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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空间、“距离”救赎与边缘化体验

2021-09-10汤静陈佳冀

百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边缘人救赎距离

汤静 陈佳冀

内容提要:徐则臣自言《王城如海》是个意外产物,相比作者此前“北京系列”的创作,这部小说的确呈现了与众不同的“意外”。小说注重审美性北京空间的建构,将北京从本土视域下的看者转变为世界视域下的被看者,展现了隐藏在北京这座大城市背后的乡土根基,使北京书写具有了全球化的维度。小说一方面将北京的陌生人置于历史与现实的断裂中,无法停止流动的空间跨越造成人物被撕裂感的增强,消解了《耶路撒冷》中“距离”救赎的意义。另一方面又从人物的边缘化体验出发,思考北京对边缘人命运的矛盾意义,剖析深层的北京性格。

关键词:《王城如海》 北京空间  “距离”救赎  边缘人

杰弗里·韦斯特在《规模》中将城市类比为一个巨大的生物,其保持着一种不断增长和膨胀的动态,这种动态要求围绕城市而展开的文本是鲜活和多元的。理查德·利罕指出:“当文学给予城市以想象性的现实的同时,城市的变化反过来也促进文学文本的转变。”①新世纪以来,北京从中国的都市到国际的大都市的转变,促进了一种与传统京派的书写路径截然相反的新北京书写的出现,其主要特征为:将外来的京漂一族引入北京故事叙述的中心,使原先沉默的他者开口讲话,并试图以这些他者命运的展现来挖掘隐藏于北京深层的文化根性。徐则臣的“北京系列”很明显就包含了这种新北京书写的主要特征,从《啊,北京》到《跑步穿过中关村》再到《耶路撒冷》,徐则臣构想的北京空间始终是北京西郊的局部空间,在这局部空间上聚集了大量的京漂一族,他们拥挤、焦虑、孤独的情感构成了北京西郊的精神文化状态。但这种比较单一的空间构想,使完整的北京一直以观看者的身份来审视自己的边缘地带,而忽视了北京作为大城市的层次感和多元性。《王城如海》的出现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种尴尬的处境,徐则臣主动将世界和城市的中产阶层引入原有的叙事框架中,造成世界与北京、中产阶层与京漂一族、北京与人的三角矛盾,使北京被迫地接受身份的转变,形成较以往更为复杂的人物精神矩阵。

一、关于北京的两种叙述

北京书写注重空间的建构,以往对空间的思考大体呈现两种维度:空间一方面是具体化的物质,另一方面这种实际可感的空间又是可构想的空间,能够为人的精神所建构。爱德华·索亚在继承两重空间的基础上,提出了审美性的第三空间,“即第三空间把空间的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同时包括在内的同时,又超越了先两种空间,而呈现出极大的开放性。”②这种特性,能够为评价徐则臣的北京书写提供重要的参照,物质和精神的北京空间是徐则臣展开北京书写的基础,审美的北京空间则是徐则臣力图去建构的。

在《王城如海》中,徐则臣以交叉戏剧和小说两种文本的方式,形构了一个重叠和立体的审美性的北京空间,戏剧与小说同时突出具有跨空间经历的人物的表述,以此来反映北京常被忽视和遗忘的乡土的一面,实现对北京空间的重构。《王城如海》的每一章节前,都安插了先锋话剧《城市启示录》的部分内容。话剧的主人公是研究城市文化的教授,他在世界范围内的城市进行文化研究,北京是他这次的研究空间。余松坡是话剧的执导者,手执博士文凭,海归身份,高级知识分子,毫无疑问的城市中产阶层。两个具有相同的跨空间经历的个体形成了互文关系,使两者对北京的叙述相互呼应和补充,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北京空间。两个个体同时以西方世界的大城市来对照中国的大城市,使北京成为“全球化的、世界坐标里的北京”③,而一旦突破中国的地域限制来审视北京,北京背后所隐含的深厚的乡土根基就逐渐浮出水面。

