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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泳失踪者

2021-08-16朱山坡

天涯 2021年3期
关键词:崇仁塔城布衣

朱山坡

惠江穿过塔城,有一段十分开阔的水面,一年四季都吸引着一大批泳者。他们往往从左岸三号码头下水,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朝对岸游过去。各种游姿都有,快慢不一,一只只晃动的脑袋在江面上就像是蓝色衬衣上的黑污点,船舶经过时,也没能惊吓到他们。到了对岸,大部分泳者歇一会儿便原路返回,只有少数从对岸离开。早年,相对此岸的繁华热闹,对岸还是比较荒凉落寞,还没有多少楼房,竹木茂盛,暗藏着许多鸟兽。此岸的人乘船过彼岸,是为了种地;彼岸的人从码头上来,是为了卖掉随身带过来的鸡鸭、青菜、瓜果,或者找点活干。近些年,彼岸的楼房多了起来,连接两岸的桥梁建得越来越多,竟显得有些拥挤了。

去往三号码头,必经崇仁阁。

崇仁阁是民国时期桂系军阀高级将领商议军机大事的森严之地。当年三号码头是军用码头,也是高级官员及其家眷出行和上岸的特权码头。三号码头被废弃是近十几年的事情,因为出入惠江的船舶越来越少,也因为崇仁阁周边已经成为繁华地段,码头和车站都不适宜。在樊湘当上塔城博物馆馆长之前,崇仁阁便已经是文物了,是塔城的一个旅游景点,归博物馆管,但愿意买门票进来瞧瞧的人不多,后来出租,被改为棋牌活动场所,结果那点租金不够维修费的零头。樊湘当了馆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崇仁阁租给了肥荣,门口多挂了一块牌子:肥荣湘菜馆。樊湘上大学之前一直是衡阳人。此地粤菜是主流,好辣者寡。此馆不宽敞,客流量不大,来吃饭的只是湘菜爱好者。这里不张扬,不高调,主要是为樊馆长提供了一个呼朋唤友的高雅场所,让樊馆长脸上有光,朋友更多,口碑更好。铁打的饭馆,流水的客,能有幸经常成为他座上宾的,老贺算一个,老潘算一个,我也算一个,其他陪吃的川流不息我们都记不清楚。至于流水席上的各色人等,连樊馆长也未必认得全,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坐下来,喝过几杯便走,空下的座位又换了其他更陌生的人,谁记得住呀。但老贺算是从流水席上留下来的人,留下来便不走了。开始跟我们并不相识,世界上本来没有朋友,在一起喝多了便成了朋友。瘦竹竿老贺年轻时曾在省游泳队待过,起初惊艳一时,参加过奥运会预选赛,后来泯然众人矣,退役后在塔城体校当游泳教练;秃顶老潘体态肥胖,在塔城文化馆上班,管理几间出租铺面,闲得心慌,糖尿病患者,他说当年带樊馆长到东莞逛过窑子,但樊馆长从来都是断然否认;我跟樊湘是大学同学,还曾经在塔城博物馆同事五年。每天上班,樊湘必手捧泡着黑枸杞的保温杯,低着头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瞧一瞧四下无人,然后才昂起头走进来,把保温杯往我的桌面上狠狠地一放:“给我来根烟。”他不好烟,只有到了我办公室才抽烟。而我的烟专为他准备的,我从不抽。

“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主政市政府?我们总不能活活憋死在博物馆吧?”

我安慰他,一切事情都要有耐心。

大学的时候,樊湘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自称出则能为将入则可为相。诚如斯言,他确实不是庸俗之辈,在塔城博物馆这些年,他从对文物一窍不通迅速成长为塔城最博学最权威的文物专家,文物鉴别能力无人出其右,扫一眼便能判断一件古董的真伪和年代。博物馆这个小池太小了,养不了这么大的鱼。可是,我们像是被混凝土密封后深埋地下的金子,无处发光,没人发现。一年后,直到我的表哥当了图书馆馆长,在我再三恳求后才把我调到了图书馆。

“图书馆也比博物馆好!文物是死的,图书是活的,我要跟活的东西待在一起。”樊湘说,“成不了伟人,我也要站立成图书馆的样子。”

