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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 缝

2021-09-09周加军

雪莲 2021年8期
关键词:师傅房子

许美仙环顾一下并不粗糙的房子,一个伟大的决定在心中油然产生:重新再来。

张明浩懵懂地望着咬着牙,解恨一般地说出这话的许美仙,像在审视一个陌生的女人。

还要折腾?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根本沒有话语权。

许美仙的长相并不像女汉子,骨子里却磐生着像当女皇般的刚强。天生带着一股对生活现状的不满和强烈的破坏性。如意,顺心,才是她的重要目的。虽然她也不知道如何才是顺心和如意。

把这里一切砸碎,再造一个新世界。我就不信了,日子不可以重新来过。

张明浩用右手食指顶一下酒瓶底一样的近视眼镜,再次盯着许美仙。许美仙嚷叫的分贝有点高,震掉了已经稳固的眼镜,整个人也跌坐在沙发上。摸索起眼镜重新戴上,看到她的表演兴致正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倒叫他一脸懵圈。不知道她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他常常被她瞬间的臆想,弄得不知所措。此时,许美仙眼睛横了起来,两条富态胳膊往起一曲一放一送。一个伟人似的动作,划过张明浩的视线:我受够了这一切,陈腐的气味,老派的做法,压抑的心情,必须统统打碎砸烂。

好好的,折腾了一次,还要再鼓捣,这不要了亲命?

张明浩低声喃喃着,臣子不识皇上意图一样,试图改变许美仙的执拗。看这架势,估计说了也是白说。果然,许美仙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二次装修就是继续革命,突出改变重在修复,将一次装修遗留的历史问题全部暴露,全部推翻。

装修思想根源于女人跑谈会的心得。下班后晚饭前这段时间,属于女教师的臆想阶段,大家选择在操场上跑步,以此来抵制饥饿的诱惑。三十岁之后,这样的习惯犹如许美仙腰上的赘肉,顽固地保留下来。除了外出开会,或者到边远地区支教,习惯才会暂时中断。因为她想在操场上挥霍掉身上多余的脂肪。

跑步是流动的新闻直播间,家长里短会在这里无序上演,所有人都自觉参与。而李雨佳的迟到,着实让许美仙大吃一惊。她是许美仙的闺蜜之一,生活中的朋友,工作上的对手。李雨佳迟到的原因是去看房。这让许美仙大吃一惊,她吃惊的不是李雨佳又买了一套房,而是李雨佳跟她分享房子如何装修的经验。李雨佳跟她畅谈装修效果后,她满脑子想的是自己房子的装修。原先的装修属于这个世纪初的风格,在当时虽然不算最好,但也没落人下风。如果重新来过,没有最好但会更好。

修正思想在脑子里一旦诞生,就要持续发酵,形成整个战役的指导思想。这一百二十平方米的空间,她就是那个挥鞭的将军。

张明浩从洗手间出来,许美仙仍处于无比亢奋之中。他脑子里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许美仙为什么乐此不疲,无非要在他的脑子里植进比翼双飞的思想。而他并不知道她的伟大思想始于何时,但是他确切地知道她决定要在这里行使女皇的威严。就像第一次,她说要在装修上大显身手一样。但是他对她的想法从来没有阻拦过,因为没有能力阻拦,否则家庭就不得安宁。譬如,生活一好转,她要买一根24k金项链,他立马满足她的要求;她又对一款价格不菲的翡翠手镯表现出爱不释手的喜欢,他假装没看见,她立即发飙,他只好咬紧牙关买了。甚至她用的洗发膏、头油、洗面奶和眼霜都是海外包邮订购,有一次他就这么小声嘀咕一下,结果被她听见了,她立即跟他吵闹起来,说她花自己挣的辛苦钱,别人无权对此说三道四。最后,她唠叨了一整天,他不得不再三声明,他所说的话仅是一时犯傻,谈不上约束性。她才作罢。

青春如流水,她要把失去的大好青春找回来。她跟李雨佳说,你嫁了一个富二代,而张明浩家穷得就差两人穿一条裤子。婚后生活在一片期望中展开,她不想贫穷,也不甘贫穷。两人的工资对抗不了贫穷,她只好放下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面子,利用休息和节假日时间,向商店、超市、饭店和KTV推销啤酒,有时为了一瓶啤酒她都要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积累起来的,因此她也愿意以自己的方式挥霍出去。

事已至此,就低三下四地跟她商量,他的书房能不能不要动,他要对它保持原始的记忆。她象征性地哼了一声。他得赦似地立马找来笔墨写下自己的请求,请她签字画押。她不胜其烦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还是坚持。她大嚷道,滚开!

