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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初广州燃料革新记

2021-08-12霍安治

同舟共进 2021年4期
关键词:西江造林燃料

霍安治

柴米油盐酱醋茶。燃料虽不起眼,却是开门七件事之首,更能决定一地的兴衰。民国初年的广州城,曾一度陷入燃料短缺的困境,几乎造成毁灭性的全省生态浩劫。

北方烧煤,南方烧柴。粤人惯以柴炭为燃料,炒菜讲究炭炉猛火“够镬气”。只是民初广东人口大增,分布上更出现都会化的密集趋势,柴炭供应骤然吃紧。1935年,广东省人口为3295.8万,其中41%集中在珠三角与潮汕地区,柴炭主要依靠外地供应。清末民初的大量砍伐,使森林受到毁灭性破坏。1929年广东省府的调查报告记载了当时的情况:“吾粤之森林,荒废已极。近据各方调查,横走东西,纵贯南北,均是赤地千里,童山濯濯,固无所谓森林,更无所谓林业……吾粤之林相,亦无以名之,只目之为悲惨状态而已。”

森林惨遭破坏,后果很严重。韩江流域几乎年年闹水旱灾,粤北、粤西山地则因水土流失而贫瘠,“荒山芜地,无县无之”。

1930年代主政广东的陈济棠全力抢救广东森林,但治本之道,是说服老百姓不再烧柴炭。1935年,广东当局于省城推动新政,要办一座当时全国最先进的煤气厂,提倡都市居民以煤气烧饭。只可惜,抗日战争打断了雄心万丈的燃料革新。

“山崩石裂水推田”

长江以南草木滋长快速。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农村的柴草燃料取之不竭。秋收后干草成垛,落叶枯枝满山,烧灶虽然是烟大火小,却也足以过冬。然而,城市没有现成柴草,市郊农业区则争种经济作物,寸土寸金,山丘伐去灌木改种果树,河边烧掉芦苇改种蔬菜。大都会区无分城乡,都要依赖外地供应大量燃料,才能烧火做饭。

广东都会区发展之快,首推省城。1909年广州人口有55.6万,1932年已经超过百万。城市的繁华辐射邻郊农业区,城郊一起富庶。东邻番禺县,西郊南海县,都发展成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县。番禺县遍植果树,是广东水果外销的重镇。南海县则以瓜果蔬菜与桑基鱼塘为主业,每年仅鱼苗收益即数以百万计,更发展出附加价值最高的草场酪农业,天天向省城运销鲜牛奶。随着省城的出口贸易与工业化动能日趋强大,整个珠三角都搭上了顺风车,密集种植经济作物,遍野蔗田、桑林与果园。

广州府十四县,最穷困硗薄的劣土是东莞海边的低洼荒滩,潮水侵袭,碱土种不了庄稼。但在荒滩围田,种上咸草,运到香港,就是外销南洋的上好织席原料。连海边荒滩都能利用,珠三角已没有种杂树芦草的闲地,荒山野岭的树木则已砍伐一空。在东莞,“山区常受滥伐,以致濯濯,间有赤松散生而已”。

烧大锅的柴炭消耗量是很可观的。每人日均所需燃料约为木炭两斤,若烧一般杂柴,则分量加倍。珠三角人口近千万,以半数居民烧外地柴炭粗估,一日最低需求是2000万斤柴炭,砍遍全粤的森林也不能满足供给。据广东大学的调查,邻近珠三角的山区大县清远,1925年输出柴薪8200万斤,只够珠三角市场半周的用量,全县森林却已大半毁灭:“山林之荒废,以沿北江两岸附近为甚,殆占十之八九。其他各地,则荒废者约占十之三四。”

珠三角需求量太大,运销柴炭的“柴栏”只能深入山区找货源。深山木柴输出,完全依靠河流。柴薪装船运输,称为“生干柴”。若深山小溪不能行船,则将木柴编筏,投入河中,顺流而下,称为“流坑柴”。即便是最偏远的山区,只要有条山溪,就能卖柴。柴栏老人谭奀回忆道,广州一城的木柴商多达400余家,货源分为“东江柴”“北江柴”与“西江柴”等三大来源。广东大学的调查报告指出,珠三角的柴炭需求太大,于1920年代已经摧毁了东江与北江两路森林。