樊湘想调到图书馆,做学问,写书,流芳后世。他搬用博尔赫斯的名言“天堂或许就是图书馆的样子”证实自己对图书馆无限向往。塔城博物馆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幅谢布衣的《惠江夜泳图》。谢布衣是桂系头目黄绍竑早年的幕僚和侍奉,我们常常吃饭的包厢正是当年谢布衣的寝室,谢跟随黄时间很短,也很低调,所以名不见经传。但他的画曾受到于右任的激赏,愿意以千金换之。谢布衣从不卖画,也不与人交换,画完即塞进床底。桂系溃败后,塔城很快便被解放。谢布衣想一把火将他的画烧了,然后躲进深山,耕田读书,不与外人交往,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但烧画的时候,看到跟随他多年的书童在一旁落泪,他觉得愧对书童,便从火堆里抽出几幅塞给书童,权当补偿。现在塔城博物馆里仅存的一幅谢布衣真迹《惠江夜泳图》就是书童的后人捐献的。世界上还有一幅谢布衣的画《空山隐居图》,但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馆,是当年于右任强向谢布衣要走的。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名台商来到塔城,愿意出三十万元人民币买走谢布衣的《惠江夜泳图》。彼时,塔城的万元户还不到一百户。五年前,有一个日本人愿意出价一千五百万,市政府心动了,卖掉一幅画可以修建一条三十米宽的穿城马路,促进招商引资。但最后因一批退休老干部联名反对,卖画之事便搁置起来了。省博物馆多次来函想“借走”谢布衣的画,都被拒绝了。樊湘喜欢钻研学问,考究古钱币、古码头、疍家人等等,图书馆是清静之地,真适合樊湘。我向表哥推荐了樊湘,并且一起喝了酒,向表哥递了两条香烟,一切将会水到渠成。但是,几天后,新任市长到博物馆视察,会上博物馆馆长向市长要经费修缮崇仁阁。市长不仅没有答应,还建议把崇仁楼拆了,搞商业楼。座中无人敢反对,只有热烈的附和,眼看此事便定下来了,樊湘拍案而起,力陈崇仁阁不能拆之理由,跟市长吵了起来,博物馆馆长叫人将樊湘架出去,会议不欢而散。拆崇仁阁之事便不了了之。但樊湘调动工作便胎死腹中,并被打入冷宫。此后的十年,樊湘一直被安排在博物馆文物科,孤独而绝望地修补文物。有一天发现自己突然老了,一辈子就将这样过完,心里感到虚无而哀伤。

“我现在成了谢布衣,自绝于尘世,终于活成了一件无人问津的文物。”樊湘說。

他的工作室在博物馆最偏僻的角落,窗外爬满了常青藤,潮湿而阴冷。幽暗的室内只有他一个人,堆满了报纸和快餐盒,地板上杂草丛生,桌子和椅子的腿长满了蘑菇。勤快的蚂蚁从他的抽屉到墙角建立起了漫长的运输线。趁他上厕所的间隙,成群结队的老鼠经常爬上他的咖啡杯抢舔几口。博物馆一日,人间已一年。十年间,换了多少茬市长、博物馆馆长,樊湘说不知道。他确实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修补了多少件文物,有多少文物没有修补。对于自己的前途命运,对世间的不公平和非正义,他也不再生气。唯一令他生气的是,早年经他修补过的文物几年后又回到自己的手上,又破了,又得重新修补了。周而复始,这让他很绝望。

“不著书立说?”我不止一次鼓励樊湘有空写几本书,留于后世,证明曾经存活过。

“不了。我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件没列入保护范畴的文物。”樊湘说。

有时候,我悄无声息地推开他的工作室的门,看到他坐在一张明式靠椅上猫着腰对着文物,双手搁在桌面上,全身一动不动的,像僵死多时了似的。我给他的空杯里续上热咖啡,他闻到了气味,才复活过来。幸好,十年间,他结了婚。姑娘是我介绍给他的,图书馆的管理员,算不上漂亮,是贤惠型的。她没有嫌弃樊湘的穷酸和酸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我女儿太可爱了,她是我续命的药。”樊湘说。他女儿称我为干爸,真的可爱,而且很漂亮,三岁了,舞蹈、唱歌、画画、游泳……都很精通。樊湘把女儿宠成了镇宅之宝。

“她给了我整个世界,而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樊湘谈到女儿时总是很自责、羞愧,仿佛他欠了女儿一大笔高利贷,我们都善意地提醒他,不要溺爱孩子。

“你们不懂!”他回击我们。

有一天,市长,陌生的闵市长来到博物馆视察,在谢布衣真迹《惠江夜泳图》前驻足良久,像一个真正的行家在品鉴宝物。

“我研究过谢布衣。一个高洁之士,代表塔城的风骨。”闵市长说,“要举全市之力保护好他的《惠江夜泳图》真迹。”

樊湘听闵市长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说明他激动,而且是认真的。

闵市长转身问馆长:“你知道谢布衣生命最后几年在哪隐居?”

