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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秧饭

2021-09-11温新阶

牡丹 2021年17期
关键词:谷芽栽秧女主人

温新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说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蓝天像一面镜子,挂在高处,水田也像一面镜子,铺在大地上,我们从水田里看到了蓝天。

在水田里,我们还看到了田埂边盛开的石榴花,火红火红的花朵跟密密匝匝的绿叶相互映衬,有一种动人的美感。刺泡子(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叫树莓)的枝叶则疏疏朗朗,挂着几颗还没有熟透的刺泡,诱惑着那一群赤着脚从田埂上走过的人。

季节跟着风走,一缕春风,满山都绿了,绿叶可着劲儿地疯长,山峦上挤出了一个一个墨绿的隆起,映山红的枝条不得不踮起脚把一蓬蓬紫色、红色、粉色撑出绿叶的包围。

风吹过来,似乎有一种味道,嗅一嗅,是青草的气味,是绿叶的气味,是映山红的气味。一条冲,都有这气味在弥漫。

该栽秧了,男人们有的从绿意盎然的树木看出了时令,有的从盛开的映山红看出了季节,更多地是从秧田里那一拃多深的秧苗看到了眼下该务的农事。

秧田是培育秧苗的水田,鄂西又叫“秧底”。开春不久,天气暖和了,田埂上的大蓟带刺的叶片从泥土中钻了出来,学名叫做薇菜的猫儿苔也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它们听到了山喜鹊清亮的叫声,那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沉闷之后被春风浸润得清脆而响亮的叫声。做秧底的水田跟其他水田一样,去冬就犁过泡了腊水田,现在已经耙平,放掉淹在泥上的水,细绵瓷糯的泥巴好似一钵煮得有些稠的米粥,平平展展,立得稳竹筷。农人们在平平展展的秧底泼上大粪,耙平,端来装满谷芽的笸箩,将谷芽均匀地撒在秧田里,每一粒谷芽的形状像极了一只小鸡,黄黄的身子很是饱满,生出的谷芽白嫩白嫩,像是鸡头,而那几根细细的根须自然就是鸡脚了,当然这是一只只微缩的鸡。谷芽撒到秧底,就粘附在泥巴上,我这才明白放掉淹在泥巴上的水的原因。

刚撒下谷芽的日子,农人会在田埂上巡逻,防止老鸦啄食谷芽,有的还在田边立了茅人,这茅人的行头跟旱田里的茅人完全不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让人想起细雨斜织的春日里人们在水田劳作的意境。也许是司空见惯的缘故,老鸦对于茅人并不惧怕,还时常歇在“他”的斗笠上四处张望,就有人拿了火铳打下一只老鸦,用长长的竹竿挑了这老鸭的尸首插在田埂上,这一招倒是很灵,但多数人家里并没有火铳,就是有也觉得那法子过于恐怖不想效仿,就到田埂上多走一走,哦吙哦吙叫几声,再或者手执一个破搪瓷盆一边走一边敲打,再胆大的鸟儿也吓走了。

谷芽在泥巴上生根,白嫩的谷芽慢慢变成了绿色的秧苗,水也没过了泥巴,无需再防老鸦了,农人们白天忙着耙水田,傍晚多是包谷酒的小酌,三五成群在微醺中等待栽秧的日子。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生辉。春风抚摸,秧苗倏地生长起来,秧底的绿色很浓了,远远望去,像一块镶嵌在山乡的碧玉。渐渐地,秧苗就要有一拃深了。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栽秧的事正式提上日程。

栽秧,不单是一项农事,更是一个节日。早就排出了顺序,从冲口往上,一户一天。集体生产时,没有了这个概念,几时栽秧,在哪栽秧,全听生产队长安排。土地承包以后,这事就由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安排。杨家冲德高望重的人还是老队长,他过世后,儿子承袭,顺序安排好,发在微信群里,各自准备。

说栽秧是个节日,除了它在农事中的地位特别重要以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是左邻右舍聚集走动的一个契机。一群人,在一条冲住着,总要有机会相互走动,把感情的纽带系得更牢一些。正月里,家家户户接春客,栽秧时节请吃栽秧饭,七月十五接了过月半节,其他的节日,在鄂西小地方大家似乎并不怎么看重。

