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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2021-08-09刘枢尧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砖窑校长

立春这天,天空蓝得透明,像倒悬在头顶的碧绿海洋,不知道有多深远。我痴迷地仰起头,细长的白丝样的云彩,横的竖的,好似浩瀚的苍穹上交错纵横的河流。我打开小区一角的邮件柜,里面除了报纸、期刊,还有健身、房地产、保健品的广告,像泥石流一样滚落出来,我伸手去接,还是掉了一地,我把乱七八糟的广告页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撕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里面露出两本文学样刊,上面有我的小说,正好可以拿一本到聚会上去送人。

在这之前,我们市电视台、电台还有报纸都对本市作家协会换届做了报道,我当选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接着是网络的各种转载,竟然还刷屏了微信朋友圈,实属罕见。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了,手机不停地叮叮响,还有熟人发微信向我祝贺,还有专门打电话核对报纸上刊登的名字,问那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是不是我。我说:“文学都边缘化了,难有槽点,鲜有大众话题,你们还热哪门子心,起什么哄?”我的朋友们说:“谁说文学边缘化了?我们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呢。”朋友们嚷着让我请客,其中一个画家起哄劲最大,他和我是多年的好友,自作主张帮我订了家不错的酒店,还召集了一群文友给我祝贺。

我跟画家朋友约好上午十一点在酒店见面,我特意穿一身体面衣服,独自乘地铁到酒店赴宴,出了地铁口有一个纽扣似的街心花园,绿阴如盖,芳草青青,远看就像一个大花盘。花园里刚洒过水,空气清新,我穿过街心花园走到另一头出口,人行道穿过双向四车道马路,斜对面就是那家酒店。我走上酒店门口台阶,穿过旋转门,酒店大厅顶上的水晶灯在花岗岩地面上反射出奢华的光芒,我乘电梯上去,望着电梯里锃亮而冰冷的铝合金四壁,忽然有点儿不自在,来这聚餐庆祝,是不是有点矫情了。

酒店楼上很清静,走廊设计成了书画展览馆,两侧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其中就有我那位画家朋友的山水画。我找到包间门口,一个穿酒店制服的男服务员替我推开门,朝里面扬声喊:“贵客到——”我那位画家朋友已先到,他大高个,小脑袋,头发油亮,在脑后束了个小辫子。我叫他辫子画家,辫子画家为人热情,很讲义气,朋友也多。他穿一身中式宽腿裤和对襟褂,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恭喜啊。”接着,介绍已到的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大家握手寒暄。辫子画家让服务员把桌上的茶水换掉,只需要开水,他自带毛尖茶叶,把茶叶倒进每个人的玻璃杯里,开水冲泡,杯底小小的绿尖就慢慢地舒展开来,变成鲜嫩的叶片,水变成了浅淡的绿色。

人到齐,每个人面前都有个小电火锅。服务员推进来上菜车,上面摆满了牛肉、羊肉、冻豆腐、山药、蘑菇、青菜,还有荤素凉菜。辫子画家刚把酒瓶打开,我那调到震动上的手机就在餐桌上打着转儿地狂抖,辫子画家提醒我说:“说好了,都不许接电话,坏了雅兴啊。”说着,一把抓过我的手机转身放到窗台上。过一会儿,手机又在窗台上打着转儿地狂抖,掉到了地上。辫子画家拾起手机一看,说:“呦,外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我,我把手机摁在耳朵上,转身离开包间到走廊上接电话,电话里口气很冲,“你咋不接电话?”我把手机拿在眼前看看,是个陌生号码,不敢莽撞,不知对方是何方神仙。我说:“你是……?”对方说:“电话显示的有区号,你难道连老家的区号都忘了?”我记忆的旋律在飞速跳跃,抓破脑袋也想不起对方是谁。我说:“我还真没在意。”电话里提高了嗓门说:“当领导,拿架子了?”我愣住了,顿时感到了网络的厉害,真是全覆盖无死角,环球同此凉热啊。我打马虎眼说:“哎呀……啥领导?”电话里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我说:“那也叫领导?就一民间社团。”电话里说:“好了好了,我是张军。”我一下想起来了,打电话的是我的高中物理老师,现在的县高中校长,我说:“张老师——张校长有啥指示?”张校长说:“小多呀(我叫徐小多),我当了一辈子老师,学生各行各业都有,就是没一个作家,你回来,我把全校师生集合到大礼堂,上千人,你衣锦还乡,就讲你的励志故事。”