馆长答不上来,笑道:“这是一个永远的谜。县志上说是1950年春某日,政府派人从深山里接谢布衣到城里开会,第二天谢布衣看惠江春潮浩荡,心情大好,夜游惠江,但从此‘去向不明,生死不明基本上是学界的定论了。”

闵市长说:“世间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们要做研究呀,其中有大学问,你们要有新发现。”

樊湘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对闵市长说:“我知道……”

閔市长惊喜地说:“你说一下,谢布衣魂归何处?”

闵市长矮胖,脑袋大且圆,嘴唇很厚,和蔼可亲,看得出来是一个善于倾听的智者。

樊湘说:“他没有隐居。他死于惠江夜泅。那天从家里出来,在惠江三号码头的杂草丛中一直孤坐到夜深人静,然后跳入江中,欲神不知鬼不觉地泅渡到对岸,结果很快便被江水淹没,没有人知道他死了。我们都以为他隐身于尘世而不露痕迹。”

闵市长十分好奇,还有几分谦虚的疑惑:“你如何得知?”

樊湘回答:“这是我多年研究出来的新成果。”

闵市长说:“我倒想找时间专门听你说说。”

第二天,樊湘抱着一卷图纸之类的东西谎称自己是惠江水利工程的设计师,骗过了安保人员,闯进了市长办公室……一个月后他被任命为博物馆常务副馆长,几个月后当上了馆长。这种火箭般提拔速度让人吃惊,但我不吃惊,因为我觉得樊湘有能力当好馆长。他只是被埋没了多年。我好奇的是,他是怎样打动了市长,让自己一步升天?

答案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他给闵市长送去了谢布衣的《惠江夜泳图》。

“我告诉闵市长,只要不挂出来,没有人知道谢布衣的真迹在你的手里。”樊湘说。

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不翼而飞,闵市长不担心东窗事发?

“我还告诉闵市长,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是赝品,除了我,没有人看得出真伪。”樊湘自信地说。真迹是在他修补的时候用赝品换了的,赝品没有一点破绽。这是他十年练成的功夫。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诱惑,哪怕让他弄一幅分毫不差的《清明上河图》,他也能做到。

尽管我跟樊湘的感情久经考验,坚如磐石,但看得出来,樊湘还是后悔告诉我那么多。我再三向他保证,决不会把真相泄露出去,否则,天打雷劈。

“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樊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今后,跟着我吃香喝辣。”

我还好奇的是,真的如樊湘所说,谢布衣夜泅惠江溺水而亡,死得神鬼不知?

樊湘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悄声地说:“瞎扯的。但一切皆有可能。”

“你骗不了闵市长。”我说。

“越装作懂行,其实越是不懂。闵市长就是这样。”樊湘说,“古人的东西,谁都别装懂。我也差得远呢。”

樊湘得意地告诉我,闵市长经常请他到政府办公室谈论谢布衣。闵市长对谢布衣也是有研究的,樊湘骗不了他。但樊湘也明白,闵市长所知道的谢布衣的逸事也只是传说,纯属猜测,是乡野闲人茶余饭后编的,以讹传讹,没有史料依据,未经考证。樊湘和闵市长正好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志趣:用野史和传说,更多地发挥他们的想象力,添枝加叶,使谢布衣的形象更加丰满。于是,闵市长经常在会上说起谢布衣,并借用樊湘的口使得他嘴里的谢布衣更有说服力:“据樊湘考据和推测,谢布衣……”

因为谢布衣,樊湘毁誉参半。有人佩服他学富五车,有人骂他信口雌黄。反正,樊湘很快成了塔城的名人。

当上博物馆馆长后,樊湘摇身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改过去畏首畏尾、穷酸吝啬的形象,变得干脆利索、慷慨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了官威,穿着打扮有了派头,让人肃然,也让我等刮目相看,尽管我们都明白,此职务并无多大权力。但他能经常让我们吃香喝辣,人生仿佛顿时有趣了许多。

“我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送领导了,我的官阶也到此为止了。但我知足啦,认命啦。”樊湘说。

樊湘无时不显知足常乐、听天由命之态。我们四人之所以老在一起,不是因为吃香喝辣,也不是因为怀才不遇、人生碌碌无为而同病相怜,而是我们都是夜泳爱好者。

只是,夜泳前我们聚在一起吃饭。

跟樊湘吃饭,几乎就只是吃饭,不抽烟,不喝酒,就几个菜,主打是小炒土猪肉、半肥瘦红烧肉、炸田鸡、河鱼炆豆腐,简便节俭,不腐败,甚至谈不上吃香喝辣。樊湘签单,签单前他非常仔细复核每一项明细,有时候会跟服务员抠到纸巾、茶水的费用:“你们要实事求是,不要多算我一分钱!”但我们都知道,老板不会真向他要账。饭后一壶滇红,休息半小时,外面的喧嚣消失了,连路灯都亮得有些疲惫了,我们便换泳衣,作几分钟热身运动。有时候,年轻的服务员例行给樊馆长按摩一下肩背,拍打一下手臂,像亲人一样体贴地叮嘱他“黑咕隆咚的,江里要小心”。樊馆长回答一声“好哩”,便扭动着像水獭一般肥硕油腻的腰,跟我们走出崇仁阁,走向三号码头,在夜色中缓缓投到惠江的怀里。

