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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辛哈那登

2021-08-06索南才让

青海湖 2021年5期
关键词:酒馆阿爸公牛

1

我们开着二十四五岁的绿色吉普车去辛哈那登。先是吉罗开了四个小时。翻过海拔4480米的高纳大垭口,换我开。我们在去找阿爸。阿妈被牛撞坏,回光返照之际只对我叮嘱三件事:

第一,不要闯祸了!

第二,再也不要闯祸了!!

第三,照顾好你阿爸!!!

前两件事我做到了。她用死亡提出来的要求有着令人惊奇的效果。我连芝麻大的坏事都没有干过。但第三件事不好办。阿妈一死,阿爸居然古怪地停止了酗酒,等他重新开始喝酒并流下了迟钝的、悔恨的眼泪之后,他骑着我们家的“隆鑫”摩托车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记得他将这辆摩托车搞到手的那一年,我正好十二岁,得了肾炎,为此他带着我去找赤脚医生看病。在这辆摩托车上,我很少坐着。我踩着脚踏板,迷恋地去感受风飞翔的力量。有时候他故意让摩托车颠簸,我脚下一滑,一屁股骑到座位上,他乐得哈哈大笑。我最后一次扶着他的肩膀领略风的风采是十四岁的最后一天,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看病。之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了和阿妈长达十年的战争。整整十年时间里他没有给过阿妈好脸色。阿妈的坚持让我见识到一个合格的女人的强大和韧性,她拖了十年才崩溃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我在没办法搞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后才开始冷眼旁观。我看着阿爸一点点艰难地将阿妈摧垮、让她崩溃。然后被牛撞死。

阿妈死的那天,他们照例吵了一架。他们吵架的时间越来越短,效果越来越好。这是因为阿爸的吵架水平像爬一座高山一样一直往上,往上。他最有灵感的时候,只两三句话,便可以让阿妈一整天都不痛快。而他则确认过成果后,心满意足地离去。那天下午,他完成任务,喝酒去了。阿妈朝着他的背影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了一阵子,尔后落寞地做起家务,但很快,她又不出所料地哭起来。于是我说要去看羊。它们总是不满意自己的草场,总是想方设法地去别人家的草场里。我对她说邻居已经警告三回了。我等了片刻,她一个字也没听见。我走到蓄水坑边的拴马柱旁,“战士”纹丝不动地站着。这匹马中色鬼,平时最擅长偷懒,擅长对母马献殷勤。它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披着的一身皮子丑到家了。

“战士”睡得挺香,我都不忍心打扰,但这会儿不走,醒过神来的阿妈会把所有的气都撒到我身上,那些气可不好受。于是我拽了拽它的缰绳,它醒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瓷实的嘴巴飘开一条缝隙,牙齿缺乏管教地探头探脑。我跳上它的背脊之际,它将整个身子往紧里缩一下,继而在我的屁股挨到背脊之前的一瞬间恢复如常。多少年来——有十三四年了——我习惯了在光滑的马背上稳坐如山,而对鞍子心有余悸。在我刚刚开始骑马的时候,阿爸就要求我对付光溜溜的马背,即使我被摔下来了也没所谓,我仿佛皮球一样在草地上弹跳几下、滚动几下,便啥事也没有了。但马鞍会无限度地增加危险性。事实就是这样。到了我可以乘坐于马鞍之上的年纪,我对马鞍却已经不再有以前那种渴求了。我拥有了马鞍,却很少用到它。因为有一个人在我的生活里活生生被马给拖死了。他的脚被套在马镫里,马拖着那个人的身子在山谷间惊奔,奔驰了一个下午,等人们千辛万苦拦住它,那人已经死得透透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他的内脏被震成碎片,仿佛液体一样在体内晃荡。我只看了他一眼,便遭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夜夜噩梦不断,从此再漂亮的马鞍都吸引不了我,我对它们敬而远之。我看见一副鞍子,就会想起他,以及他最后的那副惨样。我倒霉在从来没有享受过马鞍,而“战士”也跟着倒霉。它的背脊上我的屁股亲密接触的地方被磨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疙瘩,时而破裂化脓,治好了,过不多久重又复发。这是一个有了马鞍就不用管的小毛病,但在我手里“战士”永远别想小看它,我也从来没有小看它,我甚至惧怕它。因为一旦我在“战士”犯病的时候还一天不休地骑“战士”,这脓包便会伺机怂恿“战士”对付我。要么消极怠工,要么干脆把我摔下来。我只有这么一匹马,全世界我只有这么一匹马。如果我有事情,又不能骑“战士”,我就成了一个没有腿的牧人,哪里也去不了。但这时候再多的怨言也毫无用处。“战士”一旦决定不让你骑,任何人都休想得逞。它是一匹大马,有成年马的力量和胆魄,更有自己的主见,对我而言,后一点才是最糟糕的,因为一旦你的坐骑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么你便要遭殃了。