我头上冒出冷汗,说:“不敢不敢,我没给学校争光,没脸回去。”张校长不依不饶地说:“你出版的书我们从网上买了一批,摆在学校图书馆的书架上,还有你的资料在网上也很透明,我们还从网上下载了你的照片,你的简介还有照片已经挂到咱县高中荣誉室的墙上了。”我知道我们县高中有个荣誉室,能进荣誉室的都是历届考上北大、清华的才子,我一个高考落榜生跻身学校荣誉室,岂不是笑话?我赶紧说:“校长,我没脸进荣誉室,你快把我的资料撤下来。”张校长嘿嘿笑着说:“不瞒你说,之所以把你挂进荣誉室,就是想让那些高考成绩不理想的学生打消消极的错误念头。想想呀,世上的路千万条,考不上大学也能像你一样成功嘛。”

这不成了反面典型吗?我急了,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打算回县里把我的资料从县高中荣誉室里撤下来。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说我和张校长的一些往事,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张校长把我撵出教室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对不起他,为没有好好上他的课深感愧疚。尽管他撕了我的手稿,但我心里早就原谅他了。我上高中时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这在班上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并不笨,在学习上我只用了三分之一的腦子,我把我另外三分之二的脑子都用在了不务正业上,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不知什么原因,爱上了文学。文学很神奇,是接通了鬼神的,让我变了性子,否则,怎么会连高考都不当回事。那时,我爱上文学也就算了,按理应该上文科班,却偏偏上了和文学不搭边的理科班,还一直上,不知道中间还能转到文科班,也没人提醒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一个有文科天分的学生坐在了理科班的教室里,应该说是坐错了地方,就像是一只老虎混进了一群大象里。上物理课时我刻意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是空的,我在那里可以不受干扰地写小说。物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是电生磁、磁生电、导体切割磁力线。我靠窗坐,教室里有一排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第一节课,阳光穿过留着雨迹的窗玻璃,在我课桌上留下火红的阳光,我的小说名字正好躺在暖洋洋的光线里,有如投影灯照射一般醒目。当时,我在逆天而行,不知天高地厚地写小说,至于什么是小说,我也搞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写,能写多长写多长,稿纸摞起来有两指厚,至于何时写完那要看感觉,就像流水一样,水没了自然就不流了,结束了。总之,我傻乎乎地还感觉良好,但,发生了意外,物理老师悄无声息地摸到我身边,他低头看我的稿子,我没有发现,他几乎是在和我一起阅读。忽然,物理老师对全班大喊起来:“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咦?怎么这么熟悉?我抬起头茫然四顾,很快就明白了,物理老师向全班喊叫的正是我写的小说名,名字是《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当时,我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但已钻进牛角尖,难以回头。

那天,我还没反应过来,物理老师就飞快地抓起我的稿子,边撕边嘀咕:“我叫你写,胡写!”我反应很快,身子一闪就钻进物理老师怀里,他就像抱住我一样,这样他就撕不成稿子了。我把稿子夺回来塞进我的怀里,趴在课桌上,这样物理老师就放弃了重新抢夺稿子的念头。他指着我,我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他大声叱责:“你给我滚!”我虽不是一个好学生,但我并不闹事,知道尊重老师,何况我们物理老师还是个刚大学毕业的愣头青,下乡当过知青,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打心里不敢惹他。当然我也明白,物理老师是为我好。我们物理老师平时不太吭声,但要是和学生“对路了”,天南海北、纵横古今、亦雅亦俗、妙趣横生,停不下来。其次是不修边幅,无论几时见他,都是穿同一件外套,手提一个文件袋,就是开会发的那种用来放会议资料的袋子。

那天,我按物理老师的命令朝教室外走去,物理老师在后面喊住我:“等等。”我回过身,物理老师走回讲桌前,用手指点一下我说:“可惜呀,你过去物理成绩不错,还考过全班第一名,自从迷上文学就飞流直下三千丈。你给我背一下电磁感应,背出来就上课,背不出来就永远不要上我的课。”我知道物理老师是真生气了,他是恨铁不成钢,我想了想,把脑子里的文学撵走,把物理赶紧请回来,我说:“磁生电是法拉第发现的,原理就是闭合电路的一部分导体做切割磁感线运动时,在导体上就会产生电流的现象叫电磁感应现象,产生的电流叫作感应电流。”

物理老师叹口气,无力地挥一下手说:“你回座位吧。”他开始上课,不再理我,甚至连眼神也不往我这个方向看,人要脸树要皮,我写了半截的小说就这样夭折了。此后,在物理课上我再没敢动过写小说的念头,像其他同学一样把物理课本摊开在课桌上,可我的脑子早飞进了文学里……