冲口海拔低,秧得先栽,自然排了第一。

提前两天,女主人就开始准备。烧肉,要把腊肉的皮烧焦,然后热水浸泡,洗出来焦黄脆嫩。腊猪蹄腊羊腿都需要烧,栽秧饭不逊于接春客,两个火锅被称为“双排座”,才对得起客人,也才对得起自己的面子。近几年,也有人买了液化气喷枪烧肉,快,轻省,有人说肉皮都烧掉了,不好吃。于是,招待贵客,还是柴火烧肉。点起熊熊大火,火钳夹着猪蹄或是羊腿,伸到大火中间,烧得嗞嗞地响,间或有油滴到火苗上,火苗顿时蹿得老高……除了烧猪蹄羊腿,还要烧一块五花肉用来做蒸肉,栽秧饭没有一碗蒸肉再怎么也说不过去。

农历四月,鄂西的乡村,还有很多人穿着外套,女主人褪了外套,依然被烤得大汗淋漓,额头上冒着热气,她不恼,倒乐呵着,一边把烧好的肉往一只盛了热水的大木盆里捡,一边还哼起了小曲儿:

早晨早,早晨早

路上碰到花大嫂

人又标志脚又小……

烧了肉,还要杀鸡,中午的猪蹄羊腿两个火锅,晚上是鸡火锅和鱼火锅,鱼已经在镇上定了,到时会送来。鸡,得是自己喂的土鸡,昨晚鸡子上笼时就抓好了脚背篓扣在卫生间。今日,左手捏了鸡翅膀,右手握了菜刀,竟然落下泪珠子,一把谷一把米从鸡雏养大,公鸡雄赳赳,母鸡顺溜溜,哪舍得下刀?没法子,眼一闭,一刀下去,还咯咯了两聲就再没声响,褪了毛,破了膛,挂到了厨房的柱头上,可女主人的心还在冰窖里没暖过来。

一只山喜鹊歇在晾衣杆上叫了几声,女主人心头亮堂了许多,开始磨魔芋豆腐。过去魔芋少,过年时磨几个,接完春客就吃完了。现时魔芋多了,随时都可以磨,乡里人都爱吃这一口。有人说有了干辣椒烧的魔芋豆腐可以多喝一杯酒,为了这句话,这魔芋豆腐不敢少。

磨完魔芋豆腐,把烧好的肉洗好剁好,放到冰箱冷藏,日头已经偏西,看一眼早上泡的黄豆,胀得刚刚好,她不想用电动的干湿磨磨黄豆,把久已不用的石磨洗干净了,开始磨豆腐。自己推磨自己喂,一边推一边想起儿时的往事,想起自己嫁到杨家冲来时那个晴天的太阳,想起丈夫出门修路时对门的小伙子给她背来一捆柴然后来拉她的手,她一顿呵斥。他走时,却给了个嫣然一笑。那小伙子再没来过,也没记恨她,过两天来栽秧的就有他……

打完豆腐,夜幕已经降临,丈夫从土地整理的工地回来了,炖了肉,炒了小菜,还有一海碗豆腐脑,她问丈夫:“喝一盅不?”丈夫说:“喝吧。”她又说:“我也喝一盅,今天有点乏。”

两人喝了三盅,有了几分醉意,丈夫洗了睡去了。女主人找出纸笔,安排菜谱,除了火锅、蒸肉、烧魔芋豆腐、煎豆腐、五花肉炒豆豉,还有肥肠烧鲊辣椒、炒甜豆、烧豌豆、香椿炒鸡蛋、炒猫儿苔、炒竹笋、炒土豆丝、炒马齿苋、清蒸鹌鹑蛋、干豇豆烧口条,凉菜还有水腌盐菜、泡鸡爪、红椒鱼腥草、野韭拌皮蛋……明天还有一天准备,后天栽秧,那么多姐妹都要来帮忙,一定会妥妥的。

于是洗澡睡觉,听春风从瓦缝穿过那细微的声音,这声音象鸡毛掸子撩动她的心房,这时,她才醉了。

栽秧的日子到了,天边还只有一丝鱼肚白,水田田埂上已经人影憧憧,短袖短裤的汉字们赤着脚奔秧底而去,田埂上几树刺泡子,都没顾上看一眼。

从秧底把秧苗扯起来,鄂西叫huài秧,备好的棕榈叶放在秧苗上,扯一把,用棕榈叶扎起来往田埂上扔过去,秧苗huài的差不多了,一行人挑着一担一担的秧苗奔栽秧的水田而去。

太阳闪边了,阳光从山坳照射进来,一路人影倒映在水田里,像一幅木刻,生动异常。

人们站在田埂上把一把把的秧苗抛到水田中,这叫抛秧。抛秧是一门技术活,必是栽秧的老手方可胜任,秧把的密度要刚好把这块田栽满,既不能剩下秧苗,也不能还没栽完就没了秧苗要到别的田里去“匀”。初学栽秧的后生们看着一把把绿色的秧苗在初阳下划过一条弧线“啪”的一声落在水田里,觉着怪有意思,也想抛一把,老师傅们不好拂了后生们的这点心意,让他们抛,只是叫他们抛稀些,老师傅们根据需要的量在后面“补抛”。