最近,那个脓包很安静,也许与我多次试验后的措施有关系。我制作了一个厚厚的有一部分用铁丝凸起、镂空的垫子(有空间的这部分正好对着脓包)。110厘米乘以130厘米的面积。往“战士”身上一搭,折成两半。因为有了空间,又有弹性,对那个包的接触一再减缓,这无疑延长了它发作的时间,距上一次它流出散发着恶臭的绿黄的脓水已经过去五十天了,它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战士”也好像忘了它的存在,我朝它身上将垫子扔上去时,它很镇静。只是当我跳上它的背之际才紧了紧身子。

2

有人告訴我在辛哈那登见过他。去年早春之际,我第一次去辛哈那登找他,无功而返。那次他明明出现在街头,却一眨眼不见踪迹,分明是见到我后溜之大吉了。他今年又出现在那里,必定有个理由。吉罗知道这事。去年也是他陪着我去的,那会儿还没有这辆老得离谱的吉普车,我们骑着马走了三天。这期间“战士”的脓包发作,它耍脾气,逼得我只好牵着它步行。后来我们共乘一骑,但仅仅几个小时,吉罗就心疼他的马,把我赶下来了。那次我徒步走了三四十公里。在此期间我试了几次,都被它的脾气吓住了,我抽了它几缰绳,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告诉它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你。但那以后,我连再看看它、摸摸它,牵着它走路的机会都失去了。在华热镇,一群牛包围了“战士”,然后一只牛犄角很轻易地捅破了它的肚皮。那个华热镇仅有的兽医说他无能为力,已经根本救不活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它在镇子外面的碱地里痛苦地倒下。它的腹部破了一个洞,里面的肚子从小洞里挤出来一点,形成了一个灰色的气球。它瞪着眼珠,停止了呼吸。然后上百只秃鹫蓦然现身天空,蜂拥而至,从容而冷酷地瓜分了它。我一直站在那里,观看了整个过程,看着那群秃鹫一点一点把它蚕食掉,然后带着它的气息和血肉飞向远方的天际。

我知道如果他和我见面,或者他没有跑到这里来,或者我没有离开它,我守着它,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赶着赶着,把它送到了灾祸的嘴边。它什么错也没有而且一直在受罪,就因为妨碍了浩浩荡荡地穿过街道的牛群、因为拴在了华热镇的街道旁……因为这些给杀死了。甚至连这些理由都不需要有,就因为它来了,所以就要死。但最可笑的是他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这让我失望,心里垮掉了。流着泪开始恨他。当时的吉罗抿着嘴,比我流了更多的泪。那以后他格外爱惜自己的马,再不让它受罪。吉罗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找到他。去年那挤出来的十天时间一去一回便超过六天,剩下的几天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吉罗怕了,因为还有一匹马,我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们不到三天便离开了。我从没间断过自责。“战士”因为长得丑,我就对它严格管制,正常的交配都不让它干。某些老家伙说,丢掉了精液等于丢掉了精力,没有精力的马比不过有精力的马。说这些话的混账中,有一个是阿爸。我正是听从了他的话,才苛刻地对待了“战士”。

我和亲人一个一个分开,而且一次比一次殘忍。我反思了,大量地忏悔了。我做过了保证但还是遭到了报应,但如果真的是我以前种的因,现在得的果,那为什么吉罗好端端的?这不符合规矩。

吉罗抽着烟,警惕地盯着我开车。我刚刚学会开车,挂挡的时候他心疼得直抽嘴龇牙,教训儿子一样对我虎吼。他买了车后无师自通,学会了驾驶。虽然这是一辆一无所有的“黑车”,而且他本人也没有那个“黑本本”,但在我面前他可以充当个老司机。如果我想开车,就得接受他的教训。刚开车的时候,我心中害怕,他的叫骂反倒使我镇定一些。但现在,我前前后后开了七八次,已经有点手感了,也受够了他的唠叨,于是就把心火撒到斑驳的挡杆上。但他还是发现了,大怒,说再胡来就别想再动他的车,更别想他陪着出门。所以我闭上嘴,专心致志地开车。我们离开了315国道,拐入一条残败的仿佛还在冒烟的沙砾路面后,吉普车调整了自己的态度,再也不用我操心了。我惊奇地发现这辆车犯毛病尽是在平展的公路上,扭扭捏捏,磕磕绊绊,仿佛得了痔疮。到了沙砾路面反而精神抖擞,抽了大烟一样跑得又快又稳,居然隐隐传出欢快声。我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吉罗说辛哈那登没有过马营好。

