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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花

2021-08-13章剑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瑞雪大伟车窗

章剑

小寒那天,初雪降临。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对瑞雪姑娘来说,这场雪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在雪花飘飞的美好时刻,老板竟然顶着一头雪花突然宣布放假,说生产线安装是企业发展需要,是降低企业生产成本的必然选择。老板冠冕堂皇,他话里的潜台词谁都听得明白,开年上班要裁人。裁多少,裁谁,老板没说。业务能力并不突出的瑞雪心里打鼓,她八成是被裁掉的那部分员工。瑞雪是皮鞋车工,专门打鞋帮子,这里仅有这家皮鞋厂,这就是说,过完年,瑞雪不一定能够回到这边上班了,除非她进别的企业另求工作。

她要早早计划,免得明年到处碰壁。她在这边没啥朋友,师父算一个,可师父不爱说话,好像也没啥社会关系。除了师父,瑞雪想到的是房东“干妈”陈孃。如果陈孃肯帮她,她就不担心了,可陈孃会帮她吗?她想应该会吧,陈孃是她的“干妈”,她是“干妈”的“干女儿”,能不帮她吗?瑞雪把这层并不明确的关系绕来绕去,最后心里面仍然没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瑞雪措手不及。如果厄运降临在她头上,那她就来不成清风街这个地方了,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他就将永远成为记忆。这样的事想一想都后怕,瑞雪怎么舍得离开呢。如果没有万一,明天后天最多三天后,她就该回大山深处的皱褶里的老家了。想到老家,应该是下雪了,那雪下得比这边的大吧,那雪景比这边美吧。瑞雪不知道,她没心情想这些。

忧伤和无助瞬间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侵袭了全身,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浑身仍然冰冷,尤其怦然跳动的心,好像被寒冷的天气冻伤了,隐隐作痛。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漫天飞舞的雪花已经把世界变成了黑白双色。若平时,瑞雪脑海里便有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等词汇闪现,以表达对美丽景色的喜爱。但是现在,瑞雪懒心无肠地推着自行车,漫不经心地走着。她时不时还会张着嘴,尽量张得大些,让更多的雪花飞进她嘴巴里,那样子似乎要把它们吞噬得干干净净。

雪花飞舞在川西坝子是件稀奇事,村道上过往的人们既兴奋又激动,他们把摩托车、电瓶车骑得像在扭秧歌,嘴里不停地叫喊,下雪了,下雪了。有小车驶来,车速慢得像在走路,里面的人摇下车窗,伸出手抓雪花,嘴巴里照样在喊,下雪了,下雪了。

瑞雪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她慢悠悠推车走动的样子,让几个步伐匆匆赶超上来的人都禁不住回头看她一眼,人家的眼神和表情似乎在说,这个傻姑娘,要当“白雪公主”呀!

混沌的世界被逐渐袭来的夜幕遮掩了许多,周遭模糊一片。瑞雪仍然不急不躁,她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张望着身后的村道,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她期待什么呢?哦,我们的瑞雪姑娘在等一辆黑色的小车。它怎么还没出现,是被雪花覆盖变成白色的了吗?她期待着它的出现,很想看见他从车窗伸出手抓雪的样子,而且还向她招手,这样一来,她此刻的心情就会好起来,把厌雪变成赏雪。但是,当她走完一里路的村道时,黑色小车一直没有出现,他是不是已经回到四合院了,是不是还在回家的路上?她想不明白。

回到出租屋,瑞雪抖落身上的雪花,脱下灰色工作服,换上那件网购的红色羽绒服,然后在小方镜前照了照,觉得镜子里的人脸蛋儿红通通的,模样儿俊俏俏的。她努力为自己笑了笑,很僵,干脆揉了揉脸庞,再把一头秀发拢了拢,再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这回她觉得精神多了,然后扯了扯衣服下摆,准备出门。

