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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 · 怀特《树叶裙》中的身体书写

2021-08-28石妞妞

今古文创 2021年30期
关键词:帕特里克怀特

【摘要】《树叶裙》作为帕特里克·怀特的又一代表作,通过对女主人公艾伦·罗克斯巴勒嫁入贵族家庭后遭遇船难、落入原始部落中的冒险经历,延续了作者对理性权威支配性的怀疑、对内在心灵的探索以及在平凡庸俗之中寻找意义的创作特色。

【关键词】帕特里克·怀特;《树叶裙》;灵肉二元论;神秘主义

【中图分类号】I6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30-0013-03

澳大利亚国宝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特里克·怀特的又一经典作品《树叶裙》维持了其小说创作的一贯传统之一,执著于对肉身这个长期被视为灵魂对立面的存在的思索与探究,意图在被看作凡俗和鄙陋的肉身上开发出一套独特的怀特式哲学。

小说的女主人公艾伦·罗克斯巴勒,在书中经历了一番跌跌绊绊,在遭遇船难、被剥夺了名为社会身份的外衣之后栖身于原始部落,饱受苦难,不得不去面对她自嫁入贵族家庭之后一再被压迫的另一自我。

艾伦·罗克斯巴勒,作为一名嫁为贵妇人的农家少女,其婚嫁前的原名:艾伦·格拉雅斯则被怀特用于指代其被压抑的真实自我,是被她的丈夫致力于训诫、改造的耽于“声色口腹之乐”的部分。艾伦的身体欲望被视作有缺陷的一面而受到刻意压制,但这一面,寓于其身体感官之中,却是难以排除、挥之不去的,哪怕是她在全新的贵族生活中接受了全方位的系统训练,读书、写日记,举止看上去完全如同一个真正的贵妇人,这原始的一面仍然如鬼魂般时不时探出脑袋,令她烦恼。

一、语言的丧失和理性的溃败

语言的规训功能在对艾伦婚后的再教育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在高贵家庭的生活无可避免地意味着她自由的天性会受到约束——她恭顺地接受了婆婆的建议,开始写日记,用被教育的、书面化的体面语言表达自己。

怀特在书中给艾伦的日记留了较多的篇幅,这个“培养自知之明的手段和自我修养的工具” ①中使用的语言和艾伦·格拉雅斯充斥着口音的粗俗英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丈夫和婆婆意在改造其思想,让喜于身体享乐的艾伦能更恰当自然地嵌入这个高贵家庭。

日记的记述固然意在表达自我,但艾伦在日记本中被鼓励表达的自我,显然是那个被规定好的“罗克斯巴勒太太”这个贵妇人的社会身份。

然而,与怀特的思想一致,这种规训并不能使身体完全屈从。艾伦逐渐意识到她的日记“正从德行变成邪恶” ②,开始使用书面化的语言隐秘地表达她的真实想法,在她愈发熟练地使用语言这个工具的过程中,字里行间逐步显露出对男性压制的不满、对身体欲望的表达等内心隐秘的一面。在她逐步学会表达自己时,她也慢慢沉浸于日记的写作,认为这能让她短暂地从各种附加身份的束缚中挣脱出来,重新置身于自我反思和内部探寻之中,而语言这个贫瘠的工具也是无力传达出完整的身体欲望。

艾伦的日记本,作为失败的规训的象征,在海难匆忙逃生时被丢弃,连同她隐晦的颠覆性想法一同被埋葬在汹涌浪涛之中。而当艾伦身陷原始部落的擒获、沦为俘虏之时,语言工具被抛弃,也遭到了彻底的反噬。

在艾伦的例子中,体面语言作为抑制其耽于身体享乐欲望的压制工具,和她控制自我感情、喜爱经典文学的丈夫一道,是头脑和理性的象征,也处于肉身的对立面。肉体拖累人类实现超越和飞升的理想,肉身的欲望阻挠人类前往天堂,引发圣奥古斯丁等无数基督徒的悲叹。