“怎么不好了?”道路两边都有牧道,窄窄的,两条牧道遵循的是和公路一样的交通规则,因此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牛羊的“交通事故”。

“因为过马营有牛羊交易市场,而辛哈那登没有。”

“可这里有品牌。‘辛哈那登赛马会,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哦,不错,好牌子。”他悻悻地说。他和另外两个人合伙经营赛马会,虽然每年都举办但一来开始的时间太晚(前年才开始举办的,而辛哈那登赛马会已经有十五年的历史),二来他们的赛马会档次也明显不如对方,收费却一样高,每匹马比赛费用是三百块,首奖是一枚八克的黄金戒指,而辛哈那登赛马会也有黄金戒指,只不过是第三名的奖品,首奖是一辆越野摩托车,而且他们宣传力度大。吉罗他们财力不足,只能慢慢来。

“你们的赛马会叫什么来着?”

“‘宝骏赛马会。”

“你们应该去找宝骏汽车,让他们赞助。而且名字是人家的,小心告你们侵权。”

“让他们告,我看他们有多大本事。”

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我挺想让他知道其中的厉害,但他肯定不愿意听。

“不就是仗着老资格?告诉你吧,我们有了更好的计划。”

“什么计划?”

吉罗不说。脸上露出因为那个计划而产生的豪情,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说呀,什么计划?”

“你别瞎打听,这是一等机密,反正再过两个月你就知道了。”

“你在跟我保密?”

吉罗解释说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们是团队,因为团队才有力量,一个人不行。他要尊重团队,要遵守诺言,因为诺言就是用来遵守的。我大概有一个小时没和他说话。他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或者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睡着了。心安理得的。

下午,我将吉普车从南朝北开进小镇。只有一条五百米长的破破烂烂的街道,几家商店、几家饭馆、两家带台球桌的酒吧、两家摩托车修理铺、一家信用社银行,还有一座极大而平整的院子,和政府有关的单位几乎全在里头。所有的房屋都是低矮而且坚硬的,几乎每一个路口都有蓝色的牌子,内容跟镇子没有关系,告诉你的是朝哪个方向去会到达哪里。街上行人稀少,马粪倒不少。拴过“战士”的那根柱子醒目地矗立在街道另一边。冷风呼呼地吹着。整个镇子只看到三盏路灯,还不知道是否会亮,其他的以前应该有,但现在只留下一个个底座,好像一排凳子。

我把车停在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后面。吉罗趴到地上检查车底盘,然后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土,仰着头看酒馆的招牌。

“‘夜色,夜晚的情色,你觉得有意思没?”

“恐怕只有你这么想。”

“恐怕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了。那个有小姐的夜总会,不是也叫‘夜色吗?”他眯眼睛看着,回忆着,“我们去喝一杯吧,去年就是这么干的,然后看见了你阿爸。”

3

阿妈喊我,我没有回头。但她还是喊着说了:把你阿爸找回来,我要死给他看!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后一句是说给我的。往往她被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因为有心脏病(估计是被气出来的),她的健康状况一直都不怎么样,现在更糟了。在日渐消瘦、神形憔悴、没有了一点女性柔美后,她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死气沉沉的悲戚和对整个世界的绝望。有时候她蓬头垢面、性情乖张,用恶毒的言语攻击我们,折磨自己;有时候又收拾得利利索索,对我们温言细语嘘寒问暖,体贴又大度。但因为我不掺合他们之间的战争,久而久之,她开始恨我了。她觉得我是叛徒。

那天我和“战士”试着跑了一趟,感觉很不错。我说“战士”,按这个状态,今年三千米的速度赛咱们有盼头了。“战士”扬扬头,它的鬃毛迎风飘动,每一根都有属于自己的光泽。我注意到它的鬃毛和犹如细碎波浪般卷曲的长到拖地的尾巴在晨光熹微的时候最为神秘和动人心扉。这也是“战士”最精神的时刻,它会情不自禁地将头颅抬得高高的,蹄下的步伐是斗志昂扬的。每当此时,我便紧紧地收着缰绳,免得它没完没了地跑,像个疯子。我时常想,要是“战士”是个人,那他一定是个皮肤黝黑、瘦不拉叽、难以管束的二流子。而且你永远别想得到一句实话。难以理解的是,在我的家乡凯热,十分生产二流子。凯热的二流子和别的地方的老实人一样多,而老实人则和其他地方的二流子一样少。正因为如此,我和吉罗被孤立出来,变得像大熊猫一样稀罕,而令人费解的是:老一辈的男人们、女人们、漂亮姑娘们,也似乎更喜欢二流子。这是我们不曾对人言说的伤心事。我们曾经坐在大湖西岸沙洲里的简易帐篷中,沏了一壶很酽很酽的熬茶,十分严肃地探讨了这个问题。我们都有各自的见解,平均每过三天便将这个问题拿出来抖一抖、晒一晒,直到毫无意思,谁也不提了才罢休。

