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东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徒，更壹志兮。……”两千多年前的楚国大夫屈原，在《九章·橘颂》中借橘托物言志，描写柑橘所生长的环境和美好，也肯定了荆楚柑橘的历史地位。事实上，中国是世界上柑橘的重要原产地之一，品种繁多，有四千多年的栽培历史。八世纪时，日本遣唐僧田中间守来浙江天台山进香，将柑橘种子带回日本，在日本鹿儿岛的长岛村栽种；十五世纪葡萄牙人把中国甜橙带到地中海沿岸栽培，当地称“中国苹果”……

我的家乡位于湘北丘陵，为荆楚文化腹地，土壤和气候非常适合柑橘生长，故而柑橘品质上乘，常为朝中贡品。据《禹贡》记载，夏朝时柑橘就已被列为贡税之物。但那时的柑橘以庭院栽植为主，唐代诗人岑参就曾在诗《郡斋平望江山》中写道：“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家乡的山上都是稀疏的松林、灌木，最不缺草和荆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那时我在乡政府工作，乡镇党委、政府在县委的领导下，下大力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在丘陵地区大力推行柑橘种植，但农民的抵触情绪很大，分下去的柑橘苗有的甚至被拿来当柴烧了。直到党的十八大以来，这里的柑橘种植才形成气候，成为助农民致富的支柱产业。

谷雨前后，在家乡的橘山漫步，那白色的橘花如繁星点点，花苞半开半闭，圆润而饱满，羞答答尽显小家碧玉的羞涩。只有那馥郁的幽香，慷慨大方地释放着，使整座山都如同在香水里浸泡过一般，真能迷了阳雀、醉了黄莺，你若不身临其境，就不能深切体会什么叫“沁人心脾”。深秋的时节，站在高处放眼望去，漫山的红橘如密密麻麻的小灯笼，秋风吹来，橘树摇曳，恰似满山红霞流动。

我老家的村叫大美村，是由原来的杉林村和古塘村合并而成的，面积跨了原来的大半个乡，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村。新任大美村党支部书记李云章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合村之前担任古塘村党支部书记已有十多年，个子不高，说话挺快，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干练、热情。他和我弟弟同为村干部，我弟弟告诉我，他妻子患有严重的尿毒症，得定期做透析，他既要忙村里的工作，又要顾家里的事情，可他整天乐呵呵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去年金秋时节，我受县委组织部的老朋友之邀回老家看看，还特意到村部去了一下，真没想到村部设置那么齐整，一共五间平房，有会议室、党员活动室、办公室等。

我问李云章，你这么累，想过退缩吗？他笑了笑说，入党是你自愿的，又没谁强迫你，当村支书是党员选的，是瞧得上你，我没有理由退缩。接着他又说，我们村有的老党员已经八十多岁了，村里开党员大会还是孙子用轮椅推着过来的。他们的心愿我很明白，就是希望我把村里搞好，带领乡亲们致富。村党支部的工作要让村民做到既合村，又合心。我问他怎么做到既合村又合心，他说，合心的关键是村党支部要有公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对原来两个村的村民要一视同仁。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问他，现在村里的工作一不收提留，二不抓计划生育，三不催耕催种，怎么会那么忙？

那可不！他笑了笑说，现在村党支部就好比是个筐，什么事都往里装，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针穿。村党支部书记好比万金油，上管天，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要落实；下管地，村民反映的问题和困难要想办法解决；中间还要管空气，秸秆焚烧、空气污染，上面抓得紧嘞，弄不好就得受处分。哦，我笑着说，那还真“管得宽”哩。他接着说，当村干部要有“五得”：吃饭不均匀（定时），要饿得；调解矛盾要受气，要忍得；村里修路、改水改厕、整治环境要找资金，要缠得；推行工作不能斯斯文文，要吼得；家里人有怨气，要听得。我听他这一说，忍不住笑了。

