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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不彻底和几乎无事的悲哀

2021-08-21郭剑卿

都市 2021年12期
关键词:刘宁灰色单身

郭剑卿

是的,《秋季到太原来看雨》(原刊于《都市》2021年第11期)这篇小说会让你联想到那首老歌。“潮湿清冷的街头,踽踽独行的孤独者。”可是我们的主人公走不进戴望舒春天的雨巷,台北冬季的忧伤浪漫更是遥不可及。一个北方黄土高原的内陆城市,景观原本乏善可陈:春天是风沙,夏天少雨,秋季呢,金色树叶飘落的时候还有些诗意。这个时候,偏偏作者让你“来看雨”,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叙述者“我”哼着那首篡改了歌词的旧曲,引我们走进这个下雨的秋季,走近我们的主人公。他的人生样貌大致由“我”的叙述加上同事的议论勾勒出来。作者截取的横切面选择了王晋伟42岁生涯中的两件大事:买房和结婚。一个农村出身的“北路家”,靠自己18年的省吃俭用在省城的黄金地段拥有了一套新居。王晋伟可谓“成功人士”,由此赢得“我”的刮目相看:“人家单凭一己之力就在上风上水地段置办下了新房,又焉能妄自断言人家不会赢得肖丽萍的垂青?”然而,暗恋18年、精心策划的求婚大战遭遇“滑铁卢”,按照王晋伟的性格逻辑和生活轨迹,他的失败有理有据水到渠成。

小说一开始,作者就给了王晋伟一堆头衔:“一名未婚青年,一条光棍汉,一位大龄单身知识分子,一员择偶困难户,一个选择性心理障碍者”,这头衔没有一顶是可炫耀的,统统指向一个失败者的人生意象,增加着他的失败指数。木讷内向、朋友很少,是个令人费解的角色。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世界里,他是众人眼里不正常的怪人。最怪的莫过于相亲时请对方一人进餐并且开发票给他报销;相亲不成向对方索赔巧克力,以致让同事大跌眼镜:“天哪,我真弄不懂他到底是个啥人。天底下还有这样做事的吗?”如此下来,“我”不得不毫不留情地对他直言相告:“42岁的人了,奔‘五张的人了,爱情一片空白,婚姻无从谈起,人们都咋看待你?是不是心里没数?要是真不知道,要是你心里真没数,那我现在可以代表大家告诉你:你是个古怪的人,你不是一个正常人,把话再说得难听点,你就是个不正常的人。”从小说美学的角度看,这样直白的写法并不讨好,王晋伟的“乖僻”惹怒了作者,竟使作者忘记了应该隐藏自己的态度,好在,我们的主人公早已麻木不仁,“他望着我苦笑一阵,像喝酒一样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以往的小说中,刘宁小说的主人公们生活的空间聚集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修车摊、烧烤摊、小卖部、理发店、按摩店、殡仪馆,卖花鸟鱼虫的椅角旮旯,养鸽户居住的顶层旧楼;小人物的卑微悲凉爱恨生死,构成了刘宁笔下的“传奇”。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某些方面算得上“成功人士”,工作认真且多次评优获奖,已经解决了中级职称,正在向副高“而奮斗”;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王晋伟依然属于“乏善可陈”的“边缘人”。他的生活圈儿很小。如他所言:“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能信赖的朋友不多。”人际交往仅限于学校同事和他所教的那个班级。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肉不请客稳稳攒钱买房,终于从单身宿舍乔迁到了黄金地段的新居,最后却又回到单身宿舍;原因很简单,精心策划的婚恋攻坚战告吹,王晋伟舍不得自己享受,宁愿把新房做赚取房租的出租屋,自己住回单身宿舍,“一个月收50元管理费,住一年也就是600元,水电暖齐全,却不另外计费。对于无房户来说,相当划算。王晋伟现在又搬回来住了,把自己的新房空出来再租出去,一里一外,他的月收入至少提升了三成。”尽管木讷的王晋伟这笔账算得不错,但是在周围人眼里,买房成功和婚姻失败正负相抵,王晋伟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另类。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鲁迅先生《在酒楼上》写到的吕纬甫,那是差不多距今天一百年前的一个小知识分子,面对唯一可信赖的朋友回望自己的人生轨迹,自嘲“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点”,“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我们这位王晋伟,是连自嘲都没有的。他提着那桶学校免费的纯净水走进单身宿舍,悄然无声无怨无悔。“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句比喻用在王晋伟身上,其实并不匹配,恕我词穷。这场由“我”精心策划、请“我”出山做大媒的攻坚战,从始至终就是媒人的一场旁敲侧击,主人公压根就不在场缺席。小说结尾,“我”上演“一个人的战争”宣告失败,热心仗义的叙述者由愤愤不平归于意兴阑珊:“不平谁呢?不平啥呢?切莫多情自忧扰,别人的生活,永远是别人的生活。”

