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育林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信天游，历史悠久，文化内涵丰富，艺术形式独特，是中国，也是世界的珍贵文化遗产。其经典曲目《蓝花花》《赶牲灵》于20世纪50年代便享誉全国，之后唱响维也纳金色大厅，走向了世界。

以往一般认为善用兴、上下句结构是信天游的两大特征(有学者戏称是信天游的“身份证”)，忽视了叠字的妙用。殊不知，叠字的妙用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且增强了信天游的地域特色，足以与善用兴、上下句结构三足鼎立，成为信天游三大特征之一。本文拟对信天游的叠字妙用作一些阐释以提升对信天游的认识与赏析。

一、叠字的定义与信天游叠字界说

(一)叠字的定义

叠字是同一字的重复叠用，古称“重言”，为修辞方式。如，《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召南·关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

上例中下加着重号“·”者为叠字(下同)。“关关”拟鸟鸣，读者如闻其声；“依依”状柳条随风飘扬之貌。描写形象生动，如临其境。再如，信天游：

(1)野雀雀上树啾啾叫，扰乱我的心思你走呀。

(2)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菜。

例(1)中“雀雀”表喜爱；“啾啾”拟雀鸣叫声。例(2)中“白格生生”“巧格溜溜”描绘情貌状态，含褒义；“脸脸”“手手”表达亲昵疼爱。叠字的使用可收到良好的修辞效应。

(二)信天游叠字界说

关于叠字，宽严不一，素有争议。本文不涉宽严争议，以下两种重叠，不在本文讨论中。

1.将单音节词变为双音节词，属词汇发展问题。如：

(3)年轻娃娃没主意，再不要为朋友打伙计。

“娃娃”即“娃”，是单音词“娃”的双音化，归词汇发展，不在信天游叠字范围之内。

2.重叠后产生一定的语法意义，无修辞功效。如：

(4)人人都说我和妹妹有，说说笑笑没捏一下手。

“人人”是名词“人”的重叠，重叠后产生“每一”的语法意义，无修辞效应；“说说笑笑”是动词“说”“笑”的重叠，重叠后产生“连续不断”或“又说又笑”的语法意义，无修辞效果。“人人”“说说笑笑”均不在信天游叠字范围之内。又如：

(5)高高山上一钵蒿，你看见哥哥哪达好。

“高高”是形容词“高”的重叠，重叠后产生“适中”或“非常”的语法意义，不属叠字。

二、信天游叠字的类型

以信天游叠字的构成词类来划分，信天游的叠字可分为五种类型。

(一)名词叠字

名词叠字是由名词重叠后构成的叠字。如：

(6)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地爱死人。

(7)山丹丹花隔沟沟红，听见你的声音照不见你的人。

例(6)“线线”“花花”为名词“线”“花”的叠字，重叠后表亲昵、喜爱，含褒义。例(7)“沟沟”为名词“沟”的叠字，含中性，意在调节节奏。

(二)形容词叠字

形容词叠字由四字格状态形容词后缀重叠而构成。如：

(8)白格艳艳脸脸黑格乎乎头，红格嘟嘟嘴唇亲死人。

(9)红格丹丹太阳蓝格英英天，因为照哥哥晒黑了妹妹的脸。

例(8)“白格艳艳”“黑格乎乎”均为四字格状态形容词，内中“艳艳”“乎乎”为表状态的叠字后缀，包含着歌者喜爱、褒奖的主观感情色彩。例(9)“丹丹”“英英”为表状态的叠字，同样含有褒义。

(三)动词叠字

动词叠字是由双音节动词后一音节重叠后所构成的叠字。如：

(10)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圪崂里走。

(11)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例(10)“拉手”“亲口”均为双音节动词，只有词汇意义，表示两种行为；后一音节“手”“口”重叠后除了“拉手”“亲口”本身的词汇意义之外，增添了亲热、喜爱等感情色彩，表明了男女相互间的恋人关系。例(11)“见面”“拉话”为双音节动词，后一音节的重叠可调节句子节奏(后详)。

