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猫人

2021-07-23骆文昕

四川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办公区拖把老总

骆文昕

第十五次。他告诉自己,这绝不是闹着玩的事儿。世界上最可怕的火,是怒火。昨晚他一夜未眠,眼前全是老鼠的影子。他起床,把家里看了个遍,但确实没老鼠。饮水机还开着,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窗子没关,风吹动窗帘,吓了他一跳;客厅里的拖鞋只见一只,另一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灯光很刺眼,凌晨三点,他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醒着的人。

关了灯,黑暗吞噬客厅。他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只大鳄鱼的嘴里。这样的想法毫无来由:白天,就是鳄鱼张开了嘴;而夜晚则相反;明灭之间的烟头像鳄鱼的眼睛;他是鳄鱼的口中食;他的领导,就是那条鳄鱼。

一个自认为弱者的人,未必能赢得别人的同情。相反,他感觉到的是满满的恨意。昨天上班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仇恨。

“老鼠,”他们说,“老鼠的事你到底管不管?”

他从来没有说过不管,但他管不了。试想一下,一千平方米的办公区里,老鼠泛滥成灾。不断地偷吃零食,啃坏书报,最要命的是:某次竟然将老总的一份重要合同给咬碎了。

“你连一只老鼠都搞不定,还能做什么?”老总气得浑身发抖。

其实他想说,不是一只老鼠的问题,至少,至少,不计其数,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

但他没说。他低头,他认错,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老鼠。

孩子摸黑爬起来,没有找到卫生间的方向,而是直接把一泡尿撒在了客厅沙发上(就在他身边)。他没有惊动孩子。孩子一身轻松地重新回到了卧室里睡觉去了。

7岁的孩子,即将上小学一年级。即将,他连学校都还没找好。他痛恨自己的心理变化。他觉得,越是好的学校越把人教成了学习机器。他们以成绩论英雄。所以,他早早就发誓,绝对不可能为孩子的教育多花一分冤枉钱。

但是他错了。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我背叛。这是一种心理防线的摧毁,孩子一天天长大,他的防线越来越不堪一击。最后,他屈服了。

我不是屈服于现实,而是输给了父爱。他安慰自己。

更何况,他觉得把孩子生在这片土地上是一种罪过。他需要赎罪。

他揪着头发,一绺头发留在了手里。老鼠?没有老鼠!他在暗夜中红着眼睛,像一只兔子。

没有比老鼠更可恨的东西。但他是个老鼠一样的人,畏畏缩缩,胆小如鼠。某次他照镜子,发现自己长得像老鼠,尖嘴、小脸、细眼睛。可是,他没敢把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承认自己和老鼠有种命定的缘分。

一个管理乱麻一样的公司,经营状况江河日下,他待了八年,并且打算一辈子待下去。去到哪里都是打杂,他想,像他这样的人,走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汇入海洋。然而,他们却有个比较体面的称呼叫行政工作人员。

直到新的领导降临,他才交了好运。他升了职,做了一个只管两个中年妇女的部门主任。然而,烦恼也因此而生。在捕鼠这件事情上,他责无旁贷。

他一直坐在黑暗中,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变白。世俗日常生活填满了他的内心,他还没有放下老鼠的事情,心里却被塞进来更多东西,他堵得慌。

“我们去外面吃早点,肯德基还是油条。”孩子习惯性早起,正等着他安排接下来的吃喝拉撒。他的妻子还躺在床上,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她身体不太好,但又没有检查出具体毛病。仿佛她身体的每个器官都有问题,头疼、嗓子疼、腰疼、脚疼……结婚这些年,她的每一个器官都疼了无数遍。

每当他怀疑她装病的时候,她就大哭。“我活不下去了,”她说,“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

他想过很多种生活方式,比如离婚。但这相当于是敲碎了本来就残缺的生活。有妻子,有孩子,至少表面上相对完整。

事实上,他对自己能否再遇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人完全没有把握。我受够了,他在心里哀鸣。但是,他还是推开卧室门,问她要不要吃早点?

她一动不动,还没睡醒。他不会再打扰她,以免她勃然大怒。他在风把门关上之前,逃走了。“嘭”!门是被风关上的,不关他的事。

他问楼下卖早点的摊主,“你一个月能够赚多少钱?”

