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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古学书院的教学风貌

2021-08-31鲁小俊

孔学堂 2021年1期

摘要:武昌经心、黄州经古书院,追步杭州诂经精舍和广州学海堂,考课也以明理致用为务,是晚清著名的古学书院。今存《经心书院集》《经心书院续集》《黄州课士录》三种课艺总集,可见当日考课的大致情形。经史、经济和词章,这是两书院的学术定位。课艺命题注重融入时代意识和乡邦情结,不仅培植生徒的学问之基、经世之才,也激发生徒的责任感和荣誉感。学术、时代和乡邦,是两书院的“情怀”所在,而举业、励志和怡情,则是书院教育目标的实现路径。两书院的课艺总集,直观而典型地呈现了晚清古学书院的教学风貌。

关键词:武昌经心书院  黄州经古书院  考课  课艺

作者鲁小俊,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湖北  武汉 430072)。

清代书院特重考课,考课的试卷通称课艺,也叫课作、课卷。按考课内容分,清代书院主要有三种类型。大多数书院考课八股文(其中有的兼课试帖诗),可称为“时文书院”。自阮元在杭州创设诂经精舍(1801年),在广州创设学海堂(1820年),考课经史词章的书院蔚起,成为晚清教育和文化的新景观。“士人始知八股试帖之外,尚有朴学,非以时艺试帖取科名为学也。”“士人不复于举业中讨生活,皆力臻康、乾、嘉、道诸老之学,贱视烂墨卷如敝屣,光绪中叶以前之风气如此。”这类书院为“古学书院”。19世纪60年代以后,时务之学、泰西之学,成为部分书院考课的主要内容,这类书院属于“新学书院”。武昌经心书院和黄州经古书院,是晚清有代表性的古学书院。本文以两书院的课艺为中心,从学术定位、时代意识、乡邦情结、实现路径等方面,探究晚清古学书院的教学风貌。

一、三种课艺总集:经心、经古书院的考课成果 [见英文版第61页,下同]

武昌经心书院,同治八年(1869)创设,次年建成。初以经解、史论、诗赋、杂著课士,继分外政、天文、格致、制造四科(1897年),后又改为天文、舆地、兵法、算学四科(1899年)。经心书院的创设,得力于时任湖北学政张之洞的主导。其后,张任四川学政和两广总督,创设成都尊经书院和广州广雅书院。光绪十五年(1889)调任湖广总督,于次年在武昌创设两湖书院,又将黄州河东书院改为经古书院,并安排门生周锡恩掌教经古书院。

将考课成果选编成册,是清代中后期書院的风尚。湖北书院的课艺总集,现今所能见到的有六种。其中汉阳《晴川书院课艺》(1868年刊)、江夏《高观书院课艺》(1887年刊)、武昌《江汉书院课艺》(1891—1892年刊),皆为八股文总集,这三所书院也是传统的时文书院。武昌经心、黄州经古书院追步诂经精舍和学海堂,“读书期于明理,明理归于致用”,“读书求通材”,“学期有用”,其考课题目也以明理致用为务。两书院的考课成果,汇编为三种课艺总集:

(1)《经心书院集》,光绪十四年(1888)冬仲湖北官书处刊,左绍佐序。凡四卷:卷一、卷二“经解”10题49篇,卷三“论著”7题22篇,卷四“诗赋”16题46篇。作者及入选篇数情况:陈培庚13篇,张增12篇,周以存8篇,陈曾望7篇,杨介康、钱桂笙各6篇,王家凤、黄觐恩各5篇,李心地、石超、姚虞各4篇,陈之茂3篇,陈嗣贤、李文藻、刘景琳、王廷儒、高崇煦、娄正寅、朱筠声、舒福清各2篇,郭集琛、屈开埏、刘传镛、熊汝明、常兆璜、尹家楣、萧树声、严用彬、陈登庸、李文熙、夏良材、姚汝说、万綮、张极翔、石致中、杨昌萃、邱兆华、朱希文、张序宾、余培麟、徐第瀛、彭承骧、彭邦桢、陈略各1篇。

