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河谷深处有牧场

2021-08-06南泽仁

青海湖 2021年5期
关键词:箩筐围栏母牛

稀 客

临近晚上的时候,天空距离峻峭起伏的山峰是那样接近,草木闪动着明朗翠绿的光影。牦牛散落在草坪上啃草,悠闲走动,徐徐微风吹拂着它们身上的毛发,它们的眼眸也透着温和。

嘎绒领着雍贝和牧场上的几个孩童在一处深草丛中翻着跟斗,草梢上不时抖动着他们的嬉笑声。草坪的尽头有三点影子晃动着朝牧场这方走来,越来越近了,原来是个担着箩筐的外乡人。他个头高大,黑白相间的头发如草样浓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穿一双军绿胶鞋,看见我们便点头打招呼,露出一口瓷白牙齿笑,眼尾展露出了梯田样纵横干涩的褶子来。孩子们跑去围住他,他放下担子,揭开箩筐上的油纸,亮出花花绿绿的棉布、瓷盆、碗盏等。

我和珀萨也围上去看,接着珀萨转身朝牧场呼唤,玉珠——曲塔——挑挑匠来了!她们出门朝我们这方打探,接着奔跑而来。

玉珠顺手摘了一朵开在脚边的俄吉秀别在耳际,才蹲身去捡起箩筐里的物件展开来看。一条做工粗糙的腈纶床单,荷叶边上飘着几截线头,玉珠便凑近用牙齿咬断,又去抚摸上面的花纹,仿佛是在爱惜自家的东西。挑挑匠坐在箩筐边上歇息,用衣袖擦拭额上的汗渍,满脸喜悦地看着玉珠的举动。

玉珠问挑挑匠,床单的价格。挑挑匠对玉珠亮出三根指头。

玉珠说,三十元太贵了,便迅速折叠好床单放回箩筐里。挑挑匠便指向边上吃草的牦牛,又拈起一撮自己的头发,接着亮出五根指头。玉珠也会意了,她说是五斤牛毛换一条床单。挑挑匠点头称是。边上的珀萨一把拍响了玉珠的手臂,然后双手捧住脸大笑起来。

玉珠疑惑地看着珀萨,问她笑什么?

珀萨说,你和挑挑匠怕是一伙的吧,翻译得这么准确。我和曲塔也跟着笑起来。挑挑匠听不懂藏语却也跟着我们愉快地笑,那面色如沐春风。玉珠对着挑挑匠伸出五根手指并拢一起往下顿了顿,请他在原处歇息等待。接着她们嬉笑着一哄而散了。

我也坐在箩筐边上,与挑挑匠一起安静等待。银卓的孙子远远地奔跑过来,走到挑挑匠跟前蹲身,用手掌托腮仰看挑挑匠,见他额上冒着汗珠,就起身用衣袖帮他擦拭,挑挑匠感激地对着小孩笑,并从衣兜里拿出一颗奶糖递给他,小孩剥开糖纸放进嘴巴里香甜地嚼起来,接着他跑到挑挑匠身后,用手围住他的脖子收缩起双脚欢喜地吊着,晃荡着。挑挑匠的眼睛里满含温柔的霞光,任由他自在。

珀萨、玉珠和曲塔每人背着两个蛇皮口袋的牛毛,奋力地朝着挑挑匠赶来,她们身后跟来了她们的男人,还有手提茶壺和糌粑口袋的银卓。挑挑匠松开小孩的手,迅速起身,从箩筐底取出秤来等待。她们把口袋卸在挑挑匠面前,挑挑匠从袋口扯出几根牛毛在手中搓揉,感受那粗粝的质感。接着他先提起玉珠的牛毛来称,称完,伸出手掌朝玉珠比出了一根拇指和一根小指。玉珠便开始在箩筐里选她所需,床单,被套,还有两件薄薄的花衬衫。她把手放在衬衫背后游走,五根细长的手指映显得清清楚楚。玉珠的脸就红了,她慌忙把衬衫折叠起来,让挑挑匠一一过目后,兜进了自己的围裙里。

银卓为挑挑匠倒了一碗奶茶,又在上面放了一撮糌粑,挑挑匠盘腿与银卓对坐,折断一截草梗来搅拌,接着呼噜噜一声大口吞咽而下。银卓又给他倒满一碗茶,他从内衣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口袋,打开,取出一撮烟丝送给银卓。银卓接过来深嗅,眼睛一亮,然后对着他竖起了拇指。他摆摆手,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朵几稀奇地问银卓,是什么品种的烟丝?