信天游动词叠字屈指可数，这可能与《诗经》无动词叠字有关。

(四)拟声词叠字

由拟声词重叠所构成的叠字称为拟声词叠字。如：

(12)鱼儿喝水咯叭叭，想哥哥想得我哭妈妈。

(13)呼隆隆一声雷呼啦啦一道闪，就地起水涝泥湾。

陕北方言拟声词往往前面加一个非拟声的不相干的字(也许是粘着成分的融入或遗留)，如，例(12)拟声词“叭”前所加的“咯”。例(13)“雷”是有声的，“呼隆隆”拟雷声十分逼真，如闻其声；“闪”是一道光，无声，“呼啦啦”似乎不在拟声，而在表示骤然出现，具有副声性。类似的歌例如：

(14)睡在半夜梦了个梦，忽啦啦醒来是一场空。

(五)量词与数量词组叠字

量词与数量词组叠字是由量词、数量词组重叠后构成的叠字。如：

(15)对对鸭子凫水水，咱二人到老谁也不丢谁。

(16)三颗颗星星两颗颗明，撂得下村子撂不下人。

(17)三十六孔孔窗格子双扇扇子门，那是我的哥哥出羊声。

(18)一阵阵说来一阵阵笑，一阵阵就像刀子搅。

例(15)“对对”是量词“对”的叠字，表喜爱，含褒义。例(16)“三颗颗”“两颗颗”是物量词组“三颗”“两颗”的叠字，含中性，意在调节节奏。例(17)“三十六孔孔”“双扇扇”是物量词组“三十六孔”“双扇”的叠字，表喜爱，含褒义。例(18)“一阵阵”是动量词组“一阵”的叠字，含中性，意在调节节奏。

三、信天游叠字的功能

信天游叠字有三大功能：表达主观情态；拟声、状物；调节、改变节奏。现分述如下。

(一)表达主观情态

传统信天游情歌所占比例极高，简直就是民间情歌的海洋。男女恋情，天生地造，是世界美好之情，叠字便是信天游表达男女相互爱慕、倦恋、赞美的重要手段。如：

(19)巧口口说来毛眼眼照，满口口白牙牙朝哥哥笑。

你给哥哥说来你给哥哥笑，你给哥哥唱上个改良良调。

改良良袜子改良良鞋，改良良小妹妹搂在怀。

一把搂住妹妹的细腰腰，倒像个大羊疼羔羔。

打了一盏灯来倒了一盏油，交了一回朋友没盛够。

走一回西口留一道踪，活活挖走了妹妹的心。

例(19)是一首婚外情歌。与恋情歌一样，婚外情歌在信天游中也是受到赞美的。因为“交朋友”“搭伙计”是社会所逼，他们原本或青梅竹马，相亲相爱；或一见钟情，难舍难分。然而，有情人难成倦属，于是，“交朋友”“搭伙计”便成为一种正当的向旧婚姻礼教的抗争。歌中“口口”“眼眼”“牙牙”“腰腰”“羔羔”等叠字的妙用，饱含着“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与赞美；“改良良”更是匠心独出，既亲切，又含义深刻，暗示出他们追求进步，梦想解放。再如：

(20)苗格条条身子风摆浪，白格生生脸脸巧手手。

毛突生生的眼眼白格生生的牙，红格丹丹的嘴唇你该叫哥哥怎。妹妹呀！

例(20)中有含叠字后缀的状态形容词“苗格条条”“白格生生”“毛突生生”“红格丹丹”等，主要是对“妹妹”外部形态的描摹，同时包含着“哥哥”对“妹妹”的喜爱、赞美、褒奖。歌中名词叠字“脸脸”“手手”“眼眼”所表达的“哥哥”的主观情态与歌中含叠字后缀的状态形容词所表达的主观情态是一致的，“妹妹”的美让“哥哥”赞美得无以复加。

(二)拟声、状物

万物有声，皆可拟。《诗经》以叠字拟声，产生了大量的拟声词。“关关”(《召南·关睢》)，“雌雄相应之和声也”。[1]5“濊濊”(《卫风·硕人》)，“罟入水声也”。[1]93“槛槛”(《王风·大车》)，“车行声也”。[1]93“坎坎”(《魏风·伐檀》)，“用力之声”。[1]132“呦呦”(《小雅·鹿鸣》)，“声之和也”。[1]196“丁丁”(《小雅·伐木》)，“伐木声”。[1]204“潇潇”(《郑风·风雨》)，“风雨之声”。[1]109“喈喈”(《周南·葛覃》)，“逐黄鸟之声”。[2]520“喓喓”(《召南·草虫》)，“学草虫之韵”。[2]520

