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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星

2021-08-09冯昱

南方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天明日光阿爸

冯昱

冯天仙惊魂刚定,饥饿就像一阵风猛刮过来,把她的肚皮吹得紧贴后背。她手伸进竹篓里一连努力了五次,才抓住一只田螺。田螺是与紫苏和八角一同煮的,正散发出一阵一阵香味。冯天仙的涎水从嘴角淌下来,浇湿了压在脸下的地禾(旱稻)秆。这篓田螺原本是冯天仙一家的晚餐,现在被她一个人带了出来。从苦竹底密林中的家里逃出来,刚钻进这个由树枝搭成的山寮,她就瘫倒在地,身体不停地抖动。开始时她以为是山寮在抖,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体在抖,她没有办法停止。

这种山寮,冯天仙家一共搭了十一个,都是用来躲灾避难逃命用的,因此都十分隐蔽地分布在山间密林里。居住在崩冲山的过山瑶人,家家户户都建有山寮,每户都有五个以上。这些年来,山寮的最大作用就是逃干贼(土匪)的临时藏身之所。

吃田螺的时候,冯天仙坐了起来。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每嗦一只田螺就数一下数。当数到十六的时候,身体终于停止了抖动。当数到五十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肚皮已经离开了后背。

这天,冯天仙和阿爸冯春银、阿妈赵妹斢、哥哥冯天明、小妹冯天姑一家人从枯枮坳的山田上早早收工回来,天还没有全黑,他们就已经煮熟了一锅红薯和一锅田螺——那都是白天从山上弄回来的。红薯和田螺分别盛放在两个竹箕里。冯天仙和冯天姑分别把它们端到灶面的两边,一家人围坐到灶火前,正准备吃晚饭,就听到有牛角声传过来。牛角声在整个崩冲峡谷里回响,告诉大家有干(外族人)或是干贼来了。冯天仙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就在对面的山梁上。但冯春银的耳朵比她的更灵,崩冲山的人们都说冯春银的耳朵簡直就是猎狗的耳朵。农闲时打猎,他打的野猪比崩冲山任何一个同龄男人都多。冯春银先是打个手势让全家人安静下来,然后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他瘦削的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显示出苍白的颜色,说:“听这脚步声,不会少于十个,看来是干贼来了。”

赵妹斢说:“我们赶快逃吧!”冯天明说:“我不走!我要跟他们拼了!”冯春银说:“你用什么跟他们拼?”冯天明说:“我们不是有一杆鸟铳吗?一把铁砂放进去,一铳可以打死打伤十几个人。”冯春银说:“他们有步枪,还有手枪。你一铳打完,他们只要有一个没死,最后死的就是你!”赵妹斢说:“不要争了,再争就来不及跑了。”

冯天明立马闭了嘴,拿起一个平时装鱼或山蛙的竹篓,把竹箕里的田螺都倒了进去,把篓绳挂到离他最近的冯天仙肩上。冯春银说:“这次大家要分散来逃,以保全家人不会都被抓!天明你去斑竹冲,天仙你去冲坪仔,天姑你去野蕉底,妹斢你去枫木林,我去葛藤岭。”他边说边从竹箕里拿起红薯分给妻子和儿女。红薯还很烫手,冯天仙和阿妈赶紧放到背着的哈袋(绣花背袋)里。冯天明把红薯放进网袋,与放火硝的牛角、放铁砂的竹根筒一起背着。他又从土灶边扛了那杆鸟铳,拉着冯天仙跑出去,出门后看到阿爸阿妈也紧跟在后面出来了。冯天仙说:“小妹呢?”阿爸说:“她不是出来了吗?煮吃房(厨房)里没有人了。”冯天明赶紧跑回煮吃房,果然没看到人,渗房(烧水洗澡和洗东西的房间)里也没有人,他赶紧跑到大厅,看到冯天姑正面向神台祈祷,双手合十,便生气地说:“你还不快跑,在这等干贼抓吗?”说完一把推她出门。全家人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嗦着田螺,冯天仙不知道阿爸阿妈和哥哥小妹有没有被干贼抓到,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不会被干贼搜到。她只知道爸妈和哥哥最担心的就是她和小妹。

崩冲山区居住的都是过山瑶人。过山瑶人迁到这里也不过几十年光景。等这片山地所有肥沃泥土上的森林,一片一片地砍下,用火烧过,在火灰上种过地禾、小米、玉米、粟、大薯、木薯、红薯、芋头、黄瓜、南瓜、葫芦等庄稼之后,就得过山迁到其他山地的森林去。但崩冲山区实在是大,几十户过山瑶人家散落其间,就像一把沙子撒落在崩冲河最大最深的潭水里。冯天仙清楚地记得阿爸说过:只要没有干贼赶我们,那就可以在这崩冲山区里住上很长时间,就会有砍不完的山林种不完的坡地,一百年都不用再过山。然而,单靠刀耕火种,不管多么努力,瑶人也只能过着勉强果腹的日子,除了少量地禾谷和杂粮,就没有什么财产可以供干贼抢劫了。干贼看中的主要是女人,所有青壮年女子,都是他们抢劫的对象。

冯天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白天挖了一天红薯,已经很累了。慌张地逃出来,摸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摔得再痛也不敢哭出声,因为任何响动都有可能招来猛兽。就在她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候,才来到这里。她钻进山寮后,立即关上那扇用树枝编织的门。她的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以至于暂时忘记了疲劳。直到她镇定一些,吃了半篓田螺后,才缓过劲来,渐渐睡着了。

冯天仙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梦里,小妹冯天姑正走在去野蕉底的路上。突然,一只老虎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把她扑倒在地。老虎一口咬住小妹的喉管。她细瘦的手脚无望地做着垂死挣扎,痉挛着。这让冯天仙想到从竹笋上捉获在手的竹象,可怜地伸屈着细细的腿脚。

冯天仙突然觉得那只老虎很是眼熟。阿爸曾经无数次描述过它的样子,阿翁(爷爷)生前也无数次说起过它的模样。这只老虎与其他老虎不同。这是一只白虎,是崩冲山唯一曾吃过自己家族成员的白虎。

这个夜晚,在冯天仙的梦里,家族的第二个人很可能被老虎吃掉的时候,她惊醒了。为了证明刚才是在做梦,冯天仙把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到嘴里用力咬了一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疼痛证实了刚才只是个梦,小妹并没有被老虎吃掉。阿妈说过,梦与现实是相反的。她心里这才踏实,但不久心里的担忧又如林中夜雾突袭而至。

崩冲山的过山瑶人都知道,比老虎更为可怕的是干贼。自有记忆开始,冯天仙记得一清二楚,小时候无论是自己,还是哥哥小妹,只要一哭,阿妈就会说:“别哭,老虎来了!”到后来说得更多的是:“别哭,干贼来了!”无论是他们三兄妹,还是其他人家的孩子,只要一听到这两句话,都会立马息声。

但这两句话可不是只用来吓唬小孩的!