(2)《经心书院续集》,光绪二十一年(1895)冬仲湖北官书处刊,谭献序。凡十二卷:卷一、卷二“说经”29题44篇,卷三至卷五“考史”48题89篇,卷六至卷八“著述”34题70篇,卷九至卷十二“辞章”。入选篇数较多者:黄云魁21篇,郭拱辰19篇,钟龙瑞16篇,甘鹏云、贺汝珩各15篇,朱楙春14篇,刘铭勋13篇,陈伦、雷以震、刘培钧各11篇,甘葆真10篇,雷以成、周昌甲各8篇,王廷梓7篇,张正钧、许钟岳、徐荫松各6篇,陈鸿儒、丁彝、权量、陈则汪、黄炳琳各5篇,夏先鼎、赵增典、姚汝说、刘邦骏、郭定钧、卓从乾、黄廷燮、马文炳各4篇,张瑞国、周家藩、周之桢、陈鸿勋、范孟津、朱衣各3篇。其他作者一二篇不等:陈问巽、余长春、陈宧、刘匹熊、张琴、王传珍、关道倬、李文翰、覃寿彭、程文藻、陈庆萱、汪宝增、鲁秉周、周兆奎、周世傅、陈曾寿、陈礼、邱岳、周以蕃、闻谷、陈拔莘、孟晋祺、陈元珖、刘以忠、闻廷炬、周家弼、水祖培。

(3)《黄州课士录》(经古书院课艺集),光绪十七年(1891)刊于黄郡,山长周锡恩编定,钟鹏程校字,王葆周覆校,李方豫序、周锡恩序、杨寿昌跋。凡四卷:卷一“考订”13题15篇,卷二“性理”12题24篇,卷三“经济”13题21篇,卷四至卷八“词章”,其中赋13题41篇,杂文2题6篇,诗12题96篇。作者及入选篇数情况:夏仁寿19篇,童树棠18篇,王葆心15篇,钟鹏程、梅作芙各11篇,王懋官、曹集蓉各9篇,闻宗谷8篇,范曾绶6篇,叶启寿、胡浩、谢椿各5篇,鲁家璧、刘鹏各4篇,帅培寅、王葆周、李自英、霍凤喈各3篇,赵隽杭、涂廷桂、李林滋、张炳寿、王茂桓、张寿之、王树勋、黄子朂、洪席珍、程廷藻、黄巨源、毕自厚、陈庆萱、吴临翰、李鸿渚、闻廷炬各2篇,殷炳楠、陈正保、童德润、周绂藻、李焱龙、戴阿鲁、毕惠康、王楚乔、许堃、石相钦、王国桢、范毓璜、王葆龢、刘镜华、余仁恭、周锦森、毕自芬、范曾绪、许集奎、萧璟、胡有焕、毛声远、余嗣勋、何楚楠、王殿华、张朗、余锦琪、阙名各1篇,周锡恩拟作2篇。卷末又有王懋官等36家《题辞》。

《黄州课士录》周锡恩序云:“自庚寅(1890)夏迄辛卯(1891)春,诸生课作,千有余篇。兹择其尤雅,刊若干卷。”是集所收共203篇,用稿率约为20%。《经心书院集》和《经心书院续集》的用稿率无考,但择优刊登的原则是普遍性的。有文入选以上三种课艺总集的生徒,有一部分寂寂无名;也有一些人,后来在不同领域具有影响。如曾任湖北咨议局议员的陈培庚(进士)、著有《畏斋集》的陈曾望(举人)、协纂《湖北通志》的杨介康(进士)、掌教存古学堂的钱桂笙(解元)、著有《庚子避乱记》的尹家楣(进士)、曾主持湖北图书馆的姚汝说(举人)、主修《湖北文征》的甘鹏云(进士)、曾任交通部次长的权量(商科举人)、曾任北京师范大学等校教职的周之桢(进士)、曾主政四川的陈宧(拔贡)、著有《苍虬阁诗》的陈曾寿(进士)、方志学家王葆心(举人)、曾任湖北图书馆馆长的毕惠康(生员)、著有《万国史述要》的王楚乔(举人)等等。两所书院培育人才的成就,于此可见大概。

二、经史、经济和词章:经心、经古书院的学术定位 [62]

两书院的三种课艺总集,编选成书时分作“经解”“著述”“诗赋”,或“说经”“考史”“著述”“辞章”,或“考订”“性理”“经济”“辞章”等类。综合而言,考课命题涵盖三类学问:经史之学、经济之学和词章之学。