信天游拟声叠字数量远不及《诗经》。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拟声叠字的形式及功能亦有所发展变化。看下例：

(21)二饼饼牛车(1)二饼饼牛车：种牛拉的木轮车，车轮是用实心无辐的木板做成，形似饼而得名。得楞楞楞响，倒好像我哥哥来看我。

(22)沟里的柳叶沙啦啦响，我男人当兵提得一枝枪。

(23)军号吹得滴滴嗒，哥哥妹妹一句话。

(24)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戴上铃子哇哇声。

例(21)—(23)拟声的叠字不再是同一字的重复叠用，而有所扩展，拟声效果更逼真。例(24)“哇哇”并非铃声，而是铃声在山间的回响。叠字“哇哇”在拟声的同时，给我们塑造出一种田园诗式的美好意境。钱钟书在《管锥篇》第一册谈“诗之象声”时写道：“象物之声，而即若传物之意，达意正亦拟声，声意相宜，斯始难能见巧。”[3]信天游例(24)中的“哇哇”既能“象物之声”，又能“传物之意”，达到“声意相宜”，亦可算“拟声达义”吧。

同拟声一样，万物有态，皆可状，其一个重要手段为叠字。先看《诗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逃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卫风·伯兮》)

雨雪瀌瀌，见蚬曰消。(《小雅·角弓》)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婉转……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2]520足见古之用叠字状物之一般。

信天游在沿袭《诗经》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形容词叠字词缀化与词干构成状态形容词一起状物。如：

(25)平格稳稳水库风摆浪，你撩(2)撩：即撩拨，挑逗。得妹子心花花放。

(26)长长的豆面(3)豆面：豌豆面搀白面沙蒿擀成的长面条，亦叫杂面。软格溜溜糕，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妹妹的好。

(27)热格腾腾米酒豆芽芽菜，赶忙给哥哥端上来。

(28)红格当当裤裤绿格铮铮鞋，垴畔(4)垴畔：窑的外部顶上。上招手场窑(5)场窑：打场边上应急避雨的小窑。里来。

例(25)形容词叠字“稳稳”词缀化，与词干“平”构成状态形容词“平格稳稳”一起描绘水库水面纹丝不动之平静状态，含褒义。例(26)形容词叠字“溜溜”作为词干“软”的状态后缀，描绘“糕”软而韧，口感好，含褒义。例(27)“热格腾腾”描写米酒热气腾升的样子，含褒义。例(28)“红格当当”一般用来描绘太阳明亮给人以温暖，含褒义，这里用来描绘“裤裤”取其暖色；“绿格铮铮”，绿得青春活力，含褒义，用来描绘鞋，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美色。只是又红又绿地，同时穿在一个女人身上，未免太招眼了。联系下句，显然是一首婚外情歌。如此看来，用“红格当当”状“裤裤”，用“绿格铮铮”状鞋，符合整首歌的情调。

(三)调节、改变节奏

节奏就是有规律的运动，规则地张弛。信天游歌词节奏由句中顿歇构成，这就是说，信天游歌词节奏就是句中顿歇有规律地运动。信天游的基本句式为七字句，其基本节奏型为：

XX/XX//XX/X或

XX/XX//XXX(单斜线“/”表示较短顿歇，双斜线“//”表示较长顿歇。)

前者如：

(29)青杨/柳树//长得/高，你看/哥哥//哪达/好。

后者如：

(30)大红/公鸡//毛腿腿，不爱/妹妹//再爱/谁。

信天游歌词节奏总是与乐曲节拍相随而行，相辅相成，相互影响。如：

有朝一日天睁眼

整首歌歌词节奏与乐曲节拍相辅相成，对应整齐，维句末“实可怜”按语义节奏划分，“可怜”是不能割裂开的，即不能划分为“实可/怜”的，但受乐曲的影响，“实可”紧连，与“怜”之间有个较长顿歇，结果“实可怜”不得不划分为“实可/怜”。一般情况下，歌词的顿歇节奏与语义节奏是一致的，如遇矛盾，则以词曲配搭为准，不惜语义割裂。

