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其所得将无限也”:近代著名学人的读书与治学

2021-08-12王学斌

同舟共进 2021年4期
关键词:黄侃书目胡适

王学斌

清末民初,正值天下大變之时,胸怀天下与苍生的知识人们迫切需要从各类书籍中觅得救世良方。较之古人,其读书习惯遂多了一分时代的属性。

以梁启超为例。作为彼时思想传播的领头羊,他的笔锋常常自带“魔力”,深深影响了一众青年学子。曾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回忆:“梁氏简洁的文笔深入浅出,能使人了解任何新颖或困难的问题。当时正需要介绍西方观念到中国,梁氏深入浅出的才能尤其显得重要。梁启超的文笔简明、有力、流畅,学生们读来裨益匪浅,我就是千千万万受其影响的学生之一。我认为这位伟大的学者,在介绍现代知识给年轻一代的工作上,其贡献较同时代的任何人为大,他的《新民丛报》是当时每一位渴求新知识的青年的智慧源泉。”青年毛泽东博览群书,对《新民丛报》印象深刻,“这些书刊我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我那时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梁的文章“立论锋利,条理分明,感情奔放,痛快淋漓。加上他的文章一反骈体、桐城、八股之弊,清新平易,传诵一时。他是当时最有号召力的政论家”。可知梁文深深影响了几代知识人。

然倘若细思,读新式报刊确实会给人耳目一新甚至醍醐灌顶之感,但报章文字毕竟因其题材与功用所限,价值尚浅。知识人要想济世,恐怕还要从扎扎实实阅读一本本经典或专著入手,打好底子,充实自我,具备真学问,养得大气象。早在清末,梁启超便直言:“学问之道,未知门径者以为甚难,其实则易易耳。所难者莫如立身,学者不求义理之学以植其根柢,虽读尽古今书,只益其为小人之具而已。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不可不警惧也。”可知在民国学人心中,读书之本意与路径,看似稀松平常,实则极为讲究。

【读书之始,须立读书之志】

为何要读书?这恐怕是彼时每位学人都曾自我追问的终极问题。

揆诸时人回忆,钱穆先生的经历堪称耐人寻味。十岁那年,还在家乡无锡荡口镇果育学校求学的钱穆,一天遇到体操老师伯圭先生,此君是钱氏同族且参与过革命活动。伯圭先生一把揽住钱穆的小手问道:“闻汝能读《三国演义》,然否?”钱答然。伯圭师谓:“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它们”。

对于一名小学生而言,这番话无异于“巨雷轰顶”,钱穆自道“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言常在心中。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从此七十四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题。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问题上”。换言之,钱穆一生读书治学所欲达致之境界,“实皆伯圭师此一番话有以启之”。

钱穆明晓读书之本意,凭的是他人启迪,著名史学家蒋廷黻靠的则是自我领悟。早在少年时期,蒋廷黻已立下为改变中国落后局面而奋起读书的宏愿。赴美求学期间,蒋对政治的高度热情便初现端倪。在专业选择上,他原本想钻研政治学,以便将来在中国政坛驰骋一番,但后来又发觉政治学太过于理论化,不切实际,“欲想获得真正的政治知识,只有从历史方面下手”,于是他专攻历史学,主修政治史。但他又不仅仅为历史而历史,而是为了致用而研究历史,“学习历史以备从政之用,此一见解倒是深获我心。在过去,不分中外,许多历史学家均能身居政府要津即其适例”。强烈的入世乃至用世的冲动,是蒋廷黻转而攻读史书的缘由所在。

历史往往多有巧合。待到蒋廷黻执教清华后,为了唤醒学子们对“九一八”事变的关注与警惕,他于事件发生后第四天,特意在清华校内发表题为《日本此次出兵之经过及背景》的演讲,青年学子夏鼐去现场聆听。由于受国难刺激而激发的忧患意识以及蒋氏演讲所产生的号召力,夏发觉历史可以照进当下与未来,并不“空虚”。此后两月内,他一气读完李剑农的《最近三十年之中国政治史》、刘彦的《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史》及樊仲云《最近之国际政治》,最终下定决心“进军”历史系,拜在蒋廷黻门下。

