对象。无论哪个村子的人,都喜欢苏来曼这个人,他有很长时间没有来了,村里的小店是靠他的货运才能正常营业的,现在小店关门了。人们对眼下的局势忧心忡忡。一般村民搞不清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整个中国发生的时代巨变,在信息闭塞的边远乡村只有少数人得到准确的消息,大多数人都被暗藏的势力刻意地蒙蔽着,谣言无时无刻不进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共产党在这谣言中被妖魔化为魔鬼,要把所有人都送进地狱。

县工委工作组还没有开到托背村来,他们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把村民们从各种谣言中解救出来,让他们认识到,他们翻身做主人的新时代到了,人民应当满怀热情地迎接这个时代的到来。

但是,县工委由于人手紧张,暂时没有进入托背梁,幽暗势力散布的谣言更是甚嚣尘上。谣传最多的是共产党的天下长不了,共产党的政权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反叛和抗争,国民党得到后台美国,还有国际社会的支持,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共产党势单力薄,很快就会像炉火上的冰一样变成一股烟消失。

苏来曼留意观察,村公所院子里,停了很多车,一些人在晃荡,不是本村面孔。其中一个,他认出是泉脑村的猎户米吉提,就跟米吉提打招呼,问他怎么跑到托背梁来了。猎户和苏来曼的关系不错,他以前打得猎物,连皮毛带熏制的肉,都委托苏来曼帮助销售。苏来曼问他,他便实话实说,说他接到了村头儿的通知,让他到托背梁参加一个乡里的活动,他来了才知道,是和乡里各村的枪手一起集训。因为他是猎手,枪法好,所以还负责有教不会用枪的人打枪的任务。

米吉提说:“我来集训有两天了,这里管吃管住,每天练习打靶,各人的枪都不一样,五花八门,我只能教怎么打猎枪,但是大家睡在车马店的大通铺上,晚上聊聊娘儿们,很快活!”

米吉提咧着大嘴直乐,苏来曼觉得他笑的样子真是愚蠢,就问他:“知道集训你们的人是谁吗?把你们集中起来准备干什么?给你们说过吗?”

米吉提想了想,说:“警察局的麻木提副局长昨天来过,还讲了话,让大家抓紧训练。是不是警察局把大伙儿召集起来,我说不清楚,这世界上好多事情,我都糊里糊涂。至于把我们凑到一起要干什么,麻木提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让我们随时等待命令……”

苏来曼看周围没有旁人,说:“如果他们让你把枪口对准解放军,我劝你不要当他们的炮灰,趁早溜回家,你有老婆孩子,别为那些作威作福的人卖命,不值得!”

米吉提迟疑地说:“有没有可能是让我们对付乌斯曼匪帮和空多罗山的加那布尔匪帮啊?你就是让这些人打劫了的,对付这些人,没有枪可不行!”

苏来曼抻了一把脸,用手指点着米吉提的鼻子,说:“你的脑子,不要总是糊里糊涂的,遇到事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赶紧走人。让你白吃白喝,就是一个陷阱,掉下去了,万劫不复!”

米吉提吓坏了,脸色刹那间变白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想起来了,麻木提局长好像说过,到伊吾来的解放军全都到齐了,加上县工委的人,也就是一百四十多个人,人生地不熟,势单力薄,乌斯曼的叛乱匪帮消灭他们,比杀死一只黄羊还要容易!我在想呢,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苏来曼冷笑一声,说:“只有没有脑子的人,才会把他的话当真,来伊吾的解放军后面有千军万马,眼睛不瞎的人都会看到和想到。米吉提哥哥,听我一句劝,晚上趁大家熟睡的时候,骑上你的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苏来曼和米吉提分开后,又去他的毡匠朋友吾守尔家稍坐。毡匠的手制产品也是苏来曼帮助收购销售的,两人的交情不错。吾守尔有一双粗糙而灵巧的大手,长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鹰钩鼻子,两撇上唇胡子又黑又密。苏来曼直接問毡匠托背梁的异常情况,吾守尔说托背梁现在成了热闹地方,县城周边的人都跑到这里来避难,说是要有灾难降临,战乱即将到来。村头儿的家里三天两头开会,来的都是各地的头脑人物,连前山、盐池、淖毛湖、下马崖的头儿,都在村头儿家里进进出出。夜里,那些避难的人在他们的营地点上火堆,又唱又跳,闹到半夜才安静下来,看他们高兴的样子又好像没把灾祸当一回事。吾守尔认为这是人类的天性,不到大祸降临,死到临头,人们只要聚在一起,就忍不住要有说有笑,又唱又跳。