每次扑入水中前,樊湘总要站立两三分钟,弄一个简短的仪式。面对浩渺的江水,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嘴里喃喃有词。词是多年前一个瑶山法师授给他的。我们从听不懂他的词,他也不解释,我们只是跟在他身后,他扑水,我们也扑水,他游最前面,我们像小鸭子跟随母鸭一样,在江里扑腾。夜泳的乐趣只有夜泳者知道,像登山之于攀登者。

相对于白天或傍晚的泳者,夜泳的人并不多,每天晚上这个时间点仍在横渡惠江的泳者最多不会超出二十来人,有的是从此岸到彼岸,有的刚好相反。江面漆黑,世界静寂,夜泳总显得格外孤独和悲壮,像草原上夜游的狼。正因为如此,夜泳者途中相遇,不管认识不认识,甚至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总是要打声招呼:兄弟,游得好。对方会回答:加油。然后擦肩而过,江水滔滔,各自安好。

我甚至记不起是从哪时开始爱上夜泳。因为白天太忙,忙于工作和工作之余的小本生意,我到晚上才有空。也不是晚上便有空,只是医生说我的腰椎病和颈椎病,还有不算太严重的肩周炎,靠药物和理疗都难根治,最有效的办法是游泳。经过一段时间的游泳锻炼,上述毛病果然有很大的改善。于是我爱上游泳。在塔城,樊湘领着我和老潘参加过无数饭局,见识过无数人等,交了无数酒友,最后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游泳爱好者。在那些饭局上,开始,樊湘和我永远都是坐在最次要的位置。樊湘小心翼翼,自始至终脸上都洋溢着谦卑得近乎奴相的笑容,宴会将散,如果有剩菜余酒,他们总强劝,于是老潘把剩菜吃完,我和樊湘把余酒喝光。我们总担心有一天,我和樊湘醉死在回家的路上,而老潘则撑死在卫生间里。后来,樊馆长再也没有那么谦卑,敢于坐C位,敢于高谈阔论,把整个饭局变成谢布衣的逸事宣讲会。老贺有严重的胃病,是在省游泳队时落下的病根,喝酒很少,菜也吃得少。他跟我们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沉默寡言,性格有点孤僻,只是游泳技术好,我们需要他,他也需要我们。樊湘是我带进来的,在大学时,他喜欢在游泳池里跟女生比速度,比耐力,虽然老是输,但他仍然深受女生喜欢。工作后,他不喜欢下水了。他郁郁不得志时,我陪他下过围棋,陪他爬过山,甚至陪他在江边钓过鱼。有一次,我跟他说,我们去游泳吧,横渡惠江,惠江对岸还可能有艳遇。他听从我的怂恿,开始下水,试图从游泳中找回失去的青春,扭转命运。真巧,自从樊湘开始横渡惠江,精神状态焕然一新,运气像蜜蜂一样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切有了起色,处境越来越好。他笃信,是惠江带给他好运。我说,不对,好运是谢布衣带来的。樊湘瞪了我一眼,警醒我不要胡言乱语。我说四下无人,所有的秘密都消失在空气中。