“战士”的疯劲头在日上三竿后终于得以平息,像是被阳光和热气逼灭了内心的火焰,它骄傲地换了另一副面孔,汗水也突然多得足以淹掉一片草地。它用强烈的气息将周围一丈内的空气全部挤出去,我呼吸着酸啾啾的气味,开始头晕起来。我觉得自己在一条小船上起起伏伏的随时可能会掉下去。

我找到阿爸。他在德州酒馆里唱情歌。面对他的是一群同样糟糕的老男人,但他依然唱得激情澎湃,仿佛面前是一群芳心暗许的中年妇女。我站到门边的角落里,第一次十分细致地端详了他在别人面前的形象。在家里面,他从来没有如此灿烂地笑过。他的哈哈大笑如此真诚、喜悦和纯正,以至于我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当他唱完,等待喝彩与掌声之际,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马上变了脸色,他几乎是暴虐地盯着我。但我不给他机会。

“阿妈叫你回去。”我大声地说道,“她说她要死给你看。”

满场哄堂大笑。

外面开始飘起了小雨,泡湿了十分忧郁的“战士”。我站在帐篷后面,看着阿爸纵马远去,他找阿妈算账去了。阿爸离开后,我再次走进酒馆,在那些嘲笑过阿爸的人的讥笑中坐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椅子还有余温,他的身体的火气和我的身体的火气亲密地接触在一起,毫无排斥。我要了一瓶啤酒。酒馆的老板笑嘻嘻地将啤酒推给我,他的爪子粗壮得叫人吃惊。我嫌弃地看着他的爪子,颇感恶心,仿佛吞了一条爬虫。我几大口喝完啤酒,叫他记在我的账上。

在这里,阿爸有一个账本可以记账,他每半年清算一次。每次到了清算的时间,他就窜进羊群,捉一只三岁的羊卖掉,正好够还酒钱。等到我成年后,也有了自己的一个账本,喝完酒记上去。半年的期限一到,我也窜进羊群,挑一只三岁的羊卖掉还了酒钱。这个传统源于阿爸他们这一辈,是地地道道的牧区做派。有些激进的商店酒馆拒绝赊账,但这种店就像春雪一样,露个面,便消融无痕了。只有会赊账的酒馆才能生存下来,并且越赊越红火。

我离开酒馆,尾随阿爸回家。野火似的晚霞渲染着草原,阿爸马背上的身影在天际红彤彤的蒸雾中若隐若现。他将自己燃烧在那片怒火之中。我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这一次,他的火气凝结成块,铅一样沉重,并将我往草丛的深渊里拽扯。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正如我意识到的那样令我不安,但事情难免会出岔子,而且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阿爸牵着他的“战士”,那匹大黑马横立在离我们家平房几百米的土路上,专心致志地盯着公牛。那头公牛正从牛群里冲出来,四只大蹄子整整齐齐地撞在草地上。它就那样一跳一跳来到牛挡里,阿妈正在拴一头处于发情期的母牛。公牛就是冲着它来的。公牛来到阿妈跟前,只模糊不清地一停顿,一扬头,阿妈便飞上了天。旋转着、上升着、不着痕迹地变换着,再慢慢下来。她落下来,砸到牛头上。她在那牛头上颠簸了几秒,这才扑入草丛,没有一丝声音,像一个啤酒瓶子轻飘飘弹在草地上。她那么大个人,跌落的瞬间变得很小很小,几乎看不见啦。

阿爸他一直目睹这一切。我在他后面也看着,我开始觉得不真实,阿妈怎么会不见了呢?她明明倒在那儿,我就是看不见。我朝那边走去,在只有半尺高的草丛中发现了阿妈。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瞪着眼睛看着晚霞。她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草地保护了她最后的尊严。她在看阿爸,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有些羞涩,有些满足。她一句话都不再说。她没有看我。她的眼睛没时间看我,但她又对我说话了,她嘱咐了我三件事。