在吾守尔家里吃了一顿拉条子,走到村街上,苏来曼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切如拉。这个人是他的嫂子热娜同父异母的哥哥,这对兄妹原来都在苇子峡居住,后来各奔东西,很少来往。苏来曼却因为有这层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串乡走村的行商过程中,和切如拉认了个亲戚,只要他来托背梁,切如拉就要请他到家里坐一坐。听说切如拉当上了村里的自卫队长,苏来曼就想着要不要见见他,以获取更多的情报信息。

他在乡公所门前踌躇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见一下这个村的自卫队长。恰恰切如拉正好在乡公所和几个外村的自卫队长开碰头会,苏来曼被人带到开会的办公室时,他们的会已经开完。切如拉和那几个人正围着铁炉子烤火,炉盖上烤着土豆片,他们都抽莫合烟,烟雾弥漫,一股臭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切如拉像牛一样强壮的身体前倾着,炉火烤得他的大南瓜脸红得泛油,他向另外几个人介绍了苏来曼,并说在白杨沟被打劫的人就是他,那些人立刻对他有了好感,仿佛他的遭难对他们是一种刺激。他们被炉火映红的脸同时泛出笑容,让苏来曼说说遭劫的具体经过。苏来曼懒得再说,说:“那是我的创伤,刚刚抚平一些,就不要再揭这个伤痛了吧!”

切如拉拍拍他的肩头,说:“那些骑马的人,抢惯了,看到别人的东西就眼红,你运气差点,正好碰上了他们,只好自认倒霉!”

苏来曼装聋作哑地说:“你们现在在托背梁搞枪手集训,是不是就为了对付这些骑匪的呀?对付这些强盗,没有枪可真不行!”

切如拉像马一样笑了起来,说:“那些人不会来打扰我们的,真到了战场上,他们可不是我们的敌人。给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们这些商贩脑子里除了钱,什么都装不下!”

苏来曼继续装傻,说:“那你们到底要对付谁呢?不会是解放军吧?”

切如拉打断了他的话,说他们在等待上面的命令,上面是谁,不说了,只说从哈密搞来的几十条枪,届时另行分配。

苏来曼拒绝了远亲去家里吃晚饭的邀请,牵着驴离开了托背梁。太阳坠入地平线的时辰,他到了县城。他在街道上听到了大营房传出的操练的口令声,于是循着号令声,朝解放军连队营房走去。

胡青山、孙庆林、韩增荣等几个营连首长,神情严肃地听着苏来曼报告的情况。情况报告得非常具体,非常详细,是间接得来的信息所不能比拟的。对于这位带着伤病,不顾危险主动为部队搜集情报的小商贩,营连首长再三表示感谢,并给予极高评价。这是来自人民群众自发的支持,极其珍贵。

苏来曼及时地报告了他所了解到的情报,完成了自己的一宗心愿,心情舒畅地出了营房,听着伊吾河的波浪声,朝拜其尔村自家的方向走去。其时,夜幕已降临,群山静穆,变成驼峰般的暗黑剪影,繁星满天,银河像一条斑斓的丝巾悬在天幕上,晚风清冷,却让人心旷神怡。看得见水磨坊的模糊轮廓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人影已经到了眼前。他听到了这人的喘气声,好像轻咳了一下,这人说问:“你跟他们都说了些啥?算了一下时间,你在那间营房里,足足待了有一个半小时。”

苏来曼借着朦胧的星月光亮,认出了来人,是警察库木孜。这是个恶警,矮壮身材,一脸横肉,暴眼暴牙。苏来曼不喜欢这个人,说:“解放军救过我的命,我去营房看看他们,表示一下我的谢意。”

库木孜冷笑着,说:“表示谢意用得着一个半小时?别以为警察是吃素的,从你进营房那一刻起,你就被盯上了!”