待辫子画家召集的聚会结束,回到我住的小区已近深夜,在电梯里我摁下高层楼房27楼的按钮,进屋我赶紧烧了一壶水,搬把藤椅坐在阳台上喝茶,脑子里老想着张校长给我打电话的事,心里很乱,瞌睡全无。我边喝茶边望着阳台玻璃窗外的夜空发呆,漆黑的夜空上居然悬着一个很大的月亮,看上去离奇而又虚幻,像是有人画出来的风景。我的上方是皓月当空的天幕,底下是灯光璀璨的城市夜景,我就在这二者之间喝茶。喝完茶,我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眼光落到阳台角的一个精致的大樟木箱上。我想起来了,那是用来装旧东西的,我的日记本和旧手稿都保存在里面,每次搬家我都会清理掉一些旧东西,将能扔的都扔掉,唯有这个大樟木箱搬哪儿都带着。我抓住大樟木箱的锁扣,猛地一下掀开了箱盖,里面存放着我从初中到高中写下的日记,那时我并不是天天记日记,但也记了不少。日记本躺在箱底,上面是厚厚的旧手稿,卷成一捆一捆的,用橡皮筋扎住。我从旧书稿里翻出那篇被张老师撕烂的手稿,手稿用蓝黑墨水写在稿纸上,稿纸是稻草做的,呈棕黄色,保存时间长了稍稍一折就会断裂,散发着轻微的霉味。

我抚摸手稿,感慨万分,手稿内容和我的经历有直接关系,讲述了我在县高中读书的故事。我对那段经历有特殊感情,我想何不用我现在的文字功底续写过去的故事呢?这样不但省时省力,还有带入感。手稿的前半截作者是我,后半截作者还是我,两个我相隔三十年,三十年在人生里不算短,甚至连人的面相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上高中时我身高一米七七,骨瘦如柴,一吸气肋骨都清晰可见。现在胖了,过去的瘦长脸大了一圈,变成了圆脸,从脸上看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现在我已不用笔,改用电脑写作,我专心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把《我不是一个好学生》的旧稿输到电脑里,一些被张老师撕掉的地方我补写上,我打算带着笔记本电脑回老家,触景生情,在熟悉的环境里把这篇旧稿续写完。

说回就回,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在老家县政府招待所住下,半夜里喝着浓茶,我喜欢喝茶,必须是绿茶,是很提神的东西。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小说很忌讳平铺直叙记流水账似的写法,我要用插叙把我回老家县城的情景连夜写进旧稿里,我这样写道:

春风一夜来,惊蛰万物新,我驾车一路向南,电脑包放在副驾驶位上,里面有笔记本电脑、一只无线鼠标、一个无线外接键盘和一个鼠标垫。前些年为了出行方便,我打算买辆轿车,买车时,好些朋友给我推荐这车那车,但都超出了我的预算,我又不好意思哭穷。别看作家表面风光,抬头挺胸,含笑招手,坐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可大多囊中羞涩。要是书没销路,那只能送人,送一本赔一本。我虽没在书上赔过钱,但也没把心思用在挣钱上,自然也不富裕,就买了一辆二手轿车,买的时候图便宜没认真检查,后来感觉车有些不稳,跑起来发飘,噪声也很大,但也只能凑合开了。

手机导航显示进入我们县境,架在半空中的高速公路从我们县城边缘穿过,公路两边山连山,巍然高耸,构成了庄严的夹道欢迎。县城变化太大,变得我和县城彼此陌生,辨认不出旧时的痕迹。我们县有两个高速出口,一南一北,要是下了南出口,得绕着县城往回走,从北口下端直走,可以直达县城中心。我想看看县城,就选择了南出口,在高速公路上可以获得某种俯瞰的视角,群山聚合,县城窝在沟谷里,像只敛翅的小鸟。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两边是大山,宽阔的山谷里是蜿蜒沉静的河水,河水两岸是村庄,村庄被郁郁葱葱的稻田环绕,稻田之间,又是纵横的水沟。这里水源丰富,种植水稻得天独厚,历朝历代都视此地为粮仓,视为鱼米之乡。