太翁(曾祖父)冯元旺原本是个干端(外族小孩),是粤北山区一户莫姓贫困人家的孩子。因为兄弟姐妹多,亲生父母实在没办法养活他,就把他卖到了崩冲山。他改随养父姓冯,取名元旺。养父养母只生了三个女儿。他们把冯元旺养大后,又让他与大女儿成了亲,生下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二儿子叫冯文府,也就是冯天仙的阿翁。崩冲山的人们都不叫冯元旺的本名,而是叫他的花名翁翘,“翁”是过山瑶人对已婚男人的尊称,瑶语的“翘”是指脾气暴烈。这个拥有干骨(汉族血统)的翁翘真是胆大包天,长大后竟然敢在崩冲山里开垦水田。瑶人《过山榜》上写着皇家准令瑶人“逢山任种”,普天下瑶人都过着“吃完一山过一山”的游耕生活,種的都是地禾和各种杂粮,没有人开垦水田。翁翘成为崩冲山第一个拥有水田的人,虽然只有两亩多,但对于历来刀耕火种的过山瑶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因此也成为一些人嫉恨的对象。有人专门放出谣言,说他是如何如何有钱,以引起干贼的关注。

阿翁说,那时太翁正坐在牛车上耙田,那天傍晚,旁边那棵老枫树上停了十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而他只是扯牛绳,让那头公黄牛停下来,然后从田基上捡起一个石头,往树上的乌鸦狠狠地掷过去。乌鸦都飞了起来,发出更大的叫声,不一会儿又都落在枫树上。

太翁嘴里诅咒着乌鸦,只有朝黄牛撒气,狠狠地抽了它三竹鞭,黄牛狂奔起来,差点把他拖倒在田里。等人和牛都平静下来,他就用泥巴把自己的两只耳朵都塞上了,所以干贼来了,他都没有发现。

阿翁说:“对了,他是个左撇子。都说左撇子聪明,你太翁真是太聪明了!他用左手扶耙,右手拿着竹鞭子赶牛,身上背着一截黑黑的东西。远远看去,连老虎都以为那是一杆铳,都不敢接近他。”

“你能猜出那是什么吗?”第一次听阿翁说到这里时,冯天仙摇了摇头,说:“那不是铳又是什么呢?”阿翁说:“看看,连你这么聪明的小脑瓜也猜不到吧。背着铳怎么方便耙田呢?那不过是一截斑竹,刮了皮,用锅灰抹黑了。”

阿翁说一定是有嫉妒太翁的人通风报信,把这些都告诉了干贼。要不干贼怎么知道他背的是假铳呢?他打伤了三个干贼之后,还是被其他干贼抓住了,这次来了很多个干贼,还带有枪,但干贼没有用枪,因为死人不值钱。几个干贼一拥而上,把他扑倒在水田里,压在他身上。干贼把他绑在那头黄牛背上,赶着牛带回北斗山中的干贼巢里,然后传信到太翁家里,让人拿银子来赎。

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那时,年轻的阿翁三兄弟把脚都走肿了。他们不好意思地敲开崩冲山每一户人家的木门,很少有人让他们空手而归,但距离赎金金额还很遥远。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卖掉太翁置下的水田,还有仅剩的一头母牛连同小牛,才勉强凑够银子,从北斗山下赎回太翁。但太翁还是死了,还没到家就死了。干贼把一根铁条钉入了他的脑袋,他死在回家的担架上。太翁死是因为他是翁翘,面对穷凶极恶的干贼,他比他们更凶,竟敢威胁干贼:“等我回去了,你们都得死!”干贼哪敢放过他?太翁硬是憋着一口气,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告诉了儿子们,让他们都记住仇恨,记住一定要想办法复仇,然后才断了气。

想到这些,冯天仙浑身又发起抖来,脑袋像有一根铁条钉进来那样痛。山里的夜很凉,她从身下抽出一些地禾秆来盖在身上。山寮过于简陋,是用杂树带叶的枝杈靠在一棵大枫树的根部搭成的。这样做比较隐蔽,不易被发现,但防护力较差,如果有大型动物攻击,山寮根本保护不了人。好在有月光漏进寮里,像是落进来几片银色的树叶,分别落在她的肚子上、赤裸的左脚上,以及身前身后的一些地方。这些亮光虽然弱,却是她唯一的安慰。

就在冯天仙准备再睡之时,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她半坐起来,侧着身子,学阿爸那样竖耳听。那声音开始是悉悉窣窣的,越来越近,她很快就听清是树叶被踩的声音。农历十月的崩冲山久旱未雨,山林中那些落叶干燥无比,这种声音她很熟悉,而且立刻明白慢慢向她靠近的不是老虎,也不是干贼,是另一种很可怕的动物。

当冯天仙打到第十个哆嗦的时候,它已经来到她的山寮外面。借着漏进林里的细碎月光,穿过山寮的缝隙,她隐约看到了它。一股腥臭无比的气味袭来,让她先是感到一阵眩晕,继而反胃。她急忙用手捂住嘴,不让肚子里那本来就不多的食物吐出来。