瑞雪要去的地方是房东陈孃家。陈孃平时对她不错,她明天就要回老家了,总不能抬脚就走吧。她要亲口告诉陈孃,明天她就要走了,过完年能不能回来她不知道,房屋还租不租她也不知道,总之她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假如热心的陈孃要帮她出谋划策,她就会按陈孃的意思办。她信任陈孃,可陈孃信任她吗?她同样不知道。

陈孃是不少房客的房东,有两排像厂房一样的连排出租房,瑞雪数过,有四十间。房间都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一张床,一个柜,一张桌,几乎挤满了。瑞雪是她一人住,空间还算可以,有的是挤着一家三口,进出都要先让道。出门打工,能将就的就将就,瑞雪不在乎空间大小,而现在,她在乎的是陈孃对她回不回老家的态度,这个很重要。

房东陈孃家住在出租屋不远的四合院里。院落里有花有草,还有一棵像大伞一样的桂花树,树下有圆桌,桌上有茶具。瑞雪最喜欢的是四合院的那扇大门,又高又大,门板还是实木的,她用手指敲过,像敲在石板上。

瑞雪去过几次四合院,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陈孃请她去吃午饭。那次,陈孃家来了一批穿着光鲜的客人,光小汽车就有十来辆,把院门外的空地和门口的村道几乎停满了,而客人也就十多个,人家差不多一人一辆车。瑞雪当时很吃惊,谁呀这么讲排场。看这阵势,瑞雪知道了,她不是带嘴来吃饭的,而是幫助陈孃打理的。瑞雪手脚勤快,眼睛里有活,搬桌椅,倒茶水,协助陈孃弄饭菜,灶上灶下来回穿梭,俨然成了陈孃的左膀右臂。瑞雪的身影在院里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有客人瞧准机会好奇地问女主人,这姑娘好活跃哟,是哪家女子哟?陈孃愣怔那么一会儿,然后郑重其事地,又好像很随意地向那个客人说,她呀,嗨,忘介绍了,我干女儿呀,她叫瑞雪。瑞雪听见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怎么忽然间成了陈孃的干女儿了呢?这个称呼,让瑞雪有些小激动,至少说明陈孃看得起她,没把她当外人。既然是干女儿,瑞雪就不是外人了。那天,瑞雪本来请半天假的,又不得不再请半天。午饭后,她就忙着收拾碗筷,打扫卫生,为客人泡茶倒水,削苹果剥香蕉皮,把自己当成了名副其实的干女儿。

瑞雪忙碌的身影在四合院里无处不在,先前那个客人用嫉妒的口气问陈孃,干女儿好能干哟,有十八了吗?许下人家了吗?陈孃愣怔下含糊其词地回答,差不多吧。瑞雪在一旁听见了,很想替陈孃回答,过完年就二十了,还没找对象哩。但她没说话,这种场合,她不方便说话,尤其说她自己。她是知道的,今天是房东陈孃的儿子大伟相亲的日子,可主角呢,一直没有露面,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客人那口气,八成是冲她说的。大伟不打照面,瑞雪猜测得出,小伙子肯定不满意这门亲事。瑞雪从侧面知道,女方家是大户,搞苗木绿化工程的。虽然有钱,但那个相亲女子,跟大伟比起来,一个胖,一个瘦,女子的身板要大于大伟一小半。大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怎么可能乐意呢?如果跟她瑞雪一比,天上地下一目了然。瑞雪当时暗自欣喜,这门亲事肯定完蛋。