在东江,沿江全线山林基本被毁。深处罗浮山区的博罗县,70%是山地,但“荒山举目皆是,各区均同……森林,倾斜缓而高度在五十丈以上之山始有之。若在三四十丈以下之山冈,则连孤立之树亦极少。此非由于土质恶劣不能滋生,实因争相盗伐所致。高山则砍伐不便,故能成林”。东江航运起始的河源县,以柴炭为最大宗的输出商品,山林“荒废者殆占全面积之四五。荒山以东江沿岸附近为多……百二三十里间,濯濯者固数数寓目也”。

北江流域的状况更糟。省农林局于1934年进行全线森林调查,发现“北江地区所有山岭,大半无林木存在”。

东江与北江流域的森林已经砍伐殆尽,只剩韩江能供应柴炭。但广东第二大人口密集区潮属十县(潮州)与嘉应五属(梅州),早已毁灭了韩江森林:“大部之山岭,多属荒山,或半荒山也。”更糟糕的是,韩江沿岸多是土质疏松的红色砂砾层与冲积层,毁林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年年闹水旱灾。当地民歌唱道:“宣统交到民国年,山崩石裂水推田。百般货物贵一半,老婆(饼)都要多半钱。”

北江、东江与韩江三大水运线的森林砍伐一空,广东南部虽然还有少许森林,却没有河流连通珠江水系,木排无法到广州,珠三角的燃料眼见断源。山穷水尽疑无路,新式轮船却在西江一路,開发出崭新货源。

“西江柴”与“富国煤”

粤桂两省的主要交通线是西江,但西江上的水运原本并不便利。吞吐广西商货的门户原是深处西江支流浔江内的戎圩镇,河窄水浅,只能通航数十吨的小船,限制了桂货输出的规模。1897年梧州开埠,载重量百吨以上的内河轮船自此可以上行梧州,粤桂商贸突飞猛进,当地文史记载:“1900年左右,与港澳间开始有了镇安、镇威两艘小型机动轮船来往行驶,省(广州)梧之间则有了穗兴祥车渡行驶。续后又有……较大型的机动客货轮行驶。梧穗、梧港之间,交通日渐方便,上下河货运也日渐频繁。”广西柴炭商人利用轮船开辟珠三角市场,果然生意兴隆。

广西森林之密,以桂东居首,梧州正是桂东柴炭的集散地。桂东的天然林是很神奇的,灌木生长奇速,砍完原株后再长,而且越砍越多。广西大学的调查报告记录道:“种后四五年即可砍伐一次。首次收获量少,因每树一株仅得一干。砍后第二年,每株砍余木干之周围,萌孽多量之芽树,故第二次砍伐时,树干增多。”只是水运不便,货弃于地。西江的崭新轮船航线,为桂东千年老林打开商机。柴炭价格虽低,但轮船要压舱,欢迎重货生意。更有利的是,当时的轮船流行“拖尾”,原本在广西内河载运柴炭的小船,由轮船拖曳下江,货运效率大增。1920年代,粤桂轮船航班频繁,梧州每天有4~5艘轮船开出,“西江柴”源源不绝,撑起了珠三角的燃料供应。

然而,斧斤不以时入山林,西江柴也总有耗竭之日。1937年,广西大学教授张先辰调查发现,西江柴的产量已开始减退:“各县原有柴林,在柴炭输出畅旺年份,采伐过度,补种不及。”

在西江柴之外的另一个选择是煤炭。20世纪初,各省大办新式煤矿,北京炭商将传统煤饼改为火旺易烧又便宜的煤球,改变了国人的用煤习惯。长江以北森林少,原以秸秆为主要燃料,秸秆烧完,只能烧人畜干粪。1900年代,煤价下降,便宜耐烧的煤球迅速风行北方各大城镇。1920年代,华中各埠也流行起煤球小炉。但煤球在广州却迟迟流行不起来,因为广东本地煤产量小,煤炭主要依靠海路输入,税捐高昂,煤价居高不下。同样是开滦烟煤,南京每吨批发价大洋13元,广州则每吨超过20元。老百姓烧不起,只有工厂、火车与轮船才烧煤。为了省煤炭费,行驶西江的轮船大多就地取材,烧木炭。