苏来曼也报以冷笑,说:“盯上我干什么?就因为我被劫匪抢了?我被抢的时候,你们警察在哪儿呢?”

他说完拍了一下驴背,转身要走开,就在这个瞬间,库木孜拔出锋利的腰刀,朝他刺了过来,一边低吼道:“对于你这样卑鄙的告密者,必须实行严厉的惩处!”一道寒光闪过,苏来曼闭上眼睛,但尖刀并没有刺到他身上,他听到库木孜“哎呀”叫了一声,同时听到金属与冻地相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两个身影如同天神般出现,凶手库木孜双臂被反锁,两腿跪地,疼得龇牙咧嘴。

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是一班班长尹玉宽和吴小牛,营连首长交代给他们任务,暗中护送苏来曼安全到家。恶警行凶,企图杀一儆百,没想到阴谋没有得逞,反倒暴露了自己的问题。苏来曼又受了一次惊吓,再次脱险,跟解放军的心贴得更紧了。

6

1950年3月23日,由指导员王鹏月、副指导员罗忠林、第二连连长王曰澍率领的二连后续部队一百多名指战员,到达伊吾县城部队营房。他们是八天前从酒泉出发的,用四天时间匆匆赶到哈密,又马不停蹄从哈密出发,经南山口、天山庙、口门子、前山、盐池,风尘仆仆抵达伊吾。

部队进驻营房后,胡青山和王鹏月等商量,从新到的指战员中再抽选二十人,补充淖毛湖和下马崖的两支开荒队。拓荒在连长赵富贵的带领下,已经热火朝天地进行时节不等人,这些被抽选的同志只在县城营房过了一夜,就匆匆分赴淖毛湖和下马崖。

至此,二连驻守伊吾县城的全部指战员,一百零八人,加上县工委的十八人,一共是一百二十六人。县工委的组成人员,是六军十六师从各部抽选的,他们也都是优秀军人,只是担负的任务不同,职责不同而已。

苏来曼到部队营地反映的情况,胡青山觉得很重要,让吴小牛和颜世昌到拜其尔村把苏来曼再请来,抖一抖情况,让后来到的王鹏月、王曰澍、罗忠林和县工委其他同志一起来听,加深印象。他住的是一间单独小房,唯一的一把椅子让苏来曼坐了,几个营连首长就坐在行军床上或小马扎上,围着一个小火炉,静静地听苏来曼讲述他在拜其尔村发现的异常情况,以及在托背梁偵察的情报。会说一点汉语的小商贩语速很慢,讲述困难,但是大家都听清了他说的内容。这是非常严峻的情势,对于初来乍到的部队官兵,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在语言不通、社情陌生的情况下,不可能得到这样及时而具体的情报。胡青山和王鹏月紧紧握着苏来曼的手,再三道谢,这个维吾尔族商贩两次反映的情况,揭出了一个严峻现实:在表面平和的假象下,一股反动逆流在暗中汇集。这是一个警报,太重要,太珍贵了。

在苏来曼报告之前,胡青山、赵富贵、韩增荣等已经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感觉,原县府的那些头头脑脑,从县长艾白都拉、副县长李树铮到警察局,各科室的一些小头头,对政权的和平过渡基本上是阳奉阴违。他们表面上笑容可掬,经常主动来找县工委和部队首长反映县上的情况,但有些情况经调查落实,基本上是假情报,比如说,警察局长伊建中对胡青山和韩增荣说:“空多罗山的匪帮加那布尔带了几百人要来攻打县城了,我们得多准备些枪支弹药,坚决击败这些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实际上,加那布尔匪帮真正追随的是乌斯曼。在乌斯曼势力扩散到巴里坤草原后,加那布尔早率他的乌合之众投向乌斯曼了。这一类纯属杜撰的假情报和假社情,频频由这些旧县府官员反映到部队,引起了胡青山等人的警觉。