然后她突然带着无穷的渴望盯着阿爸,殁了。

阿爸晃晃悠悠地蹲下来,去触摸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伤痕。然后他抱着阿妈去屋里的炕上,让她躺在躺了几十年的位置上。阿爸坐在炕沿,过一阵子又把双腿收上去,他盘腿坐着,望着窗外,也凝视阿妈已经呆板却不再愤怒也没有渴望的脸庞。这个夜晚,足足延长了一个世纪。

逝者如斯夫,阿妈离开阳世足足三年了。

4

阿妈被火化之后的半个月里,我的眼前晃动的和耳朵里听到的阿妈是真实的。阿爸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说我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接着,他开始和我保持距离。我和阿妈去处死那头公牛的时候他也没跟着。也在那天,阿妈说她的鼻子失灵了,嗅不到我们家那只大花狗的酸臭气味。我说我也几天没看见它。

“不要靠近它。”她说,“它脾气上来会咬掉你的手指。”那天她穿着陈旧不堪的发白的紫色外套,蓬乱的头发上总有东西落下来。每每我一回头,她都摸摸自己的头发,先是抚摸,接着用力拉扯,然后是更用力……

“看呐!”她说,“那个家伙。”

那头公牛在细雨霏霏中耐心地嗅着,噘起嘴唇找着那些最后一批发情的小母牛。它们在沼泽的边缘吃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花。单独生长却连成一片的花朵。它们将粪便排在没有花朵的地方(这样明年这里也会长出花来)。公牛发现我们后动弹了,两盏褐黄色的大眼珠瞅过来,它银色的犄角营造出一片白光。阿妈冲进白光中。令人心悸的感觉出来了。然后,她再也没出来,她一去不返。我取下肩上的套绳,抡动五圈后让它飞出去。只一次,我就套住了它的脖子。多么大的、可怕的甚至是邪恶的黑脖子,我套住了。我还有一个半米长的黑木橛子,我把它用石头钉进草地里,只在外面留下三分之一的部分。然后将绳子的这一头绑在上面。接着,我朝它走去。公牛开始跑,被绳子拽住,勒紧了脖子。它发出颤动的浑厚的反抗声。我一石头砸在它脑袋上,它朝另一个方向跑再次被勒回来,绳子绷得笔直。在绷紧的一瞬间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我从这音旋中感受到它的恐惧和愤怒,有血腥的味道。它注视我,眼神中的神采掩藏起来,但依然很凶。它明白面对着我意味着什么,因为它冷静下来,镇定地摆好了动作,那身黑毛油滋滋的,无风自动。

我在它头上找那个地方。捕捉那天的那种感觉,我找到了,犄角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但最终的罪魁祸首还是犄角。这东西如今冲着我来了,它令我吃惊,咆哮着冲过来,根本不看,不观察,但我知道它一点不会出错,尽管它冲得跌跌撞撞,仿佛随时会出岔子。我跑出绳子的范围,再远一些,这一次它没有停下来。木橛子被拔出来,“砰”一声飞上天,高高的,像是那天的阿妈一样旋转着,无声地跌落下来,砸到它身上。它一刻不停地冲着我来了,两个鼻腔中的气流我感受到了。冷酷的、残暴的、坚决而委屈的眼神我感受到了。这往后的一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生动、有那么多东西那么清晰地表达给你的眼神。我最后一次在它这里看見了原本就属于它们这个群体的传统,之后,将永久地消失。

但它注定不会成功。它知道自己在做守护尊严的动作。我也一样,而我有更多的理由。等它冲过我身侧,一股我从未体验过的强力冲击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地点、这个位置,正是那天阿妈最后一次有呼吸的地方,也是她那天跌下来后消失的地方。现在又是她消失的地方。这片草丛依然那么茂盛、高耸。公牛在远处掉转身子,不耐烦地吼起来,脖子上的绳子拖在身后,有橛子的那一头在它眼前,它盯着橛子,陷入沉思。

然后我家的大花狗来了,嚎叫着来了。

快到了它身边,只因它看了它一眼,这没出息的狗就灰溜溜地去了河边。蹲在岸上,毫无意义地,甚至是心不在焉地吠叫着。而它继续盯着木橛子。接着它浑身热气腾腾,承受着万般痛苦。它必须要倒在草丛中了,依然吼叫着。过一会儿,它想重新站起来,却已然没有可能。这种情况只有羊没有打“四联”疫苗后才会出现,但牛不会。但它出现了。我在这会儿时间里找到了刚才还在手里的那把刀子。我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一个死亡。