那是一条大蛇,隐约可见足有小木桶般粗。冯天仙强迫自己停止哆嗦,屏住呼吸,生怕它嗅到她的气味——那样的话,她就会变成它的夜宵,连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冯天仙想起一句话,那是阿翁阿婆和阿爸阿妈经常教她三兄妹的话,于是赶紧在心里向家先(祖先)祈祷。不知是家先真的是帮了她,还是自己幸运,让她遇到的是一条填饱了肚皮的大蛇。她猜想它不久前已经吃饱了,因此才对山寮里的她视而不见,或者说暂时对她没有兴趣。它甚至只在她的山寮前停留了一小会,就缓缓地向前爬走了。她吓得半死,等大蛇过去很久都不敢动,一直熬到天微微发亮时,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冯天仙回到家时,阿爸阿妈和哥哥都回来了,只是不见小妹。阿爸阿妈都说眼皮在跳,哥哥说小腿在跳。到了下午仍不见冯天姑回来。冯天明说:“都说腿跳走远路。看来我得再跑一趟,去芭蕉底看看吧。”冯天仙的眉头也一直在跳,但她没有说,怕家人更加担心。她对哥哥说:“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冯天明说:“不行,你们都呆在家里吧!都出去,又出事了怎么办?我有铳不怕。”

冯天仙刚熬过了一个长夜,现在又度过一个难熬的下午。冯天明到傍晚终于回来了。冯天仙给他开门,对他说:“我还以为你被老虎叼走了呢。”冯天明说:“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再说我就用树脂把你的嘴粘了。”

冯天明进了门后,冯天仙才注意到他背上还驮着一个人,那人穿的是对襟白衬衣。她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因为崩冲山里没有人穿白衣服。大家穿的衣服都是用黑色的土布做的,讲究的在上面绣上五彩的图案。这是一个山外人。

冯天仙闩好门,跟着哥哥回到屋里。那个山外人躺在土灶边的禾秆席上,哥哥坐在禾秆席边喘着粗气。阿妈正在灶后用葫芦瓢往锅里加水,锅里放了半锅红芽芋头。阿妈不关心眼前的白衣干,她一心想着没回家的女儿。她问:“天姑呢?”哥哥说:“被干贼抓走了。”阿爸站在撑凳(放锅和砧板等用的木架)前,他的声音跟着砧板上刀背当当当剁姜的声音在颤抖:“有谁看到了吗?”冯天明用手指着那个白衣干,说:“他。”

白衣干的脑袋靠在禾秆枕头上,面向灶火。在柴火的映照下,冯天仙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那两道浓黑的剑眉和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脸不时抽动一下,他左手的衣袖上有一大片黑红的血迹。冯天仙看了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冯春银说:“这是个干?”冯天明说:“是的。”冯春银说:“你怎么把干带回来?”冯天明说:“干就不能带回来吗?”冯春银说:“你看看我们崩冲,有谁带过干进来的?我们被干和干贼害得还不够吗?”冯天明说:“干也分好坏吧,我们太翁不就是干吗?”冯春银说:“那是一样的吗?你们太翁虽然是个干,可他从小就被卖到我们家,从小就在崩冲长大,從小就变成瑶人了,长大后又和我们瑶人的女儿成了亲,还算是干吗?”

冯天明说:“这个干说他是对我们瑶人好的,他说这次进山来,就是要帮助我们瑶人。他受伤是因为跌进我们设的老虎圈(陷阱)里。他命大,掉下去时是刚好落在圈的边上,只有三根竹刀插中了他,一根插进左小腿,一根插进左手胳膊,还有一根把后颈的皮也被刺穿了。如果再往里一点,就死了。我到了野蕉底,没有找到天姑,那个寮是空的,但她昨天晚上肯定是在寮里过夜的,我在寮里找到了这个。”冯天明从身上背着的哈袋里掏出一枚五叉银戒。赵妹斢一手抢了过去,在灶前蹲下来,把银戒指放到灶火前看了又看,说:“这是天姑的,这是我给她的。”冯天明说:“这个干说他看到天姑是被干贼抓走的。”赵妹斢说:“他说的是真的吗?”冯天明说:“我也不确定,你去拿那罐药酒过来。现在大家都不准出去了。”

冯春银说:“我先来问问他。”说完就走到禾秆席前,拿一个禾秆墩坐下,用土白话(粤语方言)说:“快说,你真的看到我女儿了?你要是说了实话,我们找药给你治伤,要是不老实,就把你丢回到老虎圈去!”

“请你们相信我!我姓宋,叫日光,就是阳光的意思。我是来送阳光给瑶人兄弟姐妹的。”这个干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个干说第一句话就把瑶人称作兄弟姐妹。这让冯天明心里一震,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干这样称呼瑶人。听到宋日光声音干哑,冯天明叫冯天仙从瓦罐里倒了一碗凉茶,那是解暑润喉的。冯天仙倒了茶,不敢靠外人太近,只是远远地伸手,让阿爸把那碗凉茶递过去。

宋日光挣扎着要坐起来。冯天明双手插到他两腋下面用力一提,宋日光哎哟一声,终于坐了起来。冯春银把碗递给他,宋日光伸出右手接过去,咕噜咕噜一下子就把大半碗凉茶喝光了,又把空碗递过来。冯天明叫冯天仙再倒了一碗,这回冯天仙又向前走了两步,不用阿爸伸手接茶碗了。宋日光又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了。宋日光喝完第三碗凉茶的时候,冯天仙已经站到了和阿爸同样的位置上,这次她直接从宋日光手中接过空碗。

宋日光说的也是土白话。崩冲山区位于湘粤桂三省交界处的萌渚岭深处,周边山外的方言有三十多种。这里过山瑶人除了讲瑶话,一般都会讲两三种以上的干话,主要是广州白话(粤语)、土白话、西南官话,还有一些人会讲客家话。因为每年都得去赶几趟梅花圩,卖点桐油、竹笋、冬菇、灵芝等山里的土货,买些盐巴和布料等必需的生活用品。所以崩冲山的过山瑶人都会说梅花圩用得最多的土白话。