自从柏拉图对灵魂的阐发、早期基督教对灵肉关系的论述,西方哲学中便开始了对“灵肉二元论”的执著探讨。灵魂、高贵和肉体的鄙陋相当长时间内成为共识,在理性主义思潮中对人类理性的尊崇发扬光大之后,更是达到了巅峰。资本主义的发展也推动了对身体观念的转变,使身体客体化、羞耻化、私人化,应当被体面地遮掩起来。自此,身体不只是虔诚信徒心目中促使人堕落的罪魁祸首,更是能给人带来羞耻的对象。

灵肉二元分割的看法也被习惯性地运用在西方世界对其他议题的看法之中,例如男女、欧洲和非欧洲的关系,在此之中,男性和欧洲对应理性和思维,女性和非欧洲对应非理性③。这种思维也助长了对女性和被殖民群众的歧视和压迫,导致“主流”对边缘群体话语的压制和抹消。

怀特作为性少数群体,在英国求学和旅居以及在澳大利亚居住期间均受过排斥,在两地都被视为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怀特本人作为被主流所排斥压制的少数人,处于二元关系的下端,因此也有理由质疑二元论的合理性,尝试颠覆灵肉二元论的命题。

在被视为粗俗的肉身中发现其独特的哲学,乃至发掘出神圣高尚之处,正是怀特在创作中意图表现的。艾伦作为缺乏教养的乡下姑娘,在其学识渊博的尊贵丈夫面前也是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属于二元對立中下等的一元。丈夫奥斯丁对她沉迷声色享乐的半调侃式的指责和批评,也和西方惯有的灵肉二元的看法产生了呼应。

嫁入豪门之后,尽管艾伦遵照吩咐,学习读书写字,她的丈夫和婆婆也积极参与到对她的智性教育之中,从她和丈夫的日常沟通中却可以看出,她的丈夫却并不致力于将他的学识倾囊教授给爱妻。知识的获取并不能让艾伦获得和丈夫同等的地位,她所受的所谓教育也是被巧妙限制在良家妇女所应掌握的范围之中,让她自始至终也不过是皮格马利翁的雕塑,具备奥斯丁所期盼的可塑性,个性却被或多或少地忽略。

区别则在于,尽管饱受规训,艾伦一直没有抛弃对自己更深的自我——名为艾伦·格拉雅斯的迷惘和探寻,这也成为她日后蜕变的关键。

在船难之后,艾伦·罗克斯巴勒代表理性权威的丈夫极为不体面地死于原始部落的攻击,自此便宣告了理性的全面溃败。艾伦想要生存下去,必须要仰仗另一种办法,也就是她长期被压制的身体的帮助。在初步开始土著部落中的生活时,她同时感觉到兴奋和不安。兴奋来自身体感官快乐的满足,不安则源于社会身份的稳定感和安全感的丧失。艾伦同时陷入身体和身份的赤裸状态,没有衣服可以遮身蔽体,更没有后天建构的贵妇人的社会身份掩盖她耽于声色的农家少女的本来面貌。被刻意分割的精神和肉身达到了某种妥协。

艾伦让自己融入土著女人们的活动,参与到庆贺仪式中,充分调动起自己的身体感官,如痴如醉地跟着摇摆身体,完全陷入新的沉迷之中,此时怀特对她的称呼不再是“罗克斯巴勒太太”,而是“艾伦·格拉雅斯”。

既然背离了失败的理性主义,其视身体为私人、羞耻的观点也不必遵循,身体的袒露和对身体欲望的坦诚也不再值得忌讳,这使得艾伦放任自己参与土著仪式的狂热之中。而也正是在这种机缘巧合之下,她得以结识逃犯杰克·查恩斯——她得以逃出生机的关键。

二、神秘主义再次抬头

人在理性的假性权威在被颠覆后又会被引向何处?在《树叶裙》中,长期被理性主义和世俗化进程所鄙视和压制的神秘主义,在理性丧失优势后得以再次显露端倪。

典型代表便是《树叶裙》中饱受争议的一个情节:艾伦在部落生活中饱受饥饿困苦之时,在极度的嫌恶、恐惧和食欲的驱使之下,拣起被丢下的一根人骨大快朵颐起来。食人的行为令艾伦受到了心灵和道德上的自我谴责和厌恶,而怀特却刻意将其与圣餐仪式做了联系。