经史题如《郑君笺〈诗〉多以韩易毛说》《千乘之国解》《纳约自牖说》《读〈郑风·风雨〉篇》《孟子之学长于〈诗〉〈书〉说》《〈春秋〉阙文说》《释蜾蠃》《祝祭于祊解》《〈荀子〉引〈诗〉考》《禹河故道迁徙考》《老子与韩非同传论》《汉武帝纪赞不言武功说》《〈五代史志〉附〈隋书〉论》《〈通鉴〉不载文人论》《羊叔子论》《书〈宋史·虞允文传〉后》《〈宋史·儒学传〉原于〈后汉书·党锢〉论》《李广、程不识论》《阮籍、嵇康论》《明季东林复社论》等。左绍佐《序》有言:“治经为先,词章亦必由经学出,乃为有本。”谭献《序》亦云:“课士以经训文辞者,所以劝读书求通材也。夫学期有用,约先以博,古昔圣贤之道术,以《诗》《书》《易》《礼》《春秋》植之,以诸子百家史乘辅之,经纶润色,见知见仁,无空言也。”经史之学为治学之本,经心、经古书院之名正合此意。

经济题如《保甲源流利弊说》《收铜器以救钱法议》《变武科议》《黄州险要论》《长安应建陪都议》《湖北水利策》《食货民生之本说》《海防江防论》《铁路议》《拟保高丽以防俄患疏》《裁驿费以养电线议》《泰西以商耗中国,中国宜讲商税说》《长江水师参用兵轮议》《团练宜修寨堡说》等。这方面《黄州课士录》选文尤多。刘成禺《世载堂杂忆》有云:“黄州课士题目,有显微镜、千里镜、气球、蚊子船等咏;时务有拿破仑汉武帝合论、和林考、唐律与西律比较、倡论中国宜改用金本位策。张之洞见之,曰:‘予老门生,只汝一人提倡时务,举省官吏士大夫,对于中国时局,皆瞆瞆无所知,而汝何独醒也?之洞益器重之,并嘱随带道员蔡锡勇(曾留学西洋,为之洞属下办理洋务要人),时与锡恩谈外国学问、政治、兵事、制造各种情形。”晚清时务、泰西之学昌盛,经古书院可谓得风气之先。

词章题如《拟宋玉〈钓赋〉》《宋玉悲秋賦》《刘向校书赋》《惟楚有材赋》《拟庾子山〈春赋〉》《拟谢惠莲〈雪赋〉》《拟鲍明远〈舞鹤赋〉》《短镫檠赋》《拟张文献公〈白羽扇赋〉》《寒溪寺老桂赋》《梅影赋》《拟苏子瞻〈前赤壁赋〉》《拟白居易〈动静相交养赋〉》《拟韩昌黎〈感春〉四首》《拟杜工部〈诸将〉五首》《拟左太冲〈招隐诗〉二首》《拟陶渊明〈读山海经〉诗》《拟谢康乐诗》《和陶〈饮酒〉诗》《拟鲍明远〈数诗〉》《大器晚成赋》《喜雨诗》《拟朱文公〈寿母生朝〉》《拟杜〈咏怀古迹〉》《拟放翁〈感愤〉诗》《拟苏子瞻〈武昌铜剑歌〉》《拟东坡〈和子由记园中草木〉诗》《拟韩孟〈斗鸡联句〉》《黄州古迹五咏》《夏日琴台游记》《叙楚国先贤》《湖北舆图山川颂》《汉上迎秋诗》《读张杨园先生全集书后》《拟韩退之〈五箴〉》《秋阴、秋雨、秋晴》《洋器四咏》等。词章题的主要特点,一是注重模拟前贤名作,二是多写日常题材、励志题材和地方风物,这也是书院文学训练的基本路数。

一般而言,清代书院的课艺总集,八股文多有批语、评点,经史词章之文少有批点。两书院的三种总集,唯有《黄州课士录》中的部分诗文,刊有眉批或总评。评语多简略,如“诂训摄契,文意晓然”“刊除枝碎,撮举宏义,得乾嘉诸经师一派”“文亦风回云浩,自然老成”“清深华妙”“气格清深”“清远有唐音”“深心独造”“文以辨洁为能”“雅赡”“典雅”云云。几乎都是正面评价,乃因入选总集之文,皆为优中选优,有批评性意见的课艺往往未能收入总集。