银卓说,一般的兰花烟叶,这人不晓得走了多少路,出了多少汗水,烟丝全是汗味。银卓把烟丝放入烟斗里,摁紧后揣入了衣兜里。

珀萨选了几个鸳鸯枕巾、几个印着大红喜字的瓷盆,接着打开一件绿衬衫,在胸前比画,又拿起来对着光线看,她透过衬衫看到了近处几头牦牛甩着尾巴闲适而无所牵挂地走动、吃草。玉珠慌忙把脸背向了身后的牧场,她的脸颊被霞光照得绯红,珀萨迅速折叠衣服放入箩筐里,只说太大了不合适。曲塔拿着挑挑匠的秤杆自己称牛毛,然后将斤数刻度拿给挑挑匠看,挑挑匠摆摆手,表示并不重要。待曲塔挑选的时候,几乎就没得选了,她包揽了箩筐里剩下的全部东西。银卓晃悠着茶壶,为挑挑匠倒上了壶底的最后一碗奶茶,挑挑匠就把茶渣子一口喝下了。扯了一把草叶擦拭碗口,然后捧起碗双手交还给银卓,并起身竖起一双拇指对着银卓、玉珠和我们反复弯曲,叩谢。接着,他把牛毛口袋放在箩筐里,准备离开了。

暮色已经四起,来路早已模糊不清。银卓合掌安放在颈上作势,天色已晚,挽留挑挑匠在牧场过夜。

挑挑匠连连摆手,一肩挑起箩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孩子们尾随一段后,又奔跑回草丛里玩耍。

银卓感叹,好些年不见挑挑匠来深山牧场了,稀客啊!玉珠忽然敞开嗓子对着挑挑匠的背影唱起山歌来:

木年勒莫青哦!星宿闪耀在你头顶,繁衍善良本色木东董。神牛开道,神羊随行,远行的人又启程。木年勒莫青哦!神牛山满山是牛群,神羊山满山是羊群。木年人辛勤开垦这片土地,这是神赐给我们共同的家园……

珀萨和曲塔也附和着唱,像一个音色明媚的牧女组合。朵几和两个男人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笑,转身回牧场去了。

银卓在她们身后说,大声唱吧,唱给你们的心听。三个女人唱得更加响亮了。

我抬头仰看,蓝幽幽的夜空闪动着一颗又一颗星子,一弯银白的月牙升上了山顶。

护 食

临近午时了,嘎绒还守在牛圈门口,圈里只剩下一头棕色毛发的小阿戈在等待母亲召唤了。

小阿戈眸子晶亮地看着空阔的乳养圈,一排齐整的木桩前散落着一坨坨新鲜的牛粪,这让小阿戈更觉孤独了,小蹄子在地板上来回地踱走,像踢踏舞步样焦灼。只要稍微远离它就会被套牢在木桩上的毛绳牵制住,为此,它有些恼怒了,它低下头,退后两小步,猛然朝木桩冲撞上去,木桩纹丝未动。几个回合后,它放弃了,静静地停立在木桩前。

嘎绒落在牛圈地板上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粗壮,偶尔晃动一下,小阿戈就会机警地退后一点,不见动静,它又上前两步。它就这样独自在圈里等了很久,感觉饿了,就去舔那截木桩,嚼木桩上的毛绳。一条光带从瓦板房顶的缝隙间探照在小阿戈的背脊上,像为它铺上了一套金色的鞍子,它轻轻地在原地走动着,像一只可爱纯美的小麋鹿。

牛圈外的围栏里不见小阿戈的母亲,朵几放下奶桶走出围栏呼唤犏母牛,他没有听到犏母牛回应(早上挤奶的时间,犏母牛总会悄悄离开围栏藏匿起来,朵几便在它颈上挂了铃铛,方便闻声寻找)。放眼望去,倾斜向下的草坡长着几棵大杜鹃树,还有通向深谷的山路有几块大石包能挡住找牛的视线。于是,朵几走向了最近距离的几块大石包,他边走边唤,希望犏母牛听到唤声能自觉走出来,就不必继续前往了。可是,朵几走过大石包很远也没有找见犏母牛的影子。