夜晚,在招待所临睡前,我把回县城拍的照片发到了微信朋友圈,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敲門,张校长进门就埋怨我说:“哎呀,真的是,你不声不响回来,是体验生活吧?”张校长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站在那里板板正正,举止言谈间,还带着当年的耿直与豪气。我慌忙迎接,又是敬礼又是倒茶,张校长哈哈笑着说:“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写出来,不会记恨我撕你稿子的事吧?”我说:“你当年就像手撕鬼子一样撕我的稿子,不过,我不傻,你那是为我好。”张校长提高声音说:“你知道就好,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要没那气量,你也出息不了。对了,一会儿陈康也来,我知道你俩上学时最好,我想让你劝他一下,不要在咱县城隍庙门口算命了。”我笑着说:“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张校长叹口气说:“县城就这么大点儿,啥事都瞒不住。人家会说,看啊,张校长的学生在算命呢。唉,这陈康呀是学习最刻苦的学生,可惜他没学出来。人吃不了读书的苦,一定会吃生活的苦,陈康是两种苦都吃了。”我不明白地说:“那你就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呗。”张校长摆摆手说:“我倒是想安排,可他是死要面子的人。”我想想也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在哪儿跌倒就能在哪儿爬起来,有时候跌得太狠,成了痛楚,还是躲避的好,这我深有体会,要不我也不会跑回来。我说:“我这次回来,主要任务就是把学校荣誉室里我的内容撤下来。”张校长脸色严肃起来,说:“你是不是我的学生?”我说:“是。”张校长说:“我的话你听不听?”我说:“听。”张校长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等着吧,等我退休了,你去给下一任校长说吧。”接着,张校长又表扬我说,“你这次回来,算是咱县文学圈里的一件大事,县作家协会准备见你。”我笑说:“我对他们熟悉,都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呢。”

按约定的时间,陈康没有来,我知道陈康的倔脾气,他怎么肯来?张校长有事走了,我打算中午去县城隍庙找陈康,请他吃饭。我和陈康的往事在我的旧手稿《我不是一个好学生》里有记载,我打开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旧手稿上写道:

那时候,县高中是我们县的最高学府,地点很好,在县城中心偏东北位置上,被一条河隔成了两半,教学部在河的西岸,教室和食堂在东岸,教室和宿舍的屋顶都是“人”字形的,只有教学楼是一幢三层的楼房,一座水泥桥将它们连接起来,桥面很宽敞,桥边是水泥护栏。桥下面河水碧波荡漾衬托着威风凛凛的桥体,清澈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亮幽幽的波光。县高中只有高中班,学生是从全县选拔出来的,因此,学生不少。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高考英语成绩只供参考,不列入录取分數内,因此,学生们对英语学习普遍不感兴趣。我的同桌是陈康,他和我一样都是从乡中学考上来的,不过我俩不在一个乡。我和陈康都没有英语底子,也学不好那玩意儿,发音古怪不说,字母连在一起就成了文章,看着都眼晕。英语课时,我和陈康都是逃课的,我俩走出学校后门,那里有一座不高的山坡,靠县高中一边的坡地上长满青草,坡地另一边就是县烈士陵园,陵园里种满松树,到处都飘散着花草馥郁的香气。蜜蜂在粉红的野花中间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我在离蜜蜂不远的地方看文学名著《静静的顿河》,陈康在另一边猛背唯物论,他满脑子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课本上被他划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似的往他脑子里爬。

读书总有累的时候。那天,陈康突然把课本一扔,课本在空中像鸟一样展开翅膀朝我飞来。陈康似乎是想在空中接住课本,就伸着双手在草地上跑起来,他跑起来的样子很滑稽,两条又短又弯的腿像划桨一样摆动。看他跑步的样子,我就很认真地对他说:“陈康同志,你的腿是不是有问题?”陈康跑到我身边躺下,揪下一棵草塞到嘴里愤愤地咬断,说:“我知道这叫罗圈腿!这辈子想参军恐怕是不行啦。”说完,我俩望着远处耸入云端的烟筒陷入了沉思。那天,陈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脱掉衣服顶在头上,伸手抓住衣袖往坡下奔跑,清冷的风猛地兜进他的怀里,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乱抖。他甩着罗圈腿在坡地上一边乱跑,一边大喊:“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突然他的一只脚踏进了草坑里,一头扎到草地上,连爬带滚地顺坡滑出去好远。我在后边一个劲地大笑,也学着他的腔调说:“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我们的喊声惊动了一群栖息的鸟,从树林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我听到了树梢抖动后的哗哗声,一只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那只小鸟的翅膀似乎不对称,有一边残缺不全,小鸟在草地上惊恐地跳跃着摇晃着,很快就隐没在树林里不见了。

陈康在我们班上学习刻苦是出了名的,有好几次考试前,他就在教室里点着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通宵复习,他读书的样子十分凶悍,眼大睁,眼珠子盯着课本,嘴像咬东西样大声朗读,恨不得把课本咬烂。即使是在学校食堂吃饭的间隙,陈康也是手拿课本旁若无人地默读,谁说皇天不负有心人?陈康如此刻苦学习,他的成绩并不理想,这让他十分痛苦,甚至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那时,县高中扩招,学校建设跟不上,住宿紧张,动员学生投亲靠友解决住宿问题,我和陈康都寄宿在县城亲戚家。我在县城寄宿的那个亲戚是远亲,在县百货公司跑采购,由于他的家属在农村务农不在县城住,所以我就住在百货公司分给他的单间宿舍里。

