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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2021-07-16韩联社

当代人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叔

那年夏天,干燥酷热。我中学毕业,回到家乡,本应高唱凯歌,改天换地,大有作为,何况我是个正宗农民后代,根脉一直扎在土地深处呢。可是,我却感觉郁闷彷徨,难以排遣。朝来天朗气清,独自走上田野,看麦浪起伏,燕子斜飛;暮至沉云霭霭,我便走到东邻家去找小伙伴大群。他大我一岁,上学比我高一年级,比我早一年毕业回乡,我们都面临着共同的困惑:一生的出路在哪里?一生的归宿又在何方?

太阳落山,夜色降临,依然潮闷得很。我和大群走出村外,来到村南池塘边。夜色沉沉。没有一丝风。闷热像一团黏黏的愁雾,缠绕周身,令人感觉窒息;池塘里水波闪烁,似有似无。星星在水底眨巴眼睛,似乎在嘲笑我俩;岸边柳丝低垂,似垂危者的迷离眼神。我俩来到池塘边,觑见四周无人,便扒光衣服,跳进水里嬉戏。他是个玩水好手,一入水就像一只老鸭,呀呀叫唤几声,就扑通扑通游到深处去了,我这只旱鸭子只能在岸边浅处凫水,踩着水底胶泥咕咚咕咚瞎扑腾,偶尔脚下一滑,赶紧拽住身边芦苇,吁吁喘息,岂料脚下又一滑,两手使劲儿拽着芦苇秆,身子在水中转了个圈儿,脚丫子随之浮起,身体呈仰泳状,天地瞬间翻转……

仰在水面看那蓝天,天空是那么深远辽阔啊,纤尘不染似的;再看看四周的田野,麦浪浩荡地喘息,带来成熟庄稼的甜香。然而,一生一世在土地上耕作,像我们的先辈那样,过这种没有诗没有歌的日子,用汗水泪水浸润这无情岁月,这让我们如何接受啊?

不知不觉间,大群悄么声儿回到岸边,也像我一样仰在水边。水面上息波止澜,天地间风平浪静。两个乡村傻小子,像两条白鱼一般,横卧水上,仰望星空,却一时无话可说。

那时候,我俩正相约读书,他读的是《踏平东海万顷浪》,陆柱国著;我读的是《林海雪原》,曲波著。都是他家的藏书。他喜欢书中花木兰式的女英雄高山,讨厌粗鲁的侦察科长雷震霖;我喜欢驰骋在茫茫雪原上的女卫生员小白鸽,对侦察英雄杨子荣只是仰望,却难说亲近。

“高山女扮男装上战场,还当了游击队小队长,你说是瞎编的吧?”

他自言自语。顺手掐下一支芦苇花。

“嗯嗯,也许。”

“不过,那个小白鸽应该是真的。”我说。

“为什么?”他翻转身质问我,“我的高山是假的,你的小白鸽却是真的,凭嘛?”

“瞧你那小样儿!还你的我的,好像你认识人家呢!我觉得吧,高山女扮男装打游击,不符合生活常识。你说说,她与那么多男人混在一起,上厕所咋办?”

“这个倒是。俗话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长久。不过,你那个小白鸽,真实性恐怕也有疑问吧?”

“这有啥疑问?哪个部队没有卫生员啊?”

“我是说,她没有那么漂亮吧?”

“啊呸!你咋晓得人家不漂亮?”

两个傻小子,光着腚泡在夜色下的池塘里,沐浴着满天星光,却在议论两本书中的两个大美女,也真是令人醉了。

在我的记忆里,大群家藏书不少,令我颇感惊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到他家去玩耍,在一摞炕被子下发现了一本旧书,封皮破损,边角翻卷,封面上字迹模糊,衬着一块白纸的扉页上,是五个描画过的钢笔字——唐诗三百首。翻开第一页,张九龄的诗句霍然撞入眼帘——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就是我接触唐诗的开始。一读之下,如醉如痴,尽管不认识“葳蕤”二字,却感觉了一种郁勃奋发的春之气息,顺着幽兰翠叶与皎洁桂花汹涌而来;仿佛世间万事万物一派生机盎然,哔哔啵啵,喧闹,奔跑,呼啸,那些隐居深山幽岩的世外高人,也欣然而出,与万方生灵颉颃共舞……

见我拿着书发呆,大群从背后踢了我一脚:“喂!干啥呢?”

