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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谬的“伤痕”文学共识

2021-09-05李徽昭

艺术广角 2021年4期
关键词:伤痕文学政治

谈及伤痕文学,研究者大多将刘心武《班主任》与卢新华《伤痕》共同看作伤痕文学滥觞之作(有的更指认刘心武为“伤痕文学之父”),这一文学“共识”也被文学史固定下来作为习见常识传授。如洪子诚著《中国当代文学史》,在阐述“历史创伤的记忆”章节中,认为《班主任》与《伤痕》都表达了“对个体生命的关切”,并引用当时批评家观点,指出二者都揭露了“文革”对“相当数量的青少年的灵魂的‘扭曲所造成的‘精神的内伤”。[1]陈晓明著《中国当代文学主潮》指出,“伤痕文学的先驱当推刘心武”(但又谈及刘心武“伤痕文学之父”说并未得到公认)。[2]贺绍俊、巫晓燕著《中国当代文学图志》称《班主任》是“‘伤痕文学的发端之作”[3]。有所不同的是,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对此表述呈现出一种内在裂隙。陈著将《班主任》与白桦《曙光》、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三只报春的燕子”并列,随后沿着时间逻辑排演当时文学事件,指出1978年9月2日《文艺报》组织座谈会“讨论《班主任》和《伤痕》,‘伤痕文学的提法开始流传”[4],表明对伤痕文学起源共识的一种犹疑。

穿越这一文学史罅隙,我们需要追问,《班主任》真的和《伤痕》一样,是伤痕文学发端之作吗?如果是,率先发表《班主任》的《人民文学》为何退稿《伤痕》(据卢新华自述)?退稿后,《人民文学》又为何在自己组织的新时期首次全国小说评奖中让《伤痕》获奖?如何解释这种尴尬的、前后反差极大的文学筛选行动?我们有必要摆脱文学史的知识惯性遮蔽,将二者对照解读,恢复《班主任》与《伤痕》两个文本在20世纪70年代末历史现场的应有状态,透析这一文学史“共识”的政治弥合因素,返回并细究伤痕文学起源共识的政治话语场。

一、主题差异与经验驱动

作为“新时期”起源的伤痕文学,其核心主题在于“文革”“亲历者讲述的创伤记忆”,[5]且这种身心双重创伤是无法修复的,伤痕文学(乃至于陈宜明等连环画《枫》、高小华油画《为什么》、程丛林油画《1968年×月×日雪》等典型的伤痕美术作品)显而易见致力于此主题阐述。“伤痕”叙事策略在于,故事大都有与新时期形成映照对比的“文革”悲惨现场回顾,由此凸显“新时期”意义,达成文学书写的政治动员目的。这一叙事策略在“伤痕”经典文本《伤痕》《神圣的使命》《大墙下的红玉兰》《枫》等小说中显露无遗。这些文本中,母亲、秘书、公安干部、青年学生都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而死去,有的即便没有死亡书写穿插其间,也必有隔离囚禁、游街侮辱、妻离子散等惨痛故事呈现。可见,“文革”“现场”是“伤痕”悲剧的发端源头,也是主题彰显的必要空间场域。特别在《伤痕》《枫》等小说中,亲情、爱情等人道伦理受到极大侵犯,小说的人道主义批判与启蒙立场清晰可见。

与上述叙事明显不同,《班主任》书写的是新时期之初的教育难题,这一难题来自“四人帮”文化专制对年轻人谢惠敏弱化而内在的伤害。按照新时期要求,教师张俊石致力扭转专制文化带来的恶劣影响,从而隐含揭示“文革”之恶。小说寄寓着对“文革”错误文化逻辑的修正,而非如同《伤痕》《枫》等关注伦理道德的人道主义启蒙叙事。《班主任》中,没有直接的“文革”现场,也没有不可弥补的“伤痕”,“四人帮”以概念认知方式被提及,“文革”也只是一个隐含的叙事背景。悲伤创痛现场的阙如使得“文革”批判隐而不露,所以,张俊石最后满怀信心前往宋惠敏家里,其拯救“被‘四人帮迫害的孩子”的愿望显然可以预见,“文革”后遗症也是可以修复的,光明的尾巴使整个小说张扬着明亮的情感基调。可见,在“伤痕”主题呈现上,《班主任》与《伤痕》《枫》等伤痕经典文本存在主题异质性。