有天早上,我家那个远亲告诉我:“小勇,你婶来县里治病,这几天你找地方住吧。”我的脑袋“嗡”了一声,我在县城里举目无亲,去哪住呀?我拿起被子去学校,把被子放到教室后面一张空闲桌子上,也开始读书。这时陈康偷偷问我:“是不是没地方住了?”我点点头,陈康就对着我的耳朵说:“以后和我住一起吧。”我说:“你住哪?”陈康嘿嘿地笑着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深夜教室里的灯闪了一下,这是要熄灯的意思。教室里噼里啪啦一阵忙碌,大家收拾好书包陆续回家了,最后剩下我和陈康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后来我抱着被子刚走到教室门口灯就熄了,教室里一片黑暗,我探头看看外面,校工正在挨个教室锁门。这时夜色已经很浓,四下里一片寂静,我和陈康赶紧走了。

我记得当时是农历四月,节令正值谷雨,夜黑乎乎的,陈康在前面领路,旷野里吹来一阵凉风,吹得一路的草在响,风吹在脸上有些寒冷。我跟着陈康摸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回头看看学校已是漆黑一片。我问陈康还有多远,陈康说快到了,他边走边拾些干树枝,脚步趔趔趄趄,声音飘飘忽忽。当他把我带到一座废弃的砖窑前时,我发现砖窑四周是一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荒地,隔条小河,河对面是个村庄。我一手抱着被子,一条胳膊夹着捡拾的干柴,一猫身钻进了破砖窑。砖窑里有不少麦秸,在一旮旯里还推了一个麦秸垛,麦秸垛已经被陈康撕开一个洞,正好可以容身。我钻进那个洞里,抬头朝上望,砖窑上面是个圆口,能看到月亮。白天从那个圆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晒着麦秸垛,所以麦秸垛就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息,夹杂着麦子的香味,热烈,干燥,暖烘烘的,把我紧紧包围。后来,我背着手在砖窑里好奇地四下观望,又去外面看看,回来对陈康说:“我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那个穷途末路的松井,那家伙最后不就躲进这样一个破砖窑里吗?”陈康咧嘴嘿嘿笑起来说:“他哪有咱俩自在。”

说着,陈康端来一个破碗,借着月光我看见破碗里是熔化的蜡烛头,棉花捻成灯绳,陈康“吱啦”一声划着火柴,点亮破碗里的灯捻,砖窑里一下亮起来了。陈康端着破碗,蹲到一块平整的地面前,这块地面上撒了一层细土,陈康用一根树枝在上面算题。夜风从砖窑洞口刮进来,风卷着地上的麦秸屑,吹得破碗里的灯头乱晃,搅得我和陈康的身影在破砖窑的墙壁上跳跃。

我在麦秸垛上,挨着陈康掏的洞又掏出一个窝来,我把被子铺到里面,缩头缩脚想钻进去睡觉,陈康喊住我说:“错了。”说着,陈康端着破碗过来,手里就像攥着一团火。我赶紧说:“离远点,别把麦秸垛烧着了。”陈康就放下破碗,三下两下把两个洞扒成了一个大洞,然后“噗”一口吹灭灯,脱掉鞋,背朝洞口缩进去,再把被子盖到身上说:“背后是白天晒热的麦草,被子盖到前面,半夜就不会冻醒了。”我学着陈康的样子钻到麦秸垛里,果然感到很温暖。我仰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外面是黑黢黢的天空。天空中的云飞快地飘过砖窑上面的圆口,显得那样忙碌和孤独。陈康见我一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发呆,就问我:“想啥呢?”我说:“你现在最需要什么?”陈康下巴扭来扭去好像牙疼,最后叹口气说:“啥都没有,啥都需要的时候,就说不出最需要啥了。”

我和陈康竟一点儿也不困,我是不习惯在野外睡觉,陈康是因为有我陪他倍感兴奋。他扭着脸瞅了一眼砖窑上面的圆口,回头望了一眼我说:“聊会儿天吧。”我“嗯”了一声,我俩聊青春岁月,聊奋斗,聊古诗哲学,聊我们所处的艰苦环境,聊语文摸底考试里对典故“挂瓢”的解释。上古尧帝时代有个叫许由的隐士,在箕山下的颍水边耕田,口渴了就到河边用手掬水喝。有人送给他一只瓢,让他喝水方便些。他将瓢挂在树上,风吹着,发出历历响声,许由不喜欢这响声,就把瓢扔掉了。“挂瓢”就是以许由为例,诠释了隐居遁世的隐士。陈康说:“其实许由就是个耕读的老农。我要回家耕田,就是隐士陈康!”