我们四人中,游得最差、最让人不放心的是樊湘,技术不行,体力也不行,经验不足,有勇无谋。刚开始夜泳时,下水还得拖一只汽车轮胎般大的救生圈,以防万一。他确实遇到几次险,一次是被渔网缠腿,一次是遇到了上江水暴涨惊惶失措,一次是体力不支,还有一次是心脏突然不适,都借助救生圈才转危为安。但经过一年多的锻炼,他的技术和体能都提高得很快,一年后再也没有借助过救生圈。但他仍把救生圈拖著,因为他把救生圈当作后勤补给站,在救生圈上拖着保温杯,杯里泡着黑枸杞、西洋参,还拖着密封防水的干粮饼、玉米糖果……我们不放心,跟随在他的身后。还好,虽然游得慢,但他游得很稳,再也没有出过意外,而且比我们还有韧性。到了对岸,过去我们总得在兴邦茶庄喝上半壶茶,休息半个小时,确信不会有什么艳遇了才回头。今年以来,樊湘最多在岸上抽一根烟,便往回游。一个来回,刚好两个小时,在崇仁阁换上衣服。如果是冬天,服务员会给我们端来炭火,我们烤一会身子,吃过滚烫的姜粥,然后各回各家。樊湘心脏不太正常,他老婆,不让他下江游泳,并以离婚相威胁,甚至搬来七十岁的老母亲苦口婆心劝他,都没能逼他就范。他听他女儿的。老婆让女儿劝他。但女儿说,我爸如果不游泳,早就挂掉了。女儿说的是对的。每周两次夜泳,无论冬夏,除非出差在外,无法更改。我们成为惠江著名的夜泳四君子。《惠江晚报》曾经采访报道过我们,问我们为什么夜泳?我们的回答都不一样,报道时采用了樊湘的答案:因为黑夜中的惠江充满了诗意,也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在泳中,我们很少说话,尤其忌谈工作和是非。夜泳不是搞阴谋诡计,不是密谋造反,而是一个人远离尘世纷扰,排除内心杂念安静地享受孤独的过程,是思考人生的过程,是体验江河浩荡、夜空浩渺的过程,是与黑夜、死神无声对话的过程……这样的过程,非此时此境不能体味。樊湘叮嘱过,除非喊救命,否则请勿交谈。游到江的中央,有急流漩涡,阻力更大,费更多力气,是最累的。尤其是有一段,因为挖沙留下的深坑众多,暗流汹涌、漩涡不规则,像是惠江的眼窝,特别凶险,被称为“死亡之眼”。近年来,几乎每年都有泳者在这段江水遇难,大多数泳者都避开这一段,宁愿绕一个大弯,多泳几百米。但樊湘从不回避,每次都要带领我们穿越“死亡之眼”。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劫后余生的独特快感,也是一种嗜好。

后来,我们在江里回头发现,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无数的脑袋在漆黑的江面上浮动,像一颗颗小蝌蚪。他们就若即若离地跟随着我们,我们成为领头的。樊湘很得意,仿佛自己成了叱咤风云的上将军。

樊湘看上去真像一个上将军,气宇轩昂,威严寡言,前呼后拥的人令他厌烦,他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些人说,在他夜泳时,谁也不要来打扰他。后来,为了躲避跟随者,我们推迟了下水的时间,让喧闹结束我们才开始。因此,我们离黑夜更近,离死寂更近。

夜泳时,繁星低垂窃语,江水轻拍吾身,隔绝两岸喧嚣,独自挥臂前行,我曾经这样想,所谓岁月静好就是这个样子吧。时光如斯水,站在岸上的人只会叹息流逝之快,在水里的人才不会发出如此感慨,因为对泳者来说,水是从身体里侧穿过,水就是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体验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是多么惬意的事情!这是活着的证据和意义。岸上的人怎么能懂呢?

然而,我们都是岸上的人,都是尘世中千千万万个庸人中的一个。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老贺不是一个庸人,至少他不甘于做一个庸人。这一天夜里,他彻底消失了。

这天夜里,我们从彼岸返回此岸时比往常晚了一点,也更安静一些。往常都是老潘最后一个上岸,他游得稍慢。但晚也只是晚十来分钟,我们都在三号码头等他,然后一起回崇仁阁。但这次老潘已经上岸了,却不见老贺。老贺不至于最后一个上岸呀。他游得比谁都快。他明明已经跟我们一起穿越了“死亡之眼”了的呀。穿越时,他还跟我们开了一句玩笑:“刚才我看到了谢布衣,就在水里,他朝着我笑。”樊湘回朝他回了一句:“你不适合谈论谢布衣,请勿附庸风雅!”此后老贺不说话了。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流水的声音,当然,还有夜色的重量。夜色将江面压得很平坦,像高速公路一样。

老贺没有上岸,我们开始有些忐忑,樊湘想要根烟,但我们都没带烟。估计是,老贺贪恋江里的舒服,故意拖延上岸,我们等他。大家盯着江水,沉默不语。老潘意识到有点反常,他说江水好像在倒流。

“胡说什么呀?你是不是脑子装满水了?”樊湘骂老潘。

但樊湘盯着江水看了一会,不言语了。

经老潘一说,我们都觉得江水在倒流。我们走了几步问一个垂钓的人:“你有没有觉得江水在倒流?”

垂钓的人戴着草帽,我们看不清他的脸。他也不看我们,好一会他才对着江水回答说:“水在天上,天在水里。哪有什么倒流不倒流?”

我们离开垂钓的人,开始担心老贺。

垂钓的人说:“你们是不是在找你的同伴?”