对方说,少得可怜,三四千而已。“还不够有钱人喝一瓶酒,但我要养家糊口。”

即使在一個小摊主面前,他也没有找到优越感。令人绝望的早晨,太阳却偏偏开得艳丽,城市的上空,光芒四射。

“老鼠的问题,需要及时解决。”老总昨天又发话了。每一次指示,他都有记录在案。“单位里民怨沸腾,你让我怎么跟大家交代?”这是第十五次,他焦头烂额。

不能用鼠药。毒尸体是老鼠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报复。

不能请灭鼠队。他们的收费超过了老总的预期。

有使用过粘鼠板,但那其实就是老鼠的运动场。

他看过那些留在粘鼠板上的足迹。他像一个法医在案发现场一样,拍照、观察,把这些失败的粘鼠板扔进了垃圾桶。老鼠在他的粘鼠板上玩儿。

公司的员工QQ群里,有人发出来一张刚刚拍到的老鼠照片。那老鼠,站在办公区上面的横梁上,傲视着下面的人。群里一阵冷嘲热讽。

“我们这样无能,连老鼠都会看不起我们的。”

“我建议公司赶紧改经营项目吧,养老鼠,估计比现在挣得多。”

“如果我们得了鼠疫,算不算因公殉职?”

此时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她的抽屉里,跳出了一只老鼠。“它吃了我的巧克力!”她惊魂未定,“我男朋友从外国给我带回来的。”

“或许你男朋友本来就是带给它的。”哈哈哈。那个女同事,趴在桌上,耸动着肩膀,不让人看到她哭泣的脸。

“老鼠肯定从你桌上跑过了。”大家还不放过这个机会,继续挖空心思竭尽调侃之能事。

那个女同事一下子站起来,哭着跑向了老总办公室。

她辞职了。消息很快传开。“我不能容忍自己跟老鼠打成一片,我受够了。”

作为行政部主任,他怯生生地目睹了整个事件。辞职签字的时候,还有几个愤怒不已的同事跟在辞职者的身后,骂骂咧咧。

他觉得腿迈不动了,颓然坐在了椅子上。电脑桌面上老总的QQ闪烁着:马上召集全体员工开会,商量灭鼠对策。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同时也心有余悸。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只有老总神情肃穆。

“老鼠的事情,”他说,“我已经多次责成行政部主任解決,还大家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但是很遗憾,至今没有效果。一个连老鼠都搞不定的人,我不知道他还能干什么?”

老总率先投来愤怒的目光。他低下头,耳朵嗡嗡响。他当然知道自己是靶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射向他。

“为什么不请灭鼠公司的人来?”有人问。

“问得好!老鼠的问题,不仅仅是老鼠的问题,它是我们工作能力的一次检验。”老总振振有词,“一个优秀的员工,即使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都能做出业绩。你们工作,是为了享受,但工作本身不是享受,否则,我这里就成了福利院。大家说说,如何解决老鼠问题?我不相信,我们想不出一个对策来。”

起初的发言,拘谨且毫无建树。人类面对老鼠的惶惑,经验之外的事,说不在点子上。

有人建议,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办公卫生,让老鼠没有栖身之所。

“你把办公桌收拾得很干净,老鼠们会感谢你的。我们成了老鼠的清洁工。”

有人建议,把捕鼠一事列为员工考核项目,“每人每周交一根老鼠尾巴,否则,罚款五百元。捕鼠的事,是大家的事。”

“好啊,那就先从您开始,我们都等着您的老鼠尾巴呢。”反击嘲讽道,大家笑成一团。

大家明白了,这事不能跟人扯上关系。所以大家一致同意:在单位里养猫。

猫捉老鼠,天经地义,人捉老鼠,多管闲事。猫能否捉到老鼠,那是猫的事。

每个部门发两只猫。为了让它们能够尽职尽责,让它们饿着,这样既省了猫粮开支,又增强了捕鼠效果。

这事办得很快,下午的时候,20只猫就已经全部放到了单位里。它们在单位里追逐、叫唤、交配、撒欢,并且成为一道风景。但是,没见到它们抓住一只老鼠。

或许要晚上才是猫捉老鼠的最好时机。大家都在期待着好消息。

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泡了杯茶,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打发时光,等着下班。猫在单位里追逐,上蹿下跳,这些对于他来说,全是悦耳之音。当然,有几只猫的叫声凄厉,他想,它们可能是饿了。饿就饿吧,到了晚上它们就可以大快朵颐了。一想到那些该死的老鼠在猫爪下鲜血淋漓,他心里就无限快乐。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栽在这些老鼠上,并因此着急上火,茶饭不思。上天多么公平,人间有鼠,也有猫。如果没有猫,这世界就成了老鼠的天下。虚妄的人类,他们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可事实绝非如此。老鼠、蛇、蝗虫、蟑螂、洪水、风、雨……都可以毁掉人类,因为这些东西比人类少了劣根性。

