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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的西北之旅

2021-08-12王戡

同舟共进 2021年4期
关键词:顾颉刚西北

王戡

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高校众多,教授荟聚,形成了浓厚的学术氛围,堪称全国文化中心,这也使得这座城市在丧失首都地位之余,保持了一些能聊以自慰的优势。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引发中日全面战争,北平陷入日本人之手,何去何从成为摆在一众教授面前的严峻问题。

高校的去留,决定了大部分教授的选择。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高校西迁内陆,大批教授随之执教于西南联合大学、西北联合大学等后方院校;也有人因为家庭困难等原因留了下来。辅仁大学、燕京大学、协和医学院等高校由外国人开办,在北平继续办学,也有教授出于各种原因,决定迅速离开。

时年45岁的历史学家顾颉刚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燕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兼任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历史组主任,并主持禹贡学会、通俗读物编刊社。顾颉刚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他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为救亡图存发声。卢沟桥事变后,顾颉刚听闻自己列在清华大学哲学教授张申府之后,成为日本军方逮捕对象的第二名,急忙离开北平,但也没有到任何一所高校执教——一个月前,他接受管理中英庚子赔款董事会的邀请,赴西北为以庚子赔款补助当地教育进行考察。

1937年9月,顾颉刚抵达兰州,开始长达一年的西北之旅,这正是全面抗战最为激烈的一年。从华北沦陷、淞沪会战爆发,到台儿庄大捷、徐州撤退乃至武汉会战爆发,前线动荡之时,顾颉刚正在河西走廊、甘南藏区完成他的使命,同时也留下了全面抗战尚未波及之前,关于西北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与时代风貌的难得记录。

蕴含希望的西北

步入近代化的中国,东西部交通状况差异极大。1934年1月,作家沈从文从北平回湖南凤凰老家,路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其中,从北平到汉口的1300公里坐火车,只用了40个小时;从汉口到凤凰的700公里,路程只有前段的一半多,却走了足足9天,因为没有铁路,他只能选择坐船溯江而上。

顾颉刚的西北之旅,同样映射出这种差别。1937年7月21日离开北平后,顾颉刚先到归绥、大同、太原等地访问,又到南京接洽考察事务,还抽空回了一趟苏州老家置备行装,一个多月内走遍南北2000公里的行程,还多有闲暇,无不依靠铁路的便利。抵达西北之后,情况则大不相同,大部分地区道路崎岖难行,不要说铁路,连公路都没有,能够选择的交通方式与古代人差别不大。

以1937年9月29日抵达甘肃省会兰州为起点,顾颉刚在西北的考察之旅分为两个阶段。一是1937年底到1938年初,以兰州为中心,到附近临洮、渭源、康乐的短途旅行。二是1938年4月到8月,从兰州向南越过陇关古道,向西到达甘南藏区,再折到河州回族聚居区,继而转回兰州的长途考察之旅。此外,顾颉刚还去过两次青海省会西宁。原定计划中赴宁夏省会银川的考察,因为日军进犯绥远而作罢。

顾颉刚出生在繁华的苏州,在北平接受高等教育并长期生活,也曾执教于厦门、广州,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城市度過。虽然他长期研究历史地理,还有游荡蒙古草原,“越阴山而达百灵庙,饮酪卧毡”的经验,对西北有感性的认识,但现实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冲击。顾颉刚把甘肃的地理与教育状况结合在一起,做了一个生动的总结:甘肃全部是山,一个小盆地就是一个县城。每个县自己是一个交通单元,县民没有重大事件,从不轻易离开本乡本土,学生也只有在本地读书一个选择,所以补助当地教育的重点,应该放在师范教育。

短途旅行时,顾颉刚已经意识到此行任务艰巨,对象多为贫苦地区,困难程度超乎想象。如康乐设治局是个县级单位,却只有旷野中的几间屋,“几如边塞矣”。但也不乏让他眼前一亮的状况:临洮县经济基础薄弱,靠销售黄烟叶赚钱,但县政府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办了130余处中小学,让他赞叹“天下事业故不必以经济为基础”。但到了长途旅行时,情况的复杂引发了顾颉刚更多的思考。

1938年4月21日,顾颉刚一行离开兰州,开启旅程。他取道渭源县,抵达陇西县,把这里与此前考察过的县做了一番比较:“大抵临洮似小康之家,虽不富裕,而精神抖擞;渭源似贫家,仅有粗茶淡饭;陇西则似破落大户。”他这么说的原因,在于陇西虽然城墙与鼓楼等建筑高耸雄伟,颇有省会气魄,但是民众抽大烟、裹小脚的现象盛行,整个县城的风气犹如清代。县长孙振邦大力提倡禁止缠足,并且督促植树10万株、修筑公路,可是移风易俗并非一日之功。

