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是王维诗歌名句，句中叠字的运用被认为是点睛之笔。在王维其他诗作中，叠字也有广泛的运用，其在描绘自然景物与叙事方面都起到不小作用。王维在五言古诗运用叠字，体现出他对汉魏风骨与晋宋清音的效仿追求;近体诗中的叠字运用则表现出王维诗歌律化的一面。

【关键词】 王維;叠字;五古;绝句;复古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26-0028-02

叠字，又称“重言”“叠音词”“重叠字”，是口头上由两个完全相同的音节，书面上由两个形体相同的单字构成的双音词。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指出：“把同一的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且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1]叠字产生时间很早，在甲骨文和西周钟鼎铭文中已见用例。《诗经》中大量出现叠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夭》）等成为经典;汉代《古诗十九首》中亦运用较多叠字，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叠字在王维诗中分布广泛，笔者将结合通过叠字运用情况、含有叠字诗句的体裁与句式、以及王维诗中叠字创作与其交游关系三个部分来进行讨论，以发掘叠字所呈现出的王维诗歌创作趣味。

一、王维诗中运用叠字情况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收录的376首王维诗中，有59首中出现叠字，共77处，其中，五言诗中63处，七言诗中14处。五言诗中，五绝7处，五律18处，五古38处。七言诗中，七律3处，七古6处，七绝5处。从诗歌体裁来看，含有叠字的诗句中，五言远多于七言，占总数的81.8%，五言古诗中的叠字数量最多，占49.3%;七律、七绝与五绝中的叠字占比较少。出现叠字的59首诗平均句数约为12.8句，长于律诗的8句，可见王维一般会在篇幅较长的诗作中运用叠字。

王维诗中共出现47个不同的叠字，具体运用情况如下：

悠悠（12次）、纷纷、青青、萋萋（4次）、蔼蔼、寂寂、苍苍、阴阴（3次）、望望、依依、时时、雄雄、飒飒、淼淼、沉沉、日日（2次）、翩翩、眷眷、切切、行行、潺潺、漾漾、澄澄、骎骎、闲闲、嘤嘤、喧喧、渺渺、芊芊、亭亭、唧唧、遥遥、浅浅、欣欣、澹澹、漠漠、处处、落落、往往、袅袅、凄凄、漫漫、小小、靡靡、片片、暧暧、泛泛（1次）。

刘勰也在其《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谈及叠字的状物拟声作用：“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拟雨雪之状，谐谐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2]”因而王维诗中的叠字主要可以分为模拟声音与绘景摹形两大类。

模拟声音的叠字在王维诗中共出现5处，分别是嘤嘤（鸟和鸣声）、唧唧（鸟鸣、虫吟声）、依依（象声词）、飒飒（象声词）、潺潺（流水声）。其中“嘤嘤”与“唧唧”写鸟虫之声，“依依”摸拟人声，而“飒飒”与“潺潺”则模拟流水雨滴之声。诗歌中运用叠字以拟声有生动逼真的效果，在《诗经》中多有出现，如《诗经·小雅》：“呦呦鹿鸣”、陆机《悲哉行》：“翩翩鸣鸠羽，喈喈仓庚吟”[3]。

绘景摹形的叠字占比最高，这类叠字侧重于对描写对象进行形、貌、态等方面的刻画，可细分为刻画人物神情、描摹人物容貌、描写自然景色、描摹动作等方面。

1.描绘人物情态

眷眷（依恋反顾貌）、望望（瞻望貌;依恋貌）、切切（恳挚）、依依（依恋不舍的样子）、翩翩（风度优美）等。

2.描绘动作

望望（瞻望貌）、行行（不停地前行）、骎骎（马疾速奔驰貌）、闲闲（从容自得貌）、喧喧（形容扰攘纷杂）、迟迟（徐行貌）等。

3.描写自然景色

蔼蔼（茂盛貌）、青青（草木茂盛貌）、寂寂（寂静无声貌）、雄雄（威势盛大貌）、漾漾（闪耀貌）、澄澄（清澈明洁貌）、渺渺（悠远貌）、芊芊（草木茂盛貌）、苍苍（深青色）等。

其中，描写自然景色的叠字出现次数最多，王维诗中有52句用叠字写景诗句，占总数的67.5%。王维好用叠字状草木之形，光是为了形容草木茂盛，就有“蔼蔼”“青青”“芊芊”“萋萋”“沉沉”“欣欣”6个不同的叠字，富于变化且形象生动，其他如“悠悠”“渺渺”“澄澄”“漾漾”等都非常契合王维自然诗的整体风格，具有清新自然的特点。叠字使画面生动逼真，所绘景物如在眼前，不同叠字意义上的细微变化也表现出王维在写作中对自然万物的仔细体察与描摹。南北朝时期，诗人便大量在五言诗中运用叠字写景，王维的诗歌创作也受到前人影响，如《和陈监四郎秋雨中思从弟据》：“袅袅秋风动，凄凄烟雨繁。”与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诗》：“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无论是在叠字的使用还是句式上都有明显继承关系。简言之，王维自然诗中的叠字大体上还是继承了魏晋以来陶渊明、陆机等的传统，同时又学习了谢灵运与谢朓的山水诗写作，具有清新自然的特点。