《城市启示录》中教授和教授太太围绕北京进行了一次对话,教授太太拥有绝对的外国身份,她“看见了两个北京一个藏在另一个里面。一个崭新的、现代的超级大城市包裹着一个古老的帝国。”④这个崭新的城市充满无限的活力和可能性。就像玻璃被冠以施华洛世奇的名牌,北京在高呼“我科学、浮华、精良,我就是要把浅薄和新变成最有力的武器”⑤教授太太对北京的理解得到了教授的认可,北京的两面性因为教授太太足够的距离感而得以展现。北京以崭新的、现代化的奢华假象吸引着外来人口的流入,作为中国的身份象征在世界范围内取得国际大城市的头衔。但其始终是悬浮在古老传统的乡土文化之上的。这也是余松坡与记者们讨论北京时指出的:“你无法把北京从一个乡土中国的版图中抠出来独立考察北京,北京是个被更广大的乡村和野地包围着的北京”⑥浮华和繁荣只是真实北京的一部分,“还有一个更深广的、沉默地运行着的部分,那才是这个北京的根基。一个乡土的根基。”⑦从对两个北京空间的叙述中,不难看出,底层中国与国际城市之间始终是分裂的。北京缺乏稳定性和自足性,它依赖中国几千年传统所形成的乡土经验,面对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张力,这座城市裹挟着一种无力感。

在全球化和世界坐标里的北京空间中,北京的变化、都市陌生人的命运被投射到了城市景观中,《城市启示录》中“拥挤、颓废、浓郁的荷尔蒙,旺盛的力比多,繁茂的烟火气,野心勃勃、勾心斗角,倾轧、浑浊、脏乱差的味儿”⑧在低矮破旧的城中村集中爆发,强烈的空间感知使五官的感受被放大,极力去寻找隐藏的具有活力和生活性的细节。而小说中北京的诸多标识都被重度雾霾所淹没,模糊和削弱了话剧中形成的强烈的空间感知,使本身作为空间危机的雾霾,逐渐扩散迁移到了生存在北京空间中的陌生人身上,成为了精神危机的隐喻和象征。徐则臣通过话剧和小说两种文体建构了空间之城和精神之城,两城在世界的视域下成为被看者,同构了一种艺术化和审美性的北京空间,而不仅仅局限于对北京这个地理空间中庸常生活的再现,这样的空间建构使《王城如海》切实准确地抓住大都市北京背后不可磨灭的乡土根基。

二、出走与回归:精神的再流浪

形形色色的个体存在于北京空间,并构成复杂的人物关系矩阵,这些个体的生活和精神轨迹又反作用于北京空间,影响北京空间的精神形塑。因此,在对北京这一地域的书写中,让何种类型的人物来参与北京空间的建构,就承载着作家本人对北京的看法。在徐则臣的“北京系列”中,很少描绘被广泛关注的浮华、繁荣、现代化的城市景观,而多聚焦被忽视的拥挤、混乱、嘈杂的边缘地带,地理上的中心与边缘在作品中被倒置,边缘成了北京故事的中心,生活在北京边缘的陌生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北京故事的代言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与北京息息相关,折射着北京另一面的经验、情感与精神。齐美尔将“陌生人”定义为:“不是今天来明天去的漫游者,而是今天到来并且明天留下来的人,或者可以成为潜在的漫游者,即尽管没有再走,但尚未完全忘却来去的自由。”⑨这些陌生人从熟悉的地域中脱离出来,走入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空间,空间距离造成了他们心灵的距离,使他们逐渐成为时空紊乱的精神的流浪者。

与以往的北京系列相比,《王城如海》中陌生人的类型发生了转变:“过去小说里的人物多是从事非法职业的边缘人,这回要让他们高大上,出入一下主流的名利场;之前的人物都是在国内流窜,从中国看中国,现在让他们出口转内销,沾点‘洋鬼子’和‘假洋鬼子’气,从世界看中国”⑩于是就有了手执博士文凭的海归导演余松坡,当然还包括另一个余松坡,《城市启示录》中的教授。“他们虽然身份是进城了,但精神和情感面向乡土,因而过着一种‘痛并快乐’的生活。” 这一类陌生人多以求学者的身份进入城市,并及时地抓住了改变先赋身份和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从生存层面站稳了脚跟,成为了北京的中产阶层,取得了世俗的成功。但是,他们又不得以地将自身安置在无法停止流动的空间跨越中,不仅包括城乡之间的跨越,也包括国与国之间的跨越。这种流动性让陌生人背负了差异所带来的强烈的断裂感,因此,无论他们是否取得了世俗的成功,在精神上依旧是无家可归的,无法摆脱精神流浪所带来的焦虑感。