要让普罗大众烧煤球,必须开发广东本地煤矿,提供低价燃煤。但广东的主要煤产区在粤北山区,交通不便,而新式煤矿的成败取决于交通。

原煤非常笨重,若以传统的人力或兽力运输,运费成本惊人。办煤矿必须开铁路,以火车直接输出原煤才能赚钱,因此,清末民初,全国各大新式煤矿都以铁路为首要建设。但是广东10多个商办煤矿大多是小本经营,负担不起在山区开办铁路的高昂投资,只能以人力挑出山区,运费太高,产量受限。

1929年,航业巨商谭礼庭于曲江成立富国煤矿公司,凑成200万大洋巨资,重金铺设由矿区通达北江的9公里轻便铁路,总算办活了煤矿。1930年,广州输入日本、越南、印尼与印度等洋煤37.38万吨,外省煤6.55万吨,本省“土煤”只有700吨。1931年富国煤量产,“土煤”增加到2.59万吨。1933年富国煤出售量激增至8.2万余吨,价位更是压到了15元左右,广东总算有便宜煤炭可用。

打铁趁热,富国煤矿开辟家用燃料市场,宣传烧煤球。总经理陈延炆回忆道:“当时广东民间炊事,全用木柴,甚少用煤。谭礼庭为求推广销路起见,特仿上海办法制造煤球,以白铁火水(即煤油)罐改造煤球炉,送给购用煤球的用户。又以生铁铸造炊事和取暖两用的炉,群称利便。”

改用煤球虽已踏出第一步,但只是尝试阶段,燃料主力仍是柴炭。要解决燃料问题,仍得由森林入手,重新造林。

1928年,广东省政府将广州城北白云山拨给广东中山大学,成立第一模范林场,实验造林。1920年代的白云山,树木早已被砍伐一空:“百分之九十为荒地,只环山接近村落各小部,稍有疏立树木。”多年荒废,造林是巨大挑战:“山地荒废已久,土质硗薄者占其大部。欲选优良树种造林,实为困难。”

若能在硗薄的白云山成功造林,广东的森林就有生机。中山大学搜求各地树种,进行造林实验:台湾相思树、南京喜树、缅甸合欢树、印度黄檀、澳洲尤加利、浙江黄金树……模范林场实验海内外数十种树木,发现造林的不二之选,是广东常见的马尾松。

马尾松成长迅速,適应力奇强。无论干燥潮湿、沙壤石砾、向阳后坡,苗木一栽就能成林。即使是缺乏表土的石头山,撒种、条播都能长,20年成材,质地坚硬,是建筑与造船的良材。第一模范林场初步造林效果不佳,补播两次,发现马尾松总能迅速成林,于是确定以马尾松为造林主力,白云山果然脱胎换骨,蔚然成林。

“粤省多山,然皆童濯。苟能有系统造林,出息必比现在多千百倍。且本省满地可种马尾松,用为造纸原料,收利之大,当比现在仅取为薪炭料者,更不可计算矣。”

1930年代,秉政广东的陈济棠大力推动马尾松造林,并颁布《承领荒山造林优待办法》,招商造林。商人承领荒山不需缴租纳税,甚至不需付款,燃起民间抢山造林创业风,“林业公司”成为热门产业。为提倡造林风气,领导广东农业研究的中山大学农学院院长邓植仪亲自出马,于1931年协助造纸厂董事余觉之成立冈州植牧公司,包下新会县城西郊银盏坳的40余个山头,1万多亩山地,90%种松树,种了100余万株马尾松。