因看中夏鼐学史之意愿所在,蒋廷黻对其的培养颇具特色。蒋深知夏的史学功底较薄弱,于是命他多读史料、多写书评。半载后,尚不知学界这潭“水”深浅的夏鼐,兴冲冲地将所写书评汇集成册,希望老师推荐出版。蒋通篇阅毕,告知夏撰写历史著作非常艰难,此书评集过于稚嫩,“非同时兼阅其他参考书不为功”,况且“以中国对于纯学术的著作殊难求销路之广,书店不敢出版恐致折本”。蒋师此番点评如同一盆冷水,将夏心中旺盛的热情骤然浇灭,禁不住在日记里道:“我知道自己入历史系是弄错了,呜呼!今日中国之出版界!”

其实,此举不过是蒋“欲扬先抑”之策,目的在于祛祛夏身上的虚骄之气。待夏倍受挫折后,蒋适时开出一份三十多部的书单,令其逐一精读。没了浮躁,夏读书自然心平气和,加之他天资不错,很快便“上道”。两年内,在蒋悉心指导下,夏发表三篇论文及一篇书评,可谓成果颇丰。

如上三例,不难发现读书之始,须立读书之志,否则恐流于囫囵吞枣,徒为一两脚书橱而已。

【梁启超叫板胡适】

既知需读书,那要读何书?读书的范围与目录,民国学人不乏各种讨论。最有名的,莫过于胡适与梁启超受《清华周刊》所邀开列国学书目及二人之间引发的意见分歧。

1921年,在创办《读书杂志》的缘起一文里,人气甚旺的教授胡适强调此刊物的一大初衷,即在于“能引起国人一点读书的兴趣——大家少说点空话,多读点好书!”

那到底何类书籍算是好书?有没有一份堪称权威的书目可供参考?两年后,《清华周刊》记者邀请胡适、梁启超等学者拟定一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一马当先,开了一张洋洋洒洒达190余部典籍的书单。依照胡氏本意,他拟这个书目的时候,“并不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只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也就是说,这些书应是针对零门槛的普通人而定,是最基础的入门材料。

就如何研究国学,当时尚没有系统可循的规范路径,那些作出成绩的人大都要下死工夫,死工夫固是重要,但究竟不是初学的门径。对初学人而言,须先引起他们的真兴趣。所以胡适想了一个方法,“就是用历史的线索做我们的天然系统,用这个天然继续演进的顺序做我们治国学的历程。这个书目便是依着这个观念做的。这个书目的顺序便是下手的法门”。这意味着,该书目并非一盘散沙,而是内含着胡适精心置入的阅读逻辑,如能按部就班,自然能登堂入室,掌握国学。如此看来,胡适本人对书目还是颇为自得的。

奈何支起了一大口热锅,迎来的却是一盆盆凉汤。先是清华学子不买账。他们回信反映,第一,这次所说的国学范围太窄了,在文中并未对国学下定义,但由所拟的书目推测起来,似乎只指中国思想史及文学史。但思想史与文学史便能代表国学么?第二,先生(指胡适)所谈的思想史与文学史──谈得太深了,不合于“最低限度”四字。认定清华学生的国学最低限度,应要顾及两种事实:第一是他们的时间,第二是他们的地位。“我们清华学生,从中等科一年起,到大学一年止,求学的時间共八年。八年之内一个普通学生,于他必读的西文课程之外,如肯切实的去研究国学,可以达到一个什么程度,这是第一件应该考虑的。第二,清华学生都有留美的可能。教育家对于一班留学生,要求一个什么样的国学程度,这是第二件应该考虑的。先生现在所拟的书目,我们是无论如何读不完的,因为书目太多,时间太少”。他们希望胡适另拟一份真正适合学子们实际情形的书目。