冯天明拿过阿妈手中那罐药酒。冯春银用瑶话说:“先别救他,谁敢保证他不是干贼呢?”冯天明说:“不给他止疼,他能好好说话吗?再说那个老虎圈也是我们家挖的,万一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干贼呢?”冯春银说:“不是干贼也是个干。”

冯天仙把土灶上的松明拿过来照亮,冯天明给宋日光用药显得有些犹豫。在给宋日光往上撸袖子和裤腿的时候,宋日光咬紧了牙没有吭出声来。但冯天明给他用药酒清洗小腿上的伤口时,他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声音很轻。冯天明说:“你忍着点。”冯春银最终还是忍不住过来教儿子如何给宋日光用药。他对宋日光说:“你进我们瑶山来干什么?你不怕死吗?”宋日光说:“怕死我就不进来了。”

赵妹斢不关心这些,现在她满心记挂的只有一个人。她说:“你真的见到我们家天姑了?”宋日光说:“我看到他们抓走了一个妹子,穿着你们瑶人的服装。”赵妹斢说:“在哪看到的?”宋日光说:“除了在你们挖的老虎陷阱里,我还能在哪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老虎圈还帮了我。我掉下去,虽然被竹刀刺穿了手脚动弹不得,却因祸得福,那些用来盖住陷阱的芒草和树枝跟着落下来,盖在我身上,把我藏得好好的。我能看到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他们从旁边经过时,看到这个暴露的陷阱,都吓得要死,所以都走得很小心,走在前面的用一根木棍探过路才敢走过去。那个妹子就走在中间,双手被他们用野葛藤反绑着,嘴里塞着一块布巾,是你们瑶人那种黑布绣花的头巾。”

听到这里,赵妹斢瘦小的身子晃了几下,冯春银急忙站起来扶了她一把。冯天明说:“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宋日光说:“你救了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冯天仙说:“你怎样敢认定就是我们家天姑呢?说不定是其他妹子呢?”宋日光说:“我没说是你们家妹子,我又不认识她!”赵妹斢在丈夫的搀扶下把脸抬起来,说:“不是我们家天姑就好了。”冯天明说:“不管是谁家妹子被抓去,还会好吗?”

宋日光突然对冯天仙说:“妹子你过来。”冯天仙吓了一跳,说:“你要干吗?”宋日光说:“你站过来给我看看。”冯天仙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宋日光说:“我觉得你家妹子和被抓的妹子长得很像。”冯天明说:“真是吗?天仙你过去给他看清了。”冯天仙只好从撑凳前往宋日光走了三步。宋日光说:“光线太暗了,你再走近些。”冯天仙又向他迈了两步,满脸像是松木柴烧出的火苗又红又烫。

宋日光仔细地端详了她一会,说:“像,真是像,真是太像了。”阿爸说:“你敢肯定?”宋日光说:“我敢保证,真的像!那个妹子经过陷阱边时,突然停住脚步,她的眼睛往下看,我还以为自己被她发现了呢。但我很快就发现她神情不对,像是想要跳下来。他们也很快发现她不对劲,骂她:‘你想找死吗?现在还没到你死的时候!说完就把她拽走了。对了,我还看到她两眉中间有一颗黑痣。”

冯春银和冯天明都不说话了。赵妹斢冯天仙母女俩都哭出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天明有些烦躁地说:“哭什么哭?哭能把人哭回来吗?”赵妹斢这才止住了哭,说:“这可怎么办啊?”

冯天明说:“我明天就去北斗山,跟他们拼了。”宋日光说:“你一个人拼得过他们吗?”冯天明说:“拼不过也得拼,我必须要救出天姑!”宋日光说:“就你这样一个人去?只怕是妹子救不出来,自己把命丢在北斗山上。”

冯天明沉默了许久,说:“其实几年前我就开始在想一个问题了,我们过山瑶人,这家住在这山上,那户住在那岭上,太分散了,难得聚在一起。现在我就开始试着想办法让大家都团结起来,无论哪家出了什么事,只要听到牛角号声,男人都要前来帮忙,共同对付那些祸害我们的干和干贼。”

宋日光说:“他们听你的吗?”冯天明说:“很多人是听的,因为我太翁翁翘当年花钱请人开了水田后,种的米自己都不怎么舍得吃,经常拿来救济那些快被饿死的人。太翁还从太太翁那学会了做师翁和医药,是我们崩冲山有名的大师翁和药师。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一个好人。可恨的是他死的时候,才四十三岁。”

宋日光听到这里,眼睛似乎亮了些,说:“那是你太翁积下的阴德,到你这一代,还有人听你们家的吗?”冯天明说:“我们家的师翁和医药是代代相传的,阿翁和阿爸都跟太翁、太太翁他们一样,做了不少好事和救过不少人。”

冯天明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想到自己对这个干还不了解,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呢,但为了救天姑,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沉默,任何一线希望都不能放过。眼下只有这个干知道她的消息。

这时宋日光说:“我一定会帮你的,不过需要你的配合。”冯天明说:“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宋日光说:“现在,你只能相信我,你们必须相信我,否则就算你组织起全崩冲的男人,也不是土匪的对手,救不了你家妹子。”

冯天仙觉得阿爸的脸色很不好看。自从这个干来到家里,阿爸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也难怪,这个干就像是一只报丧的乌鸦,是他带来了小妹被干贼抓走的坏消息。

第二天天刚亮,冯天仙刚起来,冯天明已经在煮吃房里了。睡在煮吃房的宋日光正静静地坐在禾秆席上。冯天明不想打扰他,就轻手轻脚地去了渗房,从存着水的杉木桶里舀了一葫芦瓢冷水,漱完口,又用左手捧水在脸上搓洗了几下。冯天仙胆子也大了,不再像昨晚那么害怕这个干了,她壮着胆子,开始在土灶前烧火。

冯天明听到宋日光在煮吃房里说话:“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天还没亮呢。”煮吃房和渗房就隔着一道竹片墙,宋日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穿墙而过。冯天仙不说话。崩冲山的过山瑶女子,从小就被教育不要和干说话,干是比老虎和大蛇还要可怕的东西。冯天明说:“天姑没救回来,我哪能睡得着呢?”

