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荧光

2021-07-17袁方华

辽河 2021年6期
关键词:宁远水塔蝈蝈

袁方华

我梦到我跌落进一朵莲花里,就像一只昆虫跌落进去一样。黑暗里,我左右冲突,寻找出去的路。羽白色的莲花瓣渐渐虚化,又凝成一张张脸孔:前妻的脸,儿子的脸,父母的脸,陈陌和可可的脸,须发皆立的脸,相互纠缠着、旋转着、呼啸着,裹挟了我,正绝望之际,只听“叮”一声,莲花上方隐现一点儿荧光,淡绿、抑或褐色的荧光,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

后来,我给老同学徐慎说:我们离婚五年了,可前妻一个电话还是让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前妻嘶哑的声音,就像细砂纸在玻璃上摩擦:宁小丁,儿子带着蝈蝈离家出走,已经失联了一个礼拜。

蝈蝈是儿子上初中时,我买来送给他的一只金毛狗。

蝈蝈每时每刻都会用充满忧伤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出现在它面前的人。

五年前,我铁了心要和前妻离婚,我把一间三居室和那辆白色别克留给了前妻。剩余的房贷由我继续扛着,每个月给儿子三千元的生活费,直到儿子大学毕业。

前妻无形之中扔给了我一枚“嘶嘶”冒着白烟的炸弹。

一切戛然而止。我就像被按了暂停键,而时间却没有停止,依然咔咔有声地前行。窗外,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并没有鸣笛。我看了一眼,是第四医院的救护车。第四医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看来有精神病人逃离了医院。其实,精神病院防护森严,各种精密锁具层层把关,很少有病人能够跑出去。这些都是我老同学徐慎告诉我的,他任职于第四医院心理疾病咨询师。

我和徐慎见面的地方是在西郊一座废弃的水塔。本来,我蛰伏的那三年从来没有使用过手机,就连投稿都是用手写版。以前的同事、朋友、同学都失去了联系,直到我在书店邂逅了陈陌。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经足够被遗忘、被淹没了。不过,只有徐慎还记着我,偶尔还联系。

那座废弃的水塔就像从里到外已经开始衰败、糜烂的巨大蘑菇。水塔向阳的地方站满了成片的向日葵,安静的向日葵们扶老携幼,低垂着沉重的头颅,追逐昏黄如药丸般的太阳。水塔后面是墓园,此刻的墓地安静如港湾,那些新旧交替的坟头就像船一样停泊在此。天色已经暗下来,空气里有刺鼻的水腥味。我拿了几本发表有我中短篇小说的省刊给徐慎。徐慎递给我一根蓝将,自己叼在嘴角一根。

徐慎哗啦哗啦地翻看着小说,宁小丁,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哈。

我笑笑,没言语。徐慎弹掉烟灰,你就是为这离婚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我长叹一声,非也,我只是不想像以前那样过下去了。

徐慎笑,你这可是断头之勇。我们每个人都这样活着,你究竟为了什么在这个关口离婚?

我将烟蒂弹进废水池,凄凉一笑:

一切都过去了,还能说啥?

能说出口的苦难根本就算不上苦难。

十几年了,我们没有性爱,没有拥抱,没有亲吻。这种事,我跟谁也说不出口。

话又说回来,前妻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没有出轨,没有过网恋。她是一名保险代办员,穿行在这个日渐浮躁的城市里,看人白眼,仰人鼻息,仅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走、游说于各色人群中。她并非生来就是浮躁的女人,她要掌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拆了东墙补西墙,不断填补生活里的漏洞,是生活的无望和我的无能造就了如今的她。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徐慎打量着水塔,问我,宁小丁,你怎么选这么个破地方?