碍于情面,胡适后来特意撰文解释,最终他还是压缩了数量,圈出了一份所谓的“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

然而毕竟这个破绽已是显露于众,素来喜欢叫板的梁启超此次“黄雀在后”,不仅补交了一份书目,还写了篇《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与之商榷。身为学界前辈,且后来出手,梁氏自然不会客气,他开篇径直认为,“胡君这书目,我是不赞成的,因为他文不对题”。原因何在?梁启超认为,胡适致误之由,第一在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当时胡适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可以表明他的思想路径和所依据的资料。但一般青年,并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学史家、文学史家,这里头的书便十有七八可以不读;真要做哲学史、文学史家,这些书却又不够了。其次,胡适之失误在于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殊不知青年学生,正苦于跑进图书馆里头不知读什么书才好,不知如何读法,你给他一张图书馆书目,有何用处?何况私人购书,谈何容易?这张书目,如何能人人购置?结果还不是一句废话吗?”

此外,胡适在前述书目里自称是隐含内在逻辑可供遵循的,梁启超却认定此逻辑并不通。比如“连《史记》没有读过的人,读崔适《史记探源》,懂他说的什么……”可见胡并没有考虑到读者的实际知识储备,更多是凭个人想象。

其实,时人已注意到胡适治学与读书的某些习气并不值得推广。如夏丏尊就曾提醒学子们,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确实是好书,但在未读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原书的人去读,实在不能得很大收获。知道了《春秋》《左传》《论语》等原书的大概轮廓,然后去读《哲学史》中的关于孔子的一部分,读过几篇《庄子》,然后再去翻阅《哲学史》中关于庄子的一部分,才会有意义。

如此看来,给他人开书单,并非易事,且兹事体大,一来能否符合对方实际需求,二来个人经验能否放大为普遍做法,也需认真考量。否则到头来不免有南辕北辙、误人子弟之虞。

其实梁启超这般细致地挑错,并非有意针对胡适,而是真心希望学子们能读到应读之书。故后来他又专门写了《治国学杂话》,为学子们打气。在他看来,人生“随时立刻可以得着愉快的伴侣,莫过于书籍,莫便于书籍”。中国的古籍有许多没有经过整理,十分难读,这是人人公认的,但会做学问的人,觉得趣味恰在这里。虽然很多年轻人一读便是一个闷头棍,每每打断兴味,这是坏处,然而如果逼着自己披荆斩棘,从甘苦阅历中磨炼出智慧,那可是莫大的好处。梁先生对年轻读书人的谆谆教诲,跃然纸上。

【读书贵在勤、恒、毅】

有了合适的书,又当怎样读呢?

对此问题归纳较早的,还要属“好为人师”的胡适。1925年,胡适撰写题为《读书》的文章,刊于《京报副刊》。根据个人经验,胡提出读书的两个要素:“精”与“博”。

何为“精”?胡适看来,可用“眼到,口到,心到,手到”来概括。“眼到”是要个个字认得,不可随便放过;“口到”则是一句一句念出来——往往一遍念不通,要念两遍以上,方能明白;“心到”是体会每章、每句、每字意义如何,用心不是叫人枯坐冥想,而是要靠外面的设备及思想的方法的帮助,如使用字典、善于比较、要会“于不疑处有疑”等。“手到”就是要劳动劳动“贵手”。胡适以为,吸收进来的知识思想,无论是看来的还是听来的,都是模糊零碎的,算不得我们自己的东西。必须经过加工——或做提要,或做说明,或做讨论,自己重新组织过,申叙过——那种知识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