瑞雪忙完后,故意坐在相亲女子旁边,瑞雪不说相亲的事,说她衣服漂亮,手感好,材质优,穿在她身上,就像一个模特,真让人羡慕死了。相亲女子缺乏机智,以为瑞雪在奉承她,就说三千多呢,还有一件五千多的,小了,不合身,没买。瑞雪又去看大伟,人家在上网,陈孃在旁边跺脚,说祖宗呀,你好歹照个面呀,要不刘家的脸往哪搁?见瑞雪进来,陈孃给她使个眼色,意思请瑞雪帮忙劝一劝。瑞雪坐下后,陈孃出门待客去了。瑞雪开口就击中要害,说人家是过来相亲的,又不是赶来坐冷板凳的,你理不理人家总得要给个台阶下吧。大伟瞟她一眼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瑞雪说我不是警察,我是你姐。大伟愣怔一下,抬头看她,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哪时冒出一个姐?瑞雪说你去问陈孃。大伟说我不问,就是觉得稀奇,一个小姑娘,怎么敢当我姐,当我妹还差不多。瑞雪说当姐当妹都有条件,你只要出门跟人家见见面说几句,我降格当你妹。你要赖着不出去,我就是姐,把耳朵给你说起茧。

瑞雪这招让大伟没法反驳,他叹口气,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大伟出了屋,拿烟敬人,又续茶水,表现得十分热情周到,跟先前判若两人。陈孃在旁边观察得清楚,她拉过瑞雪悄悄问,这头犟牛,他咋就听你的?瑞雪也不知道,连父母、媒人都劝不动的大伟,竟然听她的,她也觉得奇怪!

“奇怪”在心里生了根,瑞雪想解开这个谜,有几次下班稍微早点,主动上四合院找话说,有时在四合院里坐一坐,跟陈孃闲聊几句,话题总扯不到她想知道的内容上,比如干女儿,比如大伟的亲事,聊来聊去,尽是陈孃的劝世之言,怎样安心工作,怎样交朋友,距她想知道的事相隔十万八千里。尽管如此,人家的院门更多时候还是关着的,门口的车位上,一辆车都没有。每次看见这样的情形,瑞雪就很失落,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陈孃家的情况,她大体也知道一些,虽说都是农民,小日子过得不比城里居民差。陈孃爱打麻将,午后铁定要去清风街麻将馆的,晚饭后出门散步,如果遇见搭子又相约而去。陈孃的爱人是村上的干部,比较忙,他不管出租屋的事,也不去出租屋,瑞雪见过他几面,给她的印象像个大领导。相比之下,瑞雪倒觉得大伟人不错,自从那次面对面交锋后,好几次瑞雪在上班的路上,大伟的小车跟在她自行车后面,她让到路边,大伟也不超车,紧跟她走到清风街的岔路口,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分道时大伟少不了鸣声喇叭,打个招呼。次数多了,瑞雪觉得大伟这人挺有人情味的,有次大伟又跟在后面,瑞雪下车走到车窗前,说我又不是你的向导,不识路呀!大伟说车子预热,不敢跑快。没影响你吧?瑞雪说你是不是把我认着那个胖女子了,人家是大户,我是小户。大伟嘿嘿干笑两声说,胖女子,哪个胖女子,我咋不知道呢,你介绍的?瑞雪很开心,那个故事终结了,接下来的故事该由谁去当主角呢?如果没猜错的话肯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呢?谁降得住他,唯有她瑞雪。

事情的发展真的难以预料,瑞雪期盼的角色还未正式开演,这场戏突然收场了。这之后瑞雪去上班的路上,再不见小车跟随了。大伟为啥不跟了?晚上呢,瑞雪希望是晚上,这一里路没有路灯,两边又是黑森森的树木,骑车在机耕道上,好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有时,瑞雪还是很害怕,生怕树丛中钻出几个劫财劫色的,如果那样,她就真的亏死了。好在村里很安宁,从未出现过拦路抢劫的,瑞雪这么想,是心理的需要。

瑞雪心里慌乱,他人去哪里了?有天早晨,瑞雪比往常早起半个钟头,她不像往常,沿着老路去鞋厂,而是绕到陈孃家门口的那条路上。车位上没见那辆黑色的小车,小车呢?大伟呢?她躲在银杏树后面,希望打探个究竟,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仍然不见院门打开,瑞雪等不及了,只好离开。