下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脚步轻盈,自然而然地昂着头,逢人便礼貌性地微笑。那些因鼠而生的恨意没有了,人间多美好。

街上阳光炽烈,他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光晕里。有风吹来,路上,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爱起来。他朝他们笑,他们报以他微笑。

回家的路不远,喜悦在屋里像春水荡漾开去。他的妻子躺在床上看《绝望主妇》,餐桌上是她留下的碗筷。

“我回来了。”他说。

“哦。”

“我们单位养猫了。”

“哦。”

他凑近她,一阵汗味从她发梢散出。他觉得这味道也不错,并且能够让他燃起某种欲望。

“老婆,”他将手搭在她肩上,说,“老婆,我想你。”

他把重音落在“想”字上,以期她能明白这话里的真正含义。

她继续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不再自讨没趣了,去到厨房里洗碗筷。

孩子看着动画片咯咯笑。

“你今晚想吃什么?”他说,“爸爸今天高兴,想吃什么你说了算。”

孩子说要吃海鲜,“要点很多螃蟹,辣螃蟹,”他强调,嘴里已经在流口水了。辣螃蟹,他想,香甜的蟹黄,肥嫩的腿。喝点酒,二锅头吧,老婆和孩子,可以喝饮料。

他突然觉得,这一生,其实花不了那么多钱。内心的舒坦,比什么都重要。但他很快又觉得自己很穷,真的穷。房子是贷款买的,车子没有,孩子在长大,越来越需要钱。没有希望。他需要一份工作,勤勤恳恳,当牛做马干到退休,把晚年幸福寄托在养老保险上。

短暂的挣扎之后,他还是决定奢侈一次,今朝有酒今朝醉。

“干杯,”在饭店里,他笑着对老婆和孩子说,“我也许要交好运了。”

捕鼠的事情,虽然大费周折,但他也功不可没。没有老鼠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他妻子的表情很淡漠。她一直是这样。他觉得这是对他失败人生的最大嘲讽。他妈的。他无法激起她的兴趣。但是这一次,他决定要让她看到自己的尊严。

“你不开心?”他问。

她沉默着摇头,轻啜着一杯可乐。眼神飘忽不定,明显不想多看他一眼。

“你他妈的怎么了?”

这话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这些年,无论是喝醉了,还是在梦中,他都没敢骂出来。可是此言一出,他顿觉一身轻松,像一个屁从身体里痛快地放了出来。

“你从来都看不上我,”他说,“可是,你有什么资格看不上我?房子是我买的,贷款是我供的,甚至,连你的卫生巾也是我买的。”

他越说越激动,悲伤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你喝醉了,”她说,“不能喝,就少喝点。”

他说,我他妈还真的喝多了,今天就要教训一下你这个蠢货。

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声音,餐厅里面的人都在回头看。一个矮个子保安,手上拿着橡胶棍,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他。孩子吓着了,像只小猫一样地朝他妻子的怀里钻。他的嘴里还含着东西,偷偷咀嚼着。

他软了,变得像个面人,趴在了桌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结束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没有发出一点点动静,四周也变得安静了。像一个装睡的人,他闭着眼睛,用耳朵感知周围。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门外面的汽车声,他抬起头来,等待他的是妻子鄙夷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个陷阱,只等他跳进去。

“丢人。”她说。

她站起来,带着孩子往外走。孩子回过头来看了两次,他做了个鬼脸。

他并不后悔。甚至觉得更加轻松自如。他高声叫来服务员,让他加菜。他跟她开暧昧的玩笑,并且拍了拍那个小姑娘的肩。

“一起喝一杯?”他说。

那姑娘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表现出极度的反感。

“老鼠的问题搞定了。”他说,“让猫搞定了。”

“我们这里没有老鼠,”那服务员说,“我们也不养猫。”

他哈哈大笑,然后结账离开了。

他努力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但是进了家门,他明白:冷战又开始了。

他的妻子已经睡下,屋里一片漆黑。孩子躲在被窝里玩手机,传来消除俄罗斯方块的声音。他打了一个酒嗝,但是连一个厌恶的眼神也没有换来。他干脆破罐破摔,脱了鞋子,穿着袜子上了床。

他原本计划骚扰一下妻子的,但想着单位里的老鼠被猫追着四处跑,他竟然睡了过去。

他梦到一场大火吞噬了单位。他拼命扑救,烧光了自己的眉毛。我就要失业了,他想。当他醒来发觉只是一个梦的时候,他是多么庆幸。

单位大楼完好无损,它伫立在市中心,外墙的玻璃反射着晨光。这样看来,确实有点像着火了。他在电梯里遇见了一个下楼的同事,对方说,你快去看看吧,单位里出事了。

两只猫在办公区的桌子上追逐着,它们好像是发情了,叫声中充满了欲望。它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们目瞪口呆;还有几只,坐在一张桌子上,撕咬着书报,打量着大惊小怪的人们。三只老鼠从横梁上跑过去,有人惊叫起来,可老鼠居然停了下来。猫和老鼠,彼此视若无睹。

