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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部落

2021-07-23周国忠

四川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部落

周国忠

我至今栖居乡下的原因,故土难离的情结固然是主因,但,也与自己主静喜静的性格有关,与避闹就静以安心的向往有关,还与我爱草木田园气息的旧式生活有关。在我住所的北、西、南三面,已矗立起幢幢高楼,聚居了占全镇大多数因拆迁而搬入的“移民”。钢铁水泥的繁密触须,不容分辨地伸及江南水乡的原野,生怕遗留每一个角落。也许是用力过猛导致供血不足,那些触须在痉挛中,竟成全了一个成语“网开一面”——在我居所的东面保留了较为完整的两个村。报答这个意外的惊喜和幸运的方式,就是我告别了碧波荡漾却充斥化学气味的泳池,以或疾或缓的步履,走进被我戏称为“东方部落”的这片尚存些许田园遗风的村落。

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拜访东方部落,时段有长有短,时间或早或晚,或昼或夜。我试图通过脚步的丈量和心灵的漫步,走进农业记忆的深处,也走进历史纵深的片段。

在这个部落里,混合着各式建筑。有一条通向镇上蜿蜒如肠的狭窄小街。有各式朝向伸手及檐而为数不多的清末、民国小屋和一排排20世纪70年代建的狭长的兵营式老屋、八九十年代初建的二层楼房,以及坐落在东南向和西北向建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和新世纪初的二百多幢别墅。这些三开间三层楼的别墅,都有高墙大院,各色贴面、屋顶琉璃以及厚重的门头,让人不禁想起“府邸”“侯门”等名字,包括“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等词语。这些只占少数的别墅,与那些白墙黛瓦的房屋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交织着不同的气息,诉说着各自的故事。这是华丽与朴素的组合和各自表述,是不同年代的各自表述,也是不同际遇的各自表述。而天上的云彩,只是谦卑地保持沉默,然后,优雅地向着西方飘走了。

我的视线转向部落的其他区域。

在一些错落有致的房屋间隔地带,零星分布着几十间无人问津的歪斜矮屋,在天地双方引力的互相拉拽下,似倒非倒;而斑驳的墙面上附着的暗绿色苔藓,和着断壁残垣处的萋萋芳草,一同诉说着曾经存在和现实存在的不同况味,给线性的时间涂上了沧桑的颜色。在一些住宅的空阔处或小河边,有少量不等边的小型菜地,随着季节生长着不同的蔬果,甚至有在紧挨前后墙根仅有几十厘米宽的区域内种上小青菜、韭菜、苋菜、莴苣、大蒜、洋葱、茄子、芹菜之类。这些见缝插针式的耕作,丰富了人们的口腹,是人们对土地的眷恋、珍惜和亲昵,也是土地对炊烟的深情唤醒和馈赠。这些微型菜地,缔结并诠释了人类与植物的紧密关系:大家都是大地的作物。

在部落稍偏东南的区域,有一条S形的小河,偏斜着柔软的身子,绕向东北角。角尖深處,树林掩藏下的几户人家,恰似一个半岛,浓荫笼罩下的一座拱形小桥,似乎不知疲倦地背负着人和物,从此岸渡向彼岸,又从彼岸渡向此岸,重复着承受自身重量和外加重量的劳作。月亮将身影投入小河,用变换的视角,打量着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半岛,打量着小桥,湿湿的目光渐渐迷离而收起。沿着部落正东向西走,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露天剧场,坐南面北有一方固定式的戏台,场子四周置放着一些酱色的长排靠椅,既供人们看戏时坐用,也供无戏时人们歇脚,就像戏场,无戏时也可作舞场或派其他用场。多用性和通用性既节约了空间又提高了性价比,也是简约美学思想的成果和价值体现。有了剧场就有戏。隔一段时日,就有戏班光顾。剧目大多是古装戏,剧种只有锡剧和越剧,本地人习惯了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地域基因深刻影响了审美取向。观戏者大多是本地的中老年,间或有少量孩子和外地打工者,估计也是瞧着热闹凑热闹。人生不能没有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纵然不懂戏、不爱戏,或者人生没啥戏,也在无法推诿中扮演着生活里的种种角色,剧情远比舞台之戏真实、绵密、吊诡和深刻,你能说这不是戏?