《班主任》与《伤痕》的主题异质性来自创作主体生活经验、写作资源与训练的巨大差异。1977年35岁的出版社编辑刘心武已“在中学任教十五年,其中有十年担任了班主任”[6]。经验是写作的重要来源,也是创作思想的孵化器。《班主任》中学生形象便来自刘心武“熟悉的学生群”,部分情节也来自“熟悉的生活”。[7]刘心武这样一位在“文革”期间发表了近70篇合乎当时要求作品的作家,其近产生的社会政治历练,使得《班主任》不仅规避了可能的政治雷区,也显示出与“文革”文学相通的政治圆熟性,使“作品巧妙地避开了对‘文革的否定,在这个作品里‘号角诗‘抓纲治国等语汇透露出其假惺惺的对当时华国锋政治的谄媚之处”[8]。与之相反,20岁出头的卢新华则是复旦大学大一新生,不仅没有小说写作经历,并且出身“红五类”家庭,也根本“没有《伤痕》主人公王晓华的经历”,只是“在现实中确实看到过、听到过大量发生在‘王晓华们身上的故事”。[9]生活历练与经验世界的匮乏是限制也是创造自由的可能,在大学文学课程的训练与启发下,卢新华以年轻的激情发出了独特的时代呼声,使《伤痕》以家庭伦理遭受破坏的悲情故事,突破了“文革”文学明亮的审美基调。经验世界、写作方式与文学文本主题形成文学文本的呼应性差异,《班主任》与《伤痕》的美学与主题鸿沟显而易见。卢新华尽管也有从军经历,但没有中年人的思想羁绊,加之上海生活氛围孵化、大学精英教育启发,与刘心武式的人到中年、“文革”经验相比,更易激发人道主义启蒙意识,小说主题思想等更易于爆发巨大的突破。

二、揭露限度与《人民文学》的选择

不过,在1977年,对仍旧处于“两个凡是”困境、迫切进入新时期的文学而言,《班主任》主题与《伤痕》《枫》等伤痕文学依然存在政治认同上的相似性,主要是都对“文革”有着或多或少的“揭露”。但揭露范围和限度应把控的度在哪里,其实是不同“伤痕”文本的区别所在,也是《班主任》与《伤痕》《枫》《大墙下的红玉兰》等其他“伤痕”文本差异所在。程光炜曾以《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時候》为例,指出“伤痕”文本被文学成规制约的不同境遇,从而推导出《班主任》之所以获得这么高的“文学史地位”,主要在于“对现实‘暴露得恰如其分”[10]。诚然如此,《班主任》的政治语调是谨慎而恰如其分的,这正是《人民文学》能够接纳的伤痕文学诞生之前的有效政治尺度。

作为文学报春的“三只燕子”,《班主任》仅限于教师对教育问题的处理和思考。从“文革”走出的知识分子张俊石(按照“文革”政治逻辑,其应曾遭受过批斗、痛苦与不幸),并未如《伤痕》《枫》《神圣的使命》《大墙下的红玉兰》等“伤痕”文本中的青年、知识分子、老干部们一样,承受多少创伤(全部被忽略了),反而以面对新时期的激情去挑战工作难题——处理小流氓宋宝琦。张俊石这一知识分子形象由此与另一只报春的燕子——《哥德巴赫猜想》描绘的科学家陈景润形成互文,他们自身的“文革”创伤被搁置,面对的只是当下工作问题,由此率先回到自身岗位,以个人行动履行着新时期赋予的政治任务。可见,《班主任》的“文革”揭露限度只在当下生活,只限于政治赋予的现实挑战(也仅限于“文革”文化后遗症)。而《伤痕》《枫》《大墙下的红玉兰》《神圣的使命》却大胆撕开“文革”遗留的无法磨灭的身体与精神记忆。在这样的“揭露”范围与限度上,20世纪70年代最重要的官方文学期刊《人民文学》,认可了刘心武的《班主任》,而排斥了卢新华的《伤痕》。