瑞雪想上四合院探个究竟,心里藏着秘密倒鼓不起勇气了。后来瑞雪还是知道了,大伟在县城一家地产公司上班,他刚刚升了职,早出晚归争表现。她知道他开车到公司要半个多小时,她还知道,大伟上班的公司里有许多年轻的女子,她又还知道,他跟那个胖女子相亲的事彻底黄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她师父说的。师父跟陈孃家有些沾亲带故,闲下时闲聊出的。瑞雪脑子活,说话时故意往陈孃家绕,比如说到当地人如何富裕,她就扯到陈孃家,既有出租房又有自建房,还当着村干部。说到年轻人择偶观念的变化,她又绕到大伟身上。师父是个死脑筋,不知瑞雪在套她的话,照实把陈孃家的家底揭个干净。师父说表姐为啥要同意大伟跟胖女子相亲,唉,不就是看上人家的钱了嘛,那家人也是的,生怕女子嫁不出去了,答应在他们订婚后,女方出资一百万元把自建房装修成宾馆,就由他们小两口经营。

瑞雪吓一大跳,她差一点就叫出声来,一百万元!惊讶之后,她马上就想,大伟为啥眼睁睁放弃了那么多钱?瑞雪突然想到自己,出来打工四年了,除了家用和自己开销,存款不足两万元,假如挣够一百万元的话,起码要一辈子的时间。瑞雪为此感慨地说,大伟才傻呢,那女子胖是胖,可不难看。师父说大伟的心思要找不胖不瘦的,聪明能干的,哦,我看,你就比较合适。瑞雪忽然红了脸,心咚咚乱跳,可师父又说我是打比方的,你可别生师父的气哟!瑞雪一下子泄气了,师父不打比方她还不生气,师父打比方她才要生气。师父跟她的关系,是教与学的关系,从不交心。师父不再往深里说,瑞雪也不便张嘴往那方面扯。

晚上八点过一刻,瑞雪这才慢悠悠来到陈孃家门口。她可以用五分钟走到的,却用了十五分钟。她有些担心,生怕走急了,会把时间踩碎。一盏太阳能灯白光通透,能照得见地上撒落的一根针。大门依然是关着的,两辆小车趴在地上,瑞雪顺便扫一眼那辆黑色的本田,她忽然发现,后座的一扇车窗未关严,露出了有指头宽的缝隙。这个发现让瑞雪格外喜悦,为何喜悦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快意。

瑞雪的那点喜悦,很快就消失掉了,因为她又发现,左右的后座车窗都留了缝隙,这说明人家是有意留的,不是大意忘记的。瑞雪泄气了,泄了气的瑞雪扬起脚要踹轮胎,她抬脚又未踢,便站立在車旁发呆。她突发其想,自己能有一辆小车,那该多好呀,想奶奶了随时都可以回去。赶车是件麻烦事,一早出门,到清风街坐三轮车到镇街,再坐公交车到县城汽车站,然后坐大巴车回到远在三百公里外的老家乡场上,坐摩托车,又步行,折腾来折腾去,至少晚上十点才能回家。瑞雪想拥有小车的美事,只是一个念头,因为她知道,凭她现在的实力,好几年都办不到。假如,假如有人送她回家,当然求之不得,而这个人,唯有大伟才成。他英俊潇洒的身影,如果在老家出现的话,她失明多年的奶奶可能会高兴得睁开双眼。