余松坡经历了三次空间跨越,即小城镇——北京——世界国际大都市——北京,前两次属于从现代化程度较低的场域跨越到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场域,最后一次则是倒退式的跨越。作为陌生人,他希望通过这种与不同城市发生互动的方式来建构属于自己的归属感,但同时他也陷入了由新旧世界相碰撞而产生的两难处境。在国外,余松坡是旅居客,是陌生人的一种亚类型,“旅居客身处异乡多年,但仍然紧紧依附着自身种族的文化传统” 尽管在旅居社会居住了十几年甚至更久,但是“在心理上他也并不愿意作为旅居社会的永久居住者来组织自己的生活” 。旅居客无法完全割裂与旧的世界的联系,并在潜意识里希望回到旧的世界,即使在新的世界里,他仍希望依赖于旧的世界的组织方式。余松坡和他老婆祁好都是从纽约回来的海归,他们的生活方式在某些方面是西化了的,比如余家的早餐食谱,据说和奥巴马的早餐是一样的。但余松坡的食谱里却多了一样东西:老干妈。他在美国待了二十年,背井离乡的悲愁需要通过有中国滋味的辣椒酱来缓解,辣椒酱作为一种符号化的象征,保持着身处异国多年的旅居客与中国的联系,亦是旅居客拒绝被新世界完全同化的力证。而这种无意识的对本土文化的坚守,造成了旅居客本身的矛盾性和不确定性,当巨大差异所导致的断裂感集中爆发时,旅居客就倾向于以回退的方式来消解。当余松坡以旅居客的身份回归北京时,他却发现自己成为北京的陌生人,是一个他者的存在,巨大的孤独和忧伤没有消失,他陷入了一种历史与现实的断裂中,借另一个余松坡,《城市启示录》中教授的话说,就是“我对这个国家有各种怀念和不满,我清楚我距离这个国家万里迢遥。一旦回到中国,我发现,我所有的愤恨、不满、批评和质疑都源于我身在其中。” 这种倒退式的空间跨越使之前试图营造的距离感消失,个体有意隐藏的历史记忆被迫浮出水面,勾连出前两次空间跨越的原因。

在完整的“北京系列”中,陌生人出走原因主要涉及两点。一是受生存层面的优越性的吸引,城乡差距的扩大使无数的外来者们以渴望和仰视的姿态走入北京,北京成为他们生命奋斗的方向和目标,承载着实现自我价值的意义。无论是《啊,北京》中梦想成为作家的“我”,《在屋顶上》中幻想在北京买车买房的行健和米箩,亦或是《跑步穿过中关村》中挣扎在北京底层的敦煌,他们出走行为的本身是具有审美意义和幻想性质的,他们没有真正理解现代化的北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二是以出走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的救赎,《王城如海》延续了《耶路撒冷》中的救赎意识,让人物以增加空间距离的方式来消解心灵的原罪,并以余松坡从世界回来的结局来消解初平阳到世界去的开端的意义。在《耶路撒冷》中,景天赐的死亡是初平阳负罪感的根源,尽管景天赐的死亡与他自身的精神失常有关,但死亡的恐惧感仍成为了初平阳心中巨大的阴影,景天赐的身影时常恍惚地出现在眼前,敲击着他对儿时发生的惨剧的回忆,坚定了他到耶路撒冷去的决心。但实际意义上的到世界去的行为并没能在《耶路撒冷》中完全完成,《王城如海》自觉地承接了这一部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余松坡就成为了到世界去后的初平阳,到世界去并不能实现自我的救赎。