我一怔,如梦初醒,喃喃道:“我要这本书。”

“不沾!我正看呢。”

“我不管。反正我要。”

他伸手来夺。我闪身一躲,他差点栽个嘴啃泥。见我死活不给,他有点生气了,骂我抢人家东西还这么蛮不讲理。我乞求说,就算我借你的,好不?我拿回家去抄一遍,保证还给你。

“几天?”

“三天。”

他瞪着我,无奈地点点头。

“你说话要算数啊!”

“说话不算数,变成癞皮狗!”

他一听,气笑了:“你抢人家的书,不就是癞皮狗吗?”

于是我回家,没日没夜开始抄写……那份痴迷,那份陶醉,难以形容啊!

令我记忆深刻的唐诗,除了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大腕,就是韩愈那首刚硬如太空陨石的《石鼓歌》——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韩大才子这首诗,诘屈聱牙,僻字罗列,令我记忆深刻,不认识的字有好几个:蒐,岐,骋,镌,隳,嵯峨。那时我想,这个老韩啊,你这是故意让人看不懂吧?令人莞尔的是,我因此记住了这首诗。世间的文字,有时候就是这么怪,白居易的诗作顺畅直白,四处飞扬,而韩愈的诗作生僻桀骜,也是教人过目难忘呢!

三天后,当我把这本破书还给大群的时候,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我也没逼你呀。”

“君子一言,几匹马难追来着?”

累死累活收完小麦,夏天像拖着一条燥热尾巴的彗星,渐渐消散了,时令转入初秋,大地光秃秃的袒胸露背;野兔常常箭似的射向远方。各色杂草支支棱棱,艾蒿、蒲公英、马齿苋、车前草、龙珠草、灰灰菜、婆婆丁、曼陀罗、牛筋草、积雪草、鸡眼草、荞麦蔓、狗牙根、驴尾巴蒿、空心莲子草、三叶鬼针草等等,呼呼啦啦,郁郁葱葱,举着一支支野花随风俯仰;形形色色的秋虫,蚂蚱、蝈蝈、知了、螳螂、蚰蜒、蜻蜓、蟋蟀、蝼蛄、菜青虫、棉铃虫、玉米钻心虫等等,都在沿着大自然的轨迹,蹦跳,歌唱,飞翔,叽叽喳喳,哼哼唧唧,宣示着自己的存在。这时候最惹人瞩目的庄稼,则是犹如刀枪剑戟林立的玉米地与海洋一般辽阔的棉花地。

在冀中平原上,玉米分为春秋两茬,春玉米通常在四五月交替之际播种,到了八九月份,麦收过后不久,就要准备秋收了。棉花种植时间与玉米相近,只是收获时间稍晚,要到九月才能采摘,那时已经凉风吹拂了。

在夏收與秋收之间,是庄稼人一年中少有的空闲时节。可是,在“抓革命,促生产”鼓舞下,生产队里的钟声依然当当当按时响起,庄稼人依然踩着点出工干活儿。这时候的活计,大体有两项,一是给棉花捉虫,消灭棉铃虫;二是给玉米锄草,消灭玉米地里的杂草。

棉铃虫是棉花生长早期的主要害虫,棉棵上的花、蕾、铃、叶,都会遭到蚕食,其幼虫色彩纷呈,或淡红,或淡绿,或黄白,或深绿,身上有凸起毛片,长有细密尖刺,看上去有点瘆人。其幼虫常常钻进棉桃里,啃噬,咀嚼,为害惨烈。大家蜂拥进入棉花地,每人一垄,展开捉虫大战,拨开棉花棵,翻转棉花桃,寻找棉铃虫的蛛丝马迹,然后把它们拽出来,或掐死,或踩死,予以彻底消灭。我喜欢将虫子拿在手里,狠狠一掐,噗叽一声,溅得满手白色汁液;大群却习惯将虫子扔地上,骂一声“狗日的”,恶狠狠踩一脚,脚跟儿一转,可怜的虫子立刻就与土地融为一体了。就为他的一声骂,还惹了一场麻烦。