我和陈康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后半夜我被冻醒了,猛然睜开眼睛,一阵雷声滚过来,我不由地朝砖窑上面的圆口望去。那圆口像一只独眼,不一会儿,一个雪亮蛇状闪电在砖窑上面的圆口炸开,把我吓了一跳,感觉整个砖窑都晃动了一下。下雨了,雨顺着砖窑上面的圆口落下来,落在砖窑里的地面上竟是石子般蹦蹦跳跳的声音,说明雨势不小。我赶紧推着陈康说:“醒来!快醒来。”陈康慢慢眼开眼皮,瞪大眼睛望着我,我说:“下雨啦。”陈康惊了一下,猛然坐起,伸手摸被子,被子湿了,抱着被子就往远离砖窑上面那个圆口的地方挪,边挪边喃喃自语,县广播站预报天气,说今天夜间到明天,是晴到多云,没预报下雨呀!

我发现情况不妙,我和陈康不但被子湿了,书包也湿了,尤其是我买的那本高考复习资料湿的最厉害。我赶紧催促陈康点火,点了几次火,风一来灭了。我就撑开被子挡着风,才把火生着,火很好,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把树枝烧得在火里扭曲着慢慢地化成了灰烬。我披着被子烤我的书。后来,我摸着砖窑墙壁走到洞口朝外探望,看见砖窑旁边一棵老槐树的树梢被劈掉了,回来我就对陈康说:“这里雷电太厉害,幸好没把砖窑劈塌……”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再回到县里,我和陈康在烈士陵园读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快到中午时,我关掉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去城隍庙找和我一起吃过苦的陈康。我们县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古城,现已大变样,过去县城四周围着青灰色的残缺不全的砖砌城墙全都修葺一新,街道拓宽铺成柏油路,路两边过去的青砖黑瓦商铺和一些茅草压顶的店铺都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很有大城市的模样了。

县城隍庙坐落在县城西南角的山坡上,清溪茂林之间,隐存着一座雅致的百年庭院。我知道庙院内,大小院落,交叉有序;亭台楼阁,回廊高柱,碑额诗联,比比皆是。在县城隍庙大门两侧红墙下,靠墙坐着一排算命先生,脚下放着一块布,都写着:诸葛神卦,看相、起名、求财。

我挨着算命先生看,虽然时隔三十年,我还是能感觉出哪个是陈康。当年,我和陈康高考落榜,年底都报名参军,我体检合格,陈康因为罗圈腿目测就被淘汰了。参军前,我在乡下无所事事地游荡了一段时间,也没心思搞文学,主要是高考落榜对我打击太大,像是勒住了我的喉咙,考上的欢天喜地去上学,落榜的灰头土脸没人待见。直到高考落榜后,我才理解我们物理老师对我的好,可惜晚了。人只有受到打击才能明白事理,一次打击比一万次规劝都管用,我的痛苦啊,捂住嘴巴,就会从眼睛里流出来。当时,改变我命运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高考,一条是参军,高考被我浪费了,参军不能再错失机会。我到部队不敢再迷恋文学,拼死拼活表现,第一年进教导队参加预提班长培训,第二年当班长,接着就到团里参加军校考试,凭我在县高中打下的学习底子,考上了陆军指挥学校,我的身份和生活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毕业后任正排级军官,中间又手痒断断续续搞了一阵子文学,直到转业到省会城市工作,生活稳定了,我又旧“病”重发,利用业余时间搞起了写作,由于极度痴迷,全身心地投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梦见一个感人的情节,早上起来枕头都哭湿了,也会在梦里想到一个灵感,就赶紧爬起来记在床头已经备好的笔记本上。在纸上大张旗鼓地创作,有时执迷太深,连做梦都在写作,厚积薄发,成绩斐然,当选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那天,陈康坐在县城隍庙门口算命,他脑袋上扣着一顶皱巴巴的布帽,脸上像是蒙了一层土。他上穿灰布衣褂,下穿黑裤子,脚上是一双蓝色旅游鞋,屁股下坐着小马扎,面前还放了个折叠小马扎。我坐在陈康对面,他知道来人了,头也不抬地嘀咕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这位是算升迁之事,还是预测父母安康,子女前途?”我低头看看,这家伙长着一张跟朱元璋画像上一样罕见的鞋拔子脸,这种脸有点像锅铲,脸颊长,下巴向前凸出,整个脸面看上去像是弯的。