课士以经史、经济和词章,是对书院沦为科举附庸的纠偏。谭献在《经心书院续集·序》中指出:“国家沿明制,以四书五经义取士,而提学试有经古,春秋试有策对,钦定十三经、廿四史、九通,旁及群籍,著录四库,颁示天下学官,所以造士通圣贤微言大义之归、古今治乱兴衰之故,非不备也。而世俗之士,歆侥幸,径简易,帖括自封,房行徒究,甚至毕生未诵五经之全,里塾不睹史家之籍。人才升降,其以是乎?其以是乎?”谭献所言所忧,是晚清的普遍问题。刘成禺就谈到:“咸丰以至光绪中叶,人崇墨卷,士不读书。”薛福成《应诏陈言疏》(1875年)也说:“世之慕速化者,置经史实学于不问,竞取近科闱墨,摹拟剽窃以弋科第。”他还提到前岁中式举人徐景春,不知《公羊传》为何书,以至贻笑海内。经心、经古书院的课士方式,正是对这一风气的反拨。

放眼全国,杭州诂经精舍和广州学海堂之后,继起者有:长沙湘水校经堂(1831年)、江宁惜阴书院(1838年)、南昌经训书院(1840年)、广州菊坡精舍(1867年)、福州致用书院(1873年)、成都尊经书院(1875年)、上海求志书院(1876年)、上海格致书院(1876年)、宁乡沩水校经堂(1876年)、宁波辨志文会(1879年)、衡阳船山书院(1882年)、江阴南菁讲舍(1884年)、苏州学古堂(1888年)、沅州沅水校经堂(1888年)、广州广雅书院(1888年)、昆明经正书院(1891年)、衡山研经书院(1893年)等。这些书院在全国书院总数中的占比仍很小,但足以引人瞩目。湖北地区幸赖经心、经古书院,在晚清古学书院的区域版图上占有一席之地。

左绍佐序《经心书院集》有云:“学术难言也,文字之于为学又难言也。课试之作,不必有所感而生,有所积而后发也,其于文字又难言也。然而量才评力,非此不能得其勤惰明蔽之迹,是又不可以已也。寻其勤惰明蔽之迹,因而致之,而奋发磨砻之事随之以起,人材又往往出于其间,作兴之机,将于是乎在。”书院课艺是一种命题作文,与通常的“抒情”“言志”之作有别,其主要价值在于思想、学术、文学和举业的训练。不过,即便是“不必有所感而生,有所积而后发”的命题作文,其间也可以有“情怀”存焉。这“情怀”除了学术追求之外,还有两点:一是时代意识,二是乡邦情结。

三、“象牙塔”内外:经心、经古书院的时代意识 [64]

晚清社会,时局也是变局。以八股文训练为主要事务的时文书院,因为文体的特殊性,较难将时代意识融入考课命题。但经心、经古书院这类研习经史词章的古学书院,考课也可以贴近时代脉搏,其方式一为“显”,一为“隐”。

贴近时代脉搏之“显”者,吟咏新物,发表时评,建言献策。至于所吟、所议的内容,可以是具体事物,也可以是重大制度问题。

《黄州课士录》所收《洋器四咏》,分咏显微镜、时辰表、电灯、气球,收录曹集蓉、王葆心、王懋官等九位生徒之作。王葆心诗有云:“君不见泰西小学考索工,千百小儿争玩弄。”(《显微镜》)“西人重利兼好游,一声啸出山海秋。纪年一千八百数,纪月三十又一周。幻中出奇奇出幻,呜呼!璇玑玉衡至此皆可休。”(《时辰表》)这是西方器物文明给书院生徒带来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再如《拟保高丽以防俄患疏》,当是有鉴于国事日危,“俄情叵测”,山长周锡恩拟定该题,以考察生徒对国情的关注和思考。生徒王懋官先从北、东、南、西四个方向,陈述俄国的领土范围。四面之中,唯东向无所阻碍,直至黑龙江与太平洋交界之处,“较之中华,拓两倍焉,然其心究无厌也”。而俄国三面环海,因其为“寒冷之地”,“急需者,海口耳”。三个口岸中,其余兩处开拓难度极大,“舍高丽其谁”;再往前推进,高丽不支,唇亡齿寒,“俄人之窥伺中原,不得不先图高丽”,“高丽毗邻辽沈,逼近京师,一旦有事,则根本易摇”,故保高丽才能保中华。至于具体策略,一是戍兵全罗、庆尚二道,“故日本无所肆其毒”;二是设军于江华岛,“以杜其分师旁袭,又保高丽之奇兵也”;三是死守平壤,“则王京无西南之援”。王懋官的分析和对策,显示出非凡的战略视野。又如《广建育婴堂说》,乃有感于当时影响颇大的“丹阳教案”,加之“溺女乃楚中恶俗,伤生害理,君子痛心”,山长拟定这一题目,极具现实意义。生徒钟鹏程对建设育婴堂提出了详细策略,周锡恩赞赏有加,评点称其“意周法密,布施此文,胜于黄金买祈陀园也”。