抛完秧,一行人去吃早餐。早餐稍微简单些,每人一大碗面条,有腊肉哨子,碗底卧着两枚鸡蛋,凉菜也是三盘四碟的,吃得带劲儿。

吃完早餐,喝了茶,一行人下了水田,这可是真功夫,左手握秧把,右手栽秧,两只手几乎凑在一起,这样秧分得快,栽得快,一边栽一边往后退,谁栽得慢谁就被关了笼子,那是栽秧人最丢面子的事。

几乎没有话语,只看见栽秧的手像蜻蜓点水,不一会儿,前面就有了一片绿意,随着绿意的延伸,一坝水田慢慢就要栽完了。

栽秧紧锣密鼓进行时,屋里也不敢怠慢,男人们来栽秧,婆娘们都来帮忙做饭,女主人准备了两天,东西都备好了,今天当切的切,当煮的煮,该炸的炸,该蒸的蒸,做饭本也不需要这多人,不过是为了一起吃饭。正好,今天吃早餐时,安排栽秧顺序的老者提了两条要求,一是有肉有鱼我不管,还要一锅懒豆腐,二是电饭煲煮的饭吃腻了,要木甑子蒸的饭。

一句话,让一拨没事的婆娘有事了。这懒豆腐是鄂西家常菜,黄豆泡好,石磨磨浆,铁锅烧开,并不过滤,焯好切细的白菜丢到锅里,撒一把盐,起锅,就成了,大概是因为相比豆腐的制作过程“懒”了许多,故而叫懒豆腐,外地人第一次到鄂西来,在菜场里看人打懒豆腐,觉着好生奇怪,于是编出了谚语:

鄂西人,有点儿怪

豆浆里面放白菜

打懒豆腐的一拨人泡好黄豆就不着急了,负责蒸饭的人找来多日不用的杉木甑子,大门口溪沟里仔细涮洗,拿回来还在水缸里泡着,很久不用,甑瓦子都裂了缝,不把它泡胀,蒸饭要漏气,猴年马月才蒸得熟哟。

日头已经偏了,厨房里蒸炒煮炸都已完工,菜摆了两大桌,酒拎出两壶,婆娘们叽叽喳喳等着栽秧的人回来开席。

栽秧都只栽半天的,最后两丘田坚持栽完,一行人才在溪边洗了脚穿了鞋奔冲口人家而去,还在阶沿上就闻到了香味,肉香菜香,更加难得的香味是杉木甑子蒸飯的香味。大家不由分说上了桌子,男的一桌,女的一桌,男人有不喝酒的,女人又有喝酒的,于是做了调剂,喝酒的一桌,不喝酒的一桌。女主人本来喝酒,他们两口子一人主持一桌的吃喝,只好留在女的一桌吆喝着大家喝饮料。

吃着,喝着,讲着,笑着,一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男人们下了桌子,三三两两斗地主,打花牌,一边打一边吹得人天花乱坠,笑得人前仰后合,哪计较得了牌的输赢。女人们忙着收拾碗筷,还要准备晚饭,剩菜不少,有人说现菜热一热,加两个新菜,就是一餐。女主人坚决不同意,定要做新的,一年一度的栽秧饭,吃了剩菜,明年还有人来给你栽秧?

有倒是有,就怕你不敢要人家栽?说着,嘴一努,指向那个没有打牌自顾玩手机的曾经想拉女主人手的后生,女主人岂肯饶,手里握着的水瓢一瓢盖过去,努嘴的人呢忙不迭跑了。

掌灯时候开的晚饭,换了新的花样,吃得尽兴,只是酒喝得少,这十天半月天天有栽秧饭吃,不蓄着点,只怕秧没栽完,人却栽了。

临出门时,排工的人说了第二家的时间,就各自散去了。

婆娘们收拾碗筷,又把今天的菜做了点评,对第二天的菜做了建议,也有人想到了好菜没有说出来,想等到到自己家吃栽秧饭时来个一鸣惊人。

出门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幸好她们的包包里随时都装着一把伞,雨天遮雨,晴天遮阳。

一行伞花如盛开的蘑菇,逶迤到雨幕中去了,只可惜是晚上,看不到那斑斓的色彩,只有伞下的说笑声清清亮亮,像拨动的一只只景德镇的骨质瓷碗。

责编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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