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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和寺

2021-08-06黄璨

青海湖 2021年5期
关键词:寺院古镇

古 镇

及至黄昏,我们才在一个山坡上见到一个城门。

天色渐暗,城门青灰色的飞檐显得漫漶,小而窄的门洞镶嵌在那里,像一个笨拙的人用浅笔小心翼翼画上去的,让人心上有些发紧。莫如说那是一个暮色中茕茕孑立的泥塑小牌坊,远远地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荒凉。

不知这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古镇,我们已在周边绕了好久,正打算放弃。

路很窄,只能将车小心地停靠在路边草丛中,以防后续有车上来。荒草杂乱,叶面积了厚厚一层土,裤腿上有一道一道土色的印。

向城门处走时,心里不免畏惧,蒙蒙一片的暗色天光,又这样寂寥的荒草,很难预料城门后会出现什么,门洞又是那样局促,像要把人吞进去。

却意外地,城门内出现一条斜向深处的古街,自高处往坡下长长地延伸,看不出尽头在哪里。亦没看到什么人,两侧低矮的房屋越往远则愈显得低,几乎要消失在地平线上。

全然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定了定神,方发觉有几位老人正在近门的街角处坐着,身着不知哪个年代的衣服,将头齐齐地转向了我。

毋庸说那是一幅古旧的黑白照片,灰色的背景,几位灰色的老人静静地坐在灰色天光里,好像在说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空气仿佛凝固了。

难以置信,我们原是一路沿断断续续的山、孤零零的村庄、一条滚动着泥水的宽阔的河走上这山坡,却没有任何过渡地,突然从一座孤寂的城门背后冒出这样一幅古旧的、甚至连后期照相技术里的套色都不曾有的老照片,兀自端端地立在眼前,简直像一个幻景。

“把车开进来啊,又不收钱。”一位老人的声音渺渺地飘过来,像是天外来音。尚未明白过来,又听到另几位老人笑着附和:“就是,又不收你钱,把车开进来啊!”

“不收钱?”这话来得突兀。又不知该怎么应和,只得定了定心,硬硬地笑一下,折身去开车。却一步比一步心上紧,怕再一转身,刚那一幕倏然消失,像云端的海市蜃楼。

车顺着窄小的门洞进了城内,车身几乎擦着城墙。彼时,那几位老人早已回转了身,顾自静静地聊着,好像刚才转头问话那一幕从未出现过。

城门内侧一块高高的石碑,刻着几个大大的楷体字,端严而孤独,——这正是我们要找的城。

只能茫然地往前走。街道亦窄得连停车都困难,尤其到一个Y形分岔略有些人的地方,仅几辆车便叠在了那里,只能左移右摆一寸一寸地挪,间或有几个人在车的缝隙中穿过。

后来才知道这Y形分岔处正是古镇的中心,当我们驱车在古镇很快便绕了一圈之后,只这里人声鼎沸、略微热闹的样子。又实在这街道窄得可怜,所谓人声鼎沸也不过是寂寞里多了四五个人的吵闹,且只限于这个分岔处。若眼睛再往前伸,便整座古镇又模模糊糊只剩下寂静了。

这街道原不是为行车修的啊。

从前哪有这样的车: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

“街灯都坏了。”小店女老板见我们从旁侧那家店重又折回,依旧那样柔和地笑。屋子里灯暗,但“冒着热气”,很有一种温静。本以为旁边那家饭馆大,不料里面竟连卖杂货,只近门几张简单的餐桌,往深处则乱堆着塑料盆、尼龙绳、铁皮烟囱、袜子、手套、卫生纸等日杂百货。

显然,这古镇街面的商铺并不像其他一些古镇,亮闪闪要讨游客的喜欢。便是连街道的一长排镂空雕饰的路灯,天已全黑了仍未见有丝毫的亮光。主干道隐约而显的光,不过是借了几个商铺窗扇里朦朦胧胧透出的亮,且显得极不情愿。