旧县府也有一些倾向解放军的人,向部队和县工委反映了一些真实情况,如县府建设科科长孙良夫就多次向县工委韩增荣和胡青山等营连首长反映,县城居民悄无声息地迁出,向远郊转移,艾白都拉、李树铮、伊建中等官员偷偷将家属及财物转移到托背梁。还有人反映,补给站副站长蔡临泽经常参加县府头脑们的秘密会议,最近的一次会议是在大石头开的,由县参议长主持,参会的人是各地的保长和自卫队长,蔡临泽参加这样的会议,很有可能与补给站的武器有关。

韩增荣还听到一些关于旧警察局的反映。这个警察局在伊建中的多年经营下,培植了一批死党,飞扬跋扈,为非作歹,有良心的警察在这个局备受排挤,处境艰难。受排挤的警察他也接触过两位,他们对伊建中一肚子不满,但是对核心情报说不出多少东西,一是语言有障碍,二是伊建中的所有秘密行踪,都是背着他们做的伊建中经常威胁这些不受信任的人,不要多嘴多舌,乱说乱动,即使解放军来了也要恪守本分,胆敢出卖同道,届时一定秋后算账,绝不手软。

县工委在深入基层乡村工作中,也听到一些乡民的零星反映,多是乡村头脑人物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恶行,现实动态反映较少,只有吐葫芦乡的新选农会组长赛那反映过一件事:最近有些人到吐葫芦乡放风,说共产党的天下长不了,天下大乱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还说共产党要没收和瓜分一切私人财产,不但“共产”,还要“共妻”,所有的女人都要充公,供众人享受。

赛那报告,最近夜里听到的枪声多了起来,还有人放信号弹。空多罗山的加那布尔匪帮回来了几十人,是从巴里坤草原方向过来的,这是不是意味着乌斯曼的大队人马就要开过来,天下真的要变了?

对于乌斯曼匪帮的命运,胡青山、韩增荣、王鹏月等营连首长心里有数,人民解放军进疆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剿匪。现在六军的多支部队已经进入各自位置,合围乌斯曼叛匪已成定势。但是乌斯曼的势力到巴里坤草原就停止东扩了,伊吾县乃至整个哈密地区暗流涌动,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来势汹涌,这是对乌斯曼叛匪的一种积极呼应,而策划这种呼应的人,在他们的头脑中变得越来越明晰了。这个幕后操纵的大人物,应该就是有“虎王”之称的哈密专员尧乐博斯。胡青山记得,刚到哈密时,师团首长曾经提醒过大家,“对你满脸堆笑的人,不一定是真心欢迎你的人”。

这个尧乐博斯专员,在人民解放军进军新疆之前的一月份,就亲赴巴里坤和匪首乌斯曼秘密会面。这个情报,部队进驻哈密后从有关渠道很快获悉。尧乐博斯知道,这样重大的行踪不可能瞒天过海,解放军必定会知道这次会面,所以,他干脆公开承认和乌斯曼有过这样一次会晤,在会晤中自己做过一些劝说乌斯曼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的努力,但是乌斯曼不为所动,把所有的劝说都当成了耳边风,结果会晤不欢而散。

尧乐博斯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在重庆、南京等城市混迹多年。他身居高位,在国民党上层广结人脉,历练得八面玲珑,老奸巨猾。又会说多种语言,巧舌如簧,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经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成他想要的样子。秘密会晤匪首乌斯曼这样的政治事件,经他一说,不但不是他的政治污点,反而成了他的一项政治贡献。自己大义凛然地劝说乌斯曼改邪归正,虽然没有成功,但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也是一种功德,聊可自慰。

没有人揭露和戳穿他的自圆其说,因为他在新疆的政治地位,他在新疆和平解放的这盘大棋上,还是一个重要的棋子,是属于要争取的重要政治人物。倘若他能摒弃前嫌,与共产党同心同德,新生的人民政权会举起双手热情地欢迎他,不会在细枝末节上过多地纠缠不休。