纵使艾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困扰和痛苦,她也不得不承认,食用人肉令她不仅满足了身体的需求,缓解了饥饿,还满足了她精神上的需要,形成了一种滋养全身全灵的独特的神圣感。

肉体需求的满足也带来了精神的餍足,以一种无法明说的神秘原理而成立。这一情节与艾伦的内心世界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一起构成了本作独特的神秘主义氛围。

威廉·詹姆斯在论述宗教体验中的神秘主义之时,提及神秘主义的不可言说性和启发性的特征④。语言的表述可以趋近却无法完美表述体验,其局限性再次得到体现。神秘主义的体验无法用言语完整表达和传递,是立足于感官之上的感受,也是个人独有的、无法复制和分享的体验,会使经历者获得启发,体味喜悦,悟得道理,因而也具备智性特征。

作为基督教中历来富有争议的一部分,神秘主义扩充了经院哲学以精密的逻辑论证构建的神造世界,也容易被认为是颠覆性、非理性和迷信的存在,受到谨慎对待和管制。

神秘主义的另一个特征便是和身体的联系。崇高的神秘主义体验带来身体上的明显变化,因为这份体验过于宏大,而甚至造成了身体上的痛楚,作为“神恩”在人身上的反映,尽管这种感官程度上的反馈是肤浅的,却仍被认为是无可厚非⑤。

在艾伦的“圣餐”情节中,她在食用完毕后,身体由于道德谴责产生的厌恶感而感到不适,出现了消化不良的症状。而在填饱肚子之后,她超乎寻常的快乐盖过了痛苦之情,而且在回顾这件事时,食人之事于她居然也不似之前那么可怖可憎。

怀特在此强调了艾伦经验的不可言说性,乃至对于她许多新体验到和明白的东西,怀特并没有详细地叙述。被基督徒的道义视为罪孽深重的行为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净化效果,而艾伦也无法和人解释食人如何让她的身心同时得到了滋养,也一如她的整段艰险旅程,她无法明说她的身心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变化。无法解释、无法论证的体验又构成了对理性权威的挑战。

这种独特的“宗教体验”保有了私人性的特征,也无法轻易为普世所容,一如艾伦在之后找到的一处由同为落难获救者的皮尔切所建造的教堂。她经历坎坷的路途方才摸索至此处,却发现这也是一个置于近乎荒芜之中、人迹罕至的地方,而在这个未经祝圣的教堂,她依然感觉到了沉浸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超脱体验。此处的白色教堂也体现了怀特对这种宗教体验反传统、置身主流之外的看法,它只能存活在人心的深处和文明的边缘,和其余隐秘性的成分一起,不能轻易公之于众。

三、找回和重组

艾伦·罗克斯巴勒本人虽然保持着先前在文明社会习得的道德规范,却也在极端环境之下,直面身体的需求,并接受其颠覆性和越界的行为。

在原始部落中求生之時,艾伦被迫丢弃了在婚后被教授的体面语言和优雅举止,贵妇人的打扮——精心打理的发型和衣裙被悉数破坏,她回到了夏娃的处境,只用树叶裙蔽体,唯一留存下来的与文明社会的联系是她能用来证明身份的婚戒。而这枚婚戒也在她和杰克的逃生中不幸遗失,在即将踏入文明社会门槛的前一刻失去了踪影,也有其象征意义。罗克斯巴勒太太即便在艰苦的土著生活中,也精心保存着的婚戒,她和死去丈夫的联系,也和她丢失的日记本一样,不再被需要。