科举制度发展到清代后期,弊端尤多。如何改革选士制度,也是书院考课的重要选题。《经心书院集》中的《科举论》,《经心书院续集》中的《九品中正得失论》《宋十科举士法议》《明代察典得失论》,《黄州课士录》中的《变武科议》等文,或考察历史流变,或针砭现实问题,对于科举制度何去何从,提出了一些有启发意义的看法。不过,生徒所作也不乏简单化的思路。如《经心书院续集》所收周昌甲《求志篇》称:“三代圣贤,设生今日,未尝不习科举,但不过本其所蕴,出其所素定,必不沾沾于得器之计。”在作者看来,科举的根本问题在于士子应试的心术不纯。他倡导“学圣贤之学,比志圣贤之志”,试图用道德建设拯救科举之弊,其不切于实用可知。

贴近时代脉搏之“隐”者,借拟古悲秋之幽情,寄托遭逢大变局之感怀。

其表现,一是多拟杜之作。学习杜诗,自与其典范价值相关;而另一层意义,当是晚清的社会状况,与杜诗的背景多有相似之处。《经心书院集》有《拟杜工部〈诸将〉五首》,《经心书院续集》有《拟杜〈咏怀古迹〉》组诗、《〈诸将〉拟杜》组诗。《诸将》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其时安史之乱虽已平息,边境之祸尚未根除,杜甫忧从中来,社稷安危,念兹在兹。书院师生模拟杜诗,既是训练写诗技能,个中亦有异代知音之感。如《〈诸将〉拟杜》第二组中的第一首:“十年戎马靖妖氛,海国新传警报闻。镇日惊惶思旧将,晨星零落几雄军。师连齐鲁窥边月,路入蓬瀛拥阵云。异类披猖终破灭,须收后效继前勋。”(黄震魁作)该诗结尾表达了肃清异敌、还我太平的信心。拟杜诸诗,内容和思想都接近原诗,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响应。《经心书院续集》又有《拟放翁〈感愤诗〉》:“何时再下平戎诏,踏碎黄河夜夜冰。”(陈伦作)追步放翁,也与模拟老杜一脉相承。

二是多悲秋之作。悲秋本是中国文学的常见题材,“悲秋之祖”宋玉即湖北人,《经心书院集》中也收录《宋玉悲秋赋》一篇,借以致敬先贤。而书院师生的悲秋感怀,似乎又有一种特别的焦虑感。《经心书院续集》中,权量《汉上迎秋诗》其一云:“微凉初逗汉江头,回首乡关乐未休。竹几山明浑见画,糟床酒熟不知愁。霜寒粳稻肥黄蟹,水冷芙蓉净白鸥。随分耕渔堪自适,无端做客惹悲秋。”本是其乐融融的做客访友,稻香蟹肥,白鹭悠飞,可悲秋之感,依然无端生发。其三云:“丹心欲共灯花结,白发偏随漏水长。”周昌甲《汉上迎秋诗》:“慷慨曾几时,朝华夕就槁。”“毋待时日蹉,须鬓嗟潦倒。”水祖培《霜华赋》:“底事渐惊双鬓改,长安不见怅长江。”诸如此类,频现悲白发之叹。生徒多为青年人,山长却让他们写这种“老气横秋”的题目。这里也许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写作训练之意,同时也许还有学业未成的焦虑,以及遭逢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局促和不安。

四、“惟楚有材”:经心、经古书院的乡邦情结 [66]

课艺的乡邦情结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地方文化史的建构,二是地方风物的体验。经心书院在武昌,经古书院在黄州,书院师生对于两地的文化和风物多有留意。

书院考课通常多模拟之作,通过模拟来训练写作技能。而乡邦先贤,又往往成为重要的模仿对象。对于书院师生而言,乡邦先贤具有距离上的亲近感,从而可以产生更为直接的激励意义。《经心书院集》有《拟宋玉〈钓赋〉》,《黄州课士录》有《拟〈大言〉〈小言〉赋》,这是学习楚国文学家宋玉。《经心书院续集》有《拟庾子山〈春赋〉》,这是模拟曾任郢州别驾(治所在今武昌)的江陵人庾信。苏轼虽不是荆楚人士,但他贬谪黄州期间,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也成为书院师生主要的致敬对象。《经心书院续集》有《拟苏子瞻〈前赤壁赋〉》,《黄州课士录》有《拟苏子瞻〈武昌铜剑歌〉》《拟东坡〈和子由记园中草木〉诗》等。

