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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黄

2021-08-09修晓丽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铁路工人澄江机务段

修晓丽

那一年,赶上四平机务段招人,尽管父亲年龄小了点,可他有文化,写了一手好字,一下子就录用了。从此他和很多四平来的铁路人一起,亲历了铁路发展变化,见证了黄豆故事……

和父亲同龄的寇永志讲起灵山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他说:“那是1958年春天的事,早晨还在四平上的火车头,到铁岭突然过轨(铁路术语,意思是进入其他线路)上水(给机车加水才能产生蒸汽),一口气开到灵山,下了车,才知道自己和300名四平铁路工人一起到灵山工作了,因为铁路是半军事化管理,事先要保守秘密,大家早晨在四平接班,晚上下班就在灵山了!”

下车后,寇永志直接被安排到集体宿舍休息,准备下一个班次,他这才明白,从此灵山就是他的家了。可老家人还不知道他在哪儿,尤其是媳妇就要临产了,他找领导说明情况,领导用一个车皮(罐车)搬来了和他另外的三家人,他们在东王庄租了房子,学会了烧炕、做饭,不久,妻子就在灵山的土炕上给他生下了大儿子!他的一家人从此在灵山扎根了。我问他:“愿意来灵山吗?”寇叔叔说:“四平人熟、地方熟,谁也不愿意搬家,可是我和你父亲一样,说搬就搬,没二话!”

还有人愿意来灵山,他就是铁路的“文艺兵”李玉斌。当年,李玉斌是四平来的铁路人中年龄最小的,才19岁,刚刚结婚,他老丈人还是四平机务段的副段长,年轻人对党的号召从来都是积极响应不甘落后的,李玉斌主动报名来到了灵山。

李玉斌至今难忘他第一次出乘的情景,那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第一次上车实习,看见别人都拿着猪腰子饭盒(《红灯记》中李玉和拎的,我父亲也有),老司机王俊峰让他也准备点干粮,他说:“不用,四平到辽源不远。”有经验的老司机告诉他,现在天气不太好,恐怕要下大雪,啥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果然不出所料,出了四平没多远,就开始下暴风雪,返程时雪有半人深,机车打空转,开不了,副司机和司炉都下车除雪、铺沙子,让火车一点点前进,雪越下越大,司机让他也下车铲雪。李玉斌下车后,一脚踩空,掉进雪窟窿里,多亏副司机和司炉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分别在铁路轨道两旁一锹一锹地除雪,还要不断上车烧火,保持蒸汽正常,巨大的火车头真的变成了“铁牛”,一步一步爬回四平,这次经历,让李玉斌体验了铁路工人上班有点、下班没点、忍饥挨饿的辛苦。

灵山的荒凉出乎李玉斌的意料之外,可是,他很快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舞台!沈阳铁路局举办了一次各个站段的文艺汇演,灵山机务段演出队囊括了快板书、对口词、天津快板等五个第一,因为李玉斌等五个人都是文艺骨干,尤其是李玉斌小时候还在艺校学习过,加上四平人近乎标准的普通话,让灵山机务段名声大震,大家都说:“这伙四平来的铁路人太厉害了!干啥像啥!”

从此,李玉斌成了半专业的铁路文艺兵,那时候的文艺演出都是来自生产一线的铁路工人,自编自演自己的故事,李玉斌最难忘的是他参加“580工程”会战的经历。

大连至四平有580公里的陡坡,凡是在四平发车都要用辅助机车推才能爬上这个陡坡!于是,吉林铁路局和沈阳铁路局联合会战,要攻克这个陡坡!

那时候,没有机械工具,全靠肩挑人扛,机务段、车辆段、电务段、房产段等各个站段抽调了几千名铁路工人没日没夜地奋战在580工程第一线。

当时的口号是:刮风当电扇,下雨当流汗,拿下580,高坡变平川!李玉斌是连队宣传员,他边采访边写广播稿鼓舞士气,成为会战工地上的战地宣传员“王芳”。

记得有一天,下起了大暴雨,铁路工人们冒雨大干,谁都不肯下火线,沈阳铁路局局长又感动又心疼,他举着大喇叭大喊:“同志们!我是局长,你们都是好样的,是铁路的宝贝,我命令你们都撤下来!不要再干了,再干就没命了!”局长的话每个工人都听到了,可是谁也不肯放下土筐和扁担,最后,局长只好让各个站段的领导强行拦截自己的兵!那时候,不要奖金,不要待遇,铁路工人就一个念头:拼命地建设好新中国!