冯天明舀了一瓢水,拿到煮吃房里,让宋日光也像他那般洗漱。宋日光用右手搓洗完脸后,感到精神一振,说:“你们家的药酒还真是厉害,我的伤越来越没有那么痛了,从半夜起,一觉睡到天亮。”冯天明说:“那是,要不怎么說我太太翁和太翁他们是崩冲有名的草医呢。”宋日光说:“你看我这伤,到底要多少天才能治好?”

冯天明把葫芦瓢交给冯天仙拿到渗房里去倒掉脏水,自己又帮宋日光检查了一遍的伤口,说:“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两个伤口都没有伤到筋骨。”宋日光又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冯天明说:“七八天吧。”宋日光说:“怎么要这么久?”冯天明说:“久?在你们山外治伤,能有这么快吗?”宋日光说:“我不能再呆在你们家了。他们肯定会找上门来的。”冯天明说:“你要去哪里?你还能去哪里?如果上山帮你采药来包扎伤口,你会好得快一些。”

宋日光问:“你们能上山帮我采药吗?”冯天明说:“不能。我没有时间做,也没有心思做,我现在一心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天姑。你知道吗?我昨晚一夜没睡,因为我只要合上眼睛,就会看到天姑被……”

冯天仙看到宋日光的脸拉得有些长了。过了好一会,宋日光才幽幽地说:“你们知道吗?天姑被土匪劫持,我和你们一样难过。我老家的村子就离北斗山脚不远,那里有田垌,只要勤劳耕种,不遇灾荒,生活也算无忧。可是,自从北斗山上来了土匪,我们就不得安宁了。我原本也有个漂亮可爱的小妹,刚过十五岁,她就被北斗山的土匪抓走了。”冯天仙啊了一声,问:“救回来了吗?”宋日光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灶火,许久都没有说话。冯天仙看到他双眼里有两簇红红的火苗直往外窜,吓得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说话。

过了许久,宋日光说:“有烟吗?”冯天明说:“有的。虽然我们家没人抽烟,但自从祖上从广东迁来这崩冲山开始,一直都种有烟叶,种得不多,都是用来招待客人。”说完,他从土灶前的泥槽里取出一支黑竹烟斗,又从土灶上方竹楼下吊挂着小竹篓里,取下一包黑不溜秋的东西,解开捆绑在外面的竹篾,打开包裹着的厚朴叶,取出烟丝,装了满满一烟斗,放到灶火中点燃,递给宋日光。宋日光拿过来狠吸了一口,连连咳了几声。冯天明面带几分愧色,说:“这烟有些呛。”

宋日光说:“我不怕呛!”又狠狠地吸了一口,连连咳了几声。冯天仙看到他的双眼亮亮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呛出了泪水。宋日光的情绪平复后,幽幽地说:“家里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们在棺材崖下找到她时,她全身赤裸,已经死了好几天。”说完,他再狠狠地吸了一口,这次他没有再咳。那些从他嘴里缓缓吐出来的烟雾笼罩在脸上,两颗黄豆般大的泪珠从他眼窝里涌了出来,滚落到禾秆席上。冯天仙瞄了一眼,心立马就变成了豆腐。

冯天仙说:“你们没有去救她吗?”宋日光说:“怎么会不救呢?我爸不让我去,他自己去了。可是土匪那么多,我爸单枪匹马,怎么干得过他们呢?不但没有救回小妹,自己反被土匪抓住,被丢下白虎崖去,也死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

许久之后,宋日光抬起右手,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说:“后来我就参加了地下党。”

冯天明说:“什么是地下党?”宋日光说:“就是不公开的共产党党员。”冯天明大吃一惊:“原来你是共产党。”宋光明说:“是的,中国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救星。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已经解放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就在上个月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只是在我们这些偏远山区,还有一些地方还没解放,还有一些散兵游勇和土匪没肃清,他们相互勾结在一起,还在祸害人民。这次组织派我到崩冲山来,就是要来帮助大家,剿灭土匪,解放瑶族同胞。”

冯春银说:“你说什么?解放我们瑶人?”宋日光说:“对,解放我们瑶族同胞,然后把山场分给大家,从此再也不用过山了。”冯春银说:“怎样解放?你们不也和国民党一样,是干的部队吗?”宋日光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是全国各族人民的部队,我们主张各民族团结平等。”

赵妹斢说:“你们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说过会帮我们救天姑的,你先说说,你怎么帮我们?”

宋日光说:“我说过我说话算话,只是现在,我需要你们先帮我一把。”冯天明说:“我们已经救了你,又帮你治伤了。”宋日光说:“我是有任务在身的,不能继续住在你们这里。你们给我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吧。组织这次派我到崩冲山来,一是要团结起我们广大瑶族同胞,跟共产党走;二是要你们协助我们,把土匪全部剿清。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任务,原本是不能说的,但我觉得你们是值得相信的人。大家都知道,北斗山上原本居住的也是瑶族同胞,被土匪占了以后,逃出来的瑶人都搬进了崩冲山。他们对北斗山最熟悉不过了,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需要他们给解放军做向导。”

冯天明说:“只要能救出小妹,你不用找他们。我小时候经常跟阿爸上北斗山采药,我们可以给你们当向导。”宋日光说:“单是要你们做向导还不够,我需要你们发动崩冲山的所有瑶人协助我们,一起剿灭敌人。”

冯春银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躲?”宋日光说:“这不是躲,这叫转移。敌强我退,敌弱我进。要先保存实力!”