回归文明社会的艾伦·罗克斯巴勒全身赤裸,只身着粗糙的树叶裙,也没有能用来证明身份的物件了。在和杰克的交谈中,她逐渐找回了丢失的言语工具,也找回了她贵妇人的身份,而在和杰克第一次说上话之时,已经开始融入土著生活、长久没能体面交谈的她先是用带有口音的“母语”向其问话,而在想起自己的尊贵身份之后,她转而语气和脸色都陡然发生了变化,质问对方是否为基督徒。艾伦的人格在两句话之间便发生了切换,也是怀特对其外显社会身份和内在肉体自我的双重披露。

艾伦,以及在文明社会中体面生活的其他人,习惯于时常身披两层外衣,一层为遮蔽被视为羞耻和鄙陋肉体的实实在在的服饰,一层则为掩盖真实自我和肉体欲望的名为社会身份的后天建构性包装。如果说艾伦在落难生活中早已习惯了没有前者,纵然艾伦在和同为文明社会落难者的杰克交流的过程中逐步找回了贵妇人的身份,在将心比心、相依为命的共同逃难生活中,这第二层外衣也在逃亡的过程中逐渐变得稀薄。而这种短暂的和谐局面在踏入文明社会的时候再度被反噬,艾伦近乎赤身裸体地进入了衣着体面的人们之中。她在第七章与第八章之间表面行为上的反差——从勇敢的冒险者突然变为瑟瑟发抖的弱女子,便是部分缘于再度被强烈需求的社会身份这个外衣。艾伦回归到她落难贵妇人的身份,也就需要继续完成她的角色,而她在回归文明社会之前,也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可能是从一个牢笼踏入了另一个牢笼,一如她在遭遇船难前便已深深感到的身份束缚,此时她又穿戴上了名为社会身份的桎梏。

然而,虽然看上去似乎没有太大区别,艾伦的身心却都已然发生了无法明说的转变,只是在“获救”之后,新人旧友都无缘得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感觉如何。哪怕是同样经历不测的皮尔切,也是认为她冷漠、高傲、令人生畏。

诚然,艾伦回到了牢笼之中,成了尊贵的寡妇,却已不再承受如以往一般凶猛霸道的理性权威的压迫。在取回身份和重组自我的同时,她似乎得到了更为坦诚的人格,一个不再为“土话”的使用而羞赧的自己。艾伦·格拉雅斯以更为自然的方式存在于名为“罗克斯巴勒太太”的个体之中,而不是被割裂、压抑并引以为耻。

在常被视为粗俗鄙陋的事物中发现神圣性向来被认为是怀特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⑥。他对人的身体的探究和思考,对于在二元论中长期被视作低等的一元——无论是艾伦的女性身份、乡下平民出身还是其对肉体感官难以抛舍的一面——发掘和再阐释,便有了挑战理性权威和灵肉二元论的意义。

同时,在对内心的探索和发掘以及对神秘主义的借用之中,这种破坏性便显得愈发咄咄逼人,从而达成对长期被视为颠扑不破的笛卡尔二元关系论的颠覆。

注释:

①②(澳)帕特里克·怀特著、倪卫红、李尧译:《树叶裙》,中国文学出版社第2002年版,第79页,第82页。

③Grogan,B:《Reading Corporeality in Patrick White’s Fiction: An Abject Dictatorship of the Flesh》,Brill第2018年版,第52页。

④⑤James,W:《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Routledge第2002年版,第295页,第319页。

⑥Ashcroft,B:《The presence of the sacred in Patrick White》,见Elizabeth McMahon,Brigitta Olubas《Remembering Patrick White》 Brill第2010年版,第93页。

参考文獻:

[1]Ashcroft,Bill,2010.The presence of the sacred in Patrick White[M].Remembering Patrick White.Eds,Elizabeth McMahon & Brigitta Olubas. Brill:93.

[2]Grogan,B,2018.Reading Corporeality in Patrick White’s Fiction: An Abject Dictatorship of the Flesh[M].Brill:52.

[3]James,William,2002.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M].London:Routledge:295.

[4](澳)帕特里克·怀特.树叶裙[M].倪卫红,李尧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2002.

作者简介:

石妞妞,文学硕士,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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