对于卢新华而言,《伤痕》只是一篇课外习作,在《文汇报》发表的“两个月前他向北京《人民文学》编辑部投寄了这篇小说”,但不久“收到了一封铅印的退稿信”。[11]文学史一直并提而论的伤痕文学起点作品,却在《人民文学》这里遭遇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这恰表明,在主题内容、艺术品质、情感基调上,两者差异巨大。《人民文学》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性格与生俱来”,这种政治性格“不是通过文学来反映、表现政治,而是通过政治来表达、实现文学的目的”。[12]政治性格体现之一就是承担文学领导权、政治审查权,刊载或不刊载一篇作品(头条或尾条)往往潜在传导着政治方向。1977年,尽管“四人帮”已被打倒,但政治方向依旧是“两个凡是”。值此环境,《人民文学》显然得葆有“文革”类似的文化基调、审美趣味,以此标志其政治倾向性。然而,文学的敏感触角、能动作用又使其蠢蠢欲动地想表达些微的时代新声,于是《班主任》的故事便应和了1977年底政治过渡环境,将“文革”叙事模式的新旧对比虚化处理,依旧保持着类似“文革”的光明主调,谢慧敏也仅是“四人帮”文化专制的心灵扭曲者,张俊石信心百倍地去改变这个教育对象,恰恰契合了1977年《人民文学》的政治性格。而《伤痕》的主题叙事、情感基调却与《人民文学》形成强烈的政治异质性。王晓华身体、心灵承受着多重苦难,母亲死去、家庭伦理失范(弃母)的人生悲剧是无法弥补的,从而“用了一只沉重的手去揭开伤痕”,这种“反‘文革叙述”“冲击了‘文革模式”,[13]走出了“文革”单一的光明基调,转换为伤痕文学普遍的悲凉忧伤情感基调,即便留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其实也极其酸楚,这显然是《人民文学》所不能接受的。

三、媒介差异及其背后的城市

1977年底的《人民文学》,其审稿、发表显然有更为严格的政治考量,除了政治上要延续“文革”思路,杂志本身所处北京的政治气候也使其筛选作品更注重思想主题。而在1978年8月刊载《伤痕》的《文汇报》看来,它的政治环境与1977年“两个凡是”时期已有新变,那就是1978年5月11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并引起广泛响应,这些政治新气息、时代新声音被报纸(也比杂志政治文化嗅觉更灵敏)及其所在城市及时敏锐地嗅察到。本来《伤痕》只是大学生的一篇墙报习作,影响范围仅限于校园内。口口相传中,《伤痕》被《文汇报》记者所知,随后被当作“一条珍贵的新闻线索”[14](请注意,这是一条新闻线索),原稿流传到报纸记者手中。记者从中探触到时代新风向,经过报社内部4个月的权衡处理,《伤痕》终于发表。就此来看,《伤痕》首先在大学生中产生广泛影响,又被記者当作新闻来发现,作品的意义首先由新闻点引爆,而整个刊发过程其实是《文汇报》以新闻方式处理文学作品。可见,从根本而言,《伤痕》的影响首先并更多地在民间百姓中。