公牛飞快地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但我还是给了它一刀。尖刃从肋骨之间捅进去,角度十分完美,几乎一刀毙命。它的眼神渐渐涣散,我可以感觉到内脏中已经积满了热血,汹涌却无处可去。因为我的刀没有拔出来,即使拔出来了也不会有血流出来。这手绝活来源于一个老家伙,他说淌进胸腔的血才是最美味的,灌出来的血肠与众不同,是美食中的美食。他说的是羊肠,其实牛的也一样。现在,它的血在胸腔中停滞了,整个牛的生命大部分已经消散,剩下的一部分还停留在肌肉中跳动着,一遍又一遍地顶撞黑毛覆盖的皮子,仿佛要跳出来呼吸。但很快,这些生命都窒息而死,再也没有动静。整个牛彻底死了,没有活力的那种冰凉感出现了,在这炎热的天气中我感觉到舒畅。我算是为她报了仇。不,是她自己为自己报了仇。她冷冷地做了该做的事。它也认知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才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之前最有活命的机会的那短短一两分钟里安宁的祥和的没有动弹,从那一刻它便明白了一切,认命了。倘若阿妈不是也认命了,也可以在最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一两分钟做一些努力,但她没有。这是阿爸决计没有想到的,所以他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已经十五天没有喝酒了。十五天里我们没说一句话,都在做各自的事情。我找公牛(它这些天消失又出现),最后在家门口找到了它。我报仇的心思他明白,没有阻止,只是冷冷地旁观,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怜悯的表情,还有一点优越感,就好像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天空下起了灰蒙蒙的毛毛雨。

阿爸站在雨中,寡淡寡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刮掉了那满脸丛生的褐色胡子,显得异常年轻了。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衣服,浸透我的皮肤,正在往肌肉里去,我感到一片冰凉。雨水把公牛朝着灰蒙蒙的天空的一面身体也打湿了。长长的毛发被雨水一滋润,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发出光泽。此刻,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开始用眼神咨询阿爸,他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刀,十分落寞地将刀刃搭在公牛胸前。刀子划过牛皮的声音欢快而自然。他的刀从公牛胸前割下去,割开皮,露出每个牛的胸前都会有的一个指头厚的黄油层,然后刀子开始往肚子那里划、往肛门那里划去。刀子在他手里很乖很听话,笔直地划到肛门。被划开的地方的皮子朝两边收缩,一条由黄色、红色、白色以及青色组成的线条出现了,散发着浓烈的热乎乎的腥气。硕大的睾丸处的肌肉痉挛地抽动着,接着,所有露出来的肉都开始痉挛了,就好像它们还活着,被痛得神经发出了反应。但它的整个身子一动不动,褐黄色的表皮油层开始冷却下来利用阳光发射一闪一灭的光芒。只要有人用心看就会消失。当所有的轻微的跳动全部停止后,阿爸开始在它的一条后腿上挑开一个口子。

“这个家伙太肥。”阿爸说,“肯定没有好好干活。”

“它跳的母牛可不少,我看见了好多。”我说。我原本努力想给他些颜色看看,好让他知道阿妈的死我是有恨的,是他的错。但没办到,他随便一问,我就回答了。我说了话,于是去帐篷拿来一把刀子,和他一起把它卸开。

下午,我们煮了它的肉吃了后,他差不多已经喝醉了,说了一些话,流了一些泪,然后骑着摩托车去了酒馆。这以后,我差不多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但我一直为了见他而找他。

5

酒馆是羊舍改造的,唯一的特点是宽大。灵敏点的鼻子还能闻到没有去除干净的羊粪味。这种味道混合在烟草、食物和人体的气味中,狡猾地生存了下来。我们在上午来到镇上的这家酒馆,找了张靠近台球桌的黑黝黝的桌子坐下。有三个人在用扑克牌赌钱打台球。一个男的过来了。

“两位老板喝什么?”这人说。

“你这儿有什么好酒?”我打量穿一身灰衣服,罕见地拥有一个秃头的刘老板。一年不见,他的衣服有些松垮了。

刘老板认出了我们,笑容满面地说:“你们可以尝尝高粱酒,我刚弄来的。”

“贵吗?”

“不贵,是好酒。”

“来一斤青稞酒吧。”吉罗说。

我和吉罗空着肚子喝青稞酒,看着他们打台球。我们想打一把,但轮不到我们。当酒还剩半瓶的时候吉罗站起身,将酒瓶揣进怀里。我们商量好了,走出酒馆前跟刘老板打听消息。他果然知道,并且痛痛快快地说:“你老子招女婿了。”

这个消息的震撼度让吉罗久久不能平静。离开华热镇半个小时后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真的吗?”吉罗第三次问我。他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脸不可思议。

如果抛开年龄不说,他的行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安分的战斗欲望可能随着阿妈一起离去,或者隐藏起来。而现在的他正是长久以来最安静本分的时候。这是好事,然后我不可避免地想起“战士”,再过些日子就是它一周年的忌日。整整一年了,他早就应该知道是他害了“战士”,并且他应该每天忏悔。事实却是他不知道,或许现在他知道了,但他会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他一定是找到了新的目标,像折磨阿妈一样继续折磨别人。”

“我觉得不会,他可能遇到真爱了。你别这样看着我。你没问题,但你没有做过如此有魄力的事。我就是打个比方。”他说,“是这家吧?”