青蓝色的烟雾里,我虚眯了眼睛:我感觉这座水塔就像一个从里到外已经开始糜烂的蘑菇,糜烂过后,就是另一种新生。那年我和陈陌去冠县梨园看梨花,带回很多萤火虫,放生在这水塔里,可可喜欢萤火虫,我过几天就要带着可可和陈陌来这里看萤火虫。

徐慎感觉不可思议:不会吧?萤火虫都快绝迹了,再说了,只有南方靠水边才会有萤火虫,咱们北方并没有啊。

我凝视着墓园里一座新修的坟,坟头压着黄色的烧纸,地上凌乱着还没有褪去颜色的纸钱,白色的引魂幡插在坟头,在风里呼啦啦地翻飞,坟前立了碑,但石碑是空白的,很突兀的空白:你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直到黑暗淹没了水塔,萤火虫还是一只也没有出现。

可可是陈陌的女儿,我搬去陈陌那里住以后,可可质问陈陌,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跟爸爸姓,我却跟妈妈姓?妈妈,我也要和爸爸姓寧。

她笑着征求我的意见,宁哥儿,可可要跟你姓宁呢。

我举起可可往高处扔,接住,再扔,可可就在我一扔一接里快乐尖叫:

那就跟我姓宁呗!

她就笑,她的瞳孔漆黑如墨,就像神秘而吸力强劲的黑色漩涡。我一直一直认为,她们的出现,一定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可可是我的天使,陈陌也是。可可还没出生,陈陌的前夫就因白血病离世,在我未出现之前,可可从来没有见过她爸爸,每当可可追问陈陌,爸爸去了哪里时,无计可施的陈陌就编了一个理由,可可,爸爸出门去给你寻找萤火虫了,可可长大了爸爸就会回来,带着可可和妈妈一起去看萤火虫。

可可从小就喜欢萤火虫,喜欢那种暗夜里会发出微弱淡黄色光晕的黑色小昆虫。但只限在电视里的动画片里。可可从记事起,就无时无刻不盼望爸爸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带着自己和妈妈去看萤火虫。

可可上学放学必让我接送,必让我送到她教室,她总会昂着骄傲的小脑袋和她的同学说,看到没?我爸爸回来了,我爸爸还要带我和妈妈去远方看萤火虫呢。

我懂可可的小心思,我逼着自己快速、无痕地融入到角色里,因为今年春天我带着她去梨园看梨花时,答应过她,要视可可为己出。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陈陌,宁哥,你干吗去了?厨房里的抽油烟机都忘了关?对了,家里的红酒没了,你顺道买一箱回来。

长发散披,身穿白色睡裙的她还没睡,姿态优雅地坐在床头,握着高脚杯,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散发着红宝石一样的光泽,她端起另一杯红酒,递给我,轻轻和我碰杯,玻璃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我晃动酒杯,轻抿,回味,她微笑,可可睡了?我点点头,我熟悉的暗香袭来,她手指微凉,轻抚我脸颊上已生成水泡的烫伤,她凝视着我,黑色的瞳孔风生水起:宁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失态?忘关抽油烟机,还被热油烫到?

我没有隐瞒陈陌:我接到前妻的电话,她告诉我,宁远背着画板领着金毛蝈蝈已经失联了一周。陈陌墨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眸里暗生警惕:宁哥,我不希望可可再次受到伤害。我们当初只领了证,并没有办宴席,极端低调。我们婚后不久,宁远伙同死党王天宇半路埋伏了陈陌和可可,当年十五岁的宁远没怎么着她,却出其不意地用画画的朱砂泼了可可一脸一身。年幼的可可尖叫一声,大哭不止,连夜高烧不退,陈陌铁了心要报警,我怎么都拦不住。按熄台灯,声音随着黑暗而来:睡吧,你明天回去看看,你也别太过担心,宁远毕竟十八岁了,他肯定有我们所不了解的远方。

我感觉自己就像纸片,在黑暗里没有重量。她挤进我的怀抱,她湿润的唇就像吐水泡的小鱼,带着残留的酒香,在黑暗里清凉凉地吻我的下巴。

可我今天无论怎样调整都不在状态。

她轻叹一声:宁哥,睡吧!