我问:“这位先生,你是否姓陈,名康?”陈康眼皮儿撩了一下,把帽檐往下拉拉说,“明人不做暗事,是又咋样?算得不准,可以退钱!”我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掀掉陈康头上的布帽说:“陈康同学,请不要装神弄鬼,我是徐小多!”陈康一下坐直了身体,布帽掀到后脑勺上,又掉到地上。他有些不相信,凑近我看看,然后站起来,退后一步,突然惊叫道:“啊——真没想到是你,听说你做大官啦!”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着陈康的后背说:“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陈康也腾出一只手擦着脸上流下来的眼泪说:“你的变化太大,简直判若两人,你要不说,我还真不敢认。”我为老朋友陈康的处境深感悲凉,拉着他就往我住的招待所走,我说:“走,咱俩好好说说话。”他却要伸手去拿那两个破马扎,被我一脚踢飞了一个。他愣了一下,也上去踢,结果腿伸不直,还差点绊倒。我赶紧扶着他说:“你的腿咋了?”陈康叹口气说:“前些年外出打工摔坏了腿,出不了远门,就自学算命糊口了。”接着,他又自嘲说,“人生三图:图官,图利,图自在。我是图自在。”

我和陈康回到招待所,在招待所餐厅,一会儿工夫,菜炒好了,我俩用小碗喝酒,老朋友无须客套,陈康用碗和我的碗碰了一下,就仰起脖子骨碌碌喝了一半,停下来喘息,接着又喝,喝完,擦擦嘴巴说:“你回来,张校长说了,还约了见面。”我说:“你咋不来?”陈康叹口气,摆摆手说:“我这些年过得不顺溜,没脸见你们。”

饭毕,喝点小酒,陈康有些兴奋,不再拘束,在电梯里,望着锃亮而冰冷的铝合金四壁,陈康说:“我是头一次来这里面。”到房间进门一看,脚底下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空气里有香薰的味道,客房墙上挂着一台40寸的液晶电视,米黄色的单人沙发,柔软舒适,两张宽大的席梦思单人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在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有两只玻璃茶杯被塑料纸袋严密套着,倒扣在茶盘里。

陈康挑选靠窗的床铺坐下,脱掉鞋,穿上宾馆提供的一次性白色软拖鞋,在客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房间够宽敞的。尤其是精致的磨砂玻璃幕墙浴室、推拉式玻璃淋浴房,梳妆台上还整齐地摆放着一次性牙刷、牙膏和水杯,这些都让陈康很新奇。陈康在床边试着一坐,松软的席梦思床垫弹跳了几下,他又抬起屁股弹了两弹说:“真舒服。”我说:“回老家,住这里最合适,这在县里不算最高档,也不算最差。”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在我裤兜里叮叮当当响起来,我伸手去摸,不知触摸到了哪个键,手机哑了。现在的手机跟个小电脑似的,有了它,你就能跟全世界联系。我觉得智能手机千好万好,就是接电话时很容易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比如,刚才我也不知道碰了哪儿,手机就哑了。还有在微信里给人发消息,不知咋就搞成了群发,要命的是群发变成了群聊,赶紧删,结果把人家移出群聊,好尴尬。不一会儿,手机又响,我这次特意看看来电手机号,怕万一接不通,好回过去。电话是我的好友辫子画家打来的,他说:“你挂我电话干啥?”我说:“哎呀,哪敢呢?不知摁到哪儿就断了。”辫子画家急火火地说:“你够快啊,可就到县里了,给你说个事。”我说:“你说。”辫子画家说:“你们县有个书店老板我认识,人家手里积压着你的书,本想你的书在老家会畅销,没想到卖不动,砸手里了。”这家伙真是神通广大,连我们小县城的人都认识,不过,说我的书卖不动,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我说:“那咋办?”辫子画家提高声音说:“书店老板知道你回老家了,托我问你,能不能去书店搞个文学讲座,最后来个签名售书,你要答应,人家就把海报贴出去。”末了,辫子画家又补充说,“书店有提成给你,卖得越多提得越多,你就可劲签名吧。”

巧得很,电话刚接完,房门就敲响,我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看上去很精神、干练,沉稳。中年妇女早有准备,欠身递给我一张名片,是书店老板,姓徐,徐老板说她和辫子画家认识。我说:“这一点都不奇怪,他的朋友遍天下,这不,我刚接完他的电话,你就来了。”徐老板自我介绍一番,她过去是县新华书店的职工,把书店承包了。徐老板从包里拿出一份协议,说:“这是开讲座和签名售书的协议。”我摆摆手说:“朋友介绍,用不着这些,我免费帮忙。”徐老板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行?占你一下午时间。”我看徐老板似有亏欠的意思,就不客气地说:“这样吧,你帮我个忙,安排我一个同学去你书店上班。”我扭脸看陈康,自作主张地替他安排,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我就指指陈康说:“就是他。”不料,徐老板笑着说:“我见过他,算命的。”我尴尬地笑笑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行与不行随你。”徐老板爽快地说:“行。”接着,徐老板对陈康说:“你现在就算上班了。”