他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老鼠是猫的口中食。有猫的地方,便是老鼠的地狱。但是,时代不一样了,老鼠和猫,彼此相安无事。不捉老鼠的猫,还有什么存在价值?他随手拿起手边的书,朝一只正挑衅地看着他的猫扔过去,可是猫敏捷地躲过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他被彻底激怒了,找了一只拖把,握在手里,满屋子追着猫打。这些猫,在老鼠面前是病猫,在他面前,却立马变得精神百倍。他追着猫跑,像一个表演滑稽戏的小丑。他追了三圈,连猫的皮毛都没碰到。笑声如浪,一次次将他淹没,他突然感觉自己被抽空了,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天旋地转。

突然,他的身后响起一串声音:开会了,开会了。

会议室里,各部门的领导都到齐了。他最后一个进去,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不用说,又是老鼠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对老鼠已经烦不胜烦。但是现在,老鼠的问题没解决,又增加了猫的问题。”老总的目光依次从参会人员的脸上扫过去,得到的是热烈的回应。

“现在,我提议,开除行政部主任。根据公司的民主原则,请大家举手投票。”老总避开他惊惶的脸,盯着那些可以决定他去留的人看。他也盯着别人看,但别人低下了头。

一只手举起来,两只手举起来,三只手……这些和他一样的可怜人,全是一群困兽,他们把对工作环境的不满,发泄到他身上。如果有更好的出路,早就溜之大吉了,但大家都耗着,一群温水里的青蛙,等着水沸腾起来。

他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感觉双腿发软,摇晃了几下,眼前一片模糊。

“我没有想到现在的猫已经不捉老鼠了,”他说,“我错了,对不起大家。请大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办好猫和老鼠的事。”

他说完这番话,自己惊呆了。我他妈的算是当众乞求了。牢骚满腹的办公室里,又会多了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办公室里永远充斥着污浊的空气,而新鲜的话题像一丝清风。他能够想象别人在关于他的流言中,满脸鄙夷,幸灾乐祸。都是可怜人啊,他想,没有出路,烂在了这个臭泥潭里。

那些举着的手纷纷放了下去。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想怎样呢?老总愣了几秒钟,率先站起来走了。其他人也走了,只留下他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耳畔嗡嗡响。他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但是,他要如何去搞定办公区那些四处乱窜的猫和老鼠?他心里一团糨糊。

猫在办公区撕心裂肺地叫着,声音像小孩在哭。它们饿了,但没人给它们一点吃的。人们眉头紧锁,满脸不耐烦。有人甚至将鼠标摔到了桌上,嘴里骂娘,没点名道姓,但他感觉像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他不想再当众去抓猫了,那种感觉像是赤身裸体招摇过市。时间已近中午,大家相约着出去吃饭,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有几只猫朝他围了过来,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上,用前爪做出洗脸的动作。但这个动作在他看来,猫们是在羞辱他。他闭上眼睛,连猫的羞辱他也懒得反抗了。事实上,猫们可能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它们一直围在他周围,发出凄厉的叫声。它们已经快24小时没有进食了,他的心里突然有了快意,饿死它们,他想。即使饿不死,待它们没力气了,便轻而易举将它们抓住。在觅食的天赋上,猫比老鼠差得远。

其实他也饿了,他和猫的肚子里都发出吼叫。他站起来,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同事围在一起说话,看到他,便立马噤声了。他们肯定是在说我,他想。他低着头,朝电梯口走去。猫们全部跟了上來,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带着它们进了电梯,它们围在他脚边,叫声轻了一些,充满了讨好。他在心里冷笑:如果你们捉老鼠,大家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他出了电梯,来到大街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眯着眼睛,突然对那只跑在前面的满怀希望的猫一脚踢了过去。它一声惨叫,滚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边。余下的猫,四处逃散。他哈哈大笑起来,去到附近的小吃店里,吃了一份回锅肉盖饭。将这些食物塞进胃里,心情并没有好转,反而让他更有力气去发愁了。

老鼠的问题,他想,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结局他是清楚的。没有了猫的办公区,表面上的宁静恢复了,但每个人的心里都还在惦记着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那些老鼠,其实是滋生在每个人的心里的。