我便朝草坡下的几棵大杜鹃树走去,远远就看见树下有个黑影在晃动,我停下来,学朵几的声调呼唤犏母牛的名字,那影子顿时就不动了,并缓慢地退缩到了树根部,我没有听到铃铛声便不能确定,继而向那几棵大杜鹃树快步走去。就在快接近时,我分明看到犏母牛就藏匿在树下,喊它,它比一块石头还要沉稳,并把整个头都埋到了树根部,从头至尾没让颈项上的铃铛发出声响来。我身后赶来的朵几见状,不禁扑哧一声笑,这倒惊得犏母牛忽然起身,耸起的肩颈像波浪抖动起来,挂在毛发上的杂草落了下来,颈上的铃铛声荡漾逶迤至牧场边际。

朵几说,他原想捡块石头狠狠砸向犏母牛的。但是他没有那么做,是瞬间对犏母牛产生了敬意。它不过就是想藏匿起来,把分泌了一夜的奶汁都留给小阿戈吃,让它吃得饱饱的,茁壮成长起来。朵几捡起一根树枝轻敲着犏母牛的尾椎,赶它去围栏里挤奶。朵几敲得是那样轻巧,犏母牛的行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朵几回味,母亲每次去放牧回来,都会从怀里取出一包裹得像拳头那样紧实的塔黄叶给他,它带着母亲的体温和气味,母亲的气味?朵几闭上眼感受着……是奶母牛的气味。打开塔黄总是满眼惊喜,粉红的野草莓,橙黄的老熊泡儿,有时是一把脱壳的松子。朵几和姐姐们愉快地吃,满嘴的香甜,母亲却皱紧眉头将一双手浸泡在酸水里,然后抹上酥油在火塘边上烤。只有朵几看见,母亲的手背上渗着血珠子。她在刺藤树上摘泡儿,不断有鸟群飞来抢食,她便要不停地驱赶它们护食,手就被倒钩刺刮伤了。

想到这里,朵几的眼角湿润了。秋天下牧场,朵几都要先去看望母亲,长期放牧,她患了风湿病关节病变,走路不能持续。朵几感觉她一次比一次憔悴、衰老,朵几的心就有说不出的疼痛,只想着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母亲。过几天,朵几就要下河谷卖奶渣,他几次跟珀萨提及,提前给母亲准备三斤,不,是五斤酥油孝敬母亲。想到这里,朵几心有了安慰。

我們把犏母牛赶回围栏时,珀萨靠着挤奶桩等待,她问朵几在哪儿找到犏母牛的?

朵几说,它藏在大杜鹃树下。

珀萨说,不愧是公黄牛和母牦牛的混血孩子!它越是护食就越是给它挤干净,一口也不要剩下。

朵几说,还是留一点吧,犏牛的体质不如牦牛壮实,让小阿戈多吃点奶,长得也快。等明年就给它留少点,它可以吃玉米面了。

珀萨没有搭话,提着奶桶嗖一声离开了围栏,朵几对着珀萨的背影轻轻地笑了笑。他取来奶桶,放到犏母牛身下挤奶,唰唰几声后,朵几朝嘎绒秘密地招手,嘎绒意会到了,他进圈解开了套在小阿戈颈上的毛绳。小阿戈奔跑出圈,一脚踩到了门口石板上的鲜牛粪,险些滑倒,犏母牛见状,摇头晃尾奋力朝小阿戈赶去,小阿戈看见自己的母亲,雀跃奔跑,一头顶向犏母牛身下那对饱满的奶子酣畅吮吸,奶汁在它的嘴角漫溢。嘎绒朝朵几投去了一个甜蜜的微笑。

我从围栏边上取过铲子去清扫乳养圈,看着他们爷俩,我感慨,这样的正午时光真好!

生动的鸟儿

清早的河谷牧场缥缈着烟一样的细雨,远处的暗针叶林翠绿而闪亮。我站在围栏边上看到次称穿着枣红藏衫,腰缠藏袍,脚踏一双牛皮靴,肩背一捆鲜绿的盘香枝叶,高昂着头满面春风地经过了第一批微绽的羊羔花丛。在围栏里挤奶的珀萨和朵几也一起转头去看次称经过的背影,像看到了一片镶着金边的流云。