早饭过后,来人并不是师傅,她表面和气,内心委实失望,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此人长得像师傅,走路、说话简直跟师傅一模一样。她只得喊师傅。师傅不会跟她客气,手拿卷尺和锤子,犹如老中医的听诊器,采取“望闻问切”的方法,以探寻、利诱和折中的手段,在她无法预估的情况下巧妙地一点点蚕食她的思想。

张明浩在一旁干着急,害怕她受骗,又不便明说,降低她此时一家之主的面子。于是就采取迂回方式,建议她打听一下行情,就算走过场,形式总比内容重要。她轻蔑地摇摇头,三套房子的装修经验让她犹如三朝元老,信心爆棚。他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什么,只好闭嘴,怅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师傅进场装修才算真正拉开帷幕,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这里完全本末倒置了。购料、运料、下料,是在各种计算之后一气呵成的。所需的战役要素虽然完美,却是以消灭异己、修正思想为己任,只是抵达的途径和方法大同小异。

习惯作壁上观使他过早地处江湖之远,于是两人生活只需一颗脑袋就绰绰有余了。家庭事务完全可以让男人走开,这使得阴阳相依、合二为一的生活哲学在这里完全失衡。

她孜孜不倦地与师傅周旋。在讨价还价上展显出来的天赋令他大吃一惊,从而对她张牙舞爪的姿态,不再那么反感。她费了最大口舌表达了自己最大的愿望。师傅有点不情愿,又不想失去这桩买卖,只好妥协。

知道她累了,他讨好地给她揉肩捶背。她身子一扭,并不领情。他赶忙见风使舵地给她倒一杯白开水。她没有喝水,嘴里念叨着一串数字。

使人心膨胀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介入装修事务。锤头击中的地方却是她的软肋——师傅手里的锤子浑然不觉中扮演了罐子中的冰糖葫芦,勾勒出她对生活质量无休止的贪婪。

张明浩管不了这些,只好看电视剧《安家》,使他印象最深的是里面几个买房卖房的老坏蛋,坏得真是各有特色。他突然发现师傅也是那种老坏蛋,用手里的锤子引诱妻子进一步丢失原有保守的范围。

他反对。

反对无效。她用眼神提示反方同学注意,沒有三套房子装修经历就不要在这里瞎掰掰了。

她装修过三套房子的记忆已经成为历史载入家庭史册,如果可能她会对自己的子孙后代讲述三套房子发家基础的故事。因为她从来没有把房子定义为住房,它们从来都是自由市场上的即买即卖的商品,她用装修,就像女人喜欢的那种方法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嫁闺女一样风风光光嫁出去,收取不菲的增值。她曾经野心勃勃地要把目前住房装修好卖出去,他以身抗争。理由是这套房子是他们共同奋斗的见证,他要对过去苦难保持原汁原味的记忆。她才作罢。

熟人装修可以让主家省心省力,加之包工包料,许美仙完全把自己解放出来,全心全意投入健身大业。

在操场上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雨佳,李雨佳说装修是往身上添肉,跑步是从身上掉肉,有什么可比性。许美仙说,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我就不信我的想法实现不了。

李雨佳说你无法抵达。

她被闺蜜说得莫名其妙,傻愣愣地请对方把话说明白,她这个人最大优点是从话语中找到对方说话的精准点。

李雨佳说使人消瘦最好的办法是贫穷,而不是装修。

许美仙说这就奇怪了,自己跑外卖销啤酒那会体重长期维持在一百斤之内,能吃能喝从来没想过发胖。那时她已经有了积蓄,购买现在住房时体重一百零四斤,对于身高一米六三的她来说,这样的体重比让她自傲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等到她购买第二套房子的时候,体重已经是一百一十四斤了,面对满橱子过去的衣服开始发愁。她决定用装修来减肥的理念就是始于那时。等到购买第三套房子装修之后,她已经暴发户式地成为一百二十六斤的大胖子,而且肉一到身上就像欠钱不还的老赖,甭想它自动还回去。不像李雨佳身上的肉实在,虽然李雨佳也是一百二十斤的重量级,个子也比她矮,但是看上去还是那么灵巧而活泼。

两年前她决定减肥,减肥的动机复杂多样,其中之一就是不能让别人落下。她无法忍受那些妖精同事,每天在她面前夸张地谈论各种流行的款式。这无疑是侧面式地毁坏了她的尊严。后来她买了一张健身年卡,就此踏上了漫长的减肥征程。可是,她做不了那些重量级的运动,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动。一套自创的减肥组合,每天坚持不懈,配合每晚空腹计划,体重处于观望阶段没有上升也没有下降。就在她做着体重下降的白日梦时,下楼梯时脚崴了。脚好之后,她发现脚再也不适合跑步机了。