580工程在几千名工人的奋斗中提前完工,提及那个火红年代的劳动场面,李玉斌依旧激动不已,老人家忍不住字正腔圆地唱起了他当年在工地创作的天津快板:竹板那么一打呀,真是顶呱呱,今天咱们不把别的表,把铁路工程的勇士夸一夸……

小时候,我的父亲经常跑北线(铁路术语,指大官屯以北,线路长、艰苦),要求司机技术过硬又能吃苦耐劳,我父亲正好符合这两个条件,所以,他几乎包揽了跑北线,在家的时间很少,妈妈揶揄他说:“你别叫修正义了,干脆叫老北线得了!”说归说,妈妈对父亲的爱是无人能比的,当年为了爱情,高小毕业又漂亮的妈妈辞掉正式工作,放弃哈尔滨大都市的生活,一路追随父亲来到灵山这个连马路都没有的穷乡僻壤,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那是1973年,一天傍晚,正在吃晚饭的我们,突然听到胡同里有人大喊:“火车着火了,快救火啊!”父亲扔下饭碗就跑,等我们跑出来一看,50米外的长大线上一列火车已经缓缓停在那里了,车上浓烟滚滚,还有火苗蹿出来,我吓坏了,因为父亲一转眼就不见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父亲那特有的洪亮嗓门从火车上的浓烟中传出来:“男爷们快上车把着火的扫帚撇下去,女人、孩子都躲开!”接着,一大捆带着火星的扫帚就飞下来了,我知道,这一定是父亲扔下来的,接着,幾十个人爬上了火车,纷纷往下撇扫帚,还有人端水灭火,大约半小时后,火灭了,火车安全地开走了,单位领导也赶到了现场,并慰问参与救火的人,可父亲却满脸黢黑地悄悄回家了,他手上满是烫伤的血泡,头上还被扫帚刮出了血口子,妈妈一边帮父亲包扎伤口一边埋怨:“你不要命了?”父亲说:“你知道后面拉的是什么吗?满满三车皮黄豆!那要是着起来就没救了,国家损失就大了,开车的是新手,过桥洞子不能添火给风,火星子蹦到扫帚上能不着火吗?!”“那你也不能像个傻狍子似的救完火悄悄回家啊?你没看见领导都到现场了吗?”妈妈心疼地抱怨着,父亲不屑一顾地说:“给自己家干活还图表扬?铁路就是我们的家,自己家有事能不上前?做点应该做的事就到处张扬,我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邻居几乎都用上了那次救火抛下的扫帚扫院子,只有父亲坚持到商店买了一把棕榈扫帚扫院子,我抱怨没有竹扫帚好使,父亲耐心地说:“非己之力,纤毫勿占;非己之益,分寸莫取!”并逐字逐句解释给我听,我明白了不是自己的东西一点都不能要的道理。

提起父亲,他的老同事孙维静阿姨感慨地说:“他这一辈子唯一拿的公家东西是我送他的化验杯,让他烫杯酒,暖暖胃……”

10多年后,我受朋友委托写了一个诗剧,交稿时发现对方竟是当年的剧团老师,提及往事,他感慨地说:“知子莫过父,你的父亲眼光不错,你这个本子写得太好了,我们排练后要进京参赛。”

常听父亲讲起:在解放战争时期,铁路没有煤炭供应,蒸汽机没有煤烧,就好像人没有血脉一样,寸步难行!可是,这些四平来的老工人们就发明了烧黄豆!我们的四平老家盛产大豆和高粱!一麻袋一麻袋的黄豆运上火车头,红红的火苗让蒸汽机照样汽笛声声、车轮滚滚!

黄豆还是四平来的铁路人的救命豆!我们小时候,辽宁人每人每月定量只有27斤粮食,三两豆油。男孩多的人家根本不够吃,记得邻居大婶嫌她三个儿子太能吃,居然给他们起了个诨名,依次叫大肚(   )子、二肚子、三肚子!机务段的四平人每月都要回老家买高粱米和黄豆补贴,免得挨饿。特别是黄豆,作用太大了!

小时候经常和父亲一起把买来的三分之二的黄豆用面口袋装好,背到大虎山集上用黄豆榨成豆油,然后把豆饼卖给油坊,这样基本可以白吃豆油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的黄豆,一部分被妈妈用水泡成白白胖胖的刚刚冒出一点小芽的黄豆宝宝,然后用葱花和盐炒熟,是父亲带菜盒和我们全家常年吃的菜。另一部分被巧手的妈妈做成东北大酱,开缸的时候,香透半条街……

那个年代,每家每天发2毛钱菜票,野菜和小葱蘸大酱是我家的常菜。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的理想》,我居然写道: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卖菜的店员,专门收菜票,让家家都吃上菜……

提起当年的往事,我和老同学王强都感慨万千,他拿出精心保存了60多年已经发黄的父亲王澄江的各种奖状、奖章和资料给我看,看到那熟悉的铁路报单,我忍不住眼睛湿润,王强也深情地回忆了他父亲王澄江的故事……

那是1952年10月的一天,王澄江下班没有回家,妻子贾玉琴不以为然,因为他经常如此。可是,一连六七天都没回家就不正常了,贾玉琴跑到四平机务段一打听才知道,王澄江已经和他的包车组奔赴抗美援朝前线去运输物资了!因为是保密行动,不许告诉家属!