當年高考落榜后,余松坡决定去当兵,但村里的名额就一个,与他竞争的是他的堂兄弟余佳山。为了得到这一名额,余松坡写了举报信诬陷余佳山,这导致余佳山被判十五年,成了瘸子和精神分裂者。为了逃避这一段历史,他离开北京,到世界去寻找精神的救赎。余松坡是以一种自我逃避者的身份,在世界各大城市的空间里频繁流浪,他并不将在新的社会中改变社会地位作为他的目的,而是企图借此获得自我的疗救,充满了一种精神的无家可归之感。对余松坡而言,“新生活是旧生活的蚀刻:旧生活中的结构和线索像是重新被印在了一个新的背景之中,本身并没有因背景的改变而发生任何变化。”因此当他从西方回到中国,回到他熟悉的旧生活时,他就有了站在全球化的立场上批判北京的勇气,但作为本身就需要救赎的主体而言,这种不彻底的文明批判,势必会遭到年轻观众的非议。旧生活中最关键的一点,也就是余佳山的出现,被他有意识地隐藏在无数面具之后,这种压抑和隐藏的状态使余松坡逐渐分裂成两个,一个非我和一个本我。非我戴着面具生活,本我则在梦魇的状态下现身,以无意识的呓语释放被压抑的本性,以暴躁、狂怒、伤害非我的方式来实现本我的反抗。小说的最后安排了一个戏剧化的情节,即余佳山被罗龙河带到了余松坡的家里。余佳山在看到墙上挂满的面具时,精神中的不安分彻底爆发了,他发疯地将这些鬼打碎在地上,而这些躺在地上的面具碎片,象征了余松坡一直以来试图掩藏的非我的破碎,虚实矛盾的对立达到了一个极限值,又将面临精神的再流浪。

在全球化的时代,余松坡这样的都市陌生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着跨国的、多城市的生活经验,多元的空间记忆冲击了他们的精神和心灵,物质与欲望的满足无法弥合历史与现实的断裂。故而只有以不断拉开自我与主客体的关系来逃避和放逐,这似乎是一种“距离”救赎,以远离的方式实现对现实认识的深刻化,但他们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返归自己的主观精神世界,最真实的部分被他们有意识地隐藏起来,这让他们无法实现对历史与现实的超越,成为精神的流浪者。因此,漂泊和自我放逐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们要做的是“与生活拉开距离,从而在自我的内在精神中实现审美性” 。

三、分裂的张力:城市边缘人的生存状态

芝加哥学派的帕克在齐美尔“陌生人”理论的基础上,于1982年发表的《人类迁徙行为及边缘人》一文中,正式提出了“边缘人”理论:“边缘人是命运注定要生活在两个社会和两种文化中的人,两种文化不仅是不同的,而且是对立的;他的思想是两种不同文化或难以熔化的文化的熔炉,在这个熔炉里两种文化或者全部融合或者部分地熔化在一起。” 可以将边缘人理解为陌生人的另一种亚类型,这一概念更加强调了两种文化冲突所造成的人物边缘化的体验,这种边缘化体验包含着现代性带来的身份认同重構过程中的矛盾和焦虑,乡土与都市的排斥和吸引、独立和交融都反映在了边缘人的灵魂中。

以余松坡为代表的这一类陌生人,他们的边缘化体验并没那么强烈,或者说已经被淡化了,明确的社会分工造成了他们强烈的自我意识,自我成为他们能够感受到的唯一的真实,他们完全忠于自我而忽略自我以外的客体,这使得他们的情感是冷漠化的,缺少对边缘人的共情。《城市启示录》中的教授在见到那些拥挤在出租房中年轻人的卑微生活时,无法抑制的悲哀、心痛和怒其不争,变为一句意味深长的“你们啊——”,自然地流露出了他对“蚁族”年轻人们的蔑视和不信任。这是余松坡话剧中引起争议的一幕,也是余松坡个人心理的投射,从他的心理状态中,能够归纳出这类陌生人理智、隔膜的个性。与这类陌生人相对,《王城如海》又塑造了一群边缘人,保姆罗冬雨、快递员韩山、大学生罗龙河和鹿茜等人构成了一个微缩版的边缘人群落,他们之间产生强烈的情感认同,早年乡村生活的经验与记忆成为这个群落的共同点,但群落并不简单的等同于一个命运共同体,边缘人的命运由于个体选择的不同而产生分差。美国学者魏斯伯格总结了边缘犹太人的四种命运结局:“一是同化,即被主导群体所接受、吸纳,这是德国犹太人面对困境时最熟悉的一种反应方式;二是平衡,即不是解决边缘性困境,而是遵从它,且不顾及个人内省的进展与焦虑;三是回归,即回到犹太教,在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一段痛苦的经历之后,许多犹太人最终选择了回归的道路,这也表明被同化只是一个幻想而已;四是超越,即通过走第三条道路的方式来克服两种文化的对立问题。” 尽管这一结果是以犹太人为研究对象所得出的,但它又具有某种普泛化的特征,将生存在北京的这些边缘人的命运也涵盖其中,并且集中表现为平衡与回归。