李雨佳现在跟她讨论的不是减肥,而是一个关于装修的故事。李雨佳说话现场感特别浓厚,好像她目睹了师傅与女人在装修的房子里缠绵的情节。可惜故事里的师傅不是许美仙家里干活的师傅,许美仙也不是故事里的女房东,因此许美仙打包票认为,这种事无论如何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李雨佳一本正经讲完,许美仙大呼上当,你这个乌鸦嘴,从来没听你说过一件正经事。李雨佳说我这个故事很有建设性,你可以不听,但是我得讲,算是对你负责。

许美仙想师傅单枪匹马,刷墙、打橱柜、安装集于一身,她就是有理由怀疑师傅不专一,但是他就算是三头六臂也腾不出手脚。她又联想到张明浩的精神出了问题,宁愿他跟熟悉的人肉体出轨,也不愿意他跟女人以言语调情。这样她受到的伤害也许会小得很多。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乐意于这种意淫似的精神享受?

许美仙还是三步并着两步往家里赶,一开门看到一个妖艳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再次确定自己没有走错门,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即漫上心头。女人在玩手机,抬头看到她,很平静地问师傅哪去了。她心里窝着火,想要发作。她越看女人越不顺眼,女人浓妆艳抹,衣衫也极其讲究。最后女人走了,她忽然想到了家里的监控。查看了监控,女人进门,师傅开门,师傅跟女人握手,女人坐到沙发上低头玩手机,师傅干活,师傅接了一个电话就出去了,后来她回来了。过程十分简单,像电影中一闪而过的镜头。然而,她还是怀疑他们在沙发上,在她的床上,甚至在卫生间里发生什么事儿。张明浩一回来,她跟他说这事。张明浩听了只是笑。她问他笑什么。他说是男人都会干那种事。她反问你是不是很有经验。他黑着脸,一溜烟跑进小房间,关上门。她还是不死心,等师傅回来问起,师傅向她解释说,女人是他新交的朋友。她说你们这些男人有钱就变坏。师傅笑了笑,说我还没结婚呢。她的脸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好像被谁打了一个耳光。

裂缝,裂缝!

她看到师傅用抹刀一抹,一道旧裂缝就被掩盖,心也疼痛了起来,就提醒师傅仔细点。师傅让她放心。但是她放心不下来,提心吊胆地害怕裂缝还会再次裂开来。

张明浩说迟点回来,他做不到跟她一起对装修气味的享受。她每隔一段时间都往他办公室打电话,说是让他早点回来。他没有接电话,她不死心一个劲儿地打。过了好长时间他接电话,她责问他在干嘛。他说去洗手间。她说去那么长时间。他说他没权利把电话装在洗手间。

一地鸡毛,捡不净的烦心事儿。

过了生育的最佳时刻,她着急了起来。农村老家人们喜欢在新任母鸡的窝里放进一个蛋——俗称引蛋,希望母鸡以此再生出一个蛋。这房子便是引蛋,没有房子作不了巢。婚前,他们过了一段居无定所的生活,之所以没有马上结婚,理由是没房子就没婚姻生活。为了买房子,他们动用了一切人际关系。房子买好,匆忙完成装修,住进去后才发现,房奴的命在他们身上上演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要孩子。于是就商量丁克。别人问他们为什么不要孩子,他们说工作太忙,没时间要孩子。等过了最佳生育时机,他们忽然发现彼此都心不在焉了。起初他们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他们的婚姻质量并没有下降,该干嘛就干嘛,甚至比有孩子的同龄人还注满了激情。等看到别人的孩子已经上学了,他们才开始着慌。他们并没有去医院检查什么原因,因为他们都没有勇气。

她想做什么的理由总是理由大于借口。就像在有钱之后之所以要不停买房子,是因为她对没房子记忆越清晰,对买房子的紧迫感就越强烈。固定的居所是安然,四处流浪是悲催。所以一有机会,他们就将积攒的钱变成固定的巢穴。