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感觉浑身发痒,像有无数虱子在爬过。那些虱子,就是缩小的老鼠。他蜷缩起来,像一个皮球,双手抱在胸前,盯着蓝色的电脑屏幕发呆。汽车、摩托车、电动车无声地在落地窗外驶过,看起来像一幕哑剧。下午五点,下班的人们如泄闸的洪水涌到街上,将马路堵成了停车场。公司里的人开始下班,而他,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没有人叫他一起下班。

“下班了,”过了好久,终于有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他一回头,是保安。

“你回去吧,今天我加班,”他说,“我替你看着办公区,没问题的。”

那保安笑笑,想了想,道谢走了。

窗外的车流没完没了,他沉默地看着。天渐渐黑下来,街灯亮起。手机放在办公桌上,但没人给他打电话。他不回家,也没人牵挂。他将办公区的帘子放下来,将灯火关在了外面。他坠入了一片黑暗,闭着眼睛,听着老鼠的动静。

他的头顶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这声音转移到了他旁边的砖柱上。突然,他按下了电灯开关,那几只老鼠暴露在了他眼前。它们并没有想象中的惶恐,不紧不慢地跳到了一张办公桌上。那里,有一包刚打开的饼干。它们竟然在他的眼皮下大快朵颐。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拖把,朝老鼠走去。那几只老鼠,竟然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他用拖把朝它们打去,可它们在千钧一发之际准确而敏捷地逃脱了。他勃然大怒,继续追着老鼠打,但并没有伤到它们一点皮毛。

关了灯,四周果然安静下来了。刚才虽然没有打到老鼠,想必还是有些威慑力的。他想,你们让我不得安宁,我也不会让你好受。他给拖把头上抹了胶,并为自己的这个发明沾沾自喜。他继续侧耳倾听,手里紧握拖把,像一个随时都会冲锋陷阵的战士。老鼠迟迟没有动静,他有些等不及了。

他拿着拖把四处巡逻,果真遇到了两只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啃噬杂物的老鼠。他将手里的拖把扔出去,像标枪一样投中了其中一只。它发出惨叫声,另一只落荒而逃。它被带胶水的拖把粘住了,并没有死。他按住老鼠的头,看到它的四脚无望地挣扎,心里充满快意。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会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但他没有这么干,他找了一根细绳子,将它吊了起来。那只老鼠一直在惨叫,这叫声吓得其他老鼠噤若寒蝉。

初战告捷,他被这胜利刺激得热血沸腾。他信心百倍地提了拖把在手,开始满屋子寻找老鼠。一圈又一圈巡逻下来,他又打中了一只老鼠。他用同样的方法,将它悬挂起来,两只老鼠的惨叫声交相呼应。

他已经全然忘记了饥饿和疲惫,更不知道此刻已过凌晨。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老鼠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造次了。他心满意足地坐在位子上,泡了一杯茶。可是茶还没开喝,四周又响起了老鼠弄出来的响声。这一次,它们好像是集体出动了。横梁上、砖柱上、桌上、角落里,到处都有老鼠的影踪。它们三五成群,相约而过,完全把他这个手握拖把的愤怒男人当成了一团空气。

他朝那些老鼠扑了过去。但是很遗憾,它们往往会早他一步逃离。他屡战屡败。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办公区里,到底藏着多少老鼠了。在这个夜晚,它们似乎在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商量对策。它们汹涌而至,如潮水般,挑衅地出现在他的四周。他朝前走,它们后退,但后面的老鼠又跟着扑上来。他已经陷入了老鼠的阵营,他突然有些害怕了。老鼠们尖叫着,朝他扑来,有的甚至爬到了他的拖把上。他开始撤退,退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是,老鼠们追了过来,将他包围在中间。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拨了110。他说,我被老鼠围攻了。那个接电话的女人告诉他:你别开玩笑,少喝点酒,乱报警是违法的。他扔了电话。他已经顾不得搬救兵了。他的防线已被老鼠突破,它们顺着他的脚爬上来,从横梁上跳到他的身上,它们很快占领了他的身体。有的老鼠开始往他嘴里钻,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從裤管里钻进去,正在啃他的睾丸。他叫不出声来。他瘫在座位上,任凭老鼠将自己当成食物。全身都在疼痛,他已经无力还击。

原本,他计划明天将自己装扮成一只猫,在办公区继续捕鼠的。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些老鼠是否会对一个猫人心存恐惧呢?这个问题,没人能够回答。

责任编辑 杨煜

猜你喜欢

办公区拖把老总
小皮鞋和小拖把
小动作
乔布斯办公区理念的启示
办公区装修设计要点分析
基于企业文化的办公景观改造设计
可加消毒液的拖把
天天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