我明白她意犹未尽,可我的心拢不回来。

她依偎在我怀抱里,微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肌肤,带来一种我所深感陌生、如触电般的颤栗:

宁哥,我在转盘路和人合伙盘下了绿色庄园酒店。我打算让你去接手我原来在振华地下超市的那间茶室。

本来我有些蠢蠢欲动的内心忽然一窒:陈陌,你知道的,我这么多年一直有社交恐惧症,恐惧去人多的地方。

她当然知道,我离婚后就像一个囚徒。离群索居,躲在黑暗里蛰伏了三年,这三年除了书店,我从没有去过公众场合,我害怕和人打交道,因为我有社交恐惧症,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我没离婚前在一家设备制造企业做一名工艺员,按时上下班,每天背着包去挤公交车,人一多我就会眩晕,心跳加速,恨不得插翅而逃。好在我还有另一个只属于我的文字世界,我在公司干了近十年,依然是一个大头兵,前妻恨铁不成钢,对我不冷不热,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患了精神分裂症,初识陈陌时我就告诉过她,她理解我的心:宁哥,你就在家收拾家务,做好咱们的后勤保障工作,闲了就写你的小说,我可是你第一粉丝哦!

我在那家设备制造企业学会了一种特殊技能,利用一根弯成钩状的钢丝,捅进锁眼,试探着左右晃动,咔嚓一声,锁簧弹开。这是我在车间实习时,我师傅教给我的。我享受我的意识随着那根弯成钩状的钢丝进入未知的黑暗,左右晃动,试探着触动精准而紧密咬合在一起的锁簧,然后就是那声让我心情愉悦的咔嚓一声,甚至超过了余音绕梁的音乐,这也许是除了文字外,我唯一的癖好吧!

我突然明白了陈陌的苦心,她是怕我闲下来胡思乱想。我的心松动了,一束光照耀进来,儿子离家出走所给我带来的负面情绪慢慢消融:好,我答应你。

她用指尖轻点我的指尖,和我若即若离地碰触。

三年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我跟妻说:

咱们离婚吧!

正刷抖音的她背对着我,头也不抬:无聊!

我从床头柜里拿出白天打印好并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她面前,她收起手机,蹙了眉,并不看离婚协议书:你外面有女人了?

我郑重摇头,凝视着她。这个陪我走过了十多年的女人,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我的声音极轻、极薄:我只是不想这样过下去了。

她冷笑一声,懒得理我,低头继续刷抖音。

可这一切真的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不懂一向懦弱、习惯了妥协的我,为何到了这个要命的关口却铁了心离婚。并不年迈的父母见无法挽回,扔给我一句狠话:你死到外面也别回来,祖坟里没有你的地儿!

父母都是退休教师,退休后游山逛水,或者在家养生,出门跳个广场舞。父母是闲了没事拉二胡——吱咕吱(自顾自),哪管我的死活啊,他们也就是说说狠话而已,就算我死了他们都不会死。当初宁远小的时候,无论刮风下雨,他们一天也不肯来照看孩子。

我辞了职,取出所有住房公积金,再次分给了前妻一半。我在城郊租了一间阁楼,带天窗的那种,下雨时会漏雨,但能看到漫天繁星,或者清冷的月光。

我从书店买来几百本中外名著,日夜苦读,或者俯在写字台上写小说。我要用余生做我喜欢的事情。

每月月底,我都會蹲在洗手间,用电动理发器,在黑暗里,一下一下,摸索着剪掉自己的长发。它们就像突然觉醒的寂寞一样疯长。

我极端自律,像一个自己给自己上弦的玩具,不说话,沿着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圈一直走。

从此,我白天看书,晚上躲在黑暗里,也不算是黑暗,因为还有星光或者月光从天窗投进来,就像幻灯片,就像可可一直深深渴盼的荧光一样。

我摸索着锁孔,把钢丝钩慢慢捅进锁眼,心思跟着一起进入冰冷、黑暗、秩序森严的世界,试探着,摸索着,左右晃动,触动紧紧咬合着的锁簧,“咔嚓”一声,我的肉体和灵魂瞬间攀爬到了制高点,然后就是疲惫过后的放松……

振华地下超市永远人如潮涌,喧嚣无比。三年前我没离婚时是这样,三年之后还是这样。陈陌拉着我的手,我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以前那种想要插翅而逃的感觉再次出现。被她握着的手心一团汗津津的濡湿,她感觉到了我的异常,停下脚步,等了我一拍,和我并行。她身穿白色紧身v领鱼尾裙,高束了丸子头,斜插着我当年在梨花谷给她做的木钗。