想到奶奶,瑞雪就禁不住湿润双眼,奶奶说过好几次,要到她工作的地方走一走,这样心里才踏实。瑞雪每一次都答应了,可每一次又都没能兑现。今年,收入比过去高了,瑞雪计划回去接奶奶,但没时间。前几天,奶奶还在说这个事,瑞雪说马上过年了,她放假就回家,一天也不耽搁。瑞雪父母离异,从小由奶奶照顾长大。奶奶心疼她,她也爱奶奶。心里装着奶奶,瑞雪竟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情不自禁在车窗上书写着,明天,我就要回老家了。她是书写给奶奶的呢还是为自己留下纪念呢?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写罢,瑞雪傻乎乎地站立着,在灯光下,字体粗壮有力,很耐看。瑞雪把目光移到另一个白晃晃的车窗,她忽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在上面画一个心的形状,以此表达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禁不住伸出手来,食指快触摸到玻璃时,她愣了一下,把手缩了回去。瑞雪很纠结,很犹豫,一个心的形状代表着什么,是不是太直白了,太不矜持了,太、太那个了。瑞雪想得很多,把自己吓着了,瞬间失去了勇气。她呆望着车窗,上面的雪粘得比先前多了,洁白得如同电影银幕。而瑞雪呢,也快成雪人了,披肩的长发上,双肩上,纯洁的雪花好像特别喜欢她,纷纷扬扬围着她飞舞。这时候,我们的瑞雪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竟然用她冻得发抖的手指,缓缓地、轻轻地触摸到玻璃上,她不再犹豫,先是画了一个略为弯曲的竖线,在竖线上端画出一个圆圈,在圆圈内外画了不少像花瓣样的弧形条纹,不大一会儿,车窗上好像长出了一朵大大的花朵,像玫瑰,像玉兰,又好像什么都不像。瑞雪退后一步观察,觉得它就是一朵玫瑰,但是呢,它没有盛开,没有芬芳,更没有火焰,她又上前一步,在花蕾上增添花瓣,她好似一个严谨的画家,仔细勾画着自己的作品,把外层的花瓣向外伸展,而里边的几层花瓣却还紧紧地合拢在一起。这是一朵即将绽开的玫瑰。她端详着,微笑着,但又叹息着,这朵别样的玫瑰会不会坚持到明天早晨呢?她在心里连连叫苦,希望这雪天到此为止,别模糊了她送给他的玫瑰。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瑞雪像完成了一幅了不起的杰作,她松了一口长气,但是马上她又担忧起来,大伟看得出来是一朵玫瑰花吗?如果他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不敢往深处想了。

瑞雪再次发呆的时候,陈孃从外面回来了。陈孃很吃惊地问瑞雪怎么会在这里。瑞雪更为吃惊,因为她站立的地方不是在院门口,而是距院门还有几步路的小车旁。瑞雪很紧张,心里的那些事似乎撒落在地上,在太阳能灯光下,被陈孃看得一清二楚,一点儿没有保留。瑞雪忽然结巴起来说,陈孃,大伟、大伟的车窗没关严。

陈孃恰好站在太阳能灯光下,她的面部表情有些模糊,不知是惊讶还是气恼,或者无动于衷,她说管他的,丢三落四惯了,盗了才好。这个鬼娃娃,说起他我就生气。数落完大伟,陈孃并没有注意车窗上模糊不清的玫瑰形状。

瑞雪没有挪步,她希望陈孃过来,亲眼看见车窗上面她绘画的东西,可陈孃在向她招手,并用亲切的口气问她,瑞雪,大雪天的,你有事找我吗?

亲切的语气让瑞雪不得不走上前去,她走到陈孃跟前,回头看车窗上的玫瑰,已经被新雪掩盖了许多,只留下一点点痕迹。瑞雪无可奈何,她只能言归正传,鼓足了勇气说,陈孃,明天我就要走了,回老家了,过来跟你道个别。陈孃问她厂里放假啦?怎么这么早?瑞雪就重复了皮鞋厂老板说过的话。陈孃听完后轻描淡写地说,裁人就裁人吧,好大一件事嘛,鞋厂不干了,到别的厂里干,村里有十几家厂,找你刘叔,哪家都可以去。

雪花比先前更大了,在灯光下,晶莹透明,仿佛是一群飞舞的萤火虫,这如同夏日里家乡的夜色,给人以无比的亲切感。雪花的美丽让瑞雪暂时忘却了紧张,继而转化为激动,她激动于陈孃的关切言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安慰她伤感的心灵。于是,瑞雪情不自禁把陈孃喊成了干妈,干妈,你对我真好。

干妈?你喊我干妈?