胡青山、韩增荣等虽然身居底层,却对大局胸中有数,但大局有高层首长把控,不是自己操心的事。然而他们同时也非常清楚自己在局部承担的责任,现在,大量的情报接踵而来,必须做出判断,师团首长把伊吾这样重要的一块地盘交给了他们,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王鹏月、罗忠林、王曰澍三个刚到伊吾营地两三天,就遇上这样复杂的局面,从兰州战役恶战中刚刚放松一些的心情,顿时又变得紧张而严肃起来。

尹世宽和吴小牛把警察库木孜带进胡青山的小屋,这个一路挣扎辩解的恶警,一进屋就有点胆怯了。他面对的几个营连首长,没有一丝笑容,目光如剑,冷冷地盯着他。他还看到了他们的枪,不只有手枪,墙上还挂着汤姆森冲锋枪,阴森森地闪着寒光。这个平时作威作福的矮胖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势,肥胖的小腿禁不住地抖动,有一种想尿的感觉。

胡青山拿起那把行凶的腰刀,厉声说:“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行凶?老老实实交代,不要撒谎!”

库木孜的南瓜脸上泛出油亮的细汗,结结巴巴说:“是麻木提副局长让我干的,他说,说苏来曼跟解放军走得太近了,又去了托背梁,这个人必须得死!”

胡青山说:“跟解放军走得近了就得死,这是麻木提说的吗?还有托背梁,你们在托背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吴小牛把邓良叫来,审讯顺利进行。库木孜听韩增荣讲了对留用人员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急于洗白自己,把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都抖落出来。听了他的交代,苏来曼搜集到的情报得到进一步的印证,在托背梁,敌对势力正在有组织的集结。谁是这集结的幕后策划者和指挥者?库木孜说具体组织和指挥的是伊建中局长,伊局长上面还有没有人?

库木孜故弄了一下玄虚,吞吞吐吐说:“我嘛,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警察嘛,上面的事情嘛,只有一点点的知道,但是嘛,托背梁的情况,艾白都拉县长、李树铮副县长,他们知道呢!大人先生们应该都知道呢!”

在胡青山、韩增荣眼前,艾白都拉、李树铮等县府官员堆满笑容的脸在浮现和晃动。脾性耿直的军人们很不习惯这样的面具社交,总觉得这样的笑脸阻隔着真诚的交流,掩盖着许多事实的真相,在这样的笑脸后面,仿佛有一双双阴暗的眼睛在幽幽地闪亮。他们从心底里不愿意和这样的地方政客打交道,但职责又要求他们必须和这些人打交道。迄今为止,这些县城政客和首脑人物,至少名义上还是和平过渡中需要争取的对象,是政策规定的统战对象,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撕破脸皮,还得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们。

胡青山、韩增荣等对库木孜的这番交代没有表态,库木孜以为营连首长们不相信他的话,自作聪明地补充说:“所有那些过去过着好日子的人,都打心底里不喜欢你们……这是我这个小警察,对世界的看法……”

胡青山难得地浮了一丝笑,说:“你这话说到根子上了,我赞成!”

韩增荣说:“你不喜欢我们,也是因为你一向过着你认为的好日子啦?”

库木孜惭愧地低下头,说:“我一直紧跟伊局长和麻木提副局长,他们让我干啥嘛我就干啥,用不着脑子想问题,跟着他们,我吃得好喝得好,伊吾就这么个小县,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很满足了……”

这个恶警认清了大势,倒有比较明智的一面,主动交代了警察局内伊建中、麻木提的几个亲信的情况,受排挤的人的名单,还有枪支佩带、仓库库存情况。

第二天,警察局几个配枪的警察,被收缴了武器,连麻木提的枪都被缴了。伊建中去了哈密,暂逃收缴。那些平时受气的警察,知道此举由库木孜暗杀商贩苏来曼引起,对部队和县工委的果断措施公开叫好,胡青山和韩增荣给这些警察打气鼓劲,希望他们积极承担起维护社会治安的职责,一旦有事能和部队及县工委同心协力、同仇敌忾,共渡难关。

几个营连首长商定,对艾白都拉、李树铮等几个头面人物加强监控,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能放任他们四处活动。伊建中从眼皮底下消失,就是监控不力造成的。此外,对补给站要加强警戒,适当的时候要接管过来,以防万一。