露天剧场西侧200米处,有一长约40米、宽约25米的池塘,池内种植了一些荷莲,伴有一些自生的水草。池塘周围植有各种树木,树荫下置放着几张石排椅,其中有一个家伙或许是酒后失足,大半个身子竟重重地压迫着同是石头的鹅卵石,使原本就不宽的小径变得更加窘迫。池岸都是黄石与黄石的结盟,灰色的水泥弥补了它们之间的裂痕,也阻挡了泥土和水的进入或渗透。池塘的西北角,立着一座四角亭,四根方柱顶起伞形的盖子是它的全部,简到极处也是美。亭前临池砌有金山石的水榭、护栏和过桥,拉近了与荷塘的距离又保持着距离。沿护栏内侧,摆放着几尊腰鼓形的石凳,仿佛在邀友逗留片刻,凭栏凝视面前的景色,转而发幽古之怀思,吟诵出连接古今又卓异于古今的篇章。荷莲频频向我点头,池水却很冷静,纹丝不动。我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心里想着雨、想着雪、想着水的源。

部落北面,有一东西向的篮球场,场外东侧,专门辟出一块场地,置放着单杠、双杠、转盘器、背擦器、步行器、蹬腿器等健身器械,为出没其间的人们打开身体也打开汗腺,打散脂肪也打开希望。类似的健身场点有五六个,分散在部落的不同区域。有的场点还置有石担、石锁等器物,这些从深山老林里打磨出来的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多是体格强壮、身手敏捷、胆大心细之人才能玩得动玩得转的。他们将过剩的精力和智力献给了石担和石锁,石担和石锁回赠给他们强实的肌腱和大山的灵性,人石双方的力量都用到了善处。人类与矿物也成了朋友。顺着西北向东南走,在部落的中心,有一圆形的露天舞场,周围被高过屋顶的树林环抱,分不清年龄的红男绿女,每晚和着音乐的旋律,在舞场展示着灵活的腿脚艺术。仔细观察的结论:不仅是大妈和广场舞,灯光有些暧昧,又恰到好处。

因为离镇上不远,又邻近小区,部落内没有商场或超市,只有散落在不同位置的十多家小门店,其中大多是日用店、杂货店,也有两三家馄饨店和面店,还有一家理发店,象征着商业并未完全缺席这方土地。实际上,部落居民大都习惯到镇上去购物或逛游,那里已是一个功能齐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小型城市,基本可以满足不同人群的消费需求。有些人干脆直接去无锡城里,也很方便。因为,密如蛛网的公路替代了先前密如蛛网的河流,机动车辆替代了舟楫和脚力。缩短了时空距离,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和生命品质,却也拉远了人与自然、心灵与心灵、生命与生命之间最本真的距离。部落内的道路也密如蛛网。四纵四横的村道是骨架,也像大动脉,向四面八方发散大小血管甚至毛细血管,将每个自然村落、每条巷道串联起来,无论是长巷、短巷,还是断头巷,或者不规则的散居房屋,都实现了与巷道、村道的无缝对接。村道是清一色的沥青路,巷道和毛细血管般的小道则是清一色的水泥路。巷前屋后的场地,也都是连成一片的水泥地,便也成了路。说其出门即路路通,“条条大路通罗马”毫不夸张。不论是村道还是巷道,汽车都能交会畅通,即使是小道,10吨左右的卡车也可单向通行。只是村里在相关路口设置了限高限重、固定式的龙门栏杆,方阻止了大车的侵入,保护了部落的相对安静。

与道路和村巷相伴的是树木。村道和巷道两侧,基本都是高大的广玉兰和香樟树,间或也有松树。河道两侧,以杨柳树居多,间隔少量的香樟树。文体、娱乐、健身、休闲、景观等场所周围,则植有广玉兰、香樟树、雪松、桂花树、白玉兰等树木。这些沿着河、沿着路、沿着公共设施走的树木,都是公家的,有绿化队专门打理。一些有园子的人家,树木的品种则相对丰富,并且,结合了木本草本、高低疏密、时令节气、颜色搭配、观赏食用等因素考量。于是,石榴树、香橼树、橘树、紫槐树、桃树、枣树、桂花树、芭蕉、红枫、文竹、芍药、山茶、杜鹃、月季、丁香、蜡梅、紫薇、绣球花、栀子花、含笑等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依照不同主人不同的美学取向或喜好,以不同的组合,在不同主人的庭园绽放、舒展。蜂蝶和雀鸟也投奔而去。而大多数居民的屋前或屋后,已无土地可种树,只有一些原先保留下来的泡桐树、朴树、杂树,它们幸存的因素,是尚未滋扰道路或场地的邊界,使斧头或电锯失去了借口。