不仅模拟前贤,书院师生还尝试通过品评前贤,建构地方学术史、文学史。《经心书院续集》有《叙楚国先贤》(朱楙春作),模拟朱育《会稽对》,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追述楚地卓有成就的先贤。其叙考据之学,有铎椒、邓粲、欧阳元、崔遵之;义理之学,有周敦颐、朱震、赵复、周尧卿、冀元亨;词章之学,有屈原、宋玉、黄香、刘珍等。类似的还有《拟辑〈湖北诗征〉序例》(雷以震作),称屈原为“万世祖师”,认为“天下文章莫大是乎”;而后依次论述宋玉、景差、庾信、杜甫、孟浩然、潘大临、三袁、钟惺等作家的渊源关系,可谓“湖北诗史”。

《黄州课士录》中的《论黄州诗绝句》,共134首,涉及宋代、明代、清代的九十多位黄州诗人,其中又以本朝人居多。这组论诗绝句,首论宋代潘大临:

柯山葱倩画图开,风雨重阳句自裁。屈宋以来犹崛起,苏黄而外此奇才。(梅作芙作)

奇才久已重庭坚,风雨重阳思惘然。千载七言人脍炙,好诗原不在多传。(夏仁寿作)

南圃东湖次第开,江山点缀要奇才。催租偶败重阳兴,终得苏髯句法来。(黄子勗作)

三首绝句赞赏潘大临的奇才,遥想他与苏、黄的交集,特别称道名句“满城风雨近重阳”。论及的宋代诗人还有何颉之、林敏功、来敏修、夏倪等四人。所论明代诗人,有董朴、陈溱、田重器、何景明、王廷陈、王一鸣、王一翥、李文祥、吴良吉、陈仁近、张步云、邓楚望、王同道、寇学海、易之贞、瞿九思、汪美、汪勋、朱期至、周宏禴、梅国桢、石昆玉、瞿甲、杨大鳌、杨晋、袁希燮、吴亮嗣、邱齐云、梅之焕等四十三人。如论何景明云:“信阳复古振群英,当代谣哇尽废声。俊逸参军谁妙悟,一篇明月忆平生。”(王葆周作)论寇学海云:“一簏溪水绿鳞鳞,游子诗曾各惜春。藜杖湿扶花外雨,风情想见寇山人。”(梅作芙作)所论清代诗人,按顺治、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诸朝排列,有顾景星、刘子壮、李炳然、张希良、王材任、金德嘉、舒逢吉、潘焕龙、熊五纬、陈锦、范昌棣等近四十人。如论潘焕龙云:“三载校书居秘阁,十年相马遇燕台。何如老作闲伴去,四树梅花一笑开。”(范毓璜作)论熊五纬云:“一腔忠义寓于诗,抱负宏深欲济时。选句欲嫌方志略,寥寥只载刺猫诗。”(石相钦作)这组《论黄州诗绝句》,论及宋至清末九十多位诗人,可作“黄州诗史”来读。山长拟定、生徒写作这类题目,不仅可以拓展对地方文学的认知,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培植赓续文化命脉的使命感。

课艺的乡邦情结还体现在多写地方风物。这里有自然风物,如《经心书院集》中的《云梦赋》,以“楚有七泽,尝见其一”为韵,虽为想象之作,但以楚为荣的豪情溢于言表。又如《黄州课士录》中的《羊山草木诗》(山长周锡恩作),吟咏盆松、蕉、乌柏、柿子、月季、枯杨、竹、姜,可谓黄州的“羊山植物志”。《寒溪寺老桂赋》中,鲁家璧“秋到武昌,空山忽香”一句,为山长所激赏,评点有云:“‘秋到武昌八字,涵盖他人千句万句。正如祖咏成‘林表明霁色,便可投卷而出也。”更多的是人文风物,如《经心书院续集》中的《江城五月落梅花赋》《湖北舆图山川颂》《楚学祠碑》《卓刀泉铭》《洪山祭罗忠节公文》,《黄州课士录》中的《青云塔赋》《黄州古迹五咏》(王元之竹楼、韩魏公读书堂、苏子瞻乳母墓、秦少游海棠桥、杜子皇饥凤轩)等。《湖北舆图山川颂》中,陈则汪赞美湖北山川“宿应翼轸,富甲东南”,“险可御强,泽及无涘”,自有一种生于斯土的自豪。