宋日光说,前天十几个土匪之所以进入崩冲山,就是要追杀他的。这些残兵,就埋伏在北斗山与崩冲山外交界的丛林里等他经过。他们这样做,就是要阻止解放军与瑶人同胞们团结到一起。幸好他早有准备,进山那天成功地逃过他们的追击,找到一个山寮过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却迷路了,还掉进老虎陷阱里。

冯春银说:“算你走運,在我们崩冲山,掉到老虎圈或野猪圈不死的,还真是少有。”冯天仙说:“等你去躲上几天,只怕我们家天姑……”话没说完她就突然收住了嘴。宋日光明白她的话,他了解一些过山瑶的禁忌,比如大清早是不能说那些不吉利的话的。冯春银说:“我们送你去白水冲吧,干贼最怕去的就是那里,只是……”宋日光说:“只是什么?”冯天明说:“那里有一只吃人的白虎。”

宋日光说:“不怕,我有枪!”冯天明大吃一惊:“什么枪?”宋日光说:“驳壳枪。”冯天明又吃一惊:“我昨天在你身上怎么没找到?”宋日光说:“我把它藏在老虎陷阱下面了。”冯天明说:“为什么?”宋日光说:“我怕你见了会把我当成土匪,那样我就死定了。”冯天明说:“就是有枪,也难保不被老虎吃掉。”宋日光说:“我们不能因为害怕老虎而不转移。你们知道吗?我多在这里一天,你们就跟着我多一分危险,我不想连累你们!”

冯天明说:“你已经连累我们了。地方是有的,我们还有很多个山寮可以用。那只白虎,已经有十多年没人发现它的踪迹了,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呆在我们家,去山上的寮里,虽然能躲过干贼,但并不很安全,前天晚上天仙没被大蛇吃掉,算是走运了。”宋日光说:“可是他们来了怎么办?”冯天明说:“我们在冲口外面有布置,有人在冲口最高的那户人家守着。从那里可以看到野猪坳,那是进入崩冲山的必经之路,有谁经过坳口,在他家门口的竹晒楼上都可以看到——除非下大雨或起浓雾,不过那样的话山外人也不敢进来。你前天经过坳口时,难道没有听到牛角声吗?”

宋日光说:“听到了。一共两次,第一次是上到坳口的时候,我开始不知是谁吹的,赶紧下了坳往更深的山里跑。跑了不多久,上到对面的山梁时,又听到了一阵牛角声,我就明白了,那一定是土匪追到山坳上了。冯天明说:“因为家家户户都要种地,有空的都很少,先前都是由寨里的老人来安排人看的。现在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他们都听我的,由我来安排。”宋日光说:“看来你真不简单啊,难怪敢下陷阱救我。”

冯天明说:“这没有什么的。我们有不同的号声,大家听号声就知道来的有多少人。”宋日光说:“你们怎么分得清是来人是山外人还是自己人?”冯天明说:“这是秘密,如果你真的是我们瑶人的朋友,等到没有土匪那一天,我才能告诉你。”宋日光说:“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冯春银揭开杉木锅盖放到撑凳上,又从撑凳上拿了两只吸饱水的丝瓜囊,包住两只滚烫的铁锅耳朵,双手使劲一提,就把一锅芋头从土灶里提出来,放到灶前的泥地上。赵妹斢从灶面上拿起一碗用生姜和薄荷菜煮的蘸料,冯天仙抓来一把筷子,放在冒着热气的芋头上。

一家人到煮吃房,大家的面色都很难看,各自拿了禾杆墩或小板凳过来,围着铁锅坐下。冯天明把宋日光扶起来坐在禾秆席上。这天的早餐终于开始了。

冯天明拿起一只红芽芋剥了皮,用一根筷子挑了,却忘了蘸姜汤酱料,就默默地递给宋日光。宋日光的脸色也不好看,没有马上接过来,对冯天明又说了一次:“看来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啊。”冯天明说:“我把话直说了吧,现在谁帮我们家救回天姑,我们就相信谁。”

宋日光不再说话,把冯天明重新递来的芋头接了,也不蘸酱料,就放进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慢,每次只咬一小口,到了嘴里还细细地咀嚼过。直到吃完了五个芋头,他才说:“我们共产党人说话算话,我一定会帮你救回天姑的!”没有人回他的话。

当宋日光又吃完一个芋头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说:“真是香啊!我年轻时吃过几回这种槟榔芋的芋仔,是北斗山上的瑶人同年爷送给我的。”冯天明说:“你家还和我们瑶人认过同年?”宋日光说:“是的,我爸认的老同叫邓元财,他家那时迁来北斗山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可恨的是,这帮畜生土匪来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迁走,就全家都给土匪害死了。我不想细说经过,他们实在是太惨了!自从失去同年爷一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瑶人种的芋头了。”

一家人都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天明才说:“我希望你真的说话算数,赶快带领解放军到来我们崩冲,我带他们上北斗山把这群畜生全都给杀了!”宋日光说:“你开始相信解放军了?来,你坐下,就坐在我旁边。”冯天仙看到宋日光的两眼发光,就像是早晨从树林罅隙间投进来的两道阳光。

冯天明说:“你想干吗?”宋日光说:“你坐下来,我再跟你说。”冯天明就坐到他左边的禾秆席上。宋日光抬起左手刚搂了他的肩膀,突然发出哎呦一声。冯天明说:“你这手还不能动。等会我上山去帮你采药回来,包了就会很快好了。”但宋日光的左手并没有从冯天明的肩膀上挪走。冯天明感到他在用力搂紧自己,知道他在忍着疼痛。宋日光说:“快了。我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希望瑶人同胞都配合我们。”冯天明说:“只要能杀光土匪,你叫我们怎样帮忙,怎么配合,我们都会尽力的。”宋日光说:“天明兄弟,我可以叫你兄弟吧?我真是没有看错你啊!昨天你能发现陷阱里的我,我就吃了一惊。”

冯天仙说:“这不是简单吗?老虎圈是我们挖的,就算不是我们挖的,我们也能找到你。你知道崩冲的人管我爸的耳朵叫什么吗?”宋日光说:“叫什么?”冯天仙说:“狗耳朵!是那种追肉狗(猎狗)的耳朵。”冯春银说:“别听他们说,我经常上山找肉(打猎),但我可不是追肉狗!”冯天明说:“我阿爸的耳朵确实是整个崩冲最灵的,我和天仙虽然没有他厉害,但在整个崩冲山,也是很少有人能比的。昨天,我隔着很远地方就听到你在老虎圈里喘气的声音,就知道你受伤了,开始还以为是一头野猪,让我白高兴了一场,等走近一些才知道是人,还以为是干贼呢,本来不想救你。”