目光无意中瞥见前妻接着电话快步而来,我和前妻的目光隔空相撞,有一种我无以言明的东西穿破虚空呼啸而至,击中我,我不由得退后一步,正在接电话的陈陌避无可避地撞在我背上,前妻的脚步并无一丝一毫停顿,快步离开。陈陌理理被撞乱的头发,抿唇一笑:

宁哥,失态了哦。

我盘腿坐在宁远的房间里。

我凝视着那面墙,那面宁远从小到大涂鸦了十几年的墙壁。墙壁就是他的画布,写满长长短短的句子,画满各种诡异的植物,手掌上绽放出妖艳的花,花朵上哭泣着的脸,各种变形了、肢体残缺的人物速写,各种山妖精怪,在整座墙上纠缠,凌乱,旋转,就像十二级风暴,扑面裹挟了我,呼啸而去……

宁远小时候怕黑,晚上不敢一个人入睡。需要我搂着才行,即使入睡了也要用八爪鱼一样的小胳膊紧紧搂着我,我一旦翻身他就会睁开惊恐的眼睛哭泣。长大了的宁远晚上睡觉虽然不再需要我陪伴,但他房间里的灯都像不眠的眼睛一样直到天亮。

各个时期的宁远就像被时光剪辑过的特写画面,背景虛化至空无,一帧帧出现在我面前,欢笑着的宁远,叛逆的宁远,沉思的宁远,画画的宁远,和蝈蝈嬉闹的宁远,穿梭着,充斥了整个房间,于无声中喧哗,于静默中欢笑或者忧伤。一声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我眼前所有幻象成为虚无,直至还原成空无。

我拨打了宁远的死党王天宇的电话,手机铃声响了三遍王天宇才接,我问他宁远的消息,王天宇告诉我,他只知道宁远要去追寻他内心的远方,至于要去哪里追寻,宁远没告诉过他,但宁远追寻远方的最后一站肯定是去西藏。王天宇安慰我,宁远内心严谨细致,他只想去西藏写生,并非离家出走,不要为此担心。我心里松动了一些,问他,那他怎么不带手机,反而带着金毛蝈蝈?王天宇可能是在操场,他那边有人大声喧哗,他说宁远恨手机,至于宁远为什么恨手机他就不知道了。

王天宇在手机里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他挂断了手机,他突然唤了我一声,叔叔。我“嗯”了一声,王天宇又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我捏着手机,抽出最后一根蓝将。

叔叔,三年前用朱砂泼了那个小女孩的,是我,不是宁远。

当时,如果陈陌执意上诉,他们终将会承担应有的民事责任,面临被拘留、终生留下案底的局面,两个孩子就毁了。宁远站了出来,一力承担:王天宇只是壮胆儿随行。派出所召集了陈陌、前妻、王天宇的爸妈协商处理这件事。

陈陌一副为母则刚的强势:祸不及家人,那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就要承担责任,接受惩罚!赔钱?陈陌冷笑一声,你们看我像缺钱的人吗?

事情陷入僵局。但我不能让宁远毁了,虽然宁远早就不认我了,可血浓于水的父子情还在。最后一刻,陈陌放弃上诉,只是要求宁远向可可道歉,宁远接受了这个决定。

瘦瘦高高的宁远无视我,他鼻梁上还架着那副黑边眼镜,依然戴着他喜欢的黑色长檐的棒球帽,长长的帽檐遮住了他半边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可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宁远,宁远变戏法一样,掌心亮出一颗棒棒糖,可可接过棒棒糖,笑:谢谢哥哥。

宁远伸出瘦长的手指摸摸可可的小脸:可可,对不起。

宁远是一个一念成佛,或者一念成魔的孩子,善与恶皆在他一念之间。宁远虽然叛逆,性格孤僻,但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宁远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喜欢小猫小狗,路上遇到流浪猫或者流浪狗,都会跑回家拿来吃食喂它们,出门遇到老人或者伤残人士乞讨,总会把身上的钱物送给他们,宁远和前妻去菜市场买东西时,从不让前妻给老弱的摊主讲价,一开始前妻并不知道宁远的心思,买东西讲价是前妻的强项,似乎也是她的乐趣。宁远和前妻大闹了几次后,前妻就不再当着宁远的面给人讲价了。