《黄州课士录》附录《题辞》,作者有三十多人,包括王懋官、霍凤喈、钟鹏程、程廷藻、鲁家璧、王楚乔、余春凤、范曾绶等。这些人中有生徒,也有官员和乡绅。由此,书院山长、书院生徒和地方官绅,围绕课艺总集,构成了一个命题、答题、阅读、品评的体系。其中最能引起共鸣的,就是乡邦情结。如余锦琪题辞:“炳灵江汉英,蕲黄堪领袖。”闻宗谷题辞:“沅芷湘兰屈宋思,满腔忠爱郁离奇。二千年奉乡先辈,一卷嵚崟续楚辞。”毕惠康题辞:“自从茂叔讲筵开,铸就英英绝世才。一代鸿文今让楚,须知桃李赖人栽。”这种乡邦情结,最简明的表述就是“惟楚有材”,《經心书院集》中即有一篇《惟楚有材赋》(杨介康作)。前有乡邦名贤,今有书院师生,乡邦之兴,国家之兴,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五、举业、励志和怡情:两书院教育目标的实现路径 [67]

如果说学术定位、时代意识和乡邦情结,属于“情怀”的范畴,那么兼顾举业、励志劝学和张弛有度,可算是达成教育目标的实现路径。举业、励志和怡情,这三者在两书院的课艺中也有具体呈现。

其一,就文体而言,清代科举“名为三场并试,实则首场为重,首场又四书艺为重”。时文书院以举业训练为要务,八股文自是主要的考课文体。经心、经古书院力矫其弊,其考课文体也就与八股文无关,而涉及杂体文、赋和古今体诗等“古学”文体。三种课艺总集的题目数量,如下表所示:

三种总集的共同之处,是杂体文居多,然后是赋和古今体诗。其中杂体文包括考、原、释、解、辨、述、说、表、疏、论、议、序、跋、启、记、箴、铭、颂、赞等,既考察生徒的学术功底,也引导生徒关注社会现实问题。这些都是与考课八股文旨趣大异的。

不过,若以为杂文诗赋与科举无关,则又不然。且不论“博学鸿词”这种特科,以一赋一诗取士;即便常科考试中,“自童试及科岁试、乡会二试,以至各朝考、散馆、大考、考差皆有诗,小试间作赋,散馆、大考皆先作赋,则诗赋未尝废也。自科试至乡会试、殿试皆对策,自童试以至进士、朝考、大考及考军机、御史皆作论,则策论未尝废也”。“春秋两闱,经策与制艺兼试;殿廷试以策论;馆阁试以诗赋;至提学岁科两试,则经解古学别为一场:固未尝专重时文而以经学词章为可忽也”。因此经心、经古书院的考课文体,也是有益于举业的,只不过其成效更为长远而已,其期待在于“异日出而润色鸿业,高文典册,以鸣国家之盛者也”。

其二,无论纯粹的学术研究,还是兼顾举业训练,皆需正心诚意、勤勉治学方能有成。而词章之学的特殊性,在于它既可以“学术”,也可以“人生”。因此在词章命题中融入“修身”“劝学”的励志内容,也是应有之义。以《经心书院续集》为例,其中有《日长如小年赋》,收录刘培钧、雷以震、刘铭勋、刘邦骏、陈伦五人课艺,为集中同题之作较多者。题以“至于我辈当惜分阴”为韵,劝学之意甚为明显。再如《矫轻警堕论》,意在警示学子。王廷梓在文中指出:“君子为学之方,莫大于变化气质。”“气质之病,不可胜穷。而毗于阳者,每失之轻;毗于阴者,每失之堕。故轻与堕二端,足以括天下学人之病。”又如《读〈曲礼〉作四箴》,包括“傲箴”“欲箴”“志箴”“乐箴”四则;《读书箴》,包括“戒欺”“求慊”“矫轻”“警堕”四则。郭拱辰在《戒欺》中写道:“勿畏其难,而忽其易。力匪克任,勿曰能专。谊虽偶得,勿曰已安。学苟退也,勿谓孟晋。学苟疑也,勿谓笃信。”

又如《拟韩退之〈五箴〉》,包括“游箴”“言箴”“行箴”“好恶箴”“知名箴”五则,徐荫松在小序中有言:“少窥陈籍,则企向圣贤之域,而不知时之易逝也。荏苒及今,道不加修,而疚恶之生,与日俱积。欲不为下流之归也难矣,因作五箴以自讼云。”