我们说是的。

垂钓的人说,他随江水走了,像一条鱼。

垂钓的人言之凿凿,我们大惊。

我们本能地沿江下游跑,只要我们跑得快,应该还能追得上老贺。垂钓的人说,你们应该往上游跑才对。我们想了想,对呀。便调头往上游跑。好一会,我们才意识到被垂钓的人戏弄了。实际上是我们一时惊惶失措了。

折腾了一夜,我们没有找到老贺。老贺失踪了。我们报了警。水警的船在江面上来回巡了几回,一无所得,还埋怨我们半夜三更的在江里游什么呀!

我們不敢回家,坐在三号码头等老贺。天亮了,很多人围观我们,看我们的热闹。樊湘一直在叨唠,寻根问底问自己:究竟在哪里丢了老贺?如果不是我和老潘拼命拉住他,他就要跳进江里去找老贺。那样太危险了,不能那样。一直到中午,太阳把我们晒得快干了,才传来一条消息:老贺出现了。

我们在上游的一条渔船上看到了他。

一条逆流而上的渔船收网的时候发现了老贺被困在渔网里,像一条绝望的鱼。老贺的老婆抱着老贺僵硬的尸体哭。但我们都觉得她表演得过于悲伤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老贺夫妻一直在闹离婚,最近闹得最凶,老贺都快崩溃了。老贺说,她在外面有人,她主动要求离婚。老贺不同意,因为爱情。老贺爱老婆,很爱的那种。我们见过他老婆的,瘦瘦的,身材还可以,但属于身长腿短那种,脸有点长,关键是脸上长老年斑了,脾气还很火爆。有一次她把老贺堵在三号码头,不让他下水,因为她等不及了,要老贺答应她明天去办离婚手续。老贺低声下气地说,我们不离好不好?除了离婚,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好嘛?老贺老婆不肯,说不能这样浪费时间,她迫不及待要搬到另一个男人的家里去,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别的女人就取而代之了。当时樊湘劝了几句,结果被她怒对回去:“你懂什么!你带着我家老贺躲到江里,究竟想逃避什么?”樊湘不再劝。老贺满脸羞愧和哀伤,一头扎进江里,像一条鲈鱼消失了。一个游泳游得那么好的男人应该被尊重。我们最不理解的就是老贺为什么放不下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我们甚至有些鄙视他。

“你们不懂的。”老贺对我们说。

是的,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理解不了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东西。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活法。惠江和黑夜给予了我们很多独自思考的机会,应该说,我们都抓住了机会。看来老贺比我们都想得透彻,甚至我们都想请老贺解答一些人生困惑。

可是老贺已经死了。被淹死了。

老贺一死,惠江夜泳的人突然灭绝了。我、老潘和樊湘暂停了下水。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沉浸在老贺意外溺亡的悲伤中,也不是因为汹涌的流言蜚语,而是因为樊湘去医院做了心脏搭桥,医生警告他暂停一切剧烈运动。他老婆和女儿一致认为夜泳是剧烈运动,女儿整天跟着他,不给他到江边去。樊湘说,也好,这段时间,把博物馆新损坏的文物修补修补。新来的文物修补工技术太糙,修补文物时简直是雪上加霜,樊湘实在看不下去,得重新返工。老潘也出了事故,那天他吃得太撑了,胃突然爆了,穿了一个孔,幸好抢救及时才逃过一劫。我在图书馆的工作一直那样,清淡寡味,三两天不到办公室也没有人在意,像一本被束之高阁的书。业余做的那点生意也一直那样,不死不活。日子像流水一样,根本不在乎我们在干什么,不干什么。奇怪的是,两三个月不游泳,我好像也能过,没觉得缺少什么。过去夜泳是不是过于矫情了?反正我老婆嘲讽我们是“几个矫情的中年油腻男”。

更大的矫情来自春天。春潮来了,惠江更加丰满。江水蛮横,浩浩荡荡,生机勃发,散发着青春和荷尔蒙的气息,对热爱游泳的人充满了诱惑。有一天傍晚,樊湘突然召集我和老潘,到崇仁阁。

“带上泳衣。”他特别叮嘱。

“恢复夜泳?”我在电话里问樊湘。

“是时候了。”樊湘说。

“就我们三人?”我问。

“还是四人。”樊湘说。

我纳闷了。

“老贺留下的空白,有人补上来了。”樊湘说。

“谁呢?”我问。

樊湘说,别问了,你们都认识。

到了崇仁阁,我们才知道替补老贺的是闵市长闵新春。

闵市长早早坐在饭桌前,而且穿着运动服,对我们十分客气,说下水后就是兄弟了请多多关照,且恳请我们保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夜泳。我们都保证听市长的。