曾几何时,文学评论希望作家给出问题原因进而给笔下的人物指明出路。今天人们终于清楚,对于“非文学”的现实生活,作家所能做的也只是用文学方式呈现出来。作者无奈着人物的无奈,接受着他们的“无疾而终”。他用文学的方式呈现着他们非文学的生存,你会发现,刘宁是站在“王晋伟们”的逻辑中推己及人,背后秉持的是“人物本位主义”。

这让我又想起张爱玲在《封锁》的结尾,作者兀自发问那只爬了一半又缩回巢里的乌壳虫,“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吧?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人性的不彻底、灵魂的灰暗和乏味,这就是“秋天到太原来看雨”的尴尬。那首歌或许本该是我们的主人公来哼唱,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顾城的《感觉》活画出这位主人公的内心:“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你会觉得,精神世界“在一片死灰中”的人,怕是没有歌声的吧。

这个影子一样灰色的人物让我联想到他的“近亲”。将近一个世纪前,叶圣陶笔下那一群小镇灰色人物系列;契诃夫小说里走在两条路上的年轻知识分子:“一条是苦闷和凋萎,另一条是庸俗和堕落”(汝龙译《契诃夫小说选集·出诊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果戈理笔下“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人物,他们并未远去,穿越时空在刘宁的小说中依然存活着。

这是逼真的白描,写实如同“非虚构”的一篇小说。仿佛就是你我身边的张三李四。唯其如此,这样无趣寡淡的生活,却催生出极具文学性的“熟悉的陌生人”,这是刘宁用心观察所得,却又不仅仅停留于观察,无奈焦躁悲悯审视的复杂意味纠缠其中,这样的小说并不好写。普希金评价果戈理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如今我们不妨移植到刘宁的这篇小说当中。作者看似油腔滑调冷嘲热讽半真半假,却是“用平常事,平常话,深刻地显出“小知识分子的“无聊生活”。无可奈何的悲愤,“在玩世的衣裳下,有含讥的轻妙的小品,”裹起来聊且当作“看破”,如鲁迅先生所言,“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语言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鲁迅先生能看懂那含泪的微笑,却希望人类的表情包能被“健康的笑”替代。而长出这样的笑容,需要的是博大的胸襟,强健的体魄,“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和无聊。我以为,这才是《秋季到太原来看雨》的“亮点”所在。

这篇小说还是读者熟悉的口风,我曾说过,读刘宁的小说是一件令人振奋且愉悦的事。如果说人有三寸不烂之舌,刘宁的笔头也可称“三寸不烂”,叙事语言的把控拿捏,把人与事编织得风生水起,写景也常如灵光乍现精彩纷呈。刘宁用个人化的语言写鸡毛蒜皮和小人物的难解之谜,有一种陌生化的新鲜可读。他的小说擅用比喻,大多鲜活不俗,让人意外让人莞尔,充满了奇思异智。只不过,《秋季到太原来看雨》调侃之外多了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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