县城和大城市相比有一种古老的气氛,不那么现代化,这种古老的气氛让我喜欢。书店在县城的中心位置,长长的街道上招牌林立,徐老板的书店是过去县里最大的新华书店,和县高中只隔着两条街道,我上高中时,来这里买过书,没想到多年以后,我在这里搞起了讲座,真是世事难料。徐老板对讲座很重视,她知道张校长有邀请我回县高中做励志报告的打算,也知道我不愿意去,她就提议把励志报告改在书店举办。徐老板也是张校长的学生,张校长不好反对,只能退一步,从学校有针对性地挑选一些学生来听,算是各方面都照顾到了。

徐老板的书店很大,门头上悬挂着一幅长长的举办文学讲座暨签名售书的横幅,书店里的显著位置也摆上了大大的海报,上面印着我图书的名字。讲座是在星期六举办,一排排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散发着只有书籍才特有的油墨香。当天,书店里来人不少,有的站在书架前看书,有的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有的索性坐在地板上认真地把书捧在手上翻阅。

在上二楼讲座会场的楼梯边,有讲座引导牌和身佩绶带的服务员。二楼讲座会场进门横放着一个五米多长的红木长桌,我一眼就看到上面摆放着我的书籍,长篇小说《民国书生》,中短篇小说集《高考房》。有很多人围着看,大多数是文学爱好者,还有中学生、高中生,也有陪孩子来买书的家长。讲座大厅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全是书架。大厅前半部分是挂有投影和讲桌的会场,会场摆放了十几排椅子,又临时添加了一些椅子。大厅后半部分是书架,还有一个吧台,吧台售卖茶饮和小食品。

在二楼讲座会场我看见了陈康,他已换上书店的工作服,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整理书架上的书籍,有些读者在柜架上看完书后没有将书放回原处,而是随手放到了一边;也有些读者在付款的时候放弃了购书,陈康都要将这些书收起来重新整理放回原位。同时,他还在书店里值夜班,没啥事做时,就是在书店里睡觉,解决了住宿问题,陈康很满意。

讲座快要开始的时候,张校长带着他的学生还有县作家协会的人来了,不一会儿,徐老板在前面单手前伸,做着引路的手势,几个扛摄像机的人冲我而来,话筒直接伸到我面前,接受县电视台采访。我没想到徐老板搞这么大动静,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接受采访,把该感谢的都感谢一通,是家乡的山水养育了我,我对家乡充满了感激之情,等等。张校长也在现场介绍了我的励志经历,还特意强调已经把我的简介放在了学校荣誉室里,说到这时,他还特意朝我眨眨眼,我明白那是木已成舟的意思。

为了讲座,我提前准备了课件,对文学爱好者的提问,都能即兴发挥,一一解答。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的讲座结束,签名售书开始,慕名而来的读者摩肩接踵,已经有不少人来到红木长桌上取书,然后在签名台前排起了队。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许多家长都挑选《高考房》购买。《高考房》是一部高考励志类中短篇小说集,很快书售罄了,徐老板又赶紧进了一批货,看来图书畅不畅销,多宣传宣传很有作用。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日,我去了县高中,学校里静悄悄的没一个学生。县高中已大变样,过去红砖裸露的瓦房教室被楼房替换,硬泥地的操场也铺上了彩色的塑胶地面,过去我经常去看书的烈士陵园也砌起了围墙。张校长介绍说:“学校还保留了一排老教室,新旧对比,充分体现了发展才是硬道理。”说着,张校长领我转到高楼后面,果然看到了那排红砖瓦顶的老教室,中间那个教室我在里面上过课,我特意坐在最后一排,张校长就做出一个手撕稿子的动作,我俩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张校长说:“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戳到你的痛处?”我赶紧说:“不会,我现在正续写那篇被你撕掉的旧稿呢。”张校长来了兴趣说:“就是那个叫什么?我想想,哦,《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对吧?”我好奇地说:“你还记得?”张校长笑着说:“你呀,当时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记着,出版后,寄我一本,放荣誉室里。”

我们学校荣誉室四周靠墙的是一圈玻璃展柜,相对展柜的墙上悬挂着不同时期优秀毕业生的简介,我的简介在墙角位置,玻璃展柜里放着我的书。我看看别的学生简介,有些底气不足,我说:“还是把我撤下来吧。”张校长像老朋友一样,很亲热地搂住我的脖子说:“你也很优秀,人生不只高考一条路嘛。”

作者簡介:刘枢尧,现居郑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郑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长篇小说《民国书生》、中篇小说《战俘》《高考房》《摄影师》《学者归来》《留学指南》等二十多部、短篇小说《硬卧车厢》等三十余篇,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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