珀萨弯曲食指噙在口中朝牛群打响清脆口哨,牛群涌出围栏,漫向南面山谷。朵几提起奶桶回屋,又提出一桶热水去屋后倒入拖拉机的水箱里,发动拖拉机。我和珀萨将储备了半个月的藏菖蒲抬到拖拉机的车厢里码放好,玉珠和曲塔听到发动拖拉机的声音后,也背着几袋药草前后赶来,请朵几帮忙捎带到县城里去卖。她们俩往返了七八次,朵几的拖拉机就被堆得高高的。朵几一脚跨上拖拉机驾驶座,像跨上了一匹骏马那样落拓自然,拖拉机吐着浓烟离开了牧场。我们站成一排看着拖拉机消失在草场尽头,延绵的大山深谙寂静又承载着温情。

玉珠凑近珀萨耳边低声说着话,曲塔也凑上去听,接着她们都笑了起来,那刻,鲜花盛开,阳光灿烂,笑声盈耳。她们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笑到极致,玉珠啪的一下,用一只手掌拍响了一只微微弯曲抬起来迎合的大腿。曲塔双手捧住脸笑,肩膀耸起抖动着像雨点落在水面的样子。珀萨拾起围裙掩住口笑,细长的眼尾上翘,与她们俩相比她那样娇小,像是初长成的姑娘。

珀萨挽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朝石屋走。到珀萨家的石屋后方,玉珠也来挽住我的手,她请我去她家做客。

玉珠家的石屋与珀萨家相隔一嗓子的距离,石屋门口竖立着一排经幡,微风拂过,它们呼啦啦作响。走进石屋,阳光从屋顶一块透明的钢化玻璃投射进来,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印有绿色藤蔓的油布,我环顾时,油布上的藤蔓嚓一声开出了几朵又几朵淡紫色的小花。屋子中间的铁皮钢炉上煨着两口大蒸锅,边上还有一方小木桌,上面放着薄薄一册图文并茂的经卷,我蹲身在经文前细看,粗拙的图像描画着一群身着藏袍大襟、宽腰、长袖的牧人赶着牛羊马匹从遥远的客木、邦达、巴塘一路走到九龙落户,图下方的经文曼妙起伏,像那群牧人唱响的悠扬牧歌。我正要翻看,玉珠赶忙收拾起经卷放到了门后一张铺着白牛皮的木质床头,盖上了一块黄绸布。

我说,从没见过连环画样的经文,奇妙得很。

玉珠见我好奇,便说,这是次称手抄的经卷,朴拙得很,真正的那部收藏在一个叫茨易的村落里,说是每到重要节日才请喇嘛来开卷诵读。它的神奇更接近一部巴赫的弥撒,能听到至高者的复活,听见一个人的爱与受难的一生,听者无不动容落泪……

玉珠从靠墙的橱柜里拿出几个盘盏来捡出蒸锅里的包子,它们形色各异,有如月牙、银锭、镶边的头帕等。珀萨啊啧啧地赞叹包子精巧好看。

玉珠说,都是次称一早起来包的。昨晚尼乃村的邛培打电话,说是这几天手抽搐不止,吃药了也不见好。请次称帮忙占卜是不是有惹处。次称翻阅卦书,显示是冒犯了水神(万物有灵是立汝藏族的信仰之根,他们认为,每一座山都有相应的山神在护佑苍生,每一个湖泊都蕴藏着神界的传说,每一块石头都能召唤丢失的魂魄,每一棵树都是“特让”最终的归处。人们小心供奉,生怕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降下灾难。为此,喇嘛和祭师总有念不完的经、做不完的法事)。邛培方才说起,几天前,在屋后开辟了一方菜园子,准备撒些芫根种子,就从园子后方的山沟里引了一股泉水来浸泡菜地,当晚回来手就开始抽搐,连茶碗都端不稳了。一早,次称就去给他家做法事了。再说,次称原本就孤独腼腆,请阿姐来家中做客,他会躲到牛群里去的。屋中响起一阵笑声……

我们围住木桌喝茶。我拣起一个包子,细看那摁捏在封口处的花纹像酥油花样塑花点蕊,衬托晕染过。

玉珠说,这些点缀的颜色是次称用干花瓣碾磨成的,阿姐放心吃。

我说,它们太好看了,都不知道从何下口。

珀萨拣起一块“银锭”咬下一半,吃起来,不住地称赞好吃,吃到了蘑菇馅儿。

玉珠说,次称也是逢年过节才做一次这样的包子,阿姐是我们的稀客了。

我咬下一口包边的花瓣,仿佛真的吃下了鲜花一样珍贵,与珀萨、玉珠和曲塔在一起本就是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