在部落的中部正西,有一片长约250米宽约50米的树林,这是最让人心仪的一方乐土。东南首一棵高大挺拔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银杏树,已然独木成林。它见证了沧桑也展示着沧桑,汲取着天地滋养也滋养着天地。而且,它仍以旺盛的生命力,与身边的这片丛林一起,继续着走过晨霞、走过夕阳、走过一个个秋冬复春夏的旅程;与百鸟一起,继续着从葱郁走向苍茫、从吟唱走向翱翔、化风雨为诗意的远行……

然而,这片有着松软土地、接通古今与广袤的丛林,紧挨着繁盛的街镇,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从未收敛过紧盯它不放的视线。

徜徉在部落里,不断与道路、树木和房屋打照面,不断与一扇扇漂亮的金属门窗和网状护罩打照面,也与一个个世界打照面,似乎是,路路有绿荫,道道是风景。惬意中,让人见识了农业与工业的结合、植物与矿物的结合、柔软与坚硬的结合,也领略了支配这些结合的力量之强大。也许是走得久了、勤了,双脚与路面有了摩擦,竟不听使唤,执意于一次次的拐弯抹角,试图从墙角旮旯、偏僻狭弄收获新的蓬勃和纯粹。结果,双脚除了从水泥走过水泥、或从水泥穿过沥青又走回水泥之外,并无新的发现,移步换景的希望随之落空。受到奚落的双脚不免有些沉重,时不时想拉我去部落四周的河边,又时不时怂恿我去看部落之外的世界,乃至世界之外的世界。

其实,我的心事远比双脚多,只是对它保了密。我不去部落四周的河边,是我明白无鱼并非水太清。我不肯越出部落疆界,是想避免加重我的动脉硬化。我曾一次次观察部落四方的美丽表情,力图寻找平坦中的起伏、硬实中的柔软、精细中的粗犷、严密中的留白、秩序中的散漫。我也曾多次去拜望那棵博古通今的银杏树,恭敬地向他讨教生存之法、生活之旨、生命之源、天地之道。可智慧的他默不作声,只是慈祥地笑笑。上方有婆娑声,并有晶莹的液体跌下来,跌在我的发尖和颈项。刹那间,一股清凉与温暖交织的脉流,分不清是从头顶还是从脚底迅速涌遍我周身,我成了连接天地两极的传导体,在深泉与天光交互的管涌中,仿佛生长出无数枝丫和嫩叶,以抚摸、握手和数点的姿势,伸向面前这位内外兼修且自洽的智者,伸向他的皱纹、斑点、纹理、质地,伸向他坚韧里的年轮,伸向他斑驳中的苍茏,也伸向苍茏上方的苍穹……我还经常前去探望那些幸存的泡桐、朴树和杂树,生怕他们遭暗算。这些历经风雨的老树,虽不显贵,却也是部落里的长辈,同样令人尊敬。我每次都会带去不同的问题,祈望老树们释疑解惑,包括:既无桑树也无梓树之后的“桑梓”两字,是否还能指代故乡或家乡?可老树们始终不作声,只是用不同姿态的摇曳向我致意。

我徘徊在部落里,一心想竭力进入它的深部和细节,探求利益之外、尘埃之上的生命谱系和灯盏,却终究没进入。我穿行在部落里,一心想竭力深入它的历史纵深的本源地带,做没有阻隔的深呼吸,借以清洁自己的心肺和灵魂,却也终究没深入。我仅仅是重复行走在浮光掠影般的梦中。我为自己浅薄的能力而无奈、惭愧,并觉得自己将部落戏称为“东方部落”,似乎有点言过其实。我在反思中踯躅,反复揣摩着古银杏和老树们慈祥、和蔼目光中的含意,苦苦思索着他们沉默语言中的深意。

良久复良久。终于,风吹来了声音:

“去问至高处的存在,走得远一点……”

“去问你内心最深处的存在,多往人群之外走……”

我确定:自己听清了这些声音。

责任编辑 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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