“门前有五个牛粪堆,应该就是。”

“看上去不错,有四个羊圈,羊一定不少。”

“说不定是个空壳子,再说了,他可不会在意这些。”他虽然毛病不少但唯独钱财这一点上看得很开。

他率先朝那边走去。这是一栋大房子,坐北朝南。正面的墙上贴着瓷砖,拼出的是一幅《八骏图》,阳光一照,光芒万丈。封闭式阳台的玻璃被擦得纤尘不染,一看就赏心悦目。这是一个好房子,说不定是一个好家,阿爸也许真如吉罗所言,遇上爱情了。

吉罗喊,有人吗?

阿爸走出来了,站在台阶上。他后面紧跟着那个女人,他的现任妻子。她飞快地看了这边一眼,神情肃穆。阿爸穿着白衬衫,外面是穿了好多年的黑色皮马甲。他冷漠地看着我们,我觉得应该解释解释,至少应该先问候一声。但我并没有开口,他也没有。那个女人走下台阶来,阳光灿烂的笑容。看得出她是真诚的。她手里拿着一块毛巾,很干净的蓝色的毛巾。她提在手里,有点难为情地招呼我们进屋。阿爸神色不善地侧开身子。吉罗偷偷给我使眼色,接着他让家里的气派鎮住了,赞叹着,并且伤感起来。我十分认真地打量她:端庄大方,相貌平平却绝对不丑。她真实的情况是很有女人味,把浑身收拾得往长久的、持续不断的、一波接一波给人好感的那个方向上努力。年龄根本看不出来。她挺着大肚子给我们倒了茶水。玻璃杯子,漂着枸杞和绿茶叶,一股温汽蒸到我的脸。我一抬头,看见阿爸带着标志性的得意脱鞋上了炕,盘腿一坐,抽烟了。他身后的窗户有大片的白光漫进来,将他淹没。

我沉默着,不言不语。我突然感到意兴阑珊,那些时时折磨我、挑逗我、戳唆我的念头在最后关头偃旗息鼓、不声不响了;那些积攒起来的怨恨一直像“战士”身上冒出来的那个“气球”一样憋着,此刻却在体内涣散,泄得干干净净。但我并没有感到不快,我在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做的那样先是按照想法去做事,等起了变化也并不惊奇,甚至也并不失望,只是想就这样吗,然后感到了然。

那个女人用脚后跟带上门走出去了。屋子里更加寂静。之后,吉罗弄出动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茶水吸进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乐此不疲。他的脸黑糊糊的,五官分外模糊。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崇拜阿爸。

“叔。”他说,“叔呀,您老身体怎么样,可好着吗?”

阿爸睥睨地朝沙发上的吉罗瞧了半分钟,接着放声大笑。吉罗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接着他对我怒目而视,非常不满意我魂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回事呢?怎么一转眼,你成别人家的女婿啦?”我对阿爸说,“你怎么不为我张罗张罗?我还没有媳妇呢。”然而我说完这些话便后悔了,我怕他良心发现,或者心血来潮给我弄一弄婚姻大事,那将又是一桩麻烦事。于是我说:“阿爸,你现在回家么?”

“回家?”他的身体躲在某个地方,声音从浓烟中艰难地穿透而来,来到我耳朵跟前时已筋疲力尽。“不……那里现在是你的家。”

我多此一问之前便已经明白,这不是后来的事情,他肯定是遵照内心的冲动早就有了这个家。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我再次回忆了一番,一点头绪没有。

“阿爸,你什么时候成的这个家,你还有别的儿子么?”

阿爸沉默着,转头望向窗外。他的女人正在走向对面的旧房子,那里来了几匹马,正在用屁股摩擦墙壁。那道年久失修的院墙已经摇摇欲坠了。

我将目光重新放到他存在的那个地方。

“阿爸,你儿子呢?”