那天社员们到村西南马路边棉花地里捉虫,一人负责两垄,左右开弓,从北头向南头推进。我在东边,大群在西边,他的旁边是嘴尖舌利的二英。这丫头身材挺拔,欢眉大眼,腮帮子上还有俩酒窝,一张红艳艳的嘴巴却像刀子,说出话来嗖嗖扎人,是个没人敢惹的主儿。大群揪出一条肉滚滚的棉铃虫,往二英脚下一扔,随口骂了一句“狗日的”,岂料二英的脸刷地红了,伸出芊芊玉指,指着他的鼻子回骂:“你才是狗日的!”

“我,我不是骂你……”

“不是骂我,那是骂哪个?”

大群被噎得直喘粗气,脸紫胀起来。

“整天牛逼哄哄,骂骂咧咧,有本事,你去当大队干部啊!”

那时候,村子称为“大队”,村级干部称为“大队干部”,不用下地干活儿,号称“脱产干部”。生产队称为“小队”,有政治队长一名,负责政治方向,原则上也不用干活儿;生产队长一名,负责安排春种秋收,与社员们一起奋战在生产第一线。我的老叔韩白人,干的就是这个苦差事。

大群被骂急眼了,抡着胳膊喊道:“当个鸡巴大队干部,还不如当大队干部他爹!”

这下捅了马蜂窝,在场的几个村干部家属,纷纷围拢过来讨说法,村支书的侄子抡着胳膊要揍他……

生产队长白人老叔一看要出乱子,不分青红皂白,冲着众人厉声吆喝一顿,这才制止了一场棉花地骚乱。

白人老叔是我老爹的小弟,高个子,好脾气,身材瘦高,两眼鼓凸,眼白稍多,走路两腿绷直,说话实在和气,耕耩锄耙,样样精通,每天负责派活儿,把一干社员指挥得溜溜转,是大家公认的好队长。家人看他累死累活不讨好,多次劝他撂挑子,他说,咱不干,队里的活计咋办啊?

离开棉花地,钻进玉米地。给玉米锄草,是一种莫名其妙折磨人的劳作。这时节,玉米长得一人高了,秆如枪,叶如剑,热风吹过,哗啦啦一片喧响,犹如绿色海洋,流荡着无限诗意,可是在闷热的暑天钻进热气蒸腾的玉米地里,汗水滚滚伴着热浪翻腾,仿佛天然桑拿浴,大刀片似的长叶刺在裸露的胳膊上,脸上,耳朵上,汗水一浸,犹如撒了盐水,生疼生疼,那滋味真是难以形容啊!

那天我与大群一起,猫在玉米地里锄草。只见在林立的玉米棵下,乱蓬蓬长满了各种野草,乌泱泱淹没了田垄;小虫子在草棵间蹦来跳去,吱喳乱叫,不时跳到人们身上、手上。太阳直射下来,照着这一片生机盎然的庄稼,与两张惶惑迷茫的脸。我俩一边锄草,一边嘀嘀咕咕讨论,今后究竟该咋办呢?

“咱总该干点事吧?”他说。

“你说干啥呢?”我说。

“不晓得……”

嗯嗯。天地良心啊,我俩真不晓得。抬头看天,阳光灿烂;低头看地,碧草如烟;对望一眼,却是一张流露着渴望流泻着绝望的青春洋溢的脸。世界这么大,天空那么远,属于我们的,似乎只有这个古旧的小村庄,与这片苍茫土地,与挣扎在土地上的乡亲们……

“喂!你俩臭小子,在那儿磨洋工哪,不嫌丢人啊?”