罗冬雨是边缘人群落的中心,通过她,男朋友韩山、弟弟罗龙河以及他的女朋友鹿茜与中产阶层的余家产生关联,人物间的关系使他们能够近似为一个与中产阶层相对的底层家庭组织。作为处在新旧文化断裂层的女性边缘人,罗冬雨没有摆出征服者的姿态,也没有因背负传统的负荷而步履维艰,她所表露的是一种对新的文化无法抑制的强烈渴望,她之所以愿意来余家当保姆,就是因为“他们是文化中的文化人”,她想要利用职业身份的转变来换取全面进入城市化生活的机会。她适应余家那种营养均衡的早餐食谱,帮余松坡把写好的剧本录入电脑,练瑜伽,翻看书橱里的英国小说,这种中产阶层女主人的生活方式被架构在底层的女性边缘人身上,对社会身份的错构,让罗冬雨在两种文化的冲击中保持了一种平衡的状态,暂时遗忘了对边缘性的困境的解决以及由此所导致的个体焦虑。然而,失手使祁好受重伤一事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的状态,一种不得不做出选择的焦虑开始出现,是逃亡回乡村还是留在城市接受法律的惩罚,在这一刻罗冬雨脑海中想到是主人家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父母、弟弟和爱人。社会身份的迷失和错乱使边缘人无法在主流社会中找到合适的精神定位,如果试图摆脱原有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那必然需要面临身份选择的困境,形成新的紧张的局面。

与罗冬雨不同,男朋友韩山则以自身的乡村记忆来关照北京。韩山从来不属于北京人的群体,虽然他在北京这片土地上与周围的人存在或深或浅的交往,但他无法在亲属、地域、职业等方面与本地人建立起真正的纽带,他的过去在乡村,北京的生活无法全部覆盖他。在北京,韩山只有罗冬雨这一个亲人。只有存在在他过去生活中的罗冬雨,才是他身在陌生的北京与过去的唯一的连接点。他辞职当起快递员也是为了能够有更多与罗冬雨相处的时间,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和罗冬雨结婚,以此使他的历史经验更加固化。但罗冬雨对原有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的主动摆脱,与韩山的自觉坚守发生了强烈的冲突。他在遭遇了同事彭卡卡的死亡之后产生了一种凶猛的饥饿感,这种感受迫切地使他想得到罗冬雨的拥抱。但此时罗冬雨拒绝了他,罗冬雨的拒绝,对韩山来说就意味着亲自粉碎了这一连接点,新生活试图在吞噬旧生活,这种反噬造成了韩山的恐惧、分裂、焦虑以及报复心态,他才会在一种极其愤怒的状态中,强迫罗冬雨和自己发生关系,对着余家满墙的面具手淫,并将精液射到罗冬雨刚擦干净的面具上。这种报复没有到此结束,他有意图地偷窥了余松坡和鹿茜的谈话,在发现鹿茜主动投怀送抱后,他告诉了罗龙河,美其名曰是作为未来的家人对罗龙河的负责,但实际上他要把这种报复和仇恨传递给他的同类罗龙河,形成边缘人群体对以余松坡为代表的文化的集体仇恨。尽管小说对韩山的讲述在罗冬雨入狱前就戛然而止,但对韩山而言,北京摧毁了他与乡村生活的唯一连接点,这种精神的重创极大可能导致他的回归。