胡适还特意举了得意门生顾颉刚的例子。胡曾劝顾颉刚标点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起初的本意是希望借此让顾补贴家用。原以为他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标点完了,哪知顾一去半年,还未交卷。原来他于每条引的书,都去翻查原书,仔细校对,注明出处,注明删节之处等。动手半年之后,顾颉刚告诉老师,《古今伪书考》不必付印了,他现在要编辑一部疑古的丛书,叫“辨伪丛刊”。一两年之后,更进步了,顾颉刚索性要自己创作了。胡适认为顾颉刚将来在中国史学界的贡献一定不可限量,他成功的最大原因,就是他“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没有动手不勤快而能读书的,没有手不到而能成学者的”。

那何为“博”?胡适概括为两个意思:“第一,为预备参考资料计,不可不博。第二,为做一个有用的人计,不可不博。”一言以蔽之,要打开涉猎范围,“读一书而已则不足以知一书。多读书,然后可以专读一书”。

总而言之,胡适心目中理想中的学者,既能博大,又能精深。博大要几乎无所不知,精深要几乎唯他独尊,无人能及。故他对读者的期望,遂用一句口号表达:“为学要如金字塔, 要能广大要能高。”虽写得粗浅,倒也生动贴切。

胡适这篇谈读书的文章,启迪后人之余,仍失之于泛泛。因此后来史学大家严耕望先生曾特意做了几点补充,其中与读书紧密相关的,可总结为“勤”“恒”“毅”。

“勤”,这是学术工作者所应具备的起码条件,不能勤,根本谈不上做学问,做其他的事,恐怕也不会有多大成就。单就阅读而言,严氏认为,阅读要精读、粗读、检读、泛览兼具并行。

“恒”,恒比勤更重要,也更难做到。就读书来说,无论职业怎样忙,年轻人毕竟精力旺盛,每天抽出两小时读书,绝不困难,只要减少无谓的交际应酬与消遣,便可做到。每天两小时虽不多,但十年累积就很可观。若能坚持十年以上,一定会有相当成就。

“毅”,没有坚强的毅力,如何能永恒地工作下去?再者,毅力在另一方面表现是耐性。长期读书,耐性极重要。因为工作有时不免繁重,或遭遇困难,非用无比的耐性加以克服不可。而有了坚强的毅力,无比的耐性,问题也一定会获得解决,很少白费功夫。

严耕望先生的补充,使得读书这项事业,除却趣味,多了几分精神。

【“横通”者,移动的“四脚书柜”而已】

如上关于读书的心得,更多还是关乎方法和门径,尚未言及境界问题。

一番深邃钻研、博览群书后,学人的境界当是怎样?其实一字便可概括之:“通”。古人所追求的治学化境之一,即“通”,故学识渊博之辈,常被誉为“通人”。

民国以来,西方的现代学术体制大举入主中华,分科由强力贯彻到形成惯例,逐渐为社会习以为常。然科目区分,初衷不外乎便于大学建立科层式的学术体系,利于学术研究的细化与深入。不过这种高度分工现象的背后,往往易于形成壁垒自立的观念,“专家”涌现便是最佳证明。即使在民国时期,“专家”一词也并非褒义。于是在诸学科各砌城墙、森严对峙之际,偶有数人可探出城外,说几句其他门类的“内行话”,遂被目为通人,颇受追捧。只是他们究竟“通”什么,如何“通”,仍是值得琢磨的。

故此处的“通”,又有“纵通”与“横通”之别。纵通,大致指学问已贯通古今、涵盖四科(经、史、子、集)之境界,似毋须赘言。至于“横通”,钱锺书先生将其解释为“参考书式的多闻者”。钱虽以博闻强记闻名于世,但其实他认定“参考书式的多闻者”距离“通人”甚远,“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反过来说,一个参考书式的多闻者,无论记诵如何广博,你总能把他吸收到一干二净”。依钱氏之意,“横通”者仅是可移动的“四脚书柜”而已,乏创新,缺思想,少关怀。