同时，王维也善于在描绘动作与人物情态时运用叠字。这些诗句以散句为主，颇有古风，体现出王维对建安风骨的模仿与对其叙事方式的继承，如王维在其诗歌《观别者》中运用了四句叠字：“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爱子游燕赵，高堂有老亲。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都门帐饮毕，从此谢宾亲。挥泪逐前侣，含凄动征轮。车从望不见，时时起行尘。余亦辞家久，看之泪满巾。”叙事生动真切，将情与景巧妙结合，表现出贫者离别时的不舍与关切之情，“切切”两句在表现不舍之情时更添了一份深切与缠绵，增强了诗句抒情性。由于叠字节奏舒缓，首句“青青杨柳陌”便带起了一种娓娓道来的叙述语调，亦是继承了汉魏古诗常用的写作手法。

二、王维叠字诗句的体裁与句式分析

王维在七言诗中运用叠字较少，仅有14句， 其中七律3句，但却出现了颇为人所称道的名句，即《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对诗中叠字运用作了精彩评论：“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佑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佑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4]”这两句本为借鉴李嘉佑之作而得，王维在句首分别增添两个叠字，使得整联如画龙点睛般精彩倍增，这也显示出叠字若运用得当，可使诗句增色不少。随着近体诗律的发展，在限制较多的格律诗中使用叠字需要相当的功力，故而叶梦得有“诗下双字极难”的说法。王维在律诗中尝试使用叠字，为杜甫等人的进一步尝试打下基础。

这些叠字句有18句对仗，占总数的26.7%。可知王维诗中叠字句以散句为主。散句中的叠字具有舒缓而古朴的意蕴，反映出王维追求复古，重返汉魏诗学的倾向。钱志熙老师在《论王维盛唐正宗地位及其与汉魏六朝诗歌传统之关系》中谈到王维的古体诗在学习建安方面体现最为明显，大量使用散体句以破除偶俪之气。王维在古体诗中化偶为散，具有以散句为主，叙述见长的风格。[5]

三、王维叠字创作与其交游的关系

王维交游广泛，诗才远播，与裴迪、孟浩然、储光羲、杜甫等均有唱和，王维在唱和诗中大量使用叠字，正是受到友人的影响。

首先是与裴迪的交游，裴迪是王维挚友，两人曾同在辋川隐居并作《辋川集》。王维诗中仅有7句五绝中含有叠字，其中就有5句与裴迪有关，如收入《辋川集》的五绝《辛夷坞》：“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南垞》：“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和《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裴迪现存诗中出现的叠字全在五绝中，且均与王维有关，如收入《辋川集》的《文杏馆》：“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6]”《木兰柴》：“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栾家濑》：“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以及五绝《辋口遇雨忆终南山因献王维》：“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王维诗中叠字多出现于篇幅较长的诗中，五绝诗本就短小，用词多较凝练，叠字节奏舒缓，会压缩表意的空间，故绝句中出现较少。王维五绝中的叠字运用与诗歌内容和创作目的有关，这些五绝均为描写客观景物，一诗一景，内容简单，小巧自然，叠字在此处既细致描摹出景物的状态，又使是个具有清新自然的特点。

与王维同时期的诗人储光羲与他在运用叠字上也有共同偏好。储光羲在五古中运用大量叠字，其现存的227首诗中，出现叠字143处，其中五古中的叠字102处，占绝大多数。在唱和诗《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中就出现了9处叠字，大多写景，如“悠悠泛绿水，去摘浦中莲。”“丹鸟飞熠熠，苍蝇乱营营。”“冽冽玄冬暮，衣裳无准拟”“夜深星汉明，庭宇虚寥寥。”[7]

诗人的诗歌创作倾向往往受到时代诗风与创作群体的影响，唱和诗便是探寻这一脉络的重要途径。从王维与裴迪、王维与储光羲唱和诗中出现的大量叠字可见，运用叠字写景在当时是一种习见的创作方式。

王维在诗歌创作中大量使用叠字，或是描写自然景物，或是叙事抒情，丰富而生动，为诗歌增添了不少色彩。王维诗中的叠字亦体现出当时诗歌创作上古律交错的特点，五古中的叠字颇具古风，体现其对建安风骨、晋宋清音的崇尚;律绝中的叠字则体现了其对于诗歌律化的探索。

参考文献：

[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8：137

[2]（粱）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5.

[3]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宋）魏庆之编.诗人玉屑（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5]钱志熙.论王维“盛唐正宗”地位及其與汉魏六朝诗歌传统之关系[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

[6]（唐）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7]（唐）储光羲撰.储光羲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作者简介：

钱婧，女，江苏无锡人，硕士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