很有些率性而为的意思。而小店女老板所谓的“街灯都坏了”,大概是想要给我们的惊诧一点点安慰。

但顾不上探究这些了,看小店女老板笑嘻嘻地端上来一碟当地有名的小吃油糊卷,那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丝丝缕缕漾开时,不单街道的阴暗气息瞬间被通通地逼在了店外,就是连人的呼吸也像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当真是个好吃物!这油糊卷原是烫面揉了苦豆子粉、葱花、盐等作料,用少许热油两面煎成金黄的薄饼,却因着主人将它特意手撕成小块然后散散地堆在小碟里,竟少了刀切后那样规规矩矩的拘囿,不仅让人眼中看得欢喜,入口更有一种酥软的自在和随意,好像整个秋天的暖阳全都懒懒地入了怀。

我是连连地几大块不多时便入了口,以至旁座小情侣中那女的看我吃得香,竟也在一碗干面之后眉开眼笑地向老板娘要了一碟,而彼时那男的第二碗干面已经端上桌了。

呼噜噜的,简直有些生猛之意,那男的很快便将第二碗面吃了个精光,并用手狠狠地抹了一下嘴,像梁山好汉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让人看得好生羡慕。

看店铺红色的招牌,干面是排在古镇名食的首位。本地韧劲十足的小麦手工制成细长的面条,覆以温润的调汤,别有一番朴素和丰厚。但一次两碗这样的好胃口,如若不是对食物最真诚的赞美,断不会有这样的一种生龙活虎。

如此,这古街的幽暗竟也不那么萧瑟了。尤其古街分岔处的小广场,竟还放起了露天电影,且是旧时的黑白色调,沙沙渺渺的不见任何多余。

廣场同样黑暗无灯,悬挂在正前方的那张幕布忽明忽暗,时而炮火连天,时而人声铿锵,很有一番自己的热闹。相形之下,原本不多的几个观影者则零零落落散坐在广场各处,只在幕布间或出现的白光中闪一下模糊的身影,像黑暗中一丛一丛沉默的灌木。一时间,恍然那挂在半空活色生香的电影才是古镇喧闹的白日,而人不过是岁月深处最沉寂的黑夜。隔着古镇的前生今世,时光像一堵漫漶不清的厚厚的毛玻璃。

当然,这只是古镇夜间的一个小游戏,像古老的俄罗斯方块,且只有历经过黑白交替的老人们才愿意完成。那在广场窜来窜去的不多几个小孩子,则是夜空里忽隐忽现的星光,天一亮便奔向了彩色的世界,自此不再回来。

古镇,原是为过去的人停留在这里的。黑,白,简单,宁静。

离开广场,我们朝古镇更深的街道走,想初步探一探古镇的概貌。这才发觉,古镇人对黑暗有一种绝对的安然。在我们所经过的阴暗街角,突然就会冒出几个人聊天的声音。这一处,或者那一处。清而静的夜晚,那说话声低低的、散散的,像风中飘忽不定的沙粒,在黑暗中扬起又落下,既搞不清它究竟在街道具体的哪个角落,又心里害怕其中有些声音并非这世界之内,而是人与异世界里灵魂的对话。

“黑夜是光,可以照亮自己。”曾听到过这样一句话,既诗意又充满了哲学意味。然而无论如何,黑夜本质所包裹的人力难违的深不可测终究还是令人惊惧。尤其像我这样一个胆弱之人,更是在这夜的漠声里走得摇摇晃晃,心跳都要加速。

大概,古镇于这幻景般遗世独立的世界,内心确有那样一种清明宁静的光,能够在黑暗中照亮自己,视自然万物为知己,倾心相谈,安然相守。

包括那个笼罩在昏暗灯光下的小菜店的主人,他清瘦安静地坐在菜店入口的一张小木桌后面,以至于我们进门时竟未发觉他。

菜店不小,回字形布置。中间方台以及四面靠墙的阶梯木架上依次摆满了各色样的蔬菜,还有调料,品类算得上丰富。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当视线朝上越过木台上的蔬菜,竟发觉屋子四壁土墙上挂有很多的水墨画,且一条紧挨着一条,山水、花鸟,条幅、斗方,倒像一个颇有些声势的國画展。靠窗那一侧墙,在一堆几乎有些污色的蔬菜中间,亦竟然端端正正摆放着两本线装的诗文选萃及楹联集锦,封面一红一蓝十分显目,让我们不免朝那菜店老板清瘦的身影再看,难不成这竟是归隐山林的一位高人?