信天游运用叠字，原本是为了拟声状物、表达主观感情的，与节奏无关，可是叠字的运用增加了句中音节和顿数，客观上形成了信天游另一句式——九字句及九字句的节奏型：

XXX/XX//XXX/X或，

XXXX/XX//XX/X

前者如：(31)巧口口/说来//花眼眼/照，满口口/白牙//朝哥哥/笑。

后者如：(32)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菜。

九字句以上的多字句为九字句变体。如：

(33)白格生生的/胳膊//俏格溜溜的/手，我来给你//梳油/头。

以上(31)(32)(33)都是恋情歌，叠字在状物、表达亲昵、喜爱的同时，增加了句中字数和顿数，构成了顿挫有致的九字句(包括九字句以上的)节奏，改变了单一的七字句节奏的呆滞。

信天游歌词节奏除了句内音节、顿歇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即上下句音节、顿歇的对称问题，叠字可协调。如：

(34)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瞭得见/村村//瞭不见/人，泪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

信天游一般是上句确定节奏(包括韵脚)，为了获得节奏上的整齐美，要求下句节奏与上句节奏对称。上例“见面面”就是“见面”，“拉话话”就是“拉话”，既没有产生新的语法意义，也没有表达喜爱、亲昵等主观感情，所以叠用，是为了与上句“羊肚子”“三道道”三个音节一顿的节奏对称，获得节奏整齐美，正所谓“气更畅，意更足”。同样，第二段的“沙蒿蒿”也是出于上下句音节、顿数对称的要求。

当然，这并不是说信天游歌词节奏上下句都必须对称整齐；上下句音节、顿数不对称亦有其交错美，故而信天游长短句节奏也是普遍现象。现举几例：

(35)只要/哥哥你//心一片，黄连根根/也比那//蜜水水/甜。

(36)生铜/铃铃//双缨缨，什么风/乱来个//老命命。

(37)煮了/一个圪堆/钱钱//下了/一个圪堆/米，大路上/搂柴//我照一照/你。

四、信天游叠字的特点

信天游叠字从构成、发展来看，有两大特点：名词叠字扩大化与感情化，形容词叠字词缀化。

(一)名词叠字扩大化与感情化

《诗经》名词叠字屈指可数，人们总是以“燕燕于飞”为例。信天游名词叠字则随处可见，是信天游叠字的主体。

单音节名词以“AA”式叠用，如前例中的“脸脸”“眼眼”“口口”“手手”等等。双音节名词以“ABB”式叠用。如：

(38)烧酒酒喝到二成成，唱上个酸曲解心焦。

(39)鸡叫四遍东方方亮，叫一声哥哥穿衣裳。

(40)石榴榴开花石榴榴树，实心我留哥哥留不住。

上例中“烧酒酒”“二成成”“东方方”“石榴榴”是名词“烧酒”“二成”“东方”“石榴”的叠字。三音节名词以“ABBC”形式叠用，如：

(41)百灵灵雀窗窗上叫，一个人睡觉好孤哨。

(42)土窑窑洞里灯光明，周总理为革命操尽心。

上例“百灵灵雀”“土窑窑洞”是“百灵雀”“土窑洞”的叠字，含褒义。可以说，是名词都有可能被叠用，成为叠字。

《诗经》“燕燕于飞”，朱熹《诗经集传》云：“谓之燕燕者，重言之也。”[1]153这就是说，“燕燕”只是“燕”的重复叠用。如果说还有什么作用，那就是补足音节，构成四言。信天游名词叠字则被赋于了浓浓的亲昵、喜欢、疼爱之情而感情化。前例很多，这里不再举例。