直到队长白人老叔的呐喊声传过来,我们才惊讶地发现,大家都锄到地头了,只有我俩落在后边,立刻弓腰曲背,噌噌噌,噌噌噌……

此后不久,我与大群,就有了一项新活计——垫猪圈。白人老叔晓得我从小身体羸弱,干活儿没力气,就指派我与大群一起,拉着一辆小车,走街串巷,挨门挨户去垫猪圈。这活计相对轻闲些,不用下死力干农活儿了。

那时候,冀中平原上的每个乡村,家家户户都是“连茅圈”,厕所与猪圈连在一起。在院子里挖一个猪圈,或长方形,或四方形,圈里养一头猪,人们入厕时,老猪先生在下边眼巴巴等着,吞吞吞一顿猛吃,然后噗嗤噗嗤满圈撒欢儿,那猪圈里积攒的人粪与猪粪,就是“农家肥”。为了促进农家肥生产,队里决定成立“垫圈小组”,由我与大群负责往各家各户输送黄土与杂草。

每天,我俩拉着一辆吱嘎吱嘎乱响的小拉车,扛着两把铁锨,车厢里装着黄土,上边覆盖着柴草,进东家,入西家,哗啦呼啦垫猪圈。大群总是把一锨锨黄土往猪身上撒,吓得那猪满圈乱蹿,嗷嗷惨叫,我俩瞅着哈哈大笑。一天早晨,我俩来到大黄家垫猪圈,大群照旧整治老猪,大黄正扛着一把?头往外走,一听老猪惨叫,立刻恼了:“你俩凭嘛欺负人?”

“开个玩笑嘛,咋就欺负人了?”

我赶紧赔笑脸,大黄已经满脸紫红了。

“哼!你俩欺负我家猪,就是欺负人!”

“黄哥,你这就有点扯了吧?”

大群一句话没说完,大黄就叫骂起来:“你他妈才扯淡!”

我一看大事不妙,急忙拉着小车,扯着大群,仓皇出逃。只听大黄在身后气咻咻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两个身强力壮,干这轻闲老头活儿计,要不要脸啊?”

这次垫圈被骂事件,让人又气恼,又无语。不可否认,社员们对我俩干这个活计,是有很大意见的。我与大群反复商量,觉得无话可说,无计可施,于是决定行动起来,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如何行动?——写小说。

于是,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锄草垫圈,我们都机械地劳动,而脑海里飞翔的文学之梦,却遮天蔽日,邈远入云。这飞翔的精灵,带着两个年轻庄稼人的心,冉冉升入云端,使我们暂时忘记了尘世喧嚣。

大群写的第一篇小说,叫作《春燕展翅》,讲一个名叫春燕的下乡女知青,如何以集体为家决不回城,非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不可。我一读之下,心头一闪:这岂不是太虚伪么?

“可人家大作家就是这样写的啊!”他说。

他说的没错。但我不明白,明明人人都不想做不愿做不肯做的事情,为何偏偏写成人人都乐此不疲呢?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病象。这样普遍的虚伪,真叫一个乡下小子不知今夕何夕了。多年之后我做了记者,学会了鹦鹉学舌,也体验了真话难说之苦。唉,讲真话,难矣哉!

那个酷热的夏天,我也写了一篇小说,叫《抓狐狸》,讲的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红小兵名叫向党,如何抓一个狡猾的阶级敌人的故事。这阶级敌人名叫钱串子,居然贼胆包天偷摘了队里菜田里的一只紫茄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小向党发现了“敌情”,便一路猛追,将钱串子抓获归案,低头认罪,还要开他的批判会!

“你这么写,不也是虚伪么?”大群说。

没有人回答我的疑惑。秋气呼呼横吹,秋雨开始飘洒,池塘里秋水翻波;树枝哗啦啦横扫秋空,老牛哞哞地呼唤伴侣,孩子们哗啦啦笑翻了世界。大自然是多么美丽啊,而我与大群的心情并不愉快。不久,“垫圈小组”解散,大群随着生产队的包工组,前往山西阳泉一家煤矿,给人家拉车运煤;我也当上了生产队里的饲养员。这自然也是白人老叔对我的照顾。