我起身打开窗子,风呼啦一声闯进来。

身穿白色羽绒服,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的可可就像一个小天使,路边有人卖棉花糖,白色的,蓬蓬松松的就像天上的云朵。可可停住脚步,仰着脸,大眼睛黑白分明:爸爸,我要吃棉花糖。

我牵着可可,可可调皮地在马路牙子上摇摇摆摆地走,不时咬一口棉花糖,蔷薇色的夕光水一样洇过来。宁远上小学时,我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接他放学,他也和可可一样,在马路牙子上摇摇摆摆,边走边唱:沿金桥,沿金桥,掉到河里没人捞……

如今宁远下落不明,我却牵着别人的女儿,我不由得悲从心起,可可仰着小脸问我:爸爸,宁远哥哥去哪了?

我的心一窒,此时夕阳坠落,红艳、圆润、光洁,如一枚成熟的果实悬在圆盘中,天边紫色的暮霭衍生。

我蹲下,抱紧可可:哥哥去远方画画了。

可可懂事地点点头:宁远哥哥不喜欢我吗?

我捏捏她婴儿肥的小脸:哥哥当然喜欢可可啊,哥哥回来还会带棒棒糖给可可吃,还会教可可画画呢。

可可就筋起鼻子开心地笑:爸爸,明天是我生日,可我真的很想看到萤火虫,好多好多会发光的萤火虫。

我一定会满足可可的心愿。我掏出烟盒,发现没烟了,路边正好有一家小超市,可可,我去买包烟。

可可乖巧地坐在女贞子树下的联邦椅上,趿拉着小皮鞋,吃棉花糖,我等爸爸回来。

我吸着香烟,躲在站牌后面看着可可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邪恶的念头:可可如果找不到我会怎样?陈陌如果找不到可可会怎样?一直认为自己是成功人士的陈陌会不会也有一种失败感?会不会也像我丢失了宁远一样魂不守舍,焦头烂额?

烟蒂烧到了手指,我的心一疼,此时的可可丢了棉花糖,带着哭腔呼唤我:爸爸,爸爸……

就像宁远小时猛然从梦中惊醒,哭着喊我一样:爸爸,爸爸……

这个敏感的小人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你不要可可了吗?

我不敢和可可对视,此刻,我比可可矮,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矮。我不知道是什么突然让我的心变得如此黑暗、如此卑鄙。是的,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人生,也是痛苦的人生,可我为何要把我的痛苦不幸黑暗强加给陈陌和可可?她们是上天派给我的天使啊!我为此痛苦,为此自责,也许,我像蟑螂一样,只配待在黑暗里。

我约了徐慎在“蓝鲸酒吧”见面,因为徐慎说了,打死也不去那废水塔了,蚊子像轰炸机似的不说,还挨着墓园,瘆得慌。其实,我就想问问徐慎,为什么我的心会突然变得阴暗,变得扭曲?

徐慎很委婉地对我说,最好跟他去单位详细查一下。这需要做一堆调查卷。他怀疑我独处的三年留下了精神方面的隐疾。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陈陌:宁哥,在哪呢?

如水的音乐里,我和徐慎碰杯:和老同学徐慎在蓝鲸酒吧玩呢,你来吗?

陈陌拒绝:不了,还有一摊事儿呢,你们好好玩吧,记得早点儿回家,可可自己在家写作业呢。我收起手机,徐慎的目光意味深长: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居然还会相信爱情。

我苦笑。我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主儿,不然,我也不会隐在暗处一待就是三年。如果陈陌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还会一直那样待下去,直到死。

我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吸烟,徐慎吐出一个烟圈:我对这个陈陌挺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把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你迷成这样?