只是,待再抬头细究那些画,并向店老板问了几句后,便心里笑了。事实上,那四壁墙挂着的诸多水墨,不过是古镇一些普通喜好者的平常之作,并无一张可登大雅。而近门墙上草草贴着的几张习作,则是店老板闲来无事自己描画出的,虽略有些情趣,究竟笔墨也无特别。却是蔬菜堆里那两本线装印刷的诗词楹联,虽是现世的印刷,内容却皆以古镇为背景,沁着宋明清一路的古风遗韵,像历尽沧桑的两位老者,数百年安守一处,只待某一日有相知来见。

我们自然算不得其知己,但还是小心地将它们从菜堆里抽出,摆在一块较为干净的木板上,轻翻几页,嘴里念着,并用手机拍了照。实在它们较墙上那些字画,如仙裾飘飘多了些小镇的古意,若日后回想起,可细细地咂味。

店老板仍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我们不再问,他亦不再说什么。也不知他见我们很仔细地看那些画那两本册,心里会不会有些得意,看他神情微微的喜悦中带着一丝不屑,估计在古镇也算得上令人敬待的读书人。亦难得他有这一份心,任什么都觉得好,不管不顾通通地挂在菜店里,全不计庸常蔬菜的平俗降了水墨本质高雅的格,到底还是有些不伦不类。

竟也算不得不好,人间诸多的喜气正是因了这不伦不类才显得真切。比起刚入城时的恍惚不定,古镇在我们眼里已多了实实在在的生机,心上的局促不经意间消失了。

街两侧还见一些保存略为完整的明清建筑,祠堂、书院、城隍庙等,因着天黑街暗,只能在门口潦草看一眼。但那木制屋檐和雕窗浮面厚厚的一层土清晰可见,亦绝不是几次风就能吹走,像人重重地雕上去那样,显见这古镇远非它表象的平静和虚渺。

历史上,古镇原是历经过宋明清几个朝代的。因水陆交通发达,曾作为水烟为主的货物集散地,任北京、天津、太原等外地客商云集往来。不要说亲历,就是想一想它七百多年的繁华盛景,心上也会落一层斑驳的光影。然而岁月叠更,繁华殆尽,在寂静如斯的夜里,古镇全然置身事外、淡泊超拔之态,让人心里难免有些空寂,寥寥落落的。

尤其行至一条无人的街道,见一堵青砖的墙壁上孤零零挂着一盏方形雕窗的小灯,淡淡的光蒙蒙地从镂雕中透出,寂寥地映在青灰色的砖墙上,使古镇显得异常清冷和孤独,仿佛几百年前的繁华不过是现世人的一种多情和想象,它本是岁月深处的一粒流沙,当不得什么。

不仅这一面墙,比起其他很多古镇的傍晚,这古镇任什么地方看起来都冷清。包括我们后来因担心安全特意找到的古镇最大的公建民宿,入住后方发觉,整一套阔朗的宅院,四合两层三十多间房,中间绿植葳蕤并配有好几处休闲桌椅,竟独独只我们俩人住宿,如同空谷幽兰,院里连说话都可见清晰的回声。

这确是我们不曾想到的。并非嫌它寂寥,而是它竟完全符合我此趟行游的心意。既称之为古镇,就该躲开现世的喧哗,不惊扰,不强欢,不卖弄,如此这般清清淡淡沥去岁月沉渣的静,哪怕只是匆匆短短虚虚实实的一个夜晚,也觉得万物清明。