贾玉琴一听,深深为丈夫担心,因为朝鲜战场上美国飞机天天轰炸中国的火车,阻断给养,于是,她带着大儿子来到鸭绿江边的丹东等王澄江机车组驾修(火车头要定期洗灌,去水垢)时见上一面!因为听说王澄江根本没打算回四平,他已经写了“抗美援朝不胜利不回国”的血书交给运输大队长赵树忠,一到驾修的时间,王澄江就废寝忘食地研究机车的顽症——化瓦问题!

在战场,我们的机车要走走停停来躲避天上的飞机轰炸和特务的破坏,好容易可以开了,又经常出现大轴化瓦的顽疾,简单地说,就是火车大轴因摩擦过热,造成铝瓦融化,而不能行进,这是蒸汽机的顽症,国外都没有办法解决,可王澄江这个老铁路工人就是不信那个邪,凭着对火车头的熟悉和热爱,天天琢磨、研究,终于,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搭配给油,把汽缸油和大轴油混合并增加给油的次数,掌握给油的温度等一系列方法,居然可以大大减少机车化瓦的次数!这个发现让王澄江惊喜不已,因为前线战士们等着后方的给养。两年后,抗美援朝终于胜利了!王澄江包车组荣立集体三等功。

回国后,王澄江继续研究化瓦问题,用王强的话说,父亲简直是魔怔了,半夜三更不睡觉,蹲在小院的站炉子边,把一个一个小油盒子加热,然后挨个用手捻里面的油、用鼻子闻……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断的实验、完善,1956年终于总结出了“王澄江八步给油法”,解决了这个困扰铁路蒸汽机多年的顽症,1961年开始在沈阳铁路局率先推广,以王澄江经验命名的八步给油法成了火车司机们的法宝,几乎人人都会背诵。

他还根据四季温差不同,昼夜温差不同,做出不同的给油法,凭着多年的工作实践,硬是攻克了蒸汽机的大难题!人们亲切地称呼王澄江是“火车头医生”!

王澄江一门心思地投入研究,不久又发明了大刀法(给油)和十四孔压油机给油法来适应机车的更新换代。

后来,王澄江把这些发明都整理成文字,编入《中国铁道部机车保养》教科书中,为中国铁路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王强到机务段上班后,他从装卸工干起,一路成为汽车队长,一次,他去大连技校开会,教授听说他就是王澄江的儿子,特意找出这本书中的章节给王强看,说:“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这时候,王强才进一步了解了父亲,后来组织安排他到退休办当书记,他为离退休老工人争取到在灵山修建活动室的机会,让那些四平来的老工人有个叙旧的地方。

那天,我见到了几位还健在的老四平,最大的92岁,最年轻的84岁。他们叫着我的名字说:“晓丽啊,你把我们老四平人的故事写出来,留下历史记忆,谢谢你……”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1958—2018年,整整60年过去,当年四平来的铁路人所剩无几,在当年日本鬼子奴役中国劳工修建的高道下,自然形成了四平老职工死后的墓地,父亲生前曾经幽默地说:“那是机务段的第二宿舍,我将来也要入住那里,老伙伴们都在那儿等我。”

一語成谶,开了一辈子火车的父亲59岁就故去了,我们依照父亲的遗愿,把他埋葬在高道下,果然如父亲所说,周围大大小小的墓碑上,刻的都是熟悉的叔叔、伯伯的名字,火车头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铁路工人的心愿,他们清贫一辈子,不想给儿女添负担,他们从骨子里热爱铁路工作,死后也要埋葬在铁路旁,每天都可以听到他们熟悉的火车汽笛声。

这里没有一点坟地的阴森恐怖,反而一派祥和宁静,背靠高道如山,伸出长臂环抱这一方净土;面对长大铁路车流如水,两边是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护卫,倒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劳累了一辈子身在异乡的老铁路人大都长眠于此。

我时常带着儿子到那里去看父亲。有人在周围空地种了很多黄豆,年复一年,黄豆秧在秋风里结荚了,豆子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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