夜风起了,女贞子椭圆的树叶影影绰绰,摇碎一地昏黄的灯光,我一根根地揪下巴上的胡茬:我是在書店邂逅的陈陌,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像滚过一道惊雷,不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她就像从我小说里走出来的一样。无论神情妆容还是举止,没有一处不神似。赶时间的她当时正为可可找那本《一千零一夜》。她接着电话,一本一本地扒拉,我几乎在书店里泡了十年,对那些书熟悉得就像我下巴上的胡茬,哪根在哪儿,我闭着眼也能摸到。

有男人歇斯底里的吼骂声传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哭叫着跑过来,那男人几步追上男孩,一脚将男孩踹翻在地,男人怒睁双眼,须发刺猬一样根根倒立,狠踹在地上翻滚哭嚎的男孩: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在地上翻滚的男孩哭喊:就知道揍人!你就知道揍人!

披头散发的女人跑过来,拉住暴怒的男人:你想把孩子打死啊,这日子真没法过了!男人挣脱女人,巨大的力使女人也摔倒在地,男人又踹向刚爬起来的男孩,我一把拉过男孩挡在身后,凝视着那个男人,一言不发。暴怒的男人指着我骂:我揍自家孩子管你什么事!滚!

结果,我挨了那男人一拳头,有人报了警,男人一家被带走了。

陈陌看着我的狼狈相也笑我多管闲事。我苦笑,他们并不知道,我也那样打过宁远,我不想再有第二个宁远和第二个宁小丁被生活复制出来。第二天,那个打孩子的男人横死街头。消息是徐慎告诉我的,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我自顾不暇,哪有闲心管这?徐慎絮叨不休,那个男人死得很蹊跷。

死得是很蹊跷,他是深夜被一辆红色桑塔纳撞死的。可车主并不知情,可能是凶手偷了车,深夜撞死了他,抹去所有痕迹,把车停在街头,从容离去。由于那个地段并没有摄像头,所以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但这不是该我操心的事,我左耳进右耳出,过一遍就算完。

我再次路过蓝鲸酒吧,肇事车辆还停在那里,我特意看了一眼车门锁,车门锁并没有被外力破坏,依然完好如初,凶手极可能和我一样精通钢丝钩开锁之道,像这样的车锁我大概十几秒钟就能打开。钩开打火锁可能要费点儿时间,如果用特制的双面钢丝钩也就几分钟之内吧。我下意识的去摸挂在钥匙链上的钢丝钩,却摸了个空:我的钢丝钩什么时候不见了?

在家寻找了半天未果。我做了可可和陈陌爱吃的菜,陈陌买来生日蛋糕,庆祝可可的生日。光着脚丫、脸蛋红扑扑的可可爬到我的膝头,抱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着:爸爸,我好想看到很多很多的萤火虫。

我打了一个响指:可可,闭上眼睛,看看爸爸给你的惊喜。

我把闭着眼睛的可可和陈陌从光明领到黑暗,那些吸收了光源的荧光材料在黑暗里散发出黄褐色的荧光,我在香江大市场买来一堆荧光五角星、小水母等饰物。我用这些小饰物在整面墙壁上拼成海的女儿的图片,又将那些五角星剪成萤火虫的样子,用极细的丝线高低错落地固定,有风从窗外吹来,就像一只只萤火虫在黑暗里飞,可可开心地笑,在荧光闪烁的黑暗里追逐着那些飘飘荡荡的萤火虫……

而我和陈陌的卧室被我布置成梨园的样子,山谷、树木、花瓣、草丛、溪流、莲花、蝴蝶、蜜蜂、帐篷、云朵,当初抛锚了的车,我和陈陌,还有可可,这一切是那么地唯美,美得让人荡气回肠,美得让人心疼,美得就像一个泡沫,似乎一阵风袭来,一眨眼间就会破灭成一片虚无。我再次从梦中惊醒。

荧光图案和悬着的萤火虫失去了光源照射,已经荧光黯然。我再次梦到我坠入到那朵莲花里,我贴着一瓣瓣莲花内壁的脉络游走,寻找出去的路,我就像一只小虫子,左右冲突,焦急地徘徊。瞬间,莲花瓣又变成一张张脸,前妻的脸,宁远的脸,王天宇的脸,须发皆立的脸,相互纠缠着,旋转着,呼啸着,裹挟了我,绝望之际,只听“叮”一声,莲花上方隐现一点儿荧光,淡绿、抑或褐色的荧光,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