我们缓慢地喝茶,叙话,屋顶的光束集合在珀萨和曲塔头顶,又照亮了玉珠秀丽的面容。

珀萨拽拽玉珠的衣角说,团牛还早,你给阿姐说说你和次称的故事吧。

玉珠赶忙去捂住珀萨的嘴,说自己是有罪孽的人,再不可传说。

珀萨松开她的手说,阿姐这趟来牧场就是记录我们牧人生活故事的,你只当做了一场梦,请阿姐为你解梦吧。

玉珠看着我的眼睛,安静了下来。她捡起围裙里的几点面屑,用拇指和食指搓揉成团,并开始叙说——听说,次称一生下来就出家了,他的母亲跟着一个途经呷尔坝的马帮出走了,他从来也没见过她,他以为孤独就是自己本身的命运。他常跟师父到牧场念经,念完,我就去牵起他的手一起奔向屋后的老树下玩耍,他捡起一片片枯叶垒叠起来放在一块石片上,翻动叶片摇晃着头诵经,仿佛念诵进入了最高境界。我像个成熟的女人侍奉他茶水,伴在他旁边,他不时扭头看我,脸上就会升起甘甜的笑容。长大以后,他被送去偏远的本教寺庙学佛,与我道别,送我一条红哈达要我等他回来。

玉珠折叠了搓揉成细长条的面屑,又在折叠处开始搓揉,手微微颤抖。待他学佛归来,我已经嫁为人妻。

玉珠停顿了一下,手中揉捏的面屑已经有了三条细长的尾羽。玉珠的声音开始低沉,我成婚那年,丈夫从家中分得了一匹母马,产下了一匹马崽,四蹄雪白。马儿长大以后,他便牵着这匹马去雪山上挖药材,几天,十几天,几十天,那匹雪蹄驮回了他的尸首。次称和他的师父来牧场为他超度,次称的师父说,古来就有说法,雪蹄降生是受命来驮死人的……

玉珠的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围裙里。她拾起裙边抹了泪继续说,次称见我和孩子孤苦无依,时常来牧场帮忙,后来索性脱了袈裟还俗了。牧场周边的牧人说我是活鬼,夺了一个人的命,又缠住了一个喇嘛的心。我剪了自己的一头长发,找到留有我足印的路途挖了一撮泥土,连同头发一并包在泥土里,埋在三岔路口,我愿千人踩万人踏(此法为旧时遗风,有镇压之意),永世不得超生。

玉珠说完,手中的面屑已经被搓揉成一只生动的鸟儿,她将它停立在面前的桌上,它做出了跃跃欲飞的姿势。珀萨和曲塔在为玉珠的故事和眼前这只从故事中降世的鸟儿哀伤,窸窸窣窣地拭泪。

我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玉珠要放下背负的沉重,从此只管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地歌唱、飞翔便是了。

玉珠惊异地望着我说,她时常在梦境里展开一对深藏已久的翅膀,朝着无际的天边飞翔,有时会穿過一朵又一朵白云,有时会穿过滂沱大雨,翅膀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自己就开始往下坠落,不安的睡眠和慌乱的呼吸会一次次惊醒身边的次称,他就在深夜里起床为玉珠念诵《清净孽障咒》,玉珠听着次称的念诵,心就会变得安稳,她又会逐渐入梦,天空呈现一片蔚蓝,轻盈的翅膀在蔚蓝里滑动着优美的弧线。

珀萨手掌托腮望着玉珠说,看看,人家这梦简直跟电视片一样。

玉珠用手掌推开珀萨的额头,喊了一声菩萨的名号,然后说,请您今晚务必让珀萨也做一个电视片样的梦吧。

曲塔连忙说,我也要,我也要,快快帮我祈诵吧。于是,玉珠很正式地合掌于额上开始默诵,仿佛真的在与神灵通白。我凝听到布满墙壁的油布上,又开出了三五朵淡紫色的小花。还有那本经卷里,一个穿枣红藏衫、腰缠藏袍、脚踏牛皮靴的藏族牧人,高昂着头满面春风走进了理想的游牧世界。

屋外,响起了归来的牛蹄声。

南泽仁 藏族,四川九龙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散文》《南方文学》《民族文学》《文艺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

猜你喜欢

箩筐围栏母牛
围栏
动物园
肉牛繁育改良技术要点
母牛难产的原因及其对策
洗澡围栏
一头牛所见到的明亮
大礼难还
生日
澳大利亚新围栏法促邻里和谐
2.皇后和子女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