有段时间她特别想要孩子,忍不住跟张明浩说,没想到男人的愿望更加强烈,只是男人的愿望不总是挂在嘴上。就在这时,张明浩出事了。他在班上用电脑上网聊了一个离异不久的女人。这个女人很有一手,张明浩跟她视频过一次,就给她充话费,她也娇滴滴地喊他老公。以后他们像真正夫妻一样老公老婆互相叫唤。要不是许美仙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为他们已决定要在现实生活中见面。女人听说他没有孩子,还想自告奋勇要给他生一个孩子,也不枉两人偷偷摸摸做了半年的精神夫妻。他并没有悬崖勒马,这次精神出轨之后,他又重蹈两次。这两次都没有被发现,都是在现实生活中见面的紧急关头,他主动选择退出,回归到正常的家庭生活。

他还有顾忌,不敢再沉沦下去。

与墙壁联在一起的书橱被锤头野蛮地砸开,师傅从砖石灰中抢救出两样宝贝,一个是死耗子干尸,一个是绳子扎起来的包裹。师傅无法把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就喊他们看。他们看到包裹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曾经寻觅多时,要不是这次装修,说不定这东西早就消遁了。原来那包裹是他们当年缠绵的情书。婚后,他们把两个人的情书放到一起,保存在橱子里。想象着百年之后,后人看到他们当初的情书会有什么感想。

他说幸亏你坚持装修书房。她忽然发现,家里需要装修的地方实在太多,那些看得见的地方,可以通过人工修补完成装修,关键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又不能通过人工修补完成装修,这该怎么办?

人的最终归属不是房子,但人一生的经过必须是房子,就像驿道上的邮亭,有它就可以遮风挡雨。要不然,为什么多少人拼了命要买房子。

自从师傅的女朋友在房子里出现,她就不去操场上跑步了。李雨佳问她为什么不跑步,她借口脚崴了。李雨佳让她没事走两步。她说不要闹了。一放学她赶快往家里跑,到了家里就一头钻进小房间里查看监控。师傅的女朋友从那次后再也没来过。尽管每次查看监控过后她很失望,但是心里仍旧绷着一根弦。

这么紧张的防范,她说不清楚为了什么。

他仍旧回来晚,她就给他打电话,请他早早回来。他虽然回家很晚,总算认得回家的路。他一回来,她就说出去透口气,家里空气实在是闷。他知道这是她惯用的借口,他沒有揭穿她。笑了笑说,春天来了,湖边的桃花开得太烂漫了。

沿着湖边走,她忽然发现几天不跑步腿脚不利索了。原来装修真是一件使人身心俱疲的活儿。想起前几次装修,那时她还年轻,里里外外都是一个人,也不见得像这么劳累。这一次包工包料还这么劳累,看样子是上岁数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她一边走一边感叹。突然看到一对老夫少妻模样的人从身边走过,她想年龄相差甚远的两个人,怎么过夫妻生活。由此又想到师傅跟女人在新装修房子里的故事。自己怎么这么糊涂?万一师傅不在,师傅的女朋友来了怎么办?家里可只有张明浩一个人啊。张明浩虽然是油腻大叔了,但是他一米八的个子还在,而且面容并没有随着岁月变老而变老,反而越来越魅力十足。况且那次他的出事,让她的紧迫感再次弦一样绷紧起来。当初自己跟他见第一次面,就鬼使神差跟他上床。随便,似乎是他的软肋。这么一想,她就立即回家。

师傅下班回去了。张明浩孤零零坐在沙发上一堆杂物里,对着手机屏幕捣鼓什么,看她回来立即退出来,熄了屏。他的手机对她设了密码。有一阵她非常想看他手机,请求他告知密码。他被弄烦了,恶狠狠地说真把自己当女皇了。他记得她曾经摔碎他两部手机,那时他对她不设防,可她查看后无理取闹,对此他怀恨在心。她看不到他聊天内容,虽然胡思乱想,但是抓不到把柄。

她盯着他看,感觉他被盯得发毛。

他说师傅下班回去了。声音里有发颤的感觉。

我没有问师傅下班回去,她愠怒道,我问你晚饭做了吗?

你不是减肥不吃晚饭?

你难道也不吃?她眼睛落在满地狼藉上,突然有一种把它们重新装回去的冲动,但是她实在想不起来它们原来的位置了。她忽然觉得这不是在装修,而是一种另类的摧毁。她面对的好像不是房子,而是完全陌生的废墟。这日子,难道就装修不了了?

生疏,也有点尴尬的场面,维持了将近十分钟。装修材料影响生育。她声音很小,并声明说这话不是自己臆造,而是李雨佳说的。李雨佳的一位朋友的朋友就是因为装修,结果丧失了生育功能……

又是李雨佳!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叫了起来,没完没了的李雨佳。她怎么可以放置进我们的生活?