下一个目的地漳县的条件更差。“合水无水喝,两当不可当,莫说环县苦,还有陇南漳”,顾颉刚在日记里写下当地的谚语。除了环境恶劣,教育的贫乏也让顾颉刚震惊。漳县城关只有100多户居民,城内的小学没有桌子、凳子,学生只能站着听课。这里人口稀少、地产贫瘠,造成政府财政不足,教员每个月只有10块钱薪水,还不够自己吃饭。

5月3日,顾颉刚继续向南,抵达岷县,这里是甘南草原与黄土高原之间的交通孔道,素有“陇原旱码头”之称,景色为之一变。此地盛产药材,仅当归每年就有上百万元的交易额,“骡马过处,其香盈路”。又有织布、火柴等产业,以及金、银、铜、铁、煤等矿产,市面上显得富裕很多,“大饭馆、戏园、浴室、成衣铺诸肆鳞接,洵乎一商业都会也”。顾颉刚甚至展望,“将来陇海路通至会宁、定西后,必当展筑一支路到岷县,如此则岷县以其资源之富,重以交通之便,将成立一工业区”。

离开岷县,行路方向由南转西,逐步进入甘肃藏区。随着海拔增加,顾颉刚开始受到高原反应的折磨,白天头晕,晚上失眠,成了家常便饭。顾颉刚不了解情况,还认为是由于自己血压本来就比别人高,到了空气稀薄之地,血压进一步升高才失眠,有时候又归罪于白天见客太多,或者晚上炕烧得太热。

身体虽然不适,顾颉刚对旅程的记录依然敏锐。5月11日,一行人抵达临潭县。这里的条件同样不好,但是居民渴求教育的心态炽烈,有位老人拿着冰糖塞到顾颉刚的嘴里,说希望委员为本县多办学校,“其诚朴之状几使予滴泪”。城中学校读书风气尚浓,但顾颉刚看到有一所学校外贴着校长告示,要求学生无论何种假期都要到校温习功课,也觉得“负责过分”了。

顾颉刚在这里还遇到了北京大学地质系的同学赵明轩,他继承家中的天成隆商号,销售南北杂货和洋货,此外还有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的书籍,为这片知识沙漠增添不少亮色。

藏区回区的异色风物

临谭县与卓尼设治局相邻。卓尼原为杨氏土司辖区,1937年刚刚设立设治局,准备改为县制。这里连县城都没有,民居围绕着卓尼寺、土司府而居,就算是一县的核心了。顾颉刚多次往返于两县之间,或许是风物差异造成了标准不同,顾颉刚对未经开发的卓尼有完全不同的评价,称赞“予游西北,最爱卓尼”。他甚至去看了一所拥有14间屋的房子,价值400元,打算买下来让助手王树民留下,进行长期的藏地调查。

离开临潭,进入黑错,顾颉刚见到了陌务五旗土官杨占苍。杨土官“左衽腰刀,短袍窄靴,一英俊少年也;惜不能作汉语,未由多谈”。顾颉刚一行受邀到杨土官家中做客,发现他家中有江西瓷器、上海罐头,地毯上面还铺着虎皮,“不意万重山中乃有此绚烂辉煌之家也”。

从这里开始,藏区经常让顾颉刚出乎意料。黑错不但有传统产业,还有一座中兴肠厂,经理是天津人李岫峰,他收购用于制作网球拍的羊肠子。据李说,这里的肠子可以长达九丈,在西方市场上极受欢迎。

行抵夏河县,观感为之一新。这里是围绕拉卜楞寺兴起的新县份,也是甘肃藏区最繁华的地方。拉卜楞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建筑华丽、规模宏大、僧侣众多,寺中各仓都有藏书处,收藏大批藏语经典,“锦袱包裹,诸色斓斑”“卷帙丰盈,上连藻井”,顾颉刚只恨自己不懂藏文,研究了这么多年古史,到这里“成了文盲”。

顾颉刚逗留夏河近20天,考察教育、参观学校和寺庙,也观察当地的社会。他发现,夏河的汉人、回人、藏人“各服其衣冠,各度其生活,虽语言習惯颇有差池而无损于情感之融洽”。同时,汉人小学中有藏人,藏人小学中有汉人,彼此颇为亲近。