很多学人对此亦是心有戚戚。顾颉刚治学之初,曾以贪多求博闻名,据其自述,“到这时,天天游逛书肆,就恨不能把什么学问都装进了我的肚子。我的痴心妄想,以为要尽通各种学问,只须把各种书籍都买下来,放在架上,随心翻览,久而久之自然会得明白通晓。我的父亲戒我买书不必像买菜一般的求益,我的祖母笑我买书好像瞎猫拖死鸡一般的不求拣择,但我的心中坚强的执拗,总以为宁可不精,不可不博”,一副以有涯之生追无涯之知的架势。

然终有一日,顾氏忽而翻到章学诚的《横通》篇,“自想我的学问正是横通之流,不觉得汗流浃背。从此想好好地读书”。但那时其仍限于目录一类书籍。又过几年,顾才“胸中有了无数问题,并且有了研究问题的工作,方始知道学问是没有界限的……”可见若无问题意识,学问终归流于泛泛。有了问题,学问便会做得专精,随着研究深入,自然延及其他科目,达至触类旁通。

陈垣先生开门授徒,便极其强调“博”与“专”关系的处理。他反复主张,研究历史,需要知道的知识幅度很大,既要了解古今中外,又当有己之专长领域。若样样都去钻研,事事皆欲过问,势必囿于时间、精力,反使得门门都不能深、不能透。但话又说回来,只有专精,没有广泛涉猎,专业研究亦如沙上筑塔,难以持久。所以,无论何种专业,不博不能全面,因阅读范围不广,得出孤陋寡闻、片面偏狭之结论在所难免。但若只是一味求博,便势必浅尝辄止,沦为“横通”,无法攀登学问之顶峰。

其实要想接近“通”的境地,有两种精神不可或缺。其一是读书勿“杀书头”。民初学者黄侃精通《说文解字》,与其读书习惯大有关联。黄侃读书,喜欢随手圈点。他圈点时非常认真,许多书都不止圈点了一遍。如《文选》圈点数十遍,《汉书》《新唐书》等书三遍。《清史稿》全书七百卷,他从头到尾一卷一卷地詳加圈点,绝不跳脱。因此,他把读书时只随便翻翻、点读数篇辄止者称作“杀书头”,很不以为然。

关于黄侃读书之苦,许多学者津津乐道,但他并不以为苦事。他亦凭此方式引导弟子读书。黄氏授徒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方法:他先命学生圈点十三经,专力章句之学,每天直到深夜方命归寝。如此日积月累,经时一年有余,才把十三经圈点完。于是,黄侃告诉学生,继此之后,可以把“必读之书”增至二十四种。后黄侃又要求学生在三十岁之前一定要读完唐以前的典籍,因为唐以前留传下来的典籍为数不多,容易读完,又是非读不可的书。有了这样的功夫,就等于摸清了中国文化的源头,再调头审视唐之后作品,颇有一览山小之感。如此往后研究任何门类的中国学,就都好办多了。

一次,黄侃与学生陆宗达闲聊,黄问陆:“一个人什么时候最高兴?”陆不知道老师此问何意,就乱猜一通。黄侃听后,只是摇头。最后,陆问老师答案是什么,黄侃笑曰:“是一本书圈点到最后一卷还剩末一篇儿的时候最高兴。”这次谈话让陆宗达终生铭记在心。

钱穆先生对此精神深有同感。年少时他喜欢四处翻书,常少定力。一日,他读到《曾文正家书家训》,发觉曾国藩教人读书,“必自首至尾通读全书”。反观自身,则多随意翻阅。于是钱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即从此书起,以下逐篇读毕,即补读以上者。全书毕,再诵他书”。另外,钱氏还效仿古人“刚日诵经,柔日读史”之例,坚持每天清晨必读经子艰读之书,夜晚始读史籍,中间上下午则读闲杂书。一直坚持到老,收获之丰,可想而知。