“我那个儿子,走了。”

他说的走是从阳世到阴间的意思。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女人,我发现他在看那个女人的肚子。那里还有一个儿子。他永远都不缺儿子。

“他的名字叫多多。”阿爸站起来,头顶在天花板上,暴烈的头发被压平在头顶。他将烟头就那么用粗壮的手指掐灭,跳下炕。我伸着脖子一望,才发现那个女人正在对面相当性感地朝他招手。

阿爸幸福地走过去了。

吉罗唏嘘不已。“兄弟,你老子的根原来在这里。”

我看着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体贴地为她挡住了风。这个动作他做得熟练而自然,是下意识的动作。可他从来没有为阿妈做过,在我的记忆里,一次也没有。阿爸他现在也将不再需要我了。阿爸他对自己的新家很满意,他其实好像已经忘了我,是我出来后提醒了他。但马上,他就无所谓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他已经完成了养育我的任务,而且我已经长这么大了,肯定会生活得好好的。他的意思是一个大男人去管另一个大男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我和吉罗走出屋子。阿爸远远地看着我,如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样笑了,他多出来的那些皱纹活络在他的脸上。他最后朝我挥舞手臂,正式和我道别。

阿妈最后一个嘱托我可以现在回答她:阿爸已经不用我管了。他有新的妻子照顾他,还有新的儿子。倘若她没放下……现在可以放下了,因为阿爸的余生不会再重演他们的生活。

6

汽车倒退,掉头。阿爸的家渐渐消失。我们回到镇上。正是午时,这边草原上特有的狗毛风在大街上巡逻,有些房屋被灰尘笼罩起来,快速地衰老着。我们去了一个饭馆,要了两碗拉面。

我并不是看上去那么伤感,事实上我挺轻松的。如同一条河流总是服从大地的引导,我遵从着内心的感受去面对世间的一切。眼下,我预感到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感到茫然。因为现在真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我该拿生活怎么办。

吉罗去而复返,拿着两瓶啤酒。“咱们喝点,反正也没事。”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想放纵一下自己,但这里不是我的酒馆,甚至不是我们那边我很少去的另外两个酒馆。这里不是喝醉的地方。吉罗也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们还有一辆汽车呢,可不能出事。然后他好奇地盯着我,“你为什么没有说?”

“‘战士的死是我的错,和他没关系。”

“你放下了,真好。”

“我早就放下了。”

“你一见到你阿爸,就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扔了,我感觉到了。”他得意地说。

我笑着和他碰了一杯。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是说了吗,我到现在都没有媳妇呢。”

“是啊,我们都该结婚了。不过还有一件事。”

我看着他。

“先要给你找一匹‘战士,我物色了几匹,有一匹简直跟那个一样丑。”

“不,这次我要找个好看的,然后去迎娶我的新娘。”

吉罗夸张地大笑着说,你想得倒挺美。

我们在酒馆待到晚上十一点,喝了十九瓶啤酒。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我们走出酒馆。吉罗打着了车。我站在车旁,感受发自内心的懒散。我在想,今天一天,我都没有眼福去瞧瞧本地的姑娘,甚至可怜得连这个念头也没有,但从今往后,我要好好看一些姑娘,最后就看一个姑娘。吉罗一脸忧郁地瞧着黑漆漆的天空,说午夜到了。这个夜晚跟冬天的夜晚一样萧瑟,并且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华热镇漂泊在斜风细雨中。我们四周的黑暗里,湿气正在快速冰冷,开始凝固,浑身的肌肉因为这个变化而变得酸酸的。他捏着方向盘,醉眼迷离地说车啊,我们走罢!

酒水正在身体里发酵,正在绵绵如云地、丝丝缕缕地牵引出我最后一个疑问。一个我大概想了只有几次的,以前很重要但现在已无关紧要的疑问:我到底……我究竟是不是他儿子?不。我一直都是他的兒子,我们的关系只牵扯到血缘上,那么我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恐怕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久到了他们对峙的最初,那些没完没了的争吵时期,但一直到现在,或者是上一次,他失踪后我到这儿来找他的那次,我从我的“战士”身上的马褡裢里摸出便捷式收音机,听里面谈论死亡和宗教,然后是儿子和父亲。彼时,我想到了这个问题,头一次明确地出现在脑袋里,然后又快速消失了。而此时,凌晨一点钟的公路上空无一物,幽暗的路面在灯光的直射下泛着青光,轮胎在吼叫着往前奔跑。我以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再次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是你儿子。我朝着前方晃眼的光芒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一旦我说出来,就像阿妈放下了恩怨、我放下了“战士”一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索南才让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晏县德州草原。小说家。游牧人。在《小说月报》《青年作家》《民族文学》《作品》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存在的丰饶》《我是牧马人》,长篇小说《野色失痕》《小牧马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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