他带着我和縣委组织部的同志来到橘山上，指着挂满果实的橘树说，人不勤则橘不丰。别看它是一株树，每年打药治虫要四次以上，要防治红蜘蛛，要保花保果，每年的清明节前要除草剪枝，平时还要不断整梢，每年起码要施三次肥——摘果后要施还原肥，春季要施促梢肥，夏秋之交要施壮果肥。忙不过来时还得请劳力，相互帮工。接着他问我，赵德金您还有印象吗，您当年在乡政府工作时他就是我们村的贫困户，一家三口都有残疾，年年吃低保。自从精准扶贫以来，我们村把他列入了建档立卡户，在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重新给他翻修了房屋、拉通了电、接通了自来水，村里还调来挖掘机，把他家屋前屋后的荒山全部种上了柑橘，近两年已经大获收益，今年经验收已脱贫。

我要他带我们去赵德金家看看，李云章欣然答应。

赵德金家的房屋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远远望去，一栋两层的楼房，白墙红瓦，村里有一条水泥路通到他家门口，屋前屋后全是一片金黄的橘子。我们到他家时，赵德金正在山上剪橘子，地上放一张大的彩条塑料布，上面是一大堆橘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脸黑黑的，面上沟壑纵横，花白的短发展现了他所经历的沧桑岁月。他耳朵有点背，我说的话他总是听错，我大声问他：今年橘子多少钱一斤？他用手挡在耳朵后面问：你问这树多少钱一根？我忍不住笑了，真是聋子会变话。李云章向他比画一阵，他懂了，用右手比了一个“八”，意思是八毛钱一斤。我又问他今年赚了多少钱？他又听错了，反问我：你问我今年种了几亩田？这回我把笑闷在肚子里了，李云章跟他比画着，他用右手握成拳头，把拇指和小指伸出来，意思是年收入六万元。我朝他点了点头。李云章告诉我们，原来赵德金家的橘子卖不出去，是村里成立了柑橘生产合作社，办了加工厂，组织了流通协会，才使得柑橘的销售价格翻了一倍多；平时他在加工厂干活，老婆参加村里的剪果队，两口子一年可得两万多的工钱，再加上柑橘收入三万多元，全年净收入六万多元。我说，像他这样有产业支撑的农户应该不会返贫了。大家点了点头。我又问，全村还有没种柑橘的农户吗？他摇摇头说，都种了，只是规模不等，规模大的仅柑橘一项就收入八万多，一般的农户年收入三至五万元不等，全村仅柑橘收入每年就近千万元。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放眼望去，那一座座绵延起伏的橘山，分明就是一座座金山银山啊……

大美村里有一条乡镇公路穿过，历史上是有名的古驿道，有驿站和烽火台，《澧州志》上记载为“涔阳古道”，在沉寂了若干年后，这条古道又繁忙起来了。沿线不到十公里，有六家柑橘加工厂，全部是钢架构厂房，每家厂房占地面积都在一千平米以上，这是柑橘催生的第一个产业：柑橘加工和流通。加工厂是农民自己投资兴建的，流通协会是村里出面组织的，它们统归柑橘专业生产合作社管理。我们来到一个叫赵老四的人的柑橘加工收购点，只听见机器隆隆，工作人员川流不息，好一派繁忙景象。钢架屋内，操作员正在对新采摘的柑橘进行分拣、清洗、打蜡、分级包装，一等品打蜡后用保鲜袋套着，用印有商标、产地、数量等内容的纸箱包装封口后外运，销往本地的柑橘则用塑料篓子装好。场子里停着五辆大卡车，我一看车牌，好家伙，两台黑龙江的，一台河北的，还有两台广西的。一年轻小伙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太忙了，没时间打你们的招呼（接待），卡车急等着发货，忙不过来。李云章指着他对我们说，他就是赵老四。除了销售本村的柑橘外，赵老四的业务还延伸到了周边乡镇，去年他加工和销售柑橘五百多万斤，一年就赚了七十多万元。

在车间的另一边，是一间办公室兼接待室。我们进去后，赵老四的妻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电脑、手机、三脚架。这是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身材匀称，面容姣好，着一套白色的运动服，她红着脸对我们说，刚搞完直播，又接了两单。我问她柑橘主要销往哪些地方，她说主要是销往俄罗斯和越南。我问她疫情对生意有无影响，她说有一些，但不大，去年疫情高峰期到来时，他们的柑橘就已经销得差不多了。