从媒介载体来看,《人民文学》与《文汇报》差异迥然。《人民文学》直属中国作协,处于北京政治中心,直接面对最高领导机关,这种特殊的政治位置使其不得不谨小慎微,且刊发容量大、文学专业性强、出版周期长,每一期杂志都得考量好政治尺度问题。《文汇报》则属于上海市委宣传部,地方性较强,刊载内容杂糅了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乃至娱乐等不同类型,文学版面相对简单而不太惹眼,且日报可迅速快捷地反映社会生活,也具有政治意识形态管控把握的灵活性。于此可见,《班主任》与《伤痕》媒介传播的巨大差异。经由《人民文学》传播的《班主任》具有官方意识形态导向性,主题表达尺度与批判力度应该也必须处于官方认可范围内,小说以自上而下的渠道得以传播。与之相反,《伤痕》则是由自下而上的方式,先在大学生中产生影响,后被当作新闻发现,通过快速而广泛的报纸渠道传播,主题表达的尺度相对更为宽松。这也是《人民文学》《文汇报》在两篇小说间做不同取舍的重要原因。

从《人民文学》与《文汇报》所在地北京、上海来看,可见《班主任》与《伤痕》诞生的地域文化差异。自20世纪30年代京派、海派文学论争起,京、沪两地域文化差异性日益突显,这种差异在1949年后受到革命话语的冲击,有所弥合,但内在差异依旧隐性存在。北京文化博大精深又靠近政治中心,文学表达慎微沉稳。作家刘心武出生成长于北京,深厚政治氛围也无形中塑造着作家,《班主任》便由此在“两个凡是”导向规约下,直接接续了“文革”叙事模式与明亮情感基调,持重谨慎地以“救救孩子”的教育呼吁表达了新时期的渴望,其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政治氛围笼罩着。

上海因“人口带有的移民性和外来文化信息的灵敏性”以及“报业发达所产生的先锋性”,[15]其文学表达敏锐前沿,自由度相对更大,显示出一种先锋突破性。这些因素也使上海市民文化发达,与西方文化比较接近,政治话语的支撑较弱,主要靠市民性的大众话语主导,因此《伤痕》得以领风气之先。不过,由于没有官方政治的直接支撑,也形成了“文革”后的几年,以《伤痕》为代表的上海文学“开风气之先但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16]。但不管如何,上海的文化氛围推动了《伤痕》的诞生及其人道主义叙事的突破。年轻的卢新华刚入学,便无形中受到上海及大学氛围濡染,加之不同的文学课程启发,便以先锋自由方式突破了“文革”光明叙事基调,以强烈的人道主义启蒙方式撕开了倍受“文革”摧残的伦理与身心创伤。

四、批评差异及评奖政治弥合

吊诡的是,两个文本内外都存在着诸多巨大的差异,却在其后文学批评与评奖中出现了既有差异又一致的文学场域景观,让我们不得不追问与探究。《班主任》不仅获得“文革”后全国首届短篇小说评奖第一名,而且1978年8月《人民文学》专门为其召开研讨会,《文学评论》也集中刊载相关评论文章。《伤痕》尽管也获得了全国首届短篇小说奖,并有上海批评家的零星评论文章,但与《班主任》的官方广泛赞誉不可同日而语。与今天学院主导文学批评不同,20世纪70年代文学批评受作协系统主导,文学作品肯定或批判均由此决定,带有极强的政治指向性。官方批评语境中,《班主任》与《伤痕》差异明显(背后可见作为地域文化诱因的京派、海派文化的内在传导),《伤痕》由大学校园传导到社会的民间影响远不能和《班主任》的官方支持相比,当然也与《人民文学》是官方最高文学刊物、由官方直接支持有关。但耐人寻味的是,《伤痕》的民间反响却远大于《班主任》。就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传播最广、影响极大的连环画来说,《班主任》只有两三个版本,《伤痕》不仅得以有六个版本,而且陈宜明等以第一人称改写的连环画绘本在《连环画报》发表后,不仅广泛传播,还受到美术界集中关注,并获全国第二届连环画评奖一等奖。这不仅再次印证《班主任》与《伤痕》巨大的异质性,也表明小说《伤痕》以敏锐先锋的文学书写,确实突破了旧的情感基调,触动了底层民众心底深处无法弥合的“伤痕”。