我们第九生产队的饲养棚,是六十年代末盖起来的青砖架构白灰土坯房,坐北朝南,年代久远了,墙体上的白灰开始发酥、剥落,看上去一片凋敝。木格窗棂也有些七扭八歪,上边东拉西扯着筛子似的蜘蛛网。屋里的白昼如同长夜;屋梁上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跑过,铺在椽子上的苇箔开始发黄泛黑,断头从椽子间耷拉下来,像一根根黑乎乎的上吊绳。左侧牲口槽前,一溜排开拴着五头牛;右侧牲口槽前,则拴着三头牛,两头驴。

饲养员的卧榻,就在兩列牲口槽中间的一盘方型土炕上,俨然是牲口司令的“官邸”。土炕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砖砌草料池子,就像城里人家的床头柜,一个盛饲草,一个盛饲料。那饲草俗称干草,就是将谷子、玉米、高粱之类秸秆,用铡刀切得短短细细,这是牲口们的主要食粮;那饲料就是高粱玉米黑豆什么的,还杂以山药面麸子粉碎米烂谷等等。

饲养员的主要职责,就是铡草、筛草、拌料、起圈,这几样活计,技术含量还是很高的。先说铡草。铡刀是一种五金刀具,分为刀身与刀头,必须两人配合操作,我先把刀头抬起来,老饲养员春耕爷把干草梳理好推至刀下,我使劲儿按。

饲养员也是一项较为清闲的活计,不用下地卖苦力,队里人人羡慕呢。我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因此也不敢抱怨什么。常常在饲养棚昏黄的灯底下,呆看着牲口先生们唔噜唔噜磨牙,嘴角流出长长的白沫,脑海里却思绪翻腾,冥想着远方的事情。那浮漾的细尘,飘飞的草屑,骚气冲天的牲口粪尿,以及嗡嗡而来的苍蝇、蚊子,纷纷在我的眼前盘旋,飘游……

“臭小子,又发呆。”

春耕爷长着一张驴脸,眉毛粗短,眼角低垂,眼神却像锥子,身材上长下短,身板却很硬朗,俨然像个五星上将,把我指使得团团转:“你小腿小脚的,勤快点,快去筛草。”

于是我去筛草,去拌料,去起圈。午夜时分,我便从被子底下掏出那本书来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著。我忘了是从哪里得到了这本书,只是一读再读,难以放手。我向往保尔·柯察金那血与火的生活,但更让我动心的,却是林务官的娇小姐冬妮娅·图曼诺娃,她那么美丽、那么纯洁、那么迷人……

“喂,你还睡不睡?”春耕爷在炕上翻翻身,迷迷瞪瞪,“你是中邪了么?”

我真的没有中邪,饲养棚却出了怪事。头天晚上我煮了一大锅黑豆,准备给牲口先生们改善一下伙食,岂料第二天一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全没了!

“臭小子,咋搞的?”

春耕爷当当当拿料勺敲着牲口槽,嘬着牙花子质问我。我惶遽无措,不明所以,只得低头认罪。队里追查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咋回事……

我支支吾吾,白人老叔马马虎虎,最后找了个借口,说是队里的老母猪半夜跑出来,把一锅黑豆给糟蹋了。人们将信将疑,碍于白人老叔的好人缘,也就拉倒了。只是春耕爷常对人感叹:

“这孩子,咳,这孩子……”

过了暑天,天气转凉,大群佝偻着腰从阳泉回来了。煤车下坡时撞伤了他的腰,不能再干活儿了,只得回家;而我也顶着一头污泥浊水,走出饲养棚,来到队里的包工队,参加韩家洼粮站的工程建设。那时节,政策开始解禁,生产队可以自己谋生赚钱了。我们第九生产队组建了一个包工队,到处给人家施工盖房子,韩家洼粮站是队里揽下的第一项重点工程。白人老叔说:咱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与大群,两个乡下小子,共同走过了那个燥热的夏天。他说:“世界真大,道路却很窄。”我说:“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到了深秋,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第二年,我入大学;第三年,大群入大学。

(韩联社,资深媒体人。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历史文化散文集《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品读古典政治家系列之《我为峰·中国古代四大帝王心灵史记》《大师的巅峰时刻·政治家卷》,读史随笔集《历史的忠告·史海殷鉴录》《史海撷英录》,散文精选集《人生总有孤独时》,杂文合集《秋风集》,诗词合集《红船与白夜》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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