汉语名词一般不重叠，少数名词重叠后产生一定的语法意义，并不表达主观感情，陕北方言亦如此。那么为什么信天游中名词大量叠用，并且能表达主观情态呢？原来陕北方言在对小儿用语中名词大量叠用，并赋予亲昵、喜欢、疼爱之情。陕北民间有“口口吃肉肉”“手手捏游游”“腿腿走路路”“眼眼看灯灯”等对小儿的用语，其中名词叠字“口口、肉肉、手手、腿腿、路路、眼眼、灯灯”等，饱含着父母(或长者)对小儿浓浓的亲昵、喜欢、疼爱之情。信天游90%以上是情歌，为了表达男女相互之间的爱慕、亲热、眷恋，移植了陕北方言在对小儿用语中名词叠字的用法，随之，名词叠字被注入喜爱之情而感情化。至于陕北方言在对小儿用语中名词为什么大量叠用，且含褒义，这有待进一步研究。

需特别提醒的是，信天游名词叠字是特定的语境特定的用法，进而获得特定的表达效果。离开特定的语境，“脸脸”“眼眼”“口口”“手手”等等是不能随意用的，否则会引起误会，甚至招惹来麻烦。

(二)形容词叠字词缀化

《诗经》形容词叠字为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如“桃之夭夭”“雨雪瀌瀌”“蒹葭苍苍”“蒹葭凄凄(同萋萋)”，是形容词“夭、瀌、苍、萋”的叠用，旨在摹状。随着语言的发展，形容词叠字退化为状态后缀，产生了大量新的状态形容词。以信天游为例：

笑格嘻嘻(干妹子)、水格淋淋(花儿)、花扑簌簌(眼睛)、绿格油油(庄稼)、清格朗朗(泉水)、绵格处处(胳膊)、红格嘟嘟(嘴唇)等等。

信天游形容词叠字词缀化产生新的状态形容词，情况比较复杂，现作以下说明：

1.信天游仍有形容词叠字的遗迹。如：

(43)白格生生脸脸花卜楞楞眼，小妹妹的人样赛天仙。

“白”从颜色描写“脸”，“生生”从情貌青春活力描写“脸”，“白”与“生生”是并列关系，“生生”不是“白”的词缀，而是形容词叠字。试与下例比较：

(44)白圪生生窗纸贴窗花，小妹子正好十七八。

“白格生生窗纸”即非常白的窗纸，“生生”不描写“窗纸”，词缀化后与“白”构成状态形容词，然后描写“窗纸”。

2.形容词叠字词缀化后，意义虚化，有的甚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

(45)绵格处处胳膞巧格溜溜手，你给哥哥梳上个头。

“绵格处处”词汇意义主要承载者为“绵”，“处处”所描写的是什么样的状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3.由于意义虚化，有的书写无定字。如：

(46)端格铮铮青杨冒得高，哥哥就是那人梢梢。

(47)端格锃锃青杨冒得高，哥哥就是那人梢梢。

例(46)是《信天游曲集》版，例(47)是《陕北民歌大全》版，同一个词“铮铮”，不同版本，书写不同。

4.叠音状态词缀前的“格”字有音无义，读轻声，书写无定字，有的写作“圪”“个”“疙”等，构成独特的四字格状态形容词。

5.四字格状态形容词在描写人和事物情貌状态的同时，也表达主观感情，含褒义。如“白格生生”(脸脸)，好看喜欢；“巧格溜溜”(手手)巧得美、动人，都是在褒奖赞美。

6.形容词叠字词缀化后还可构成另外一种ABB式的状态形容词，含贬义。如：

(48)大河畔上种红豆，虽然你漂亮胖溜溜。

(49)西北风刮得冷滲滲，什么人留下个出门人?

“胖溜溜”胖得难看，含贬义;“冷渗渗”冷得难受，含贬义。这类状态形容词陕北方言比较丰富，口语中叠音词缀后加“价”(即“的”)，但信天游中用得很少，特作补充说明。

五、信天游叠字的拓展

信天游叠字的拓展是指信天游叠字的横向发展，具体讲，就是向陕北民歌小调的扩展。

(一)不用或不善用叠字的小调

叠字是信天游山歌的一大特征，陕北民歌小调不用或不善用叠字。《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收一般小调235首，共1603段，我们对其叠字的运用作过粗略的统计，共有32段用过叠字，约占1%多。如：