伴侣在回廊书架找了几本书,独坐在藤编的吊椅上静静地看。我在房间等楼下女服务员差她八岁的女儿给我拿蚊香。连蚊香都是旧时孤孤直直的一根,不见底座,只能强插在窗缝处。

想起某日和友在城郊一处景地游走,我惊叹那时那景真是美,友却淡淡说了一句:因为没人啊,所以美。

——果真,这世间之美,原是因为无人。

亦如这夜晚,像无星无月的天空一样安静。

难得的清静。无物,无欲,无彷徨,无缠绕,风轻云淡。

次日清晨,亦无声中醒来,神清气爽。推窗朝外看,薄薄的灰白天气,屋顶苍茫,街道静悄悄的不见一人。

——古镇并无早醒之意,太阳该升起升起,该落下落下,风由它想去哪里去哪里。

本想好好逛一逛的,这里的清晨大概是不一样,无奈一个电话急召回。后来,也似乎并未觉什么遗憾,昨那半日其实已经很如愿了。

是从另一个城门出去的,几无阻隔。回过身,发觉那才是古城的正门,端严阔大,虽无旌旗猎猎,却是古镇特有的飞檐厚壁,威风凛凛。

原来,昨日我们穿越的,是古镇的西门狭道。

寺在新区,也就是原来的郊外。

原来的时候,寺院周边林木葳蕤,曲水溹洄,树下还有茸茸绿的苔藓,人行其间觉得很清凉。

现在是新区——城市新生出的枝条,除了入口处看到一湾水,绿少见了。寺院外围高楼林立,端严方正,很有些得意的样子,以至于我们连曾走过的那条路都不敢确定,半晌才盼得一位老人慢悠悠地从园子深处走来。

问老人寺在哪儿,回说顺着这条环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最后就是了。老人是旧式的藏青色衣服,微弓着身子,甩手在半空划了一个圈,他身后的一片芦苇像风一样。

这个圈现在叫公园,沿用了寺的本名,而寺的来头实在也不小,自晋朝便落地生根,洋洋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足可以滋润城市新生的那些枝条更加厚重和丰满。然而树真的少了,水也不如从前,只有那片芦苇仍是它经年的绿了又黄,除非有人刻意砍去,否则一直都是它飒飒的姿态。

总之还是让人心上落寞,想起郊外时的水肥绿厚,陡然就少了兴致。也就不急于快快地走,反正天底下的寺大抵一样,不是这个殿就是那个堂,就像一个恒久不变的数学定理,怎么变也不离其宗。

说那年唐朝玄奘法师西行取经路过此地,被无端羁留该寺,便讲经说法月余,盛况空前,听众中还有西域来的商人与僧众;后取经返回亦在此停留,其时已得当朝支持,信众更是簇拥相迎,香火鼎盛,这是一件大事。还说元朝时期,藏传佛教萨迦派第四代祖师萨迦班智達到此驻锡之时,曾集资扩建修缮该寺,使其成为当地藏传佛教四大寺院之一,并在此处大转法轮,祥云瑞集,这又是一件大事。除外似乎再找不出什么更大的事,就像千年之后这个寂静的秋枯日,整个园子除了几只黑尾巴喜鹊偶尔露个侧脸,再不见一个人影,连我们自己都仿佛消弭在了时间的深处。

但它一直很有名,非常有名,一千七百多年的冗长岁月沧海桑田一般深刻在周边或更远处人的心里——人是需要心有所寄的,且愿寄之更为久远的东西,恰这里本心向善,普度众生。记得有一年我因万事迷茫,亦有此寄托之意,但辗转未果,实在缺乏那既钢又韧的义无反顾,佛之修行原本是一次淬火锻造,非常人所能担得起。

也因此,当沿环路经过一处林木掩映的比丘尼居所时,心中便有些伤感。这俗世的耀眼终究值得眷恋,却偏有女子情愿独守这寂寂一盏灯,不知其间历经了多么深的绝望与决绝,几乎比得上红楼尤三姐的以死明志了。而殿堂深处,亦不知那所居之人日日年年独伴青灯有没有过回望,虽心有了所寄,但人之一生若如此的单调反复,实在也太过漫长。

近前看,那比丘尼居所正殿门楣处悬有一块匾额,其上端端正正几个大字,本意颇有些仙家之气。原本口中念得清晰,却多移一步竟又顷刻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一行人正为着另一层意思诧异,即寺院之清规戒律,这比丘尼居所设于一旁,难免让人有些疑惑。大概是我们想多了,万物天然的要阴阳调和,何况女子天生柔弱,若不幸遭遇劫难,寺院僧人也好就近施手相救,佛法原本就是为救人救世的。