宋日光说:“怎么又救了?”冯天明说:“我先问你,干贼路过时你躲着,为什么我经过时你却叫起来,好像快死一样。”宋日光说:“再不求救,我真的会死,就像老虎或野猪那样死在里面。”冯天明说:“当你扒开那些树枝芒草,将脸露出来向上看着我时,我一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你不是我们瑶人,而是一个干,但不像个干贼,所以才救你出来。”

宋日光用半生不熟的瑶话说:“我不是干贼!”冯天仙听了,又差点忍不住想笑,但看到阿爸像刀子一样剜过来的目光,便把还没完全绽开的笑收回了。

吃完早餐,在冯春银的坚持下,为保险起见,冯天明还是同意把宋日光转移到山寮养几天伤。他决定不去白虎的老巢白水冲,而是去竹瓦冲。冯春银带宋日光先去老虎陷阱取驳壳枪,再从野蕉底转去竹瓦冲。冯天明则先带着阿妈和小妹一起抄近道去竹瓦冲。冯天明原想自己带宋日光去取驳壳枪的,但冯春银坚持要儿子先保护女人安全转移。

冯春银泡的药酒治疗创伤确实厉害,只消一夜,宋日光就已经不需要人背着他走了。冯天明给他用楠竹做了一根拐杖。他在门口的地坪上试了试,就拄着拐杖出发了。看着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冯天仙知道他在努力忍受伤口的疼痛,不由得心生敬佩。冯春银扛着猎铳紧跟其后,不时扶他一把。等他们消失在坡下的密林里,冯天明的右眼皮凶狠地跳了几下,他犹豫了一下,向阿妈和妹妹打了一个走的手势。

冯天明拿着一把砍山用的柴刀走在前面,冯天仙背着半背笼红薯走在中间,赵妹斢用网袋背了一些红芽芋头,她坚持垫后,一起朝着竹瓦冲走去。兄妹俩心里像崩冲的山溪一样清澈见底,知道阿妈这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因为崩冲山的过山瑶人都知道:老虎吃人,抓的都是走在最后那个人。

选择前往竹瓦冲,是因为那里才生长着治伤的新鲜草药,而且那个山寮是最大最好的:用了五根坚硬的山瓜木竖的柱子,用苦竹密密地扎起的墙,用楠竹做的竹瓦盖的顶,即使下大雨也不怕。寮里紧贴后面和左右两边一共搭了三铺床,都是用楠竹搭的床架,选用大苦竹铺着当床板,还垫了地禾秆编织的席子,可以同时容下六个人睡觉。

到了竹瓦冲已是中午,大家坐在在寮里的竹床上歇息了一会,冯天明就叫冯天仙就近找了一些干竹子生火,煨了红薯和芋头当午餐。他说:“我的眼皮老是跳,这样不行,我得去看看阿爸他们。”

冯天明在山林里一路狂奔,尽量挑最近的小路朝野蕉底赶去。很多地方其实根本就没有路,有些早前人们踩出来的小径已被草木占领。他心里着急,无暇顾及阻挡他的草木,光脚踩在那些不高的杂草和小灌木上,顾不上芒草在手脚上锯出的一条条血线,一直跑到看见父亲和宋日光才放下心来。

突然近处传来一声枪响。他们发现已经被二三十个穿草绿色军服的人举着步枪包围了。父子俩不由得面面相觑,就像是被师翁使了法术那样,除了眼睛在转,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軍,缴枪不杀!请你们立刻放下枪!”那些人中唯一一个拿手枪的人说。

冯天明把手伸向父亲的铳头。他没想到这是一个危险动作。就在解放军的两把枪的枪口指向他,准备扣动扳机时,有个声音突然叫了起来:“阿爸——阿哥——”

带着哭声向冯天明跑去的,是一个穿着黑底绣花过山瑶服装的女子。冯天明和冯春银几乎是同时颤抖着叫出同一个名字:“天姑!”

冯天姑很幸运,干贼还没来得及把她绑到北斗山,就在崩冲山野猪坳外的丛林里,被张连长带领的解放军解救了。绑架她的干贼被解放军全歼。她在父亲的怀里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听完冯天姑的哭诉,冯春银胸口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轻轻地拍着女儿的后背,说:“回来就好,你回来一切都好了。”解放军都已经放下了枪,静静地看着他们。

冯春银说:“好了!好了!”说完拉着女儿站起来,一起走到张连长面前。冯天明也跟了过去。张连长的手枪也已经放到腰间的枪套里。冯春银一下就跪了下去,冯天明和冯天姑也跟着下跪。张连长吓了一跳,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他说的是北方话,和崩冲的过山瑶人都会说的西南官话差不远,只是语调不同,冯春银和儿女们都能听懂。冯春银用西南官话回答张连长:“虽然我们瑶人自古以来见官不下跪,但今天我给你们跪下了,因为你们救了我的女儿。”冯天明说:“连长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吧。”张连长说:“我不是什么官,请您快快起来。”

拄着拐杖的宋日光说:“我们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在我们的部队里不分官兵,人人平等。”张连长说:“对,我们和全国人民人人平等,和各民族兄弟同胞人人平等,请你们快快起来。”冯春银说:“感谢你们,你们救了我的女儿天姑,共产党和解放军,就是我们家的救星,就是我们瑶人的救星!”张连长不禁发出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宋日光也跟着笑了起来,和张连长双双把父子俩扶起来,接着又把冯春姑拉起来,然后对冯春银说:“我明白你要表达的是对共产党和解放军的谢意,我看不如这么说吧——毛主席、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是我们穷苦人民的救星。”冯天明双手一拍,发出一声脆响,说:“对,是大救星!”