诸如此类的修身、励志、劝学之言,由生徒在课艺中写出,比起由山长训示,更能有切肤之感。课艺刊刻流布,书院生徒观摩品鉴,也更容易感同身受。

值得注意的是,《经心书院续集》中有一篇《大器晚成赋》,作者是周昌甲。其文推崇“不急炫以求售”方为“大器”,有云:“大木之长千寻乃见工师之得,大鼎之锤百炼乃有太庙之饰。”“躁就者其精必无余也,浅投者其具必不美也。”“本千秋之在抱,期万有之毕罗。捷径不求,声价则璧珍自重;闭门而造,工夫与岁月俱多。想经营惨淡之年,盖曲成此器也。”书院出此题,不鼓励急于求成,不宣扬“赢在起跑线”,既可以激励生徒潜心问学,对于年龄较大、科名未就的生徒而言,也能有心理安慰作用。就更大范围来看,经心、经古这类古学书院,博习经史词章,不课八股试帖,所具有的也正是培植“大器”的长远眼光。

其三,在学术文章之外,两书院的课艺也写到日常生活。或咏物写景,或记游吟赏,如《经心书院续集》中的《待雪》《咏雪》《探梅》《酿雪》《销夏》《霜华》《秋褉诗》《冬怀诗》《喜雨诗》《踏青词》《夏日游琴台记》,《黄州课士录》中的《秋阴》《秋雨》《秋晴》《秋海棠》等。命题者有意引导生徒,将视野从典籍拓展到日常,书院生活也由此多了几份闲适和诗意。

即使是依赖文献的拟作、赋作,也有不少与时令、自然相关者。如《经心书院集》中的《拟韩昌黎〈感春〉四首》,《经心书院续集》中的《拟庾子山〈春赋〉》《拟谢惠莲〈雪赋〉》《拟〈冬子夜歌〉》《五月江深草阁寒赋》《竹醉日赋》《夜明祭月赋》《霜华赋》《露赋》《蝉赋》《湌菊赋》,《黄州课士录》中的《拟谢希逸〈月赋〉》《红叶赋》《秋鹰赋》《梅影赋》《寒溪寺老桂赋》等。近世文学的一个倾向即“日常化”,“也就是向实际生活的靠拢”,“日常生活与儒学人生价值的一体化”是一种境界。书院课艺是命题作文,它的“日常化”还有另外的意义:可观、可感、可亲的日常題材,不仅更容易入手以完成写作,从而培植信心和成就感,还可以在严肃的学术写作之外,获得较为轻松的调节。

能起到调节作用的,还有“以文为戏”。这类游戏性质的课艺,如《经心书院续集》中的《拟甘蕉自陈表》《荷花生日寿言》《拟鲍明远〈数诗〉》,《黄州课士录》中的《拟韩孟斗鸡联句》,数量不多但都以趣味见长。《拟甘蕉自陈表》,源自沈约的《修竹弹甘蕉文》,本即俳谐文,书院命题让甘蕉上表为自己辩护,翻出新意。《荷花生日寿言》,也是以拟人手法呈现雅趣。《拟鲍明远〈数诗〉》,将数字嵌入诗中,有奇妙之趣。《拟韩孟斗鸡联句》收录五位生徒作品,评语有“入后沉激动人,如观太史公《刺客》诸传”“刁斗森严,如程不识治军”云云,可见想象和描摹之奇巧。像这样的游戏文字,以及前述日常题材,都能起到怡情的效果。“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考课命题中的张弛有度,也是写作之道、问学之道。

六、小结 [69]

因张之洞的主导和支持,武昌经心书院和黄州经古书院,追步杭州诂经精舍和广州学海堂,以明理致用为宗旨,不课八股试帖,专课经史词章。当日书院考课的成果,大多已经不存于世。幸赖《经心书院集》《经心书院续集》《黄州课士录》三种课艺总集,今人可略知当日考课之情形。两书院的考课内容,涵盖经史之学、经济之学和词章之学,这三者也是两书院的学术定位。课艺命题注重融入时代意识和乡邦情结,不仅培植生徒的学问之基、经世之才,也激发生徒的责任感和荣誉感。学术、时代和乡邦,是两书院的“情怀”所在,而举业、励志和怡情,则是书院教育目标的实现路径。在晚清多元化的书院格局中,两书院的课艺总集,直观而典型地呈现了古学书院的教学风貌。

(责任编辑:杨翌琳   责任校对:刘光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