同时决定,县工委派往各乡村的工作队紧急撤回,驻地由警察局院子搬到营房,万一有事,便于指挥和统一行动。

胡青山嘱咐吴小牛和尹世宽,暗中保护好商贩苏来曼和他的家人,伊吾阶级斗争形势严峻,情况复杂,不能让苏来曼这样的基础群众再受惊吓,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尹世宽是班长,事情多,这个任务主要落到吴小牛肩上。自此,吴小牛经常在水磨坊和拜其尔村之间的沙土路上走动,挎着枪,沿着伊吾河一直走到拜其尔村,在村子里慢慢溜圈,时不时地往老吾拉音的大土院子瞅上一眼,夜里也来。吾拉音老汉一家浑然不知,他们的大土院子,是受到解放军特别护卫的。

吴小牛有时也把天罡牵出来,来回走这段路,留在连队驻地的马只剩下雪青马、黑头佗等几匹了,其余大畜都随拓荒队到淖毛湖和下马崖了。吴小牛牵着天罡,另外几匹马也静静地跟着,神情肃穆。虽然边疆的春天来得晚,但早春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起来,河床里的残冰又消融了一些,鸟儿们叫得更欢了。每次往县城方向走,横亘在前方的天山山脉就让吴小牛激情满怀。对堇花的思念让他泪流满面。天罡陪着他凝视群山和水晶般的皑皑雪峰,俊美的大眼里也是满含深情。到伊吾来一个多月了,它和吴小牛一样,无比想念沁城的主人以及它那温馨的马舍。

部队所有指战员全部到齐,胡青山惊讶地发现,一百多人吃饭和四十多个人吃饭,完全不是一回事。主要体现在对库存粮食的消耗程度上,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他是打硬仗的副营长,从来没有当过司务长或管过连队伙食,现在要操心全盘,才发现本来以为很充足的库存粮食,就像一片片桑叶一样,被蚕食的速度快得惊人。库存粮总有吃完的时候,一旦吃完,该怎么办呢?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到现在才领悟了,王震司令员为什么再三要求部队进疆后要发扬南泥湾精神,开荒种田,自力更生。新疆二十万军队,不自力更生,到哪里去找二十万人吃的粮食啊!

新到的指导员王鹏月,副指战员罗忠林,第二连长王曰澍,受胡青山的感染,对部队开荒的意义加深了认识。赵富贵连长一心扑在开荒事业上,为的是部队后续有粮,不给人民群众添麻烦,还要争取多打粮,为地方做贡献。他们到伊吾后,还没有和赵连长见过面,于是决定去淖毛湖看赵连长和拓荒战友,再去下马崖看看刘景德和战友们。

三个人分乘天罡、雪青马和黑头佗,由一排副排长贺文年陪同前往。贺文年骑的是一匹壮健骡子,四骑出城,飞驰而去,八十公里沙土地路,赶中午就到了。赵富贵和垦荒队员们在新打的地垄上迎接战友。自打酒泉分手,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在淖毛湖的新开荒地重逢,大家分外激动和亲热。刘银娃跟着连长开荒,晒得黑红黑红,两只大眼睛更亮,笑起来牙齿白白的,更加可爱。深翻的土地泛着褐棕色的湿气,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大地的深厚和普天下几乎相同的香味让这些年轻的官兵们陶醉,他们差不多都是从这样的土地上走出来的,只要闻到土地散发的泥土气味,就会感到难以言说的亲切。

这些别后重逢的战友们,欢天喜地,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战斗情谊。那时候,他们没有想到,为了这片土地的丰收,他们不仅要抛洒汗水,付出艰苦的劳动,还要贡献宝贵的青春、生命和鲜血。

除了新兵,他们中的多数都参加了残酷而激烈的兰州战役,连队有将近一半的战友牺牲在巷战中。活下来的,在酒泉集结,成了进军新疆的部队中的一员。和平时代到来了,阳光灿烂普照大地,难免有这样的麻痹思想滋生,以为从此以后,大范围的血腥的战争他们远去了。

而事實上,一场浴血之战正在来临。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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