二〇二〇年国庆节这天清早,我开了一辆白色的北京现代从步城回崩冲山。穿行在蒼莽的原始次生林里,我的心情无比放松。崩冲山里凡有瑶人居住的地方,如今都通了水泥路,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冯天明的老家。从步城出发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已经到了苦竹底,把车停在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前。下车后,我一眼就看到冯天仙和冯天姑,这对分别为八十七岁和八十五岁高龄的老姐妹,特意穿上了黑底绣花的过山瑶女子盛装,还戴上尖塔形的彩色头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了十五岁。她们刚刚还坐在门口地坪的木沙发上,微微眯缝着眼晴,享受着上午的阳光。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张杉木板做的桌子。这是过山瑶人家早前最常用的四方桌,主要用来吃饭或供奉祖先。在桌子右侧不远的地方,正停着一辆红色的红旗车,这让我不免有些吃惊。

我把一盒礼品轻轻地放在桌脚边,打个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动,但老姐妹俩不听我的,很快就都站了起来。冯天仙说:“来了就好,怎么还这么客气呢。”我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两位阿婆,只是一箱高钙牛奶,我们瑶人的优良传统,我可不能丢啊。”冯天姑说:“谢谢你!我们从来就没有专门补过什么钙,可是走起山路来,一点都不比很多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差!”

一对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女从屋里走出来,给我们上了茶,还上了一竹箕红心红薯,一竹箕我多年没吃过的红芽芋。冯天姑介绍说这是她的孙子和孙媳妇,原本在城里的国企上班,后来有招聘教师到少数民族山区教书的,就报名回来了,这样做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她们。

作为从崩冲山走出来的作家,身上流淌着瑶人的热血,我对前辈的故事总是像当年他们打土匪那样富有激情。虽然我对她们家族的故事早有耳闻,但这次是专程回来给她们做一个专访的。我不想做那种很刻意的访谈,因为那样多少会影响她们的讲述。我悄悄把录音笔放在衬衣口袋里,边呷着茶,边剥了红芽芋吃着,边和她们聊了起来。

在静静流淌的阳光里,在冯天仙姐妹俩的讲述中,时间悄然回到公元一九五一年年底,北斗山及其周边的土匪已经全部被解放军和民兵剿清了。在剿匪过程中,宋日光为救冯天明不幸牺牲。在冯天明的强烈要求下,烈士的遗体最终被允许埋葬在冯天明家对面的山上,这样也是为了方便崩冲山的瑶人年年祭拜他。

冯天明帮助解放军剿匪立了功,成为崩冲山第一个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瑶人。剿匪结束后,由他主持了崩冲山的土地改革工作,所有的过山瑶人都分到了山场,还新开了许多水田和梯田。从此,崩冲山的瑶人和中国境内其他地方的瑶人一样,再也不用过山了,终于结束了“吃完一山过一山”迁徙的苦难历史。后来,冯天明先后担任过的职务有公社主任、县陶瓷厂厂长、县农业局局长。他退休后回到崩冲山安度晚年,在八十五岁那年过世。按照他的遗愿,子孙们把他安葬在宋日光烈士墓的右侧。

冯天仙和冯天姑姐妹俩经解放军识字扫盲后,双双被保送到省立民族师范学校学习,毕业后成为过山瑶第一代小学教师。冯天仙一直在崩冲小学任教直至退休。冯天姑后来担任过县民委主任,退休后也回到了崩冲山,陪姐姐一起安度晚年。

我闻到有土鸡的香味不时从屋里传出来,不禁咽了好几次口水。访谈结束已是中午,尽管我已经忍不住想吃白切土鸡了,但还是坚持要在午饭前去祭扫宋日光烈士墓。老姐妹俩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打开车门,要扶她们上车,但她们都不要我扶,她们上车一点困难都没有。一条水泥路已经铺通到烈士墓前。刚下车我就看到两个修葺一新的水泥墓穴。我走近前去,看到左边的墓碑上刻着十五个涂了红漆的大字:“宋日光烈士  过山瑶人民永远怀念您”,右侧的墓碑上也刻着十五个涂了红漆的大字:“宋日光同志的亲密战友  冯天明同志”。

冯天姑说:“本来有关部门是要把宋日光烈士迁回到步城的烈士陵园的,但在村委的多次请求下,终于在崩冲保留了下来。水泥路铺到村里后,有关部门又拨款把水泥路铺到墓前,并且修建了这个三百余平方米的水泥地坪。”

冯天姑说:“我哥冯天明不是烈士,有关部门原本是要求把他的墓迁走的。但在我的建议之下,最终也保留了下来。因为这两个在剿匪战斗中成为亲密战友的人,一个是汉族,一个是瑶族,这是全国各族人民亲密团结的典型和象征。”

我说:“我居然忘记买一个花圈回来了。”冯天仙说:“我们崩冲山的瑶人来扫墓,从来不用花圈的。”我和两位老人在烈士墓前站成一排,默哀完毕,那辆红色的红旗戛然停在我们身后。老人的孙子孙媳走下车来,一人一手提了个竹篮,再分别摆放到两个墓前。孙子从竹篮里拿出两支蜡烛,孙媳用手护着挡风,协助他用打火机点蜡烛,插到两个新砍的青皮竹筒里,摆放到两个墓前。他们又点上香,插到两只青皮竹筒里。我看到竹篮里各放了一只熟的整鸡,还有一些糍粑和苹果。他们又从竹篮里拿出十个陶瓷小杯,分别在两个墓前各摆了一排五只,从篮里取出一瓶酒,分别给每个瓷杯都倒上。两位老人双手合十,孙子孙媳也跟她们一样,一起对着两个坟墓各拜了三拜。我赶紧随后跟上,也双手合十,分别在两个墓前各拜了三拜。

冯天姑对我说:“我们崩冲山里的瑶人,一直以来都是遵照我们民族的传统,按照自己的习惯来祭奠英灵的。”

我突然大叫一声说:“有啦!”

我感到右侧的大腿一阵疼痛,差点流出了眼泪,好一会才弄清,原来是被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老姐妹俩和孙子孙媳一齐把目光转向我。

冯天仙说:“你喊什么?”

我说:“其实我这次回来,是带有创作任务的。明年就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我要写一部瑶族题材的文学作品献给党的百年诞辰。刚才采访完你们,我已经想好了要写的内容。现在题目也有了!”

瑶族,广西贺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著有中篇小说集《火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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