樊湘对我们的疑虑进行了必要的解释:闵市长早年也是游泳健将,在武汉大学读书时曾经参加过横渡长江的活动,他最大的愿望是横渡琼州海峡。现在,他参加夜泳,就是为将来横渡琼州海峡作准备。

席间,闵市长喝了不少酒。只他一个人喝。早年就已经习惯下水前必须喝酒,否则游不动,尤其是春潮有寒意,必须借助酒。他不给我们喝,怕酒后游泳给我们增加风险,但他认为自己不会有任何风险。闵市长讲了很多关于早年他游泳的趣事和笑话,其中有关于与女生游泳的段子。我们配合得很好,該笑的时候笑。

“从此我们都是泳友,都是兄弟,谁都不必奉承谁。”闵市长说。

樊湘说都听市长的。闵市长爽朗的笑声给崇仁阁增添了喜庆。

闵市长穿泳衣的样子像企鹅。面朝浩瀚的江水,他领着我们作准备运动预热,并给我们强调游泳的注意事项,仿佛我们才是第一次参加夜泳的。

“春雨带潮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闵市长对着江水感叹一声,便首先下水。此时夜色渐浓,但比过去我们下水的时间提前了。樊湘请闵市长等一会,先按常例搞一个简短的仪式。闵市长说,好!

闵市长游泳的姿势像极老贺,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规范训练的。我们都围在闵市长的身边亦步亦趋,明显是保护他。但他对惠江一点也不陌生,仿佛跟我们夜游过多年,游得很熟练,动作舒展,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只是闵市长喜欢游泳时说话,一边划水,一边说历史。说宋史和明史,这是他的专业。樊湘靠他最近,听得最专注,还不时提问,恰如其分地把话题引向深入。闵市长不仅有智者风范,也有孩童般的天真。反正,一路上他金句迭出,充满了哲学的味道,跟闵市长夜泳,不仅可以增长历史知识,还可以促使我们思考人生。樊湘说,如果早点跟闵市长夜泳,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浅薄。

春潮袭来的惠江游起来比平常艰难一些,挑战性更大。我们奋力前行。当平安地渡过了“死亡之眼”时,闵市长吐了一口水说:爽!

我们也说爽。

“当年谢布衣从惠江消失的时候,也刚好遇上了春潮。”闵市长对我们说。樊湘说,是的,当时的江面像现在一样,有不少树叶、浮草、垃圾,还有动物的尸体。

在黑暗的江面上,我们一点也不显眼,露出的头颅就像一块块草皮,甚至只像一片片树叶。江水有些冰凉,闵市长的嘴唇变黑了。他游得比较快,节奏把握得不是很好,过了“死亡之眼”后明显露出了疲态。到了对岸,他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撑地,身子往后仰,大口喘气。

“毕竟是老了。”闵市长感叹说。

我们没有奉承他。我们都老了,不再年轻。这种惆怅不是奉承可以缓解的。

“我们还原路返回吗?”我问。我担心闵市长的体力,如果累了,可以叫车来接走的。他的秘书就在崇仁阁待命。

“不。原路返回。”闵市长很坚决。

休息了好一会,我们重新回到江里。

“游泳真好,可以原路返回。”闵市长感慨地说。那时候我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但我们察觉到了,闵市长的兴致跟来时明显不一样,返程时情绪低落,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穿越“死亡之眼”后,他竟然不愿意往前了。

“我想永远待在江里。”闵市长“立”在江水里,像一只海豚,“你们先走吧。”

我们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他说得很认真、决断。他甚至不发力了,松弛下来,随水漂流,让流水把自己带走。我们围上去,怕他出意外,成为第二个老贺。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只是不想上岸。”闵市长说。

樊湘不敢多劝,低声对我们说:他心情不好,出事了。出什么事?樊湘说,违反纪律了……不过,都是传言。

“你们不用管我。我喜欢在江里。我早应该到这里来了。”闵市长说。

我和老潘“都听市长的”。尴尬的局面持续了几分钟。不知不觉间,我们偏离了“航线”有一百米之遥。

闵市长的任性令我们吃惊。我们的体力在迅速下降,如果不上岸,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我和老潘寄希望于樊湘。

“闵市长,有什么事情我们上岸后解决,行不?”樊湘忍无可忍了,终于发飙。

“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不想上岸而已。”闵市长说,看来他今晚跟我们一起夜泳既是临时起意,也是蓄谋已久。

如果闵市长不肯上岸,我们可要强制性地把他架回去了。我们向他凑过去。闵市长被包围起来了。我们弄丢了一个老贺,不能再弄丢一个市长。闵新春看到我们态度坚决,迟疑了一会,同意朝岸游。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平安上了岸。闵市长躺在杂草中无力站起来了。我们架着他回到崇仁阁,给他喝姜粥。我们还和他的秘书把他送回到家门口。他女儿开的门,看到他进屋了我们才离开。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樊湘用低沉的语气告诉我,闵新春刚刚被检察院从会上带走了。