如此想着的时候,便觉得这枯寂之地竟也多了烟火的暖意,心情渐已舒阔,似乎这院子绿也多起来,还看到了另一池水。

是一池荷塘,池面浮着深秋的枯枝败叶,牵着水中倒影,像是在回忆夏天的艳花碧水。然而它真实的寂静比那水中倒影还要意蕴深长,又悄然无声,当刻与“寺”这个字极相宜。

也是游寺一个多月之后,几人回忆那次出游,都觉得那日真的好,特别的好。但要具体说好在哪里,又都说不出。最终的结论是,那日天气晴朗,而寺内正如那一池荷塘般清静无多一人,平日的生活实在是太喧闹了。

天的晴朗尤为体现在寺院入口那高阔的二层牌楼上。第一层,飞檐翘角。第二层,飞檐翘角。再往上,云又四射叠为第三层飞檐翘角,像丰羽的灵凤飞向天的深蓝处,整个牌楼竟数层檐叠檐地直冲向九重天,简直磅礴。这确是之前在其他寺院未曾看到过的一幕,自是一种浩然正气,果真当得了某种指引。至于寺的清静无人,则是之后的山门、大雄宝殿、三圣殿、地藏殿、灵钧台、天王殿、无量殿等,逐一拾阶而上,竟只见佛像不见人迹,香炉内亦烛火寥廖。也难怪,非周末亦非节日,忙人顾不得来,而近处闲人大概早就来过很多次,佛虽可寄心,究竟也寄不了平常日子,人还是得活在烟火中。

只是到灵钧台一处,见旁侧方桌上放着一只白色瓷碗,桌下一个老式的铁皮水壶。彼时寺院空荡无人,四周寂静,那碗显得孤零零,且表面很多划痕,虽不见落尘,却阳光下清幽幽的很久未有人动过的样子。桌下那水壶亦陈旧,壶把及壶身褶皱处深积着一些较易疏忽的污垢,与那碗的肃然一上一下很有些时光上的呼应。

端详片刻,不知那碗为何用。见旁侧有一方形亭状的建筑,于是透过镂空窗往里看,其内竟罩有一眼深井,井沿拴着一根粗绳,绳上挂着一个木桶,木桶的干枯纹理清晰可见。另有一块石碑立于旁,细读其上文字,方知这眼井竟和西藏布达拉宫的龙王潭相通,喝了其内之水可免灾消难,当初萨迦班智达正是依借此水治愈了蒙古阔端王的龙毒病。如此,这井自然成了该寺之镇宝,每逢吉日必有众多信徒千里迢迢前来拜佛取水,以一碗求得俗世的福乐安康。

无法确定这一传说的可靠性,因为从距离上算,此处与西藏布达拉宫相距两千三百公里,如此千里万里的,即便是不可靠,也要尊它的信念,不可玩亵,佛教原本在于内心而不在外物。

可惜那罩井之亭有锁将军把门,又半日未见寺院僧人,我们无法从井中取水,否则定要清清喝上一碗,入乡随俗了却那免灾消难的心念。这世间的灾祸于现实普通的人,原是那样的不可防不可测,尤其当人世过半无力回天时,更是战战兢兢到心惧。

信步绕灵钧台一周,发觉这里竟是俯瞰寺院的好地方。这才明白寺院周围何故变得绿意稀薄,原来是寺院重新规划扩充,曾经的树曾经的水大概重置了方向,由于尚未成型,周边除了错综复杂的游园雏形设计外,看在眼里的更多是黄土裸露的本性。

世事变迁,一切都是要精进的,虽然又得几年十几年,那时候寺院不知又会成什么样子,我本是很怀旧的人,总舍不得曾经的一丝一线,但风过不留痕,哪怕人怎样的流连和怅惘。

下得台阶,这才遇见一位黄色布衣的僧人正迎面而上,窄额清颜,体态枯瘦,步子颤中带稳,在寺院的冷寂中反而显出意外。于是快几步迎了上去,双手合十低头施礼,问:“师傅,那井中之水我们可以喝吗?”僧人稍一顿,方回:“可以喝啊!”说着又仔细端详我们几下,另眼神中有些犹豫之态,不知何故。

其实我的问是没话找话,因着终于在寺院见到一位僧人,不免欣喜,且已经下得台阶,本无再上去要喝井水的意思,不过是想同这难得的僧人有点瞬间的關联,好像要沾他的佛意成全自己。同去的人只在身后微微地笑,她们自然不知我意,直觉得我唐突,而我因此心里已觉得这一趟不枉,眼前的僧人即是佛,也算得上五百年之擦肩而过的缘了。