你直接怀疑我们搞同性恋罢了,省得你疑神疑鬼,这样我也不必为生育操心了。告诉你,我查阅了有关资料,装修材料对精子和卵子质量都有影响。

他有点坐不住了,泄气的皮球一样不吭声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孩子,你才……

他继续不吭声。

她笑着说,不吭声说明有三分事实。

别胡猜了行不行?房子的折腾,还不能让你消停一阵子?

对视,无语。

累,白天时光被各种琐事捏碎,晚上才有时间静下来把这些碎片团起来,形成一个整天的概念。她抱怨每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带领学生参加各种活动,应付各种检查。每天都这样忙忙碌碌,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她说。

谁不是这样?

你那也算忙?一杯茶,一张报纸的工作。

他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你不知道那些小学生一个个像有多动症,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一眨眼工夫哪儿都不在。她真想问家长们,为什么要生这些好动的猴子。

他在看手机。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有?

他头不抬地说,理解,我们读过书的人都是从小学生过来的,没有这个阶段我们都不能成人。

什么是成人,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就是成人吗?

他再次盯着她,又迅速把头埋了下去。

怎么不说话。

让我脑子静一静。

你还需要时间考虑吗?谈恋爱时,你那么利索的嘴皮子,哪去了。

可这不是谈恋爱。

那是什么?

别闹了行不行,我不想跟你争执这些无聊问题,我需要安静。

房间里只听见指针走动的声音。客厅里的闹钟和餐厅里的闹钟都拿到这里来了,他忽然发现两个闹钟本来走得好好的,但是拿到一起时间竟然不统一了。

小房间是这次装修的唯一幸存者,保留唯一一个立足之地,是他据理力争的结果,否则他们就要出去租房。不到十平米的地方被各种杂物,和一个上下层单人床塞满。他睡在上铺她睡下铺,因为装修,两人不得不隔阂起来。

好久没开座谈会了,空间一拥挤,语言不得不多了起来。

大学时一个睡在上铺的哥们,毕业前七天被开除了,因为这个哥们实在没忍住跟女朋友抱在一起睡觉,关键是在别人床铺上,别人举报了他,说他违反了学校最严厉的校规。

举报人真卑鄙,你那上铺的哥们太不值。我们当时八个人一宿舍,相处得像亲姐妹。每晚熄灯以后,就是新闻天下。谈得最多是以后找什么样男朋友。八个女生八仙女,就她一个没谈恋爱,七个女生下凡,只有一个成功。毕业十年聚会,当年唯一开花结果的那位没有来,因为早在三年前她就出车祸去世了。她一谈起当年那段葱茏岁月,不胜唏嘘。

我们谈的最多是找工作,每個人都担心找不到工作。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区别。

那时候,他们经人介绍相识,通信半年,见过一次面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此时,他们共同回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你把头埋在大衣领子里,头发拖在大衣领子外面,要不是事先声明是约会真像地下党来接头。

当初看你脸上那么白净,完事之后才发现脸上有青春痘,大概是汗水把白粉濡湿了露出了原形。

既然发现包装有问题,怎么不退货?

款都付了,包装已经拆开了,你说我找谁退货去?

你贫嘴,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漂亮吗。

漂亮不是用说的,它体现在一个女人所呈现出来气质。娇而不媚,内敛又有修养。它不是房子装修,遮盖了表面的污迹,并不能代表里面就是干净的。

你?她抓起一只枕头,从下铺扔到上铺。枕头被他接过来,垫在了脖子下面。你就是把人扔上来了,我也当是物件。

她不再扔什么了。更不可能把自己扔过去。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齿轮,不是磨合得更加紧密,而是脱离了原来的轨迹,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上了。当年他们在她学校附近租房居住,白天他在一百多里之外的地方工作,晚上他骑着摩托车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跟她同居,风雨无阻像候鸟一样从不间断。如今,激情去了哪里?

你不觉得已经扔了很多,还能扔什么?

她的喘息粗重了起来,脑子像是在回放什么东西,却又感觉一片空白。房子眼看就要装修好了,可她又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着强烈的陌生感。房子清新了,人的思维却陈旧得像古董一样。腐朽,糜烂。

到底是谁把生活做旧了?

她说着,腾地一声跳下了床。打开防盗门,走了出去。

出了电梯,周围空旷了起来。小区的花园里,几对情侣正在激情地拥抱着。她苦笑一声,缓缓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冷战。她继续向前,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作者简介】周加军,江苏滨海人,法学硕士,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四川文学》 《长江文艺》 《雨花》 《解放军文艺》《青春》《广州文艺》《草原》等刊物。获第七届“野草文学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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