罗龙河是造成这一边缘人群落崩塌的始作俑者,他和韩山对余松坡的仇视,直接放大了两个不同阶层互相撕裂的状态。罗龙河是大学毕业准备再次考研的学生,他最初对话剧艺术的兴趣是余松坡亲自点燃的,因此,余松坡成为了他的崇拜对象,他梦想能够成为和余松坡一样的话剧导演。但是,现代性的北京空间中存在严峻的“阶层固化”的问题,“阶层流动通道的阻塞,流动机制不公,底层向上流动无望。” 因此,在韩山向他告密后,他感到被凌辱和嘲弄,在发现余松坡遗言所隐含的秘密后,余松坡被想象的崇高形象轰然倒塌,他要用这个秘密来达到对中产阶层的反嘲弄,于是罗龙河策划了一场复仇行动,他要让余松坡直面他无法直面的历史,他期待文化人亲手撕裂他所伪装的文化。他把余佳山带到余松坡家,这意外地导致了祁好的重伤,开始了逃亡。逃亡的目的地就是乡村,边缘人只能再次回归,被同化只是一个幻想而已。

北京以它浮华、繁荣、现代的外包,吸引了无数来自小城市和农村的外来人们,但是北京并没有以多元包容的气度来接纳他们,文化的差异异化和改造了他们,使他们成为了北京的边缘人。他们一方面试图坚守自我身份的独立,排斥和拒绝新文化的同化,但另一方面为了尽快在北京生存下来,不得不产生依附和接纳的态度。不确定性和矛盾性成为了边缘人的代名词,焦虑、犹疑、不安全感成为了边缘人最鲜明的精神状态。随着城市化的深入发展,他们最终成了没有归属感的一代,平衡与回归的命运结局成为乡土文明向城市文明迈进的历程的一部分。

城市与乡村作为相对的名词概念,所指称的内容在空间地域差异的基础上,还包括了观念对立的等级差异。尽管在文学场域中,以中国几千年文化传统为源起的乡土经验,仍然具有较大的话语权。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城乡差距不断扩大,城市在财富和人才的聚集上远超乡村,成为了文明的代言词,与之相对乡村则是落后。二元对立的城乡关系造成了当下城市书写的困境,即许多以城市为书写对象的作者,往往无意识地割裂了城市与乡村的联系,以单一、扁平的方式去建构城市形象,在推崇城市文明的同时缺乏真正的城市精神,忽视了城市的性格,无法成为中国的完整经验。作为“70后”北京书写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则臣一直以来都将北京作为小说创造的核心,将来自乡野的陌生人作为北京故事的主人公加以展开,以人物自身所带有的乡土记忆来关照北京,从陌生人身份认同的角度来展现北京。这种新北京书写突破了传统的北京书写路径,从北京的陌生人出发去思考北京对于个人命运的矛盾意义。《王城如海》的出现将问题进一步推到了北京的精神和性格层面,并在空间上以世界空间的建构来对照北京空间,使北京书写具有了全球化的维度。徐则臣称自己的小说为“问题小说”,即“有问题意识的小说”,将现实的困惑与质问放在“文学的框架内去解决” 。《王城如海》延续了他对城市文明的思考。北京的城市化和现代化是表面的,它是乡土的延伸,在文化形态上和乡土北京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北京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属,生活在北京的陌生人们同样也无法找到心灵的归属,他们的生活状态呈现着一种分裂的张力,他们在北京的表面悬浮着,成为了北京雾霾中的每一个颗粒物。

注释:

①理查德·利罕著,吴子枫译:《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②包亚明:《现代性与都市文化理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页。

③⑩徐则臣:《王城如海》后记《东吴学术》2016年5期。

④⑤⑥⑦⑧    徐则臣:《王城如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页,第33页,第66页,第66页,第58页,第49页,第84页。

⑨齐美尔著,林荣远译:《社会学》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56页。

刘琼:《徐则臣小说的前文本、潜文本以及“进城文学”》《东吴学术》2016年5期。

Siu ,Paul. The Chinese Laundryman:A Study of social isolation.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87:4,299.

杜月:《芝加哥舞女、中国洗衣工、北平囚犯:都市中的陌生人》《社会》2020年4期。

黄凤祝:《城市与社会》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Robert Ezra Park.Human migration and the marginal ma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8(May):890.

余建华:《国外“边缘人”研究略论》,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5期。

盛翠菊:《融合与固化——论新世纪“乡下人進城”小说的叙事变奏》《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6期。

徐则臣:《智性的作家靠思辨来巧进小说》《南方都市报》2017年1期。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中国小说生态叙事类型研究”(18ZWC0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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