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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掉一座老水塔

2017-07-10徐国平

小说月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机械厂水塔回老家

徐国平

我一定要把这座水塔给炸掉!

这是四十年前,范东红跟我说的。

当时,范东红瘦得像根豆芽菜。我嘲笑他说,你妈不管你饭吃啊?范东红用课桌顶着肚子,一脸难受地说,全家就我妈一人的口粮,哪能填饱四个人的肚子?我瞧着可怜,三天两头从家里偷来一些干粮给他,他狼吞虎咽,两眼噎得滚圆。

范东红跟我自然就铁,几次要帶我去爬水塔。

范东红所说的那座水塔,竖在一家大型机械厂里,是县城最高的建筑物。对我来说,很有神秘感。

记得一天,学校让我们上街抄大字报。范东红悄悄带我走进了机械厂的大门。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了老水塔。水塔有十几米高,四周青砖墙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

范东红的家就在老水塔下面的一间青砖瓦房里。他妈妈正低头看着水泵上水,也没理睬我俩。

范东红鼓动我爬水塔。说着,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率先攀了上去。我小心翼翼,两只手死劲拽住冰冷的铁梯。最终,爬到水塔顶层,风吹得身子直晃,我有些胆战。范东红却奓着胆子将两只腿耷拉在水塔边沿上,用手指点着尽收眼底的县城。

有鸟儿,从我们眼底啁啾着飞过。

偶然间,我发现水塔上有许多马蜂窝一样的小洞。范东红说,这些都是武斗时的弹孔。说到这儿,他显得无比悲伤,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爸就在水塔上死的,子弹正中脑门,脑浆和鲜血直往外淌,双眼瞪得很大,至今想起来都很可怕。

范东红这么一说,我忽然间感到水塔里阴森森的,浑身有些发抖。

这时,范东红的妈妈瞧见了我俩,仰着脖子吆喝起来,小死鬼,快下来,不怕摔死你们啊?

范东红连忙拽我乖乖地溜下来。

我看清了范东红的妈妈。她个头高挑,模样也很白净耐看。虽然上身穿着一件肥大的灰青色工作服,可依旧遮掩不住丰满的胸脯。

范东红很听他妈妈的话。我问他咋这么怕你妈妈啊?他眼角湿润,忧伤万分地说,我妈一早在家种地,我爸爸死后,厂里安排我妈进厂看水塔。我妈一个人苦撑着全家太累了,几次晚上醒来,看到我妈一个人偷偷哭呢。

不过,范东红说全家也有开心的时候,厂长时常亲自上门送米送面,妈妈这才露出几天笑脸。

一次,学校停课,范东红又约我爬水塔。只是,爬到半腰,范东红却停了下来。他双眼死盯着他家的屋子发呆,我顺着他目光,透过他家的窗玻璃,隐约发现,一个赤身的男子,像头剃了毛的猪一样,正压在一个女人身上。我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是范东红的妈妈。范东红脸色铁青,两只眼睛冒出狼一样的凶光。他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摸出一粒钢珠,眯起一只眼,狠劲拉开皮筋,随着“嗖”的一声响,就见窗玻璃“啪”的一声碎了。

接下来,范东红闹了几天绝食,嫌他妈妈做的饭不干净。有几次,他妈妈专门送饭到学校,可范东红故意躲着。最后,他妈妈流着泪走了。

我不忍心,就劝范东红,你妈很可怜。范东红双手抱紧脑袋,放声大哭,哭得很伤心。

范东红再也没带我爬过老水塔,也不提老水塔三个字,仿佛老水塔成了他的耻辱。

小学毕业,范东红要回老家。我们又来到老水塔下,他用脚狠狠地踢了老水塔一脚,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把这座水塔炸掉。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范东红。听他妹妹讲,他初中没毕业,就一个人去南方了。

又过了五六年,我大学毕业,分回老家,去了一趟机械厂,想打听范东红的消息。老水塔看上去已经破落不堪。范东红的妈妈还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她说厂子快倒闭了,不看水塔了,现在打扫卫生。没出半年,范东红的妈妈竟然自杀了。据说,出事那天,范东红的小妹妹非闹着要吃红烧肉,厂里一年没发一文工资了。范东红的妈妈掏出身上仅有的五角钱,让女儿去买肉。结果,肉贩可怜孩子,多给了几两肉。范东红的妈妈无比伤心,看着女儿高高兴兴地吃完红烧肉上学后,一个人就爬上老水塔跳了下来。

我人在外地,闻讯分外震惊。

再回老家,那片厂区早已灰飞湮灭。不过,那座老水塔依旧残存,跟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相比,就像一个侏儒,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一种怀旧的感念,使我不由得走近老水塔。我发现一个中年男子,手捧着一束白菊花正肃立在老水塔下。仔细端详,竟是多年未曾谋面的范东红。

老同学相见,惊喜万分。我攥紧他的手说,听一帮同学说,你小子混成了房地产大亨,咋不炸掉这老水塔?范东红很淡然地说,最初开发这片小区时,我想炸掉老水塔,可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留着它吧。说到这儿,范东红显得感慨万分,我妈当初咋就想不开,要是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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