从加工厂出来，李云章告诉我们，村党支部已经把赵老四列为了入党积极分子在培养，将来村里的班交给这樣的年轻人才放心，才能让他们带领老百姓致富奔小康。

沿着涔阳古道往南，距大美村村部约一公里的地方，就是全省有名的钓鱼基地、远近闻名的休闲农庄——橘颂农庄。这地方不用支书介绍，我也非常熟悉，我曾经多次来这里接待过来自各方面的朋友。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解决丘陵山区的干旱问题，县委决定从湖北的大岩嘴水库引洈水灌溉农田，修建了近百公里的洈水干渠，并本着“长藤结瓜、常年蓄水”的原则，在干渠旁修建了若干座中小型水库用于配套蓄水工程，曾家水库就是在那个时候修建的。后来随着农业结构的调整，丘陵地区实施了退耕还林，农作物用水逐渐减少，水库的水位多保持在饱和状态。柑橘种植发展起来以后，家家户户种柑橘，但销路不畅，以致橘贱伤农，甚至出现了毁橘还田的现象。为了打开销路，扩大影响，当时的乡镇党委、政府便决定发展休闲和旅游农业以扩大人气，为柑橘拓展销路。通过招商，在外地经商多年的李霓红来此投资，在水库西边的山坳里修建了一座集餐饮、垂钓、柑橘采摘为一体的农耕文化庄园，农庄里还陈列有旧式的水车、犁耙、风车、石磙、蓑衣、斗笠等生产生活用具和筛子、簸箕、撮箕等竹器。尤其是每年由省钓鱼者协会组织的钓鱼比赛在这里举行，参赛者来自全省各地，大美的名声就这样通过垂钓者传开来。还有外省的游客们，他们通过网上预约来此，一住就是一个多星期。四面八方的来客到了这里后，无不对沿途的柑橘规模、柑橘的品质表示赞叹，特别是采摘柑橘体验，不少人站在橘树下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留影，回去时还带上几箱柑橘。后来，互联网兴起，柑橘销售从橘农们外出找客商、找销路发展到客商主动找上门来。有一次我在县城见到李霓红，我问他生意怎么样，这个高高胖胖、一脸微笑的汉子说，颠倒了，位置颠倒了，十年前柑橘借我的光，现在我借柑橘的光。

橘香街原本是不存在的，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在山上放过牛、砍过柴、捡过菌子、刨过蜈蚣，山的走向、山上长些什么树木，都深深地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从橘颂农庄往西北，一直到大美村部，原来都是贫瘠的山冈，没有人烟，晚上一个人独自行走，心里会瘆得慌。这几年情况大变了，随着柑橘产业的兴旺发达，乡村道路的提质改造，这里已经逐渐形成了一条商业街，村民们把它叫作橘香街，路两旁是两到三层的楼房，墙面贴着各色各样的瓷砖，屋顶盖着五彩缤纷的瓦片，街上的店铺大都与橘有关：“橘香园酒楼”“橘苑餐馆”“橘香糖加工坊”“红橘药店”“小橘灯美发店”……

村里还在橘香街设立了文化活动室、图书室，每年组织两到三次以柑橘为主题的书画比赛，村民们还自发成立了女子管乐队。有一次我在橘颂农庄吃完晚饭后回县里，正好路过橘香街，只见文化活动室门前的广场上，一群妇女正在跳广场舞，而且跳的还是“吉特巴”，舞曲放的是《醉红妆》。这“吉特巴”又叫水兵舞，起源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北美洲，传入中国后成为一种别具风格的交谊舞，在农村是很少见人跳的。我不由得感到新奇，停下车来看了一会，一曲过后，又响起了《我们一起看草原》的乐曲，那优美潇洒的舞步和欢快的节奏令人陶醉，使我不由得深深感到，告别了贫困，正走向富裕的新农民过得一点也不比城里人逊色。我想，我们也可以创作一首新的歌曲，歌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我们一起看橘原》！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