对这一派和睦景象,顾颉刚归功于当地保安司令黄正清,称赞他“高瞻远瞩”,颇为佩服。黄正清是拉卜楞寺寺主、五世嘉木祥活佛的哥哥,曾经游历平津京沪杭等地,他的司令部不仅有轿车、电灯,还有收音机、广播器,着力推动藏区进步。黄正清十分关心抗战前线的进展,从广播中得到新消息就以藏文书写出来,张贴到寺院墙上。顾颉刚在夏河时正逢“卢沟桥事变”一周年,黄正清还请他参加夏河各界“七七抗战建国纪念会”,并做了一篇祭祀抗战阵亡将士的文章。

夏河县与顾颉刚的缘分延伸到他离开甘肃之后。行抵西安时,顾颉刚跑去逛书画店,竟然在装裱行里看到了自己在夏河为他人题的字,不禁感叹两地沟通之紧密超乎想象。

1938年7月13日,顾颉刚离开夏河,北上临夏,旅程从甘南藏区转移到河州回民聚居区。他先后历经临夏、和政、宁定、洮沙诸县,同样逐日开会讨论教育补助计划。沿途,顾颉刚得知路旁的双排柳树被称为“左公柳”,还很纳闷,说这里又不是去新疆的大道,难道左公柳也有支线?后来才知道,这里的柳树是左宗棠在甘肃用兵时所种。

顾颉刚笔下的临夏“沿路有树,各家有花,沟渠井泉随处皆是,果实菜蔬所产甚富”,被他称为“陇西乐园”。这里的风气也在开化之中,同样需要有力人士的引导。当地中学经费充足,但是民众不愿意送子弟去接受新式教育。当政者的办法是让家属留宿学校数日,逐日观察子弟的学习和生活。这些父母看到子女在新式学校里快乐地生活,才放心离去,近代化的种子逐渐发芽。

不能只靠教育解决的问题

在临夏时,顾颉刚得到了夫人殷履安抵达昆明的消息。他下定决心,放弃燕京大学的教职,转而受聘于云南大学,以便和家人团聚。1938年8月1日,顾颉刚返回兰州。他在西北一年的考察步入尾声,《补助西北教育设计报告书》也形成初稿。在几个月的行程中,顾颉刚不仅关注风物和教育,也留下了方方面面的记载,体现出他作为一名学者的胸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女性问题与鸦片问题。

当时,在中国东部,女性教育已经普及,顾颉刚执教的燕京大学有许多女生就读,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北平贝满女子中学都是享誉全国的女校。同时期的西北,却连许多基本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落后风俗披着“礼教”的外衣继续戕害女性。在兰州武家沟,顾颉刚看到一名女仆跪着前行,因为她的缠足过于纤细,已经无法正常走路。陇西县缠足风气盛,当地母亲在女儿还是婴儿时就为她裹脚,顾颉刚称之为“此行所见妇女之裹足以陇西为最小,不及三寸”,结果就是不靠拐杖根本无法站立。

女性教育同样不如人意。有的县没有开办女子小学,地方人士又思想保守、拘泥礼数,不肯让女儿去普通小学读书,致使全县女子没有人能受到新式教育。女子学校少,普通小学又不愿请女教员,导致女子师范的毕业生没有出路,只好一毕业就出嫁,没有多少人做教员。如此形成恶性循环,也让顾颉刚感叹,光在省城里面是无法察觉到这种问题的。

进入藏区,女性的情况又不一样。这里的女性直接参与生产劳动,极为勤奋,举凡饲养牲畜、打柴、背水、作酪、织呢甚至筑屋、种田无不参与。顾颉刚在藏区旅行,经常看到穿着红衣服、披着长发、缀着珊瑚银币的女性劳作,相比缠足,是另外一种辛苦。在夏河时,顾颉刚去一位略通汉语的藏族女性家中访问,进去后发现里面十分整洁,“一室之内,物有定所,地上不置杂器”,即此可见藏民文化之高也。

女性需要从“礼教”中得到解放,男性则需要从鸦片中脱身。19世纪以来,鸦片对国人的毒害,已经从沿海渗透到内陆。在甘肃城乡抽大烟者比比皆是,中等以上人家待人接客的方式,就是登烟床、点烟枪。顾颉刚一行从渭源到陇西途中,在一处村庄休息,发现这里的居民不到一百户,但“售药”的招牌却很多,其实都是向路人兜售鸦片的。甘肃的禁烟计划已经实行到第三年,唯一能做到的只是鸦片商人不能明目张胆地打招牌而已。