时间是凌晨两点钟。我再也没有了睡意,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屏幕亮了起来,我指尖一划,迅速拒接,是徐慎打来的电话。徐慎半夜给我打电话干吗?我一肚子疑问。

徐慎约我在废弃的水塔见面,有要事。

下弦月还在,钴蓝色的月光落在废弃的水塔、低垂着头颅的向日葵们,以及墓园内那些爬满野草的坟头。新坟前的墓碑依然没有字迹,还是一片空白,极为突兀的空白,单薄而忧伤的白,似乎,指尖稍一碰触就会碎裂一地。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座新坟,有一种熟悉至极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仿佛,那坟里葬着的是我,或者我的一部分。

雪亮的车灯刺破黎明前的夜。我凝神细看,竟是前几天我看到的那辆白色救护车!奇了怪了,这辆抓捕逃跑精神病人的救护车怎么跑到了这里?救护车停在废弃的水塔前,但没有关闭前大灯,那两朵雪亮的灯光就像横扫一切的利剑。走在前面的是徐慎和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跟着的狗竟然是金毛蝈蝈!我惊叫一声:蝈蝈!

蝈蝈胸腔里蠕动几声低吼,想要靠近我却又惧怕的样子,在我身边蹲下,坐卧不宁,“哈哈”地吞吐着粉红色的舌头。我心里一阵难过,搂着蝈蝈毛茸茸的大脑袋:蝈蝈,宁远呢?宁远去了哪里?

蝈蝈匍匐在我脚下,充满忧伤的大眼睛不敢看我,呜咽有声。

我指着那座新坟问徐慎:那里躺着的,是不是我前妻?

徐慎点点头,递给我一根香烟,我叼在嘴角,并不点燃,徐慎缓缓吐出烟雾:

小丁,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回去吧!

我依然叼着香烟,一头雾水:徐慎,什么意思?什么一切都结束了?我跟你回哪去?徐慎的眼睛隐在蓝色的烟雾之后,莫测高深:你从哪来就回哪去。

我不是傻子,联想到目前这一切,我瞠目结舌:徐慎,你的意思是?

我掏出手机给陈陌打电话,只要陈陌出现,一切都会不攻自破。话筒里却传来“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核实后再拨……”

拨了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我看了一眼徐慎,他没有言语,把手机递给我,我又把那组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一次又一次。手机跌落,我心碎欲裂,痛苦使我手足无措,痛苦更像一枚钻头,在我体内旋转着,反方向钻,又正方向钻……

从救护车上又下来两个戴着口罩拿着麻醉枪的大夫,瞄准我,徐慎冲他们摆摆手,但他们并没有收起麻醉枪,依然瞄准我。徐慎还是没言语,丢给我一个密封袋:密封袋里竟是我苦寻未果的钢丝钩,还有我曾经用过的钥匙扣、钢笔之类的小物件。

一直没言语的白大褂说,这个钢丝钩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这些贴身小物件我不说你也知道。

我什么都不想多说,凄然一笑:让我到她坟前待一会儿。

起风了,风从废弃的水塔而起。下弦月早已隐去,夜空漆黑一片,东方贴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有了一线如剑似的亮光。我在前妻坟前躺下,火热的脸颊紧紧贴着无字的墓碑,风势见长,有了横扫一切的力量,耳畔隐隐传来撕裂声,废弃的水塔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我就像异军突起的猎豹,“咣当”一声撞碎黑暗,向着摇摇欲坠的水塔飞奔而去,就让我和我的谵妄,还有这废弃的水塔,在这黎明到来之前一起毁灭吧!我感觉背后一麻,踉跄着摔倒,“轰隆隆”一声,废弃的水塔訇然倒塌,只听徐慎惊呼一声:荧光!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耳鸣似千万蝉鸣,失去意识的瞬间,只见三两点黄褐色的荧光闪现,有更多闪亮的萤火虫从弥漫的尘土中飞出,盘旋着,盘旋着,经久不散。

猜你喜欢

宁远水塔蝈蝈
会唱歌的蝈蝈
祁梦鱼
木已成“粥”
木已成粥
在水塔上
论《黄雀记》中“水塔”意象的叙事功能
炸掉一座老水塔
隐秘
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