还有一种尴尬的文学筛选,1978年,《人民文学》组织了全国短篇小说评选,曾经被自己刊物退稿的《伤痕》得以获奖,且在25篇获奖作品中排名第10。25篇获奖作品中,《人民文学》所发作品占11篇,北京作家占多数,只有《伤痕》刊发于报纸(作者来自上海,且是大学生),其他全部来自文学专业期刊,大多有“文革”悲伤经历,这显示了1978年文学语境的混杂多元。处于文学中枢地位的“国刊”,《人民文学》曾将《伤痕》退稿,现在自己组织评奖活动,又让该小说得奖,这个获奖小说还来自相对比较边缘的报纸,参详当时的种种要素,《人民文学》到底面对着什么样的话语空间,这种文学筛选反差的尴尬局面又是如何形成的——探究这一层次或可略窥其时的文学生产机制与生态环境。

实际上,评奖之前,有关短篇小说的不同座谈会已开了多次,特别是1978年9月,代表文学批评官方最高机构的《文艺报》,分别在北京、上海组织了两次短篇小说座谈会,以文学研讨方式调和了《班主任》《伤痕》之间的异质性。[17]作为中国作协直属报纸,自1949年起,《文艺报》一直以文学批评方式指引、规范着文学发展,张光年、冯牧、孔罗荪等不仅先后担任主编、副主编,也是其后小说评选委员会的主持人与评委,张光年更是当时中国作协负责人之一。如此背景下,评奖前,《文艺报》分别在北京、上海两地组织召开短篇小说座谈会,可以说主要工作就是弥合北京、上海两地文学思想的差异,弥合《班主任》与《伤痕》的差异,凝聚新时期“伤痕”文学的人道主义共识。由此开始,人道主义悲剧启蒙与明亮基调的革命叙事间的审美裂隙得到了弥合,民间悲伤哀痛的情绪与官方新时期目标间的政治裂隙也得到了弥合,《伤痕》与《班主任》的不同批评话语也通过《文艺报》座谈会得到了规约。《文艺报》京、沪两地座谈会的审美弥合、思想凝聚作用显然是有效的,不仅肯定了由上海引发、受到民间推崇的人道主义启蒙取向,而且为其后短篇小说评选达成了相对一致的文学口径,也首次有了伤痕文学的提法,最终借由《人民文学》在全国文学界产生毋庸置疑的影响,将《伤痕》与《班主任》共同纳入获奖小说,推向官方认可的制高点。

通过官方座谈会预先研讨、官方评奖最终肯定的两结合方式,两个主题内容与审美基调异质的文学文本得到了统一,伤痕文学由此成为新时期文学发展的新方向,这一文学新思潮(包括内蕴的人道主义价值)得以广泛传播,新时期文学差异化的主题意识也得到统一。这其实是社会文化转型时期官方批评对不同文学话语场的有效规约,也为不久召开的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奠定了思想基础,使伤痕文学成为官方文学话语。确实如此,在官方策略与规约下,《伤痕》之后,感伤、悲剧的文学审美基调遍布不同文本,刘心武也以《爱情的位置》《如意》等向《班主任》的光明叙事基调告别,转向伤痕文学。到1984年,第四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报告正式提出并肯定了伤痕文学,伤痕文学也被认为“在新时期文学中起到了披荆斩棘,敢为天下先的作用”[18],成为一个官方参与命名、上下广泛认可的文学思潮,文学研究者也在此话语引导下,指认《班主任》与《伤痕》同为伤痕文学发端,成为一个悖谬的文学史共识。