抵达陇西后,顾颉刚到西门的旅馆探视,发现里面是一条长炕,以木板隔成若干小间,每间都有客人在抽鸦片。助手王树民听到一个故事,陇西县南乡是良田,后来都种了大烟,北乡寒冷贫瘠,不适合罂粟生长,只能继续种粮食。禁烟之后,南乡的粮食生产没有恢复,北乡反而成了全县粮食的供应地。

顾颉刚也深切体会到了鸦片之害,他雇的轿夫走到临潭就开始没精神,最后声称生病,死活不肯走了,原来是在藏区买不到鸦片所致。于是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顾颉刚只能改为骑马。

除了社会问题引发的忧虑之外,顾颉刚在旅途中也见识了不少奇闻异事,尤其是在“吃”这件事上记载颇多。兰州饮食不盛,郊区有些学校的学生也只能吃干馍、喝凉水。到了穷困的漳县,除了馍之外,没有任何可买的食物。带着鸡蛋、香肠的人,就算得上是头等阔人了。到了陇西,四郊荒山,燃料和水源是比吃更重要的问题,以至于“柴比粮贵,水比米贵”,吃都不是第一位了。

进入藏区,饮食为之一变,羊肉成了每日主食。顾颉刚正好喜欢吃羊肉,从此大饱口福,手抓羊肉大块大块地上,他直接上手抓着吃,每次遇到都要饱餐一顿。但是羊肉料理也并非都是柔软香烂。有一道羊肉羹,大约因为海拔高、沸点低而煮不烂,顾颉刚又犯了牙病,只能感叹“不容大嚼,可惜之甚”。在拉卜楞寺,顾颉刚吃到风干的羊肉,觉得“坚硬如石”,实在咬不动,看到黄正清等人吃得津津有味,颇为羡慕。还有一道羊油炒饭加糖,顾颉刚称为“平生所未尝”,看样子是敬谢不敏了。

同样让顾颉刚“难以胜任”的,是探访牧民时的经历。顾颉刚发现牧民帐篷四壁垒满麻布袋,以为是粮食,没想到都是牛粪。因为牛粪富含纤维,牧民不仅拿来做燃料,还用来擦碗。顾颉刚发现后,对牧民送上来的茶水都借故泼到一旁,更不用提酥油和炒面了。

一路吃肉下来,顾颉刚最痛苦的是吃不到蔬菜,当地除了韭菜没有其它蔬菜,以至于得了消化不良。回到兰州时,朋友们都对顾颉刚说:你胖了。

在3个多月的旅行中,顾颉刚徒步、坐车、乘马、坐轿,还尝试过“?子”,一种两匹马驮的轿子,必须载重三四百斤才能保证稳当。这种交通工具坐起来如同摇篮一般,晃得顧颉刚抵达目的地后倒头就睡。坐完?子后,顾颉刚说,西北交通工具没有尝试的只有皮筏、木筏。在返回兰州之后,他特地去坐了一次黄河羊皮筏子,“洪涛汹涌中亦觉惊心骇目”。

这次西北之旅始于被迫离开北平的惊慌,终于一事无成的沮丧。原来,管理中英庚款委员会设立的机关、雇佣的人员太多,费用已经没有多少剩余,达不到最初设想的“补助西北全部教育经费”之目的。顾颉刚在日记里感叹,自己“觉实地考察为多事,而予必将蒙欺人之谤也”。

在考察任务之外,顾颉刚对加强西北教育颇有独特看法。他认为,西北观念保守,对现代文化缺乏认知,是发展教育的大敌。只有靠科学技术的引入,才能在传统观念上打开缺口。如西北防疫处在夏河设置兽疫防治所,当地居民就知道带牲畜来看病,一扫过去诵经治病的成见。在顾颉刚看来,电影、唱片、图画、戏剧,都是使人认识现代文化的快捷方法,与其办学校教育,不如办社会教育,让当地人通过科学手段认识现代文化。这样洗礼五年、十年之后,再大举开办教育就会顺利得多。

尽管任务没有完成,但顾颉刚对这次西北之旅还是颇为自豪。抗战胜利后,他整理了自己的西北考察日记,并作了一篇序言,将这段历程称为“在我平淡之生命史中激荡此拍岸波澜,实为最可纪念之一章矣”。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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