僧人八十多岁显得老弱,但眼睛里有光,像刚灵钧台桌面上那一只瓷碗的幽静深邃。他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而最终什么也没说,便上台阶去了,留下画中一个渺渺的背影。

寺院又恢复了刚才的寂静无声,古树参天,偶尔一声鸦叫。

但似乎又与刚才不同,因着一下石阶,发现台下立有一尊显然刚请来不久的千手观音像,通体新崭崭的贴了金,又恰逢这日晴光沐浴,简直黄灿灿的晃人眼。又发现观音像两侧竟还塑了几尊憨态可掬的小佛雕塑,或双手合十,或托腮凝思,或端钵清笑,每人座下还雕有“忍辱”“持戒”“布施”“智慧”“禅定”“精进”等字样,引得我们一行人禁不住喜笑颜开,觉得他们可爱,连说话的声调都轻快柔软了很多。

从本意上讲,“寺”这个字是“寸土之地”,表示精确,不容猜疑变化,故而寺院的通常大都循规蹈矩,连多一声大笑都觉得不妥。然而眼下这几尊憨态的小佛,其调皮伶俐状竟犹似严肃音乐里几个顽皮跳跃的音符,使得寺院陡增了更多人世的喜庆和温暖,让人一下子便想到了“花开见佛”这几个上好的字。

相遇欢喜便是佛,不知这算不算得善缘。我们之中并无修佛之人,但寺院在眼里已然回到了郊外时的林木葳蕤、曲水溹洄,我们真是心境大好。

走着走着,都有些渴了,后悔前一刻未曾问那僧人讨一杯井水喝,其实他刚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是有此意的,只不过我们无心错过了。就只能忍着,亦如这世间很多想做的事,稍微一顿一犹豫,便一生都会错过。然而,若重新来过,又未必能抓得住。所以,佛教的让人放下执念,不过是要减轻人因欲而生的痛苦,把一切都看得轻些淡些。

正如沿途墙上那一个散散的意味深长的“淡”字。

是一堵朱红色的墙,僧人身披袈裟的那种朱红色,沉而幽深。八角的镂空木质边框,中间一个大大的隶书“淡”。其实也未见得有多特别,只不过一堵墙就它一个字,颇有些八大山人水墨的旷远意境。想起某日和友拆“静”那个字,以为它里面还包含着“争”的成分,内里其实与“静”之本意是相悖的。而将这一个“淡”字拆开来,其实是要三水浇了两火,但火看起来还是那样炎炎的浇不灭。这应该就是生命的悖论,人生变幻无常,又本性那么多的欲念,真要达到一个“静”、做到一个“淡”,得需要多强大的力量啊。

幸好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前行路上毋须刻意,只埋着头走便是了。正如过了这一堵“淡”的墙,我们依旧得找来时的入口,而它已在眼前了。

入口处有一排仿寺院建筑又显然不同的普通平房,门牌标着“寺院管理办公室”字样。原是未做打算想直接经过的,却见门内出来一位普通着装的似乎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反身欲锁门离开。也顾不得唐突了,笑着上前索水喝。那工作人员门锁已上好,看我们笑意,再认真地看我们一眼,又拿钥匙返身开了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水凉了得等一会儿。

于是在屋里等,看他在很有些讲究的茶台上烧水,轻手轻脚,并无和我们寒暄之意,也不好强要套近,他看起来很沉默,似有些学识的样子。就那样无声地等,四顾屋里的摆设,地上高高低低很多绿叶植物,墙上很多字画,无香熏倒觉出香的缭绕,大概是水墨的香气。心里亦感激,人家原本都已经出了门的,那会儿看起来似乎还急匆匆。

不多时,水烧开了,那工作人员提壶将我们携带的水杯一一灌满,对我们的连连道谢未作任何应答,又锁门顾自走了。

我们缓步走出了寺外,一心认定这灌入杯中的水正是那灵钧台药井中的神水。

——好一杯清洌的水呀!

黄璨 女,汉族,祖籍湖南涟源,现居甘肃金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散文、小说刊发于《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美文》等报刊。作品荣获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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