现在来看,与《班主任》直接在《人民文学》发表、首先受到官方认可不同,《伤痕》能获奖其实有很多复杂因素在起作用。文本是第一诱因,《伤痕》人道主义的主题、敏锐自由的思想表达、悲伤痛苦的美学基调显然是主要因素,这是小说打动民间群众并获得认可的重要原因。其次是小说评选采用了专家评审与群众投票相结合的方式,而且群众投票占主要因素。评选规则规定,群众来信投票300人以上的12篇自然入选,[19]《伤痕》显然是受益于此(也应注意到20世纪70年代末文学评奖对读者、民间声音的重视)。此外,还应注意,作为唯一由报纸首发的获奖作品,《伤痕》的巨大影响既离不开报纸传媒的迅速扩散,更离不开连环画传播的巨大影响(江苏人民出版社1978年即出版《伤痕》绘本,1977年发表的《班主任》则到1979年才有绘本出版),始自民间、受到民间推崇的《伤痕》文本多元传播渠道其实更为广泛而有效。

五、结语

概而觀之,在创作主体经验、京沪空间意识、传播媒介路径、主题审美基调等诸多方面,《班主任》与《伤痕》均存在诸多差异性,明显是两个互异的文本。因此可见,《班主任》并非伤痕文学,《班主任》是伤痕文学(并与《伤痕》同为开端之作)的文学史共识,只是20世纪70年代末政治引导、推动下的一种意识形态构造,这一构造是政治对文学履行文化领导权的有效方式,伤痕文学思潮因此带有强烈的政治基因,也是其众多文本(例如王亚平《神圣的使命》、郑义《枫》、从维煕《大墙下的红玉兰》、鲁彦周《天云山传奇》、陆文夫《献身》等)暗中呼应着旧的情感模式和叙事架构,因此能受到“与‘文革决裂的政治、文学权力阶层的认可”[20]。在此意义上,伤痕文学是20世纪最后一个政治直接参与并主导的主题化文学思潮,政治发挥了巨大的弥合、协调作用,从而使文学凝聚起时代变革的巨大思想能量。也因此,伤痕小说及其引发的伤痕美术(以《枫》等连环画为主要表征)思潮才可以发挥意识形态动员作用,成为社会政治与文化变革重要的思想启动器。与之对照,伤痕思潮后兴起的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等诸多思潮,尽管也有官方或多或少的参与,但主要是高校、传媒等民间力量主导与推动的,较之伤痕思潮,其形式(以西方现代主义为核心)审美的艺术因素占据主要地位,故思想动员性逐渐弱化。就此而言,我们既应去除文学知识的惯性遮蔽,对习见的文学史共识保持警惕,认识到伤痕文学起源文本的内在差异性,辨析文学共识、文学思潮背后不同社会文化力量的博弈关系,同时也应在强化艺术性的同时,重新对文学赋能,让文学有效回应时代与社会的宏大问题。

本文部分观点曾受陈思和老师启发,谨此致谢。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BZW157)、江苏高校哲社基金项目(2016SJD750015)、江苏高校“青蓝工程”项目资助成果〕

【作者简介】李徽昭:江苏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注释:

[1][5][20]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7页,第257页,第258页。

[2]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9页。

[3]贺绍俊、巫晓燕:《中国当代文学图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页。

[4]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89页。

[6][7]刘心武:《生活的创造者说:走这条路!》,《文学评论》1978年第4期。

[8]谢俊:《可疑的起点〈班主任〉的考古学探究》,《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2期。

[9]卢新华:《〈伤痕〉发表前后》,《京华时报》2009年8月21日。

[10]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页。

[11]钟锡知:《小说〈伤痕〉发表前后》,《新闻记者》1991年第8期。

[12]吴俊:《〈人民文学〉的政治性格和“文学政治”策略》,《文艺争鸣》2009年10期。

[13]张法:《伤痕文学兴起、演进、解构及其意义》,《江汉论坛》1998年9期。

[14]钟锡知:《小时候〈伤痕〉发表前后》,《新闻记者》1991年8期。

[15]杨义:《京派海派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3页。

[16]陈思和:《思和文存第三卷·人文传承中实践》,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214页。

[17][19]李丹:《“一九七八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对于当代文学批评的意义》,《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

[18]《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文件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责任编辑 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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