在电话里我听得出来,樊湘语气中带着惶恐。

“我跟你说,我送给他的谢布衣的画是赝品。博物馆里所有的画,包括很多文物都是赝品,真品早被偷梁换柱了。”樊湘说,“塔城博物馆就是一座赝品博物馆。”

“那你担心什么呀?”我说。

“我没有担心呀。送赝品虽不厚道,但不算违法。”樊湘干笑两声。

“今晚还夜泳吗?”我问。

“为什么不呢?趁着春潮,带劲。”樊湘说,“只可惜,闵新春要缺席了。”

春潮催人奋进,能把我们带进春天深处。夜色浓重,正是游泳的好时候。我们三个人,平常的时间,平常的“航线”,平常的节奏,平常的规矩,只游泳,不甚说话。但气氛明显不对,凝重,沉闷,略带悲凉。

明显不对劲的是樊湘,一路上魂不守舍,语无伦次,闭口不再谈谢布衣。我们必须精神振奋,不能懈怠呀。春潮浩荡,一不小心会被它带走,万劫不复。樊湘双手用力划着水,昂着头,游得还算稳健。为安全起见,我和老潘还是把他围住。

“一幅赝品,你害怕什么呀?”我和老潘安慰他。

樊湘沉思片刻,叹息道:“我也害怕孤独。”

我不明白他的深意,但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同时,我想,惠江也应该感到孤独。拥有日月繁星的天空,不也应该感到孤独吗?

我们顺利返回,上了岸。本想吃点宵夜再散去,但樊湘说不了,女儿在家等着他。他没有找借口,他女儿打了两次电话催他回家。平时,女儿从不催他的。他很爱女儿,他说过等女儿长大一些,也带她夜泳。父女俩一起夜泅惠江,那该是多美好的画面。

我们散了,各回各家。

回家的路上,老潘给我打电话,说他担心樊湘,他的额头灰暗,眼圈发黑,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说你不要多疑,没事。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来:樊湘昨夜失踪了!

樊湘的老婆说,昨晚樊湘深夜没有回家。手机关机,联系不上,母女俩一夜不睡。黎明将至,她才收到樊湘手机发来的一条信息:我随谢布衣去了。

塔城所有的搜救力量,对惠江进行了拉网式搜救。春潮凶猛,搜救船只在江面上摇摆,让人看着揪心。搜救至日午,一无所获。

我和老潘一直在搜救的最前线。我们用肯定的语气一再告诉他们:樊湘不在江里。

“那他去哪了?”他们斥责我们,并不耐烦地警告我们不要隐瞒实情。

“惠江夜循,随谢布衣去了。”我们异常坚定地说。

警方为了戳穿我和老潘的“谎言”,加大了搜救,但好几天下来仍然一无所获。警方还搜查了谢布衣隐居的深山,没有发现樊湘追随而至的踪迹。

樊湘果然失踪了。

一个月后,来自检察机关的消息:樊湘利用职务之便,对博物馆的文物偷梁换柱,非法获利一千两百万元;监守自盗,造成谢布衣《惠江夜泳图》真迹去向不明。但因为没有樊湘的“供认不讳”,我和老潘都不相信检方所言。平时,我们也看不出樊湘像有钱的样子。坊间说,樊湘的钱是留给女儿的,他一分钱也没有花,钱全堆放在女儿的床底下。

多年过去了,樊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樊湘失踪一直是塔城最大的悬案,警方一直在悬赏通缉他。但也有人声称在塔城见过樊湘,甚至还有人说几天前还和樊湘在崇仁阁喝酒。有一天夜深人静时,我在民生广场的树荫下散步,突然听闻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却没有人。但我清晰地听出来,是非常熟悉的声音,不错,是樊湘的声音。当我环顾四周,发现右前方有一个矫健如飞的身影,但离我很远了。老潘也说他有同样的经历,在离崇仁阁不远的共和路上,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突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声音像极樊湘,但夜色淹没了一切,他没能从人群中认出是不是樊湘。我相信我们都出现了幻听。

我和老潘早不再夜泳,突然便完全失去了兴趣。令人意外的是,樊湘的女儿成为了夜泳爱好者。她经常在漆黑的惠江里游泳。她曾经恳求我說,干爸,我们一起去夜泳吧?我说,不了……

“为什么不呢,我爸也在,他一直在江里。他伴着我游呢。”

我说,我老了,游不动了,你们游吧。

实际上,自樊湘失踪后,我对惠江充满了敬畏。因此,我连惠江都很少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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