嗯。

为啥叫我干妈?

陈孃在惊讶之余,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伸手接了接雪花,雪花太弱小,刚落在手心便消失殆尽。陈孃此举,瑞雪看出来了,她好像在掩饰着什么。果然,陈孃接着说,哦,我想起来了,那次大伟相亲,我是向客人介绍过的,那是没有办法,女方家口气大,排场大,口口声声都是钱。我气呀,就顺口说了,是让你给我撑面子。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勤快,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有票子,我们有女子。他家那胖女子,比不上我家干女子。瑞雪,亏你记得,原想下来给你解释,可一直没空,你不生气吧?

瑞雪怎么会不生气呢,原来人家是为了撑面子,用她做挡箭牌的。还有拿这种事当玩笑开的?瑞雪觉得,自己在人家的眼睛里只是一件任人摆弄的玩偶,是别人的出气筒。这一刻,瑞雪仿佛被陈孃当众扇了耳光,似乎受到欺凌、践踏。这一刻,瑞雪流泪了,泪花像夏日的雨水一样多。陈孃笑眯眯说,咋就哭了呢?陈孃可没骂过你!

此时,有人走来,见到瑞雪伤心的样子,问陈孃,你欺负人家瑞雪了吧,你看哭得那么伤心!来人是邻居何孃。陈孃说小姑娘眼泪多,她把我哭糊涂了。何孃又问瑞雪,有啥伤心事?你跟何孃说,我们帮你解决好不好?瑞雪有什么伤心事呢?没有,只能是没有。她回答两位孃孃,明天,我就要走了。

过了年你不是还要来吗,咋这么小气呢?陈孃批评她,不在皮鞋厂干,到其他厂干,我给你打过保票,不相信我说的话?你这个姑娘,才出来几年,就不想回老家了?邻居何孃说,还没许人家吧,往后嫁了人,还不把父母忘了。我可要批评你,该回家还是要回家。听话,明天回去,过完年再过来。

她们不说瑞雪了,说大伟。何孃是过来提亲的,她娘家亲戚有个侄女,跟瑞雪一般大,模样比瑞雪差一点,身高比瑞雪矮一点,但能歌善舞。翻过年女方那个村要拆迁了,听说补偿款起码有七位数……

陈孃在扳指头的时候,瑞雪悄悄走了。路上,可能雪花融化了,路面湿滑,她竟然摔了一跤。她懒得起来,坐在雪地里,好像要把自己化成雪人。瑞雪伤心透了,伤心她的真诚、纯真像雪花一样被迫融化掉了。她憎恨陈孃,可又恨不出十足的理由;她恨大伟,可也恨不出道理。正在瑞雪伤心时,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从四合院方向传来,瑞雪猛然间全身安静了,她想会是谁呢?大雪天的,大伟?陈孃?可是雪地里的脚步声是那么的陌生,她分辨不出。她又恨起雪天来,要不然,她是能够分得清的。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要不是前面有个弯道,又有两棵银杏树挡了视线,瑞雪会看清来人的,尽管有纷纷扬扬的雪。此刻,瑞雪心里面竟然有莫名的慌乱,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出租屋方向走去。这时有人在背后喊她,瑞雪你等等,陈孃有事找你。瑞雪听明白了,是陈孃,果然是陈孃。陈孃找她有啥事呢?瑞雪停了下來,好像不情愿但又迫不及待地转过身。

你这个鬼女人,招呼不打就走了。

找我有事陈孃?

有啊,你刚才看见了的,何孃给大伟说亲来了,明天人家就要上门,急死人了,几大桌。你明天帮我一天好吗?像上回一样。后天,陈孃亲自送你去车站。

雪花贴上脸庞,被滚烫的泪水融化了,一起滚落在雪地上,浸染到泥土里。瑞雪没哭,她说要想想,转身跑了。路上她又跌了一摔,但很快,她又爬起来继续跑。

明天,去不去帮忙呢?今晚,她要好好想一想。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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