其二是坐得住“冷板凳”。除却读书之规矩,黄侃在治学上还告诫学生不要轻易在报刊上发表文字,一则学力不充分,一则意见不成熟,徒留他人笑柄,于己无益,于世有损。黄侃更是以身作则,坐穿冷板凳,五十岁前不著书,自认从知天命之年开始,方是学术研究的收获季节。反观今人,不少抱着“出名要趁早”之观念,稍有所得,即唯恐世人不知,急于发表,以博取功名金钱。

其实,黄侃所言三十岁前不发文,五十岁前不著书,除去忠告学人要潜心读书,做大学问、真学问外,另有一层深意隐含其间,这便是关涉学者“如何做学问”层面的问题。在黄看来,学人写文章,一方面要立说,另一方面就是要善于藏拙。毕竟任何知识体系都不会尽善尽美,人文研究更需长时间的潜心磨练,方有可能得出些许真知灼见,这往往比的是慢功夫,谁耐得住寂寞,谁才有可能攀上学术高峰。因此,每出一言,每撰一文,必须慎之又慎,因为若是读书不够,轻下结论,暴露自己学问不扎实之事小,而误导后辈学子盲从之事大。

所以,学者好似闯荡江湖的剑客,再精妙的剑术也必须既有攻招,又有守式,才能歷经百战而不致方寸大乱。如果功利心过重,有五分水平,恨不能在所写文章著作里完全体现,甚至奢望超水平发挥,以收到八分、十分的效应,学人们往往沦为“快手”“高产学者”,一年论文一二十篇,不论质量如何,先以数量胜人。但不容忽视的是,锋芒毕露的同时也时常意味着破绽百出。学人们将文章一并公布于世,其水平高下自然尽收于同行眼底,优劣得失判然分明。而其中之败笔、硬伤更会让他人记于心间。“慢工出细活”,或许做学问的真谛不过如此,又唯有如此。

【读懂书,更需读懂作者和时代】

综观民国著名学人诸多关于读书之高论,大致而言,皆是期望后人能胸存贯通之念、并不功利、满怀兴趣且孜孜不倦地一生读书。倘申言之,则有三条准则:第一,治学须经过放眼读书的阶段,读者不可预设藩篱和问题,避免受到近代分科教育的局限和他人观点的左右,努力把握学问的基本大貌,打好功底。第二,读书要虚怀若谷,力求理解前人著述通篇之本意,切莫自设架构,戴着有色眼镜先入为主,如此势必断章取义,穿凿附会。是故唯有始终以无我状态读书,方能养得大气象。第三,读书绝非看到最后一页即告结束。当由书见人,知人而解书,把握各类作者行事著述的惯习风格,细揣其人其学在学术史中的位置,理解彼时之时代风尚与学界时趋。总之,读懂书,更需读懂作者和其身处的时代。如此才能具备真学问。循此门径,读者或有可能逐渐登堂入室、把握来龙去脉,从而执简御繁。于是,读书之乐便开花结果、妙趣横生,畅游其间,不亦乐乎。

民国学者蒙文通先生曾形容过该境界:

做学问必选一典籍为基础而精熟之,然后再及其它。有此一精熟之典籍作基础,与无此一精熟之典籍作基础大不一样。无此精熟之典籍作基础,读书有如做工者之以劳力赚钱,其所得者究有限。有此精熟之典籍作基础,则如为商者之有资本,乃以钱赚钱,其所得将无限也。

明确好专精、博约关系,读书先须“善入”,一头猛地钻入书堆中,啃上十年八载;再须“善出”,以知识常识见识来比观时人时势,必妙不可言。诚可谓“其所得将无限也”。

猜你喜欢

黄侃书目胡适
《胡适》
推荐书目《初春之城》
黄侃的痴迷
四位文学巨人的母亲
狠,有时是一种爱
瞻仰胡适故居 见其未知一面
尊经或贬经?——胡适等人对“六经皆史”的不同解读
识别教授
有感于胡适的读书“四到”
本刊邮购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