(50)怀胎三月三，妻儿发口淡，

酸桃桃毛杏杏，吃上两三把。

(51)大姐姐别上一个银簪簪，二小妹又戴上银环环。

大姐姐穿上红绫子袄，二小妹玉兰衫衫穿得好。

大姐姐拿上竹竿竿，二小妹又提上花篮篮。

例(50)酸桃、毛杏本不成熟，酸涩难吃，但重叠后就成可口美味了，而且增添了一些亲切感。例(51)银簪、银环、玉兰衫、竹竿、花篮叠用后，既在状物，又表达了歌者的赞美褒奖。只是这些在陕北传统民歌小调中难得一见。

(二)信天游叠字的拓展

信天游叠字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现代版陕北民歌小调的作者们巧妙地运用了叠字，使小调得以锦上添花，信天游叠字得到了更大范围的扩展。现举两例：

(52)《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曹军民词、李先锋曲、野强强原唱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了个你，

一次次短信也不回，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

酒瓶瓶倒来酒杯杯碎，前半夜喝酒后半夜醉，

梦见妹妹亲我的嘴，抱定手机当成个你。

噢我的亲亲呀，亲格蛋蛋小亲亲，

我咋想得这么美，我咋活得这么累。

(53)《人想人》演唱：人人可以制作：善意

想你呀想得不呀么不行行，趴在地上画呀么画人人，

抽签打卦问神神，爬到树上揺呀么揺铃铃。

柳条来敲撞窗呀么窗棂棂，穿衣找不到扣呀么扣门门，

睡觉找不到个灯绳绳，走路看不到个圪呀么圪塄塄。

没你难活得不呀么不行行，开车踩不上个油呀么油门门，

想你想成个瓷人人，去了医院吊呀么吊瓶瓶。

吃饭寻不上个菜呀么菜盆盆，睡觉找不到个炕呀么炕塄塄，

上班没有个心情情，眼睛哭成个泪呀么泪人人。

只能给你个飞呀么飞吻吻，如果你是个木呀么木人人，

那我就是对牛弹琴琴，吃饭咬了个嘴呀么嘴唇唇。

每天想你的身呀么身影影，炒菜打翻个醋呀么醋瓶瓶，

凉拌拌黄瓜没盆盆，切肉切成个小呀么小丁丁。

拉下窗帘瞭呀么瞭星星，心烦意乱盼呀么盼天明，

吃一次豆角抽一次筋，找一回情人伤呀么伤一回心。

石头上栽葱扎呀么扎不下个根，玻璃上亲嘴急呀么急死人，

光发短信见不上个人，害得咱落下个人呀么人想人。

例(52)是一首恋爱未能如愿以偿而伤心的恋情歌。恋情是美好的，歌者爱屋及乌，酒瓶、酒杯都变得亲切可爱，这种主观情态正是用酒瓶瓶、酒杯杯叠字表达出来的。第三段撕心裂肺的呼喊，直接用叠字“亲格蛋蛋”来表达“小亲亲”在歌者心目中的可亲可爱，感情真挚感人。歌者又爱又伤心的主观情态用叠字表达得十分自然而感人。

例(52)首段和第二段作者运用了起兴的手法，“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一“高”一“低”暗示着恋爱者之间有差距，因此会有“一次次短信你不回”的下一句；“酒瓶瓶倒来酒杯杯碎”，一“倒”一“碎”，暗示了恋爱彻底结束了，梦该醒了。现实生活中不乏借酒消愁之例，作者用酒瓶、酒杯起兴，十分巧妙。

从信天游发展的角度来看，叠字(包括“兴”)向小调的拓展，既保持了信天游的艺术表现形式，又弥补了信天游上下句结构有失简短的不足，一举两得，或将成为信天游今后发展的一条出路。《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可谓是现代版的《泪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即为范例。例(53)共8段32句，其中25句运用了叠字，这说明信天游叠字已经在现代版的陕北民歌小调中广为运用，而且十分娴熟。

本首歌未署名词作者，由此可推断《人想人》是演唱者、制作者将以往已有的叠字句糅合在一起而成。如此密集的连用叠字，使整首歌既淋漓尽致地表达了相思所致的煎熬，同时也使人感到情趣盎然，演唱者与制作者的打诨逗趣从而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