马尾松造林得以顺利推动,燃料就有办法。多油脂的“松柴”与“松炭”是广东的主要燃料,马尾松种下五年后开始修枝,1931年播下的马尾松,1937年就能出产松柴。广西大学的调查指出,1937年广东本地松柴供应量大增,打击了西江柴的市场:“广东东北江流域,迩来盛植松林,已渐有大批木柴外运,其中以销售于广州者最多。因而桂省柴炭在广州之市场,被其侵夺,销路缩减。”

造林初步有成,但陈济棠并不以此为足。他突发奇想,要以超越时代的新燃料改变都会区的烧饭习惯。

超越时代的黄沙煤气厂

马尾松并不是完美的家用燃料。据柴业老人谭奀回忆,松柴“燃烧时黑烟较多,易熏黑墙壁,家用不大受欢迎,茶楼酒馆则乐用”。老百姓在家烧饭,宁可用不耐烧的什柴(杂柴),“枝干不大,易劈,生火快,价格低,用户欢迎。但木质松,不耐烧”。广东城镇发展快速,城区住宅开始公寓化。松柴富含油脂,火大烟黑,既不安全也不卫生。于是,陈济棠决定以煤代柴,创造安全便利的家用燃料。

陈济棠的第一步,是增加广东“土煤”的产量。当时,南京政府锐意兴办淮南煤矿,陈济棠延揽一批淮南煤矿的技术骨干进入富国煤矿公司,果然使产量突飞猛进,由每日数百吨增至千吨以上。只是陈济棠私德不修,乘机发财,他拨出40万元印花税款,以自己与亲友的名义私人入股,坐享厚利。

虽然官箴有亏,但陈济棠的扶助确实使富国煤矿欣欣向荣。陈济棠更别出心裁,诱导老百姓用煤烧饭。1935年,广州市政府着手于黄沙如意坊建造煤气厂,以煤气取代木柴。

煤气是以原煤干馏而成的气体燃料,当时只有上海与香港等地的洋人聚居区使用。在最早使用煤气的上海,煤气的主要用途是点灯。电灯流行后,煤气销售无门,上海租界当局试图将煤气推广为家用燃料,却屡推不动,煤气成为赔钱货。

上海租界推广失败,陈济棠却兴致高昂。黄沙煤气厂的办厂目的就是要超越上海,使老百姓弃柴改煤,以煤气为家用燃料。1935年《广州市三年施政报告》,提出建厂大计,要以广东“土煤”为原料,建造一个每日供气60万立方英尺的大型煤气厂,规模超过上海杨树浦煤气厂十余倍。然而,抗日战争打断了“烹饪不用柴薪”的建厂大计。

黄沙煤气厂虽然未能完工,陈济棠的造林政策却大放异彩。1935年,广东省农林局提出巨大的造林方案,规划于全省东、南、西、北、中5个区各设一所大型林圃,每年繁育树苗700万株,免费分发,以村为单位,“实行强迫营造乡村林”。次年陈济棠下野,但造林政策并未荒废,5所苗圃次第开办,积极繁育树苗。抗战军兴,广州沦陷,省政府撤入粤北山区,荒山疮痍满目,更激起当局警觉。省主席李汉魂锐意推动造林,连办9所苗圃,再加上4个林业促进指导区,认真经营乡村公有林。1942年,战时省政府垦荒造林达到76.6万亩。

在此同时,沦陷敌手的广州城惨遭燃料浩劫。谭奀回忆道,内河航运中断,柴炭绝迹,城市居民只好大砍景观树与果树:“附城四乡的树木均被砍,加工成木柴出售。不但榕树、木棉遭殃,就连杨桃、荔枝、龙眼、柚树等果树也不能幸免。”更有甚者,城内流行起拆屋卖柴。战乱流离,无人房多,成为窃贼的热门目标:“如木桁桷、木门、窗、板帐、门窗框等整条木杉也锯开砍作柴,当时称‘杉柴。”

抗战胜利后,河运恢复,东江、北江松林枝繁叶茂,广州柴炭供应恢复正常,谭奀的柴业同行“纷纷恢复旧业,且有不少新开业的档店”。“煤气梦”虽然